2說媒
煙山是這一帶唯一的一座山,上到山坡四處都是野花開遍、綠樹成蔭,再往上卻是怪石嶙峋、極難攀爬,再加之山頂高聳入雲、仰望不及,數百年來竟是從未有人上去過。
煙山這一帶,十分普通,山腳住著世世代代以農為生的村民,遠處坐落著零星幾個小鎮,鎮上除了早集時熱鬧一番,平時也無甚特別。
此處原本是沒什麼值得說道的,可如今卻有了些不同之處。因為,這裡出了一個舉人。這舉人姓游,單名一個青字。游青參加完會試便回到這裡繼續讀書種菜的平靜生活,哪曾想喜報接踵跟來,一下子就將這片寧靜的土地掀開了熱鍋。
若在十年前,說起游青,必定人人搖頭:這游青吶,是個苦命的人吶,打小就沒了爹娘,吃東家穿西家地長大,長大後能自己動手養活自己了,就一個人無依無靠地住在那小茅屋裡,在那片方寸之地種種菜、屋子後頭養養雞,偶爾出去賣賣字畫,也算能糊個口,只是這日子終究是過得緊巴巴的,嘖,可憐吶!
若在一年前,說起游青,還是人人搖頭:這游青吶,是個秀才啦,可是秀才窮啊,瞧瞧這家徒四壁的,哪裡有姑娘肯嫁給他呦?如今都二十大幾的歲數了,家門口一個說親的人都沒瞧見過,真是可惜了一副好皮相。唉,可憐吶!
如今再說起游青,卻是人人稱羨不已:游青可是走了大運了,竟然中了舉人!咱們這兒可是頭一回出舉人吶!往後拿著朝廷給的俸祿,可比他先前的日子好過多了,以後說不定還能做上大官,真是前途無量吶!
這消息傳起來飛快,沒幾天,就有說媒的找上門來。
媒婆搖擺著胖胖的身軀,穿著鮮亮的大花袍子,走一路說一路笑一路,磕著瓜子甩著帕子,活脫脫一副專為喜事而生的模樣,身後跟著一長串看熱鬧的四鄰鄉里,依依拉拉地來到了游家小茅屋的籬笆院子門口。
「游公子!游公子在家嗎?有人說親事來啦!」一個個好奇的腦袋在籬笆院子外面探來探去地朝裡看。
「游公子在家嗎?」門內半天無人應答。
若放在平時,鄉里鄉親的,哪裡會如此喊話,有事情直接推開院門便走進去了。可如今卻是不同了,游青中了舉人,吃上了朝廷的俸祿,再往後說不定還會考中貢士、考中進士、入朝為官,那可不是一般人一般事了,就連這半邊快要掛下來的破籬笆門都成了不一般的門,誰還好意思隨隨便便走進去呢?
「游公子!你到底在不在家呀?我可推門進來了啊!」媒婆不死心,又連喊數遍,吐出口中的瓜子殼,抬手便要去推籬笆門。
屋內,半明半昏,紙糊的格子窗扉在陽光照射下白得近乎透明,淺淺的光線透過薄紙投射在窗前一張破舊的小方桌上,桌上鋪著一張宣紙,紙上方懸著一支十分普通的狼毫,執筆的手十分漂亮,手指纖長、骨節分明、膚色不算白,卻極為細膩。
「唉……」一聲低歎在狹小的屋內輕輕飄散開來,筆尖落下,走如龍蛇,再次提起,便多了五個力道遒勁的大字:「人情如飲水。」
游青唇角勾起一絲淺淺的笑,俊朗的眉目間一派溫潤之色,只是眸底深處並無多少笑意,擱了筆,將宣紙提起,對半折,又對半折,重新放在桌上拿硯台鎮著,撣了撣衣袖,再次掛上笑容,走過去抬手將門打開。
「哎呦!我的娘!嚇死王媽媽了!」媒婆捏著帕子的手在肥碩的胸脯一通猛拍,驚魂未定地看著突然出現在門後的人,將他上下打量了兩眼,瞇著眼笑起來,「游公子,你在家呀?」
游青捏了捏眉心,對著她溫和地笑了笑,又對外面的一圈人點頭致意,側過身子給她讓了讓,謙遜道:「對不住,方才睡得沉了些,一時未聽到外面有人喊我。不知王媽媽前來所為何事?」
媒婆腰一扭屁股一晃,大大咧咧地走進了屋,笑瞇瞇地將視線一轉,很快就將這間沒什麼看頭的小屋子打量了個遍,扭頭在桌邊坐下,順手拿起桌上的碗喝了口茶。
游青瞟了茶碗一眼,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
「嗨!你這書生是呆腦子不成?我王媽媽是這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媒人,你說我來還能做什麼?」王媽媽將茶碗放下,拿帕子擦了擦嘴角,「當然是來給游公子說媒的呀!」
游青依舊笑得溫和:「多謝王媽媽的美意!小生暫時還沒有成家的打算。」
媒婆對這種話許是聽得多了,渾不在意地笑了笑,一拍大腿站起來,走到他跟前再次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拽著他胳膊將他轉了一個方向。
游青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媒婆藉著外面灑進來的陽光細細打量他俊朗精緻的五官,嘖嘖稱歎,一張臉都差點笑出花來:「哎呦長得可真是俊!你可別說沒有成家的打算,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自古以來都是如此。王媽媽知道你這是害臊,沒關係,咱坐下慢慢談。」
游青嘴角輕微抽了抽,面上依舊是笑若春風,順從地被她按到凳子上坐下。
門口一圈人還在探頭探腦地看,游青對於鄉鄰的這種行為早已見慣,自是毫不在意,可當他看到媒婆從袖中摸出十七八張小畫像一一在桌上鋪開時,嘴角再次一抽,溫潤的表情終於裂了。
大門外的角落處,突然出現兩個人影,鬼鬼祟祟蹲在籬笆外面,幾乎縮成一團。
白黎在侍從小禾的耳朵上拎了拎,壓低嗓音問道:「本王教你的話可記住了?」
小禾將耳朵掙脫出來,揉了揉,連連點點:「記住了記住了!王,我什麼時候進去?」
白黎側耳聽了聽:「再等等。」
小禾了然點頭,隨即又疑惑道:「王,您這是要做什麼呀?為何好好地要去阻止別人的親事?」
「還沒成呢!不是親事!」
「是是是!您為何要去阻止人家即將談成的親事?」
白黎眼底閃過一絲淒痛,隨即又恢復正常,哼哼道:「他是我的人,怎麼能與別人成親?來一個攔一個,來一雙毀一雙!」
小禾嘴巴張得能塞進一隻海碗,愣愣地看看他,又透過籬笆看看裡面,再次扭頭看看他:「王,您的意思是,要帶他回去做王妃?」
白黎極為肯定地點點頭。
小禾嘴巴張得更大:「這這這……他是男子呀!男子怎麼做王妃?」
白黎不厭其煩地揮揮手:「那就王夫好了!你問那麼多煩不煩?只管照我說的去做!」
「噢……」小禾眨眨眼,點點頭,又點點頭,「噢噢……」
屋子裡,媒婆正說得唾沫橫飛,什麼「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這麼大歲數了也該成個親生個娃了」,什麼「這張員外家的閨女可是一准的水靈,家境也是殷實地很」,什麼「李姑娘不僅相貌不俗,更是才華了得,可謂絕代佳人,與游公子最是般配」,說的口乾舌燥。
游青看了看早已被她用過的茶碗,微笑著往裡面添了些茶,推到他面前,溫聲道:「王媽媽請喝茶,小生家境貧寒,一時拿不出好的東西來招待,還望海涵。」
媒婆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端起茶碗又嘬了一口:「不用那麼客氣!我這是成人美事,用不著那些禮道!」老娘就沒打算從你這兒撈到好處,要不是這十七八家都給了滿口袋的銀錠子,我才懶得廢這麼多口水呢。
「呵呵……」媒婆放下茶碗,肥嘟嘟的手指在畫像上挨個點了一圈,「游公子,可有看得中意的?」
游青笑了笑,心裡倒是被說動了幾分,雖然他並不怎麼期待成親,可畢竟早晚還是要成的,想著一個人過了這麼多年,若是有一個人陪著,倒也未嘗不可。
媒婆見他不答話,心裡有些急了,忙道:「游公子,若是這裡面沒一個中意的,王媽媽再給你找!找到你喜歡的為止!」
游青好笑地看了她一眼,溫聲道:「小生連像樣的聘禮都拿不出,又怎會嫌棄這些姑娘?小生只需找一個脾氣溫婉些的,相處得舒心的即可,並無別的要求。」
媒婆一聽,拍手大笑:「這有何難?這裡面要數性子最好的,非蘇家的姑娘不可,這閨女呦,眼睛水靈靈的,說話柔柔軟軟的,王媽媽我見了聽了都要骨頭酥一酥麻一麻……」
游青表情略有些不自在。
媒婆笑了一會兒,埋頭就開始在桌上摸:「我將蘇姑娘找出來再給你瞧瞧啊……」
「游公子!」門外突然傳來一道清脆的喊聲。
游青詫異抬頭,就見一個小廝扮相的清秀小童擠開圍觀眾人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看到游青時頓時眼睛一亮,大著嗓門道:「游公子,上回我家小姐答應給你繡的荷包已經做好啦,今兒讓我給你送過來!」
游青愣住,媒婆愣住,門口的一干人也全都愣住。
小禾作勢要從懷裡掏東西,突然看著桌上的畫像「咦」了一聲,又把手從懷中抽出來,好奇地翻著畫像咕噥:「游公子這是要成親了嗎?那我家小姐怎麼辦?」
游青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知怎麼了,下意識就沒開口。
王婆愣完了很快回神:「你家小姐是誰?」
小禾瞟了他一眼:「我家小姐是誰告訴你做什麼?這些鶯鶯燕燕哪裡比得上我家小姐半分姿色?還都是沒見過面的。我家小姐可是在游公子去參加鄉試的時候就和他認識了。」
游青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還是沒說話。
小禾轉頭笑嘻嘻地看著游青:「游公子,你上回送我家小姐的那把扇子可真好看!小姐喜歡得都不肯撒手了,整天看著上面的詩句發呆!」
游青不明所以地看著他:「呃……」
小禾說完又開始打量桌上的畫像,不停地嘖嘖搖頭,面露不屑。
王媽媽看看小禾又看看游青,突然笑起來:「游公子,原來你已經有心儀的姑娘了?可曾想好何時下聘禮成親?王媽媽可以為你去做個媒。」
「唉?」小禾莫名其妙地看向她,「游公子都和我家小姐很熟了,怎麼還要你做媒?」
媒婆帕子一甩,笑道:「你這笨小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這麼大的事怎能少了媒人?就算是相識的,到了日子也需要有個中間人不是?」
游青剛要詢問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廝是哪位,就聽他開口道:「不用啦!我家小姐自有媒人來說親,用不著你啦!」
游青張了張嘴,又聽媒婆重重地將茶碗朝桌上一放,變臉變得極快,沖游青冷哼一聲,不悅道:「游公子既然已經有了心愛之人,又何苦來戲弄我這老婆子!」
「小生並非……」
「哎呀呀!」小禾搶了話頭,將畫像一張張摞起來推到媒婆面前,「誰戲弄你了,你自己要來的,反正游公子是我家小姐的,你就別搶啦!」
媒婆黑著臉將畫像收好,拍桌而起,扭著肥碩地屁股朝門口走去:「太欺負人了!虧得還是讀書人,這麼戲弄一個老婆子!哼!說出去也不怕丟臉!」
游青原本還想跟她解釋一下的,聞言不由眼底一沉,想著原本也不在意能否成親,便沒有開口挽留,唇角捲起淡淡的弧度,微笑著目送她火氣騰騰地離開。
圍觀的鄉鄰看著媒婆遠去的身影,依舊圍堵在門口並未散去,估計是想看看這突然冒出來的小子究竟是何來路,他口中的小姐又是哪家的千金。
游青不甚在意地看了看門口的人,又看看小禾,溫聲道:「你是否認錯人了?」
小禾嘻嘻一笑,手在懷裡一摸,驚呼:「哎呀!我家小姐繡的荷包哪兒去了?」說著連忙低頭在腳下四處找起來,一邊找一邊朝門口走去。
門口的人紛紛讓開一條路,小禾埋著頭嘀嘀咕咕地找到院子裡,提高嗓門道:「許是落在路上了,游公子我去找找!」說著一溜煙跑了出去很快就沒了蹤影。
游青從頭到尾都覺得莫名其妙,不過他雖然脾氣溫和,其實性子深處是帶著點冷的,因此沒有再多做好奇,只是朝門口的人禮貌地笑了笑。
圍觀的這群人等了一會兒也沒見小禾回來,心裡隱隱有些失落,和游青隨意話了幾句家常便各自散去陸續回家了。
游青禮貌地送走了左鄰右舍,又回到屋子重新站到桌前,鋪開紙,提筆蘸墨,似乎先前的小插曲從未發生過,神色寧靜,一副漠不關己置身事外的模樣。至於那小廝,誰知道他在唱什麼戲?管不了許多。
寫了一會兒字,見外面天色漸暗,隱隱覺得有些渴了,便拎起茶壺準備倒茶,看到桌上的茶碗時手突然頓住,輕歎一口氣,拿起茶碗走出去繞到屋子後頭扔了。再回來時,突然發現院子裡多了一個人,不由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