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雲棲
軟轎慢行,本該享受,奈何雲棲一個練武之人,即便是睡覺的床榻都比別人的要板硬三分,更何況坐在屁股底下的凳子?
此時坐在這晃來晃去的轎子裡,坐墊又軟得塌陷下去,只覺得全身無處著力,更要命的是,身邊投過來的視線一直落在自己臉上,讓他全身僵硬,忽冷忽熱,簡直就是得冰火兩重天。
薛常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臉上窘迫的神情,覺得新鮮又有趣,忍不住想再逗他一會兒,乾脆斜倚著身子,將看花賞月的目光拿了出來。
雲棲何曾與他平起平坐過?硬生生撐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了,把臉朝他轉過去,眼皮子卻不敢抬,恭恭敬敬道:「大人可是有何事要交待屬下去辦?」
薛常支著額,卻不說話,一直沉默到他坐立難安,忽然揚起薄唇輕輕一笑:「今日的風可真是大得很吶!」
「……」雲棲茫然地抬起臉,斟酌了一會兒才說,「大人,今日沒有起風。」
「噢……」薛常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朝他髮髻瞟了一眼,忍不住又「噗」一聲笑起來。
雲棲實在是覺得莫名其妙,緊張得再次垂頭:「大人若是沒有什麼吩咐,那屬下還是下轎隨行吧。」
「等回了府再下吧。」薛常笑瞇瞇地擺擺手。
雲棲雖然滿腦袋都是疑問,可平時聽話聽慣了,只好規規矩矩應了聲「是」,腰背挺得更直,兩隻手握拳端端正正擺在膝蓋上。
又行了片刻,轎子打了個彎,裡面鴉雀無聲,一個正襟危坐、面色緊繃,一個懶倚靠墊、散漫無邊,對比十分鮮明。
薛常看了他半晌,見他不再那麼窘迫了,覺得有些無趣,咂咂嘴忽然支起了身子,把唇湊到他耳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他身子一僵,耳根迅速浮上來一絲緋色。
定定地看了半晌,薛常挑起眉梢,探過頭去看他的臉,見他眼皮子比先前耷拉得更低,忍不住輕笑出聲,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聲音耳語道:「你不是喜歡我麼?我讓你進來陪我,你怎麼如此的沉默?」
雲棲一聽慌了,把頭垂得更低:「屬下不敢!」
薛常看他耳根的緋紅蔓延到臉上,忽然覺得他整個人都有了些生氣,忍不住笑意加深,又道:「不敢什麼?不敢沉默?還是不敢喜歡?」
雲棲恨不得轎子底下破一個洞,讓自己掉出去才好,臉上一時紅得能滴出血來,連脖子都燒出了一片火色,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要如何答他的話。
薛常習慣了他的面癱,此時看他蒸成一隻火球,不免覺得新奇,鬼使神差地捏著他的下巴將他臉轉過來,看書畫一樣地打量起來。
指尖的肌膚滾燙灼人,薛常見他眼中閃過慌亂無措,忽然心底一軟,不忍再逗他,笑了笑又將手放開。
雲棲鬆了口氣,心裡一時滋味難辨,連忙將眼睫重新垂下。
薛常又倚回軟墊,想把頭靠在轎子邊壁上,這才發現官帽還一直沒摘,手剛抬起,又重新落下,笑道:「雲棲,過來替我將這礙事的帽子摘了。」
「是。」雲棲雖說是侍衛,不過一直貼身跟著,基本上也充當了侍從的角色,這些瑣事做起來得心應手,轉過身小心翼翼地將他帽子摘下來,可摘下後卻沒處放了,想來是自己佔了這官帽的位置,沒辦法只好端在手中,又轉回去正襟危坐。
薛常讓他這模樣逗樂,扭頭從角落處取出每日上朝前用來整理衣冠的一面銅鏡,遞到他面前。
雲棲沒細想,下意識便伸手去接,見薛常手一讓將鏡子拉遠,愣了一下,抬起眼,猛地看到鏡中的自己,頓時傻了。
「我說今日風大,你還不信。」薛常笑瞇瞇地晃了晃手中的銅鏡,「這滿頭的銀杏葉,難不成是你自己長出來的?」
「這是怎麼回事?」雲棲震驚,「屬下未曾察覺有人靠近!」
「緊張什麼?或許是開個玩笑。」薛常仇家不少,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笑道,「若真有人尋釁滋事,哪會做出如此幼稚之舉?」
雲棲短暫的震驚過後,覺得他說的極有道理,這才鬆了口氣,隨即又愣了一下,低聲道:「原來大人讓屬下進來,是因為……」
薛常笑瞇瞇地將鏡子收回去:「沒錯。」
雲棲臉色頓時有些發白,心底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抿抿唇再不吭聲,見他將鏡子拿走又不敢要,只好抬手胡亂地在頭上抓起來。
薛常看他毫無章法地抓了半天也只揪下四五片葉子,再次支起身,抓住他的手笑道:「你又看不到,亂抓什麼?」
雲棲手一顫,悶悶道:「屬下失儀,差點給大人丟臉。」
薛常將他手按下去,含著笑不緊不慢地替他摘起葉子來,見他身子僵直,忍不住笑出聲:「雲棲,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可曾苛待過你?」
雲棲一慌,連忙搖頭:「當然不曾!」
「別動!」薛常雙手固定住他的腦袋,見他蒼白的臉上重新染上赤霞,又笑了笑,將他一隻手從官帽上拉開攤平,把摘下的葉子放在他手裡,又繼續替他整理鬢髮,漫聲道,「既然我不曾苛待過你,你為何如此懼怕我?」
雲棲被他碰過的地方逐一發燙,心中更慌:「不是,屬下只是敬重大人,並非懼怕。」
「敬重?敬畏還差不多。」薛常將他臉轉過來,又去摘另一側的葉子,聽他呼吸微亂,只覺得好氣又好笑,「既說不是懼怕,你慌什麼?」
雲棲連忙斂下眉睫:「沒有。」
薛常看了他一眼,手中動作不停,輕歎道:「明明是良將之材,卻困於院牆內做一個籍籍無名的侍衛。我雖沒有苛待過你,可也覺得你一直跟在我身邊實在是委屈。」
雲棲沒來由一陣心慌,連忙道:「大人一心為民,開罪了不少貪官污吏,暗中虎視眈眈之人不計其數。屬下雖不才,卻敬重大人,能跟隨左右護大人周全,這是屬下三生有幸,並無半分委屈!」
「你不委屈,我替你委屈。」薛常將他髮髻整理乾淨,收回手定定地看著他,「早就讓你去考武狀元,你死活不聽。如今以我的地位,你這武狀元也不用考了,若是想大展宏圖,我直接將你舉薦出去即可。」
雲棲滿臉血色盡褪,下意識握拳,將掌心的葉子攥緊,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可是屬下犯了什麼錯,大人才要將屬下趕走?」
薛常一愣,笑起來:「我只是不忍心困你羽翼罷了。你想到哪裡去了?」
雲棲緊咬內唇,向來肅然清冷的面容閃過一絲淒惶,垂首斂住所有情緒,低聲道:「屬下可否自己選擇?」
「自然。」
雲棲把頭垂得更低,聲如蚊蠅:「屬下的羽翼是大人給的,屬下不想另謀生路,只要大人不嫌棄,屬下願一直聽候差遣。」
薛常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半晌,見他在自己的注視下再次耳根泛紅,心中忽然被撩了一下,揚唇笑道:「你若能入朝為將,我豈不是更添助力?」
雲棲一愣,將他的話回味幾番,垂眼道:「大人所言極是,屬下願意一試。」
「你倒是一點就透。」薛常笑意盎然,「只是此話當不得真,我不過是逗逗你罷了,你也信?」
雲棲愕然,隨即又有些恍然,每日伴其左右,自然明白他並非執著權力之人,一想到方才竟將他的話當真,忍不住有些愧色。
薛常低聲笑道:「說不准我何時就會辭官歸隱,你可要想好退路,若放棄入朝為將的機會,一直跟著我可就只能等著吃苦了。」
雲棲對他的話有些吃驚,又因為他這番推心置腹之言而感動,暗中將翻騰的情緒壓住,斂眉道:「屬下願一直跟隨大人左右!」
薛常點點頭,笑瞇了眼:「今日看來,你也並非木訥不言之人,把你逼急了,倒能逼得你吐出不少話來。」
雲棲頓時失語,臉上一瞬間再現窘迫之色,連忙繃直身子,又恢復成平時那個冷面侍衛的模樣。
薛常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雲棲讓他笑得再次坐如針氈。
當天回去,薛常便尋到了一項樂子,隨手挑了一本書扔到自己侍衛手中,笑吟吟地捧著茶杯喝了口茶:「橫豎無事,將這話本念來給我聽聽罷。」
雲棲一臉糾結,欲言又止,想問為什麼又覺得自己不該多問,只好硬著頭皮將話本翻開。
薛常笑呵呵道:「再不讓你開口,可要長成啞巴了。一會兒將架子上剩下的幾本都收進包裹,明日出門放在馬車裡隨身帶著,以後每日都給我念半個時辰。」
雲棲倒沒注意他這無聊的命令,詫異地抬起頭:「明日出門?」
薛常點點頭,將茶盞放下:「鄴縣一帶鬧了旱災,皇上命我過去主事開倉賑災事宜。」
皇帝很喜歡命薛常做欽差大臣,雲棲對此已經習以為常,聞言並未過多驚訝,只是點頭應了一聲。
薛常又道:「皇上還讓我再挑一人同往,我就點了游大人的名,想必他此時也在收拾行囊了。」
雲棲愣了一下,腦子裡忽然冒出白黎在他面前聒噪的模樣,臉色頓時有些發黑。
薛常說完話見人半晌不動,不由催促:「嗯?話本拿在手裡是做樣子的麼?快念來聽聽。」一邊說一邊又端起茶盞。
雲棲面無表情,心裡卻糾結成一團,看著這本早已被薛常翻過不下三遍的話本,硬著頭皮張開嘴給他念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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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明天繼續更新!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