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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情劍客無情劍》第3章
第三十一章 小李飛刀

龍小雲見燕雙飛似已怒極,趕緊笑道:他的飛刀也是凡鐵所鑄,又不是什麼仙兵神器,但江湖中人卻說得他就好像傳說中劍仙一樣,我有時聽了真覺得有些好笑。

  黑衣人淡淡道:聽說他廢去了你的武功,你對他想必是一直懷恨在心。

  龍小雲笑道:李大叔本是我長輩,長輩教訓晚輩,晚輩怎敢起懷恨之心,何況一個人不會武功,也未必就不能做大事的,前輩你說是麼?

  他笑得是那麼無邪。

  黑衣人凝注著他,似也看不透這孩子的真面目。

  諸葛剛卻已拊掌笑道:有志氣,果然有志氣,就這句話,已不愧為龍四爺的公子。

  龍小雲躬身道:前輩過獎了。

  上官飛突然道:聽說林仙兒本也住在那裡的,是麼?

  他畢竟是開口了,連龍小雲都似覺得有些詫異,陪笑道:不錯。

  上官飛道:她到哪裡去了?

  龍小雲道:林阿姨是在兩年前的一個晚上突然失蹤的,連自己的衣服首飾都未帶走,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有人說,她是被阿飛擄走的,也有人說她已死在阿飛手上。

  上官飛皺了皺眉,閉上嘴再也不說話了。

  一行人走過小橋,來到了那小樓前。

  諸葛剛目光閃動,似乎對這小樓特別感興趣。

  高行空問道:不知這又是什麼所在?

  『是家母的居處』。

  高行空道:在下等本是向令堂大人祝壽的,不知少莊主可容我等上樓見。

  龍小雲眼珠子一轉,笑道:家母一向不願見客,待晚輩先上去說一句好麼?

  高行空道:請。

  龍小雲慢慢地走上樓,身形竟已有些佝僂,全無少年人的活潑之態。

  唐獨笑道:像他這樣的小孩子,能活得長纔是怪事。

  諸葛剛面上笑容已不見,沈聲道:你認清楚了就是這地方麼?

  高行空聲音壓得更低,道:我已將昨夜來的那封信仔細研究過數次,李家的寶藏,就在這小樓裡,據說他們數代高官,珍寶聚集之豐,天下無人能及。

  他一面說話,一面用眼角瞟著那黑衣人。

  黑衣人遠遠地站在那裡,正低著頭在看草叢中兩只蟋蟀相斗,似乎根本未注意到他們在說話。

  諸葛剛眼睛發著光,道:珍寶倒還是小事,但老李探花的古玩字畫,和小李探花的武功秘笈,卻是幫主志在必得的,你我今日萬萬不可空手而回。

  高行空點頭,龍小雲已走下了樓。

  諸葛剛立刻展顏而笑,道:令堂大人可曾答應了麼?

  龍小雲面上帶著詫異之色,搖頭道:家母不在樓上。

  諸葛剛淡淡皺了皺眉,道:到哪裡去了?

  龍小雲道:晚輩也在奇怪,家母一向很少下樓的。

  諸葛剛道:既是如此,想必就會回來的,我們上樓去等她吧。

  只見三個黃衫人快步奔了過來,道:待屬下等先上去打掃打掃,再請堂主上樓。

  這三人本來站得比那黑衣人還遠,此刻飛步而來,龍小雲似乎想阻攔,又不敢阻攔,終於還是讓開路。

  只聽『呼』的一聲,三丈長鞭忽然抖出了三個圓圈,不偏不倚恰巧套上了這三人的脖子。

  長鞭一緊,格的一響,又松開。

  第一人連聲音都未發出,就倒了下去,脖子竟已生生被長鞭勒斷了。

  第二人慘呼了一聲,仰天跌倒,舌頭已吐出來,終於還是斷了氣。

  第三人手掩著咽喉,奔出數步,纔撲面跌倒,身子不停地顫動著,喉嚨發出了一連串格格之聲。

  他僥幸未死,卻比死還要痛苦十倍。

  他一鞭揮出,就有三人倒地,連諸葛剛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

  只有那黑衣人面上露出了不屑之色,淡淡道:鞭神蛇鞭原來也不過如此。

  他仰起頭,長長嘆了口氣,意興似乎更蕭索。

  他似乎覺得很失望。

  要知西門柔這一鞭力道若是用足,那三人便得立刻同時死在他鞭下,此刻三人死時既有先後,死法也不一樣,顯見西門柔這一鞭力量拿捏得還未能恰到好處,是以鞭上的力道分布不勻,火候還差了半分。

  諸葛剛眼睛亮了,笑道:西門柔,昨夜你僥幸逃脫,今日看你還能逃得了麼?

  西門柔鐵青著臉,掌中蛇鞭突又飛出。

  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直到鞭梢卷到後,纔聽到呼的一聲急響,顯見他這一鞭速度之快,猶在聲音之上。

  就在這時,諸葛剛身子突然倒翻而起,鐵拐凌空迎上了長鞭,鞭梢反卷,立刻毒蛇般將鐵拐卷住。

  只聽篤的一聲,鐵拐插入地下。

  諸葛剛單足朝天,倒立在鐵拐上,整個人忽然有如陀螺般旋轉起來,鐵拐也圍著他轉。

  纏在鐵拐上的長鞭,越纏越緊,越卷越短,西門柔的人,也不由自主被拉了過來,三丈長的蛇鞭轉瞬間已有大半被卷在鐵拐上。

  只因西門柔單手揮鞭,諸葛剛卻是全身都在鐵拐上,是以西門柔鞭上的力道,無論如何也萬萬比不上鐵拐之強。

  他面色由青變紅,由紅變白,一粒粒汗珠由鼻子兩側沁了出來。

  諸葛剛大喝一聲,倒立在鐵拐上的身子忽然橫掃而出。

  這一招看來活脫脫正又是一著橫掃千軍,只不過他以人作拐掃出,卻以拐作人釘在地上。

  西門柔若將鞭撒手,自然可以避開這一著,只是他以鞭神為號,若將長鞭撒手,以後還有何面目見人。

  他長鞭若不撒手,只有以剩下的左手硬碰硬去接這一腳,手上的力量怎及腳上強,這一招接下手,他這只手勢必要被踢碎。

  西門柔畢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臨危不亂,輕一聲,身形忽然展動,圍著鐵拐飛轉不停。

  他自然是想將纏在鐵拐上的長鞭撤出,怎奈諸葛剛卻也早已算准了他這一著,足尖一踢,身子如倒扯風旗,也隨著旋轉起來,足尖始終不離西門柔前胸方寸之間,如影隨形,如蛆附骨。

  這一招變化之生功奇秘,委實無與倫比。

  只有那黑衣人卻又嘆了口氣,喃喃道:金剛鐵拐原來也不過如此──

  要知諸葛剛這招時間部位若真拿捏得分毫不差,這腳踢出,西門柔便該無處閃避應聲倒地。

  此刻這招使得顯然還慢了一些,但縱然如此,西門柔已是被逼入死地,危在頃刻。

  他身形雖快,但繞著圓圈在外飛轉,無論如何也不如圓心中的鐵拐急,肯見長鞭已越收越短,他若不撒手拋鞭,就得傷在諸葛剛足下。

  唐獨目光閃動,陰惻惻笑道:死到臨頭,又何必再作困獸之爭,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吧!

  他雙手一伸一縮,已撒出了他的獨門長刃螳螂刀,只見慘碧色的光華一閃,交剪般向西門柔後背劃了過去。

  但他的刀剛揮出,人剛躍起,突然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迎面擊了一拳,整個人突然倒翻而出,仰天跌倒在地上。

  他連一聲慘叫聲還未發出,呼吸已立刻停頓了!因為他咽喉上已插著一把刀!

  一把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小刀!

  每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諸葛剛眼角也見了這柄刀,立刻失聲道:小李飛刀!

  這一聲喚出,他心神已分,真力已散,身子突然向反方向轉動起來,但卻已是身不由已。

  西門柔手腕一緊,已抽出了他的蛇鞭!

  諸葛剛凌空一個翻身,倒掠兩丈,篤的一聲,鐵拐落地,他的人也立刻又似釘在地上,穩如泰山。

  但他的眼睛卻是驚慌不定,只見小樓外已慢慢地走出一個人來。

  這人衣衫落拓,頭發蓬亂,看來是那麼×倒,那麼憔悴,但他的一雙眼睛卻比刀還要銳利。

  諸葛剛的手緊握鐵拐,指節卻已因用力而發白,嗄聲道:小李探花?

  這人淡淡笑了笑道:不敢。

  篤的,諸葛剛不由自主退後一步,厲聲道:你我素無冤仇,你何苦來跟我們作對?

  李尋歡淡淡道:我從不願和人作對,卻也不喜歡別人跟我作對。

  他輕撫著手裡的刀鋒,悠悠道:這裡並沒有什麼寶藏,各位徒勞往返,我也覺抱歉得很──各位走的時候,就請將帶來的禮物再帶走吧。

  諸葛剛、上官飛、高行空眼睛盯著他手裡的刀鋒,咽喉裡就像是已被一件冰冷的東西塞住,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燕雙飛忽然大喝一聲,道:我們若不走又待如何?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奉勸閣下,不如還是走了的好?

  燕雙飛厲聲道:李尋歡,我早就想和你一較高低了,別人怕你,我燕雙飛卻不怕你!

  他反手扯開了長衫,露出了兩排飛槍。

  只見紅纓飄飛,槍尖在秋目下閃閃地發著光,就像是兩排野獸的牙齒,在等著擇人而噬。

  李尋歡卻連瞧也未瞧他一眼。

  燕雙飛大喝一聲,雙手齊揮,霎眼間已發出九柄飛槍,但見紅纓漫天,還未擊到李尋歡面前,突又紛紛掉了下來。

  再看燕雙飛,竟已仰天跌倒,咽喉上赫然已多了柄雪亮的刀!

  小李飛刀!

  誰也未看出這柄刀是何時刺入他咽喉的,但顯然就在他雙手剛揮出的那一剎那間。

  他手上的力量還未完全使出,刀已刺入了他咽喉,是以發出去的飛槍勢力也不足,纔會半途跌落在地。

  好快的刀!

  燕雙飛死也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快的刀!

  那黑衣人俯首瞧了瞧燕雙手的屍身,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淡淡道:我早已說過,你若能和他較量,那纔是怪事,你如今相信了麼?

  他緩緩抬起頭,凝注著李尋歡一字字道:小李飛刀果然未令我失望。

  李尋歡道:閣下是──

  黑衣人打斷了他的話,緩緩道:我久仰小李探花之名,今日相見,無以為敬──

  他說到這裡突然旋身。

  只聽嗆的一聲龍吟,劍已出手。

  劍身也是烏黑色的,不見光華,但劍一出鞘,森寒的劍氣已逼人眉睫。

  高行空只覺心頭一寒,烏黑的劍已無聲息到了他雙目之間,劍氣已針一般刺入了他眼睛。

  他剛閉上眼睛,疼痛已消失。

  他已倒了下去。

  諸葛剛只看到鐵劍一揮,高行空眉心的血就已箭一般標出,非但沒有招架,也沒有閃避。

  可是這時他已沒有思索的餘地,他只覺一陣砭人肌體的寒氣襲來,當下大喝一聲,鐵拐帶著風聲橫掃而出。

  他號稱橫掃千軍,以橫掃千軍成名,這一招橫掃千軍使出來,實在是神充氣足,威不可擋。

  黑衣人鐵劍反手揮出。

  只聽當的一聲,火星四濺,六十三斤的金剛鐵拐迎著劍鋒便已斷成兩截,鐵劍餘勢更猛!

  諸葛剛但覺面目一寒,也不再有痛苦。

  他也倒了下去。

  這只不過是頃刻間事。西門柔忽然仰天長嘆了一聲,黯然道;看來今日江湖,已無我西門柔爭雄之地了──

  他跺了腳,衝天掠過,只一閃便已消失在屋脊後。

  他身形剛掠起,上官飛身形也展動。

  就在這時,劍氣已撲面而來。

  上官飛長嘯一聲,掌中子母鋼環突出。

  又是叮的一聲,火星四濺,鋼環竟將鐵劍生生夾住。

  黑衣人輕道:好!

  好字出口,他鐵劍一橫,鋼環齊斷。

  劍已逼住了上官飛咽喉。

  上官飛閉上了眼睛,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全無表情,這少年的心腸就像是鐵石所鑄,既不知道什麼是驚慌,也不知道什麼是恐懼。

  黑衣人盯著他,冷冷道:你可是上官金虹的門下弟子?

  上官飛點了點頭。

  黑衣人道:我劍下本來無活口,但你年紀輕輕,能接我一劍也算不易──

  他平轉劍轉,輕輕在上官飛肩頭一拍,道:饒你去吧!

  上官飛還是站著不動,緩緩張開了眼睛,瞪著黑衣人道:你雖不殺我,但有句我卻要對你說明。

  黑衣人道:你說吧。

  上官飛道:今日你雖放了我,他日我卻必報此仇,到那時我絕不會放過你!

  那黑衣人突然仰天大笑起來,好,果然不愧是上官金虹的兒子──

  他笑聲驟然停頓,瞪著上官飛道:他日你若能令我死在你手上,我非但絕不怪你,而且還會引以為傲,因為畢竟沒有看錯了人。

  上官飛面上仍然毫無表情,道:既是如此,在下就告辭了!

  黑衣人揮手道:你好好乾去吧,我等著你!

  黑衣人突然又喝道:且慢!

  上官飛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黑衣人道:你記得,今日我放你,並非因為佻是上官金虹之子,而是因為你自己!

  上官飛沒有加減,也沒有說話,慢慢地走了出去。

  黑衣人目送著上官飛的背影,良久轉過身,淡道:今日相見,無以為敬,謹以此二人為敬,聊表寸心。

  李尋歡沈默著,凝注著他掌中鐵劍,忽然道:嵩陽鐵劍?

  黑衣人道:正是郭嵩陽。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道:嵩陽鐵劍果然名下無虛!

  郭嵩陽也俯首凝注著自己掌中的鐵劍,道:卻不知嵩陽鐵劍比起小李飛刀又如何?

  李尋歡淡淡一笑,道:我倒不想知道這答案。

  郭嵩陽: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你我無論誰想知道這答案,只怕都要後悔的。

  郭嵩陽霍然抬頭。

  他灰色的臉上,似已起了激動的紅暈,大聲道:但這件事遲早還是要弄明的,是麼?

  李尋歡長嘆著,喃喃道:我只希望越遲越好──

  郭嵩陽厲聲道:我倒希望越早越好。

  李尋歡道:哦?

  郭嵩陽道:你我一日不分高下,我就一日不能安心。

  李尋歡沈默了許久,道:你想在什麼時候?

  郭嵩陽道:就在今日!

  李尋歡道:就在此地?

  郭嵩陽目光四下一掃,冷笑道:此間本是你的舊居,若在此地與你交手,已被你先佔了地利。

  李尋歡微笑著道:不錯,就憑這句話,閣下已不愧為絕頂高手。

  郭嵩陽道:但時間既已由我來選,地方該由你來決定。

  李尋歡笑了笑,道:那倒也不必。

  郭嵩陽也沈默了許久,纔斷然道:好,既是如此,請隨我來!

  李尋歡道:請。

  他走了兩步,卻又忍不住回頭向小樓上望了一眼。他這纔發現龍小雲一直狠狠地盯著他,目中充滿了怨毒之色。

  郭嵩陽的鐵劍無論多神妙,諸葛剛無論死得多麼慘,未能使這孩子的目光移開片刻。

  但李尋歡一看到他,他立刻就笑了,躬身道:李大叔,你老人家好。

  李尋歡暗中嘆息了一聲,微笑著道:你好。

  龍小雲道:家母時時刻刻在惦記著你老人家,大你應該常來看看我們纔是。

  李尋歡苦笑地點了點頭。

  這孩子的話,常常都使他不知該如何回答纔好。

  龍小雲眼珠子一轉,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悄聲道:那人看樣子很凶惡,大叔還是莫要跟他去吧。

  李尋歡道:你長大了就會知道,有些事你縱然不願意去做,卻也非做不可的。

  龍小雲道:可是──可是──大叔你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還有誰會來保護我們母子兩人呢?

  李尋歡突然怔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纔發現林詩音不知何時已出現在樓頭,正俯首凝注著他們。

  她目中雖有敘不盡的怨苦,卻又帶著些欣慰之色。

  李尋歡只覺心裡一陣刺痛,竟不敢再抬頭。

  龍小雲已高聲喚道:媽,你看,李大叔剛來就要走了。

  林詩音勉強笑了笑,道:李大叔有事,他──他不能不走的。

  她的笑容持來是那麼淒涼,那麼幽怨,李尋歡此刻若是抬頭看到,他的心只怕要碎了。

  龍小雲道:媽,你難道沒有什麼話要跟你大叔說麼?

  林詩音的嘴脣輕輕顫抖著,道:有什麼話等他回來時再說也不遲。

  龍小雲嘟起了嘴,眨著眼道:我看──李大叔這一去,只怕就再也不回來了。

  林詩音輕道:胡說!快上來,讓李大叔走。

  龍小雲終於點了點頭,放開李尋歡的衣袖,垂首道:好,大叔你走吧,也不必再記掛我們,我母子反正是無依無靠慣了,都不必為我們擔心。

  他揉著眼睛,似已在啼哭。

  郭嵩陽已走上了小橋頭,正抱著手在冷冷地瞧著他們。

  李尋歡終於轉身走了過去。

  他既沒有抬頭瞧一眼,也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無論說什麼都已是多餘的,何況,他也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敢再看林詩音的眼色。

  一個若用情太專,看來反倒似無情了。

  牆外的秋色似乎比牆內更濃。

  郭嵩陽雙手縮在衣袖中,慢慢地在前面走著。

  李尋歡默默地跟著他身後。

  路很長,窄而曲折,也不知盡頭處在哪裡。

  秋風瑟瑟,路旁的草色已枯黃。

  郭嵩陽走得雖慢,步子卻很大。

  李尋歡目光凝注著他的腳步,似看得出神。

  路上的土質很松,郭嵩陽每走一步,就留下個淺淺的腳印,每個腳印的深淺都完全一樣。

  每個腳步間的距離也完全一樣。

  他看來雖似在漫不經心地走著,其實卻正在暗中催動著身體內的內力,他的手足四肢已完全協調。是以他每一步踏出,都絕不會差錯分毫。

  等他的內力催動到極致,身體四肢的配合協調也到了巔峰時,他立刻就會停下來──那就是路的盡頭。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二章 知已仇敵

中安網 2005-02-05 10:16

  到了那裡,他們兩人中就有一人的生命也到了盡頭!

  李尋歡很明白這點。

  郭嵩陽的確是很可怕的對手!

  李尋歡這一生中,也許直到今天纔遇著個真正的對手!

  所以有人不惜『求敗』,因為他覺得只要能遇著一個真正的對手,縱然敗了,也是愉快的。

  但李增歡此刻的心情卻一點也不愉快。

  他的心亂極了。

  他知道以自己此刻這種心情,去和郭嵩陽這樣的對手斗,勝算實在不多,自己這一去,能回來的機會只怕很少。

  這條路的盡頭處,也許就是他生命的盡頭處!

  這條路也許就是他的死路!

  他並不怕死,可是他現在能死麼?

  四野越來越空曠,遠遠可以望見一片楓林。

  楓葉紅如血!

  『難道那就是路的盡頭?』

  郭嵩陽的步子越來越大,留下來的腳印卻越來越淡了,顯見他身體內外一切都已漸漸到達巔峰。

  到那時,他的精神、內力、肉體,都將和他的劍融而為一,他的劍就已不再是無知的鋼鐵,而有了靈性。

  到那時,他一劍刺出,必將是無堅不摧、勢不可擋的!

  李尋歡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並沒有說話,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但郭嵩陽卻已感覺到了,精神已進入虛明,已渾然忘我。

  他沒有回頭,一字字道:就在這裡?

  李尋歡沈默了很久,緩緩道:今天──我不能和你交手!

  郭嵩陽霍然轉過身,目光刀一般瞪著李尋歡,厲聲道:你說什麼?

  李尋歡垂下了頭,心在刺痛著。

  他知道到了這時再說不能交手,實無異臨陣脫逃,這種事他本來寧可死也不肯做的。

  但現在卻非做不可。

  郭嵩陽厲聲道:你說你不能和我交手?

  李尋歡無言地點了頭。

  郭嵩陽道:為什麼?

  李尋歡長長地嘆了口氣,道:我承認敗了。

  郭嵩陽張大了眼睛,瞪著他,就像是從未見過這個人似的。

  良久,郭嵩陽忽也長長嘆息了一聲,道:李尋歡,李尋歡,你果然不愧為當世的英雄!

  李尋歡黯然笑一笑,道:英雄?像我這樣的人能算是英雄?

  郭嵩陽搖了搖頭,嘆息著道:普天之下,也許只有你纔能算得上是英雄!

  李尋歡還沒有說話,郭嵩陽已接著道:你說你承認敗了,是麼──但我卻知道一個人肯認輸時需要多大的勇氣,這句話我也許寧死也不願說的。』

  他笑了笑,接著道:但死卻容易多了,能為了別人而寧可自己認輸,自己受委屈,這纔是真正的英雄!真正的男子漢!

  李尋歡道:你──

  他只覺心頭激動,不能自己,只說一個字喉嚨就似已被塞住。

  郭嵩陽道:我很了解你,你說你不能和我交手,只因你覺得你自己現在還不能死,你知道還有人需要你照顧,你不能拋下她不管!

  李尋歡黯然不語,熱淚幾乎將奪眶而出。

  一個最可靠的朋友,固然往往曾是你最可怕的仇敵,但一個可怕的對手,往往也會是你最知心的朋友。

  因為有資格做你對手的人,纔有資格做你的知已。

  因為只有這種人纔能了解你。

  李尋歡心裡也不知是高興?是難受?還是感激?只不過無論是哪種感情,都是他無法說出口的。

  郭嵩陽又道:但我今日還是非和你交手不可!

  李尋歡愣了愣,道:為什麼?

  郭嵩陽淡淡一笑,道:普天之下,又有幾個李尋歡?今日我若不與你交手,他日再想找你這樣對手,只怕是永遠找不到的了!

  李尋歡道:只要此間事了,閣下他日相邀,我隨時奉陪。

  郭嵩陽搖了搖頭道:到那時,你我只怕更無法交手了。

  李尋歡道:為什麼?

  郭嵩陽目光移向遠方,遠方在上正有朵白雲冉冉飄動。

  他面上帶著微笑,一字字道:到那時,你我說不定已成了朋友!

  李尋歡沈默了很久,黯然道:寧可與我為敵,卻不願做我的朋友?

  郭嵩陽沈下了臉,厲聲道:郭某此生已獻與武道,哪有餘力再交朋友?何況──

  他語聲漸漸緩和,接著道:朋友易得,能肝膽相照的對手卻無處可尋──

  這『肝膽相照』四字,本是用來形容朋友的,他此刻卻用來形容仇敵,若是別人聽到,非但難以明了,只怕還會發笑。

  但李尋歡卻很了解他的意思。

  郭嵩陽道:放眼天下能與我一決生死的對手,自然不止你一人,但武力縱然強勝我十倍的人,我也未必放在眼裡,若要我死在他們手上,更是心有不甘!

  李尋歡道:不錯,要找個能令你尊敬的朋友並不困難,要找個能令你尊敬的仇敵卻太難了。

  郭嵩陽厲聲道:正是如此,是以今日你我一戰,勢在必行,郭嵩陽今日縱然死於你手,亦是死而無憾。

  李尋歡黯然道:可是我──

  郭嵩陽揚手打消了他的話,道:你的意思我都了解,今日你若不幸戰死,你的未了心願,我必替你完成,你所要保護的人,我絕不容他人傷及她毫發。

  李尋歡長揖在地,肅然道:得此一言,李尋歡死有何憾?──多謝

  他生平從未向人說過『謝』字,此刻這『多謝』二字卻是發自心底的。

  郭嵩陽也還了揖,肅然道:多謝成全,請!

  李尋歡:請!

  朋友間能互相尊敬,固然可貴,但仇敵間的敬意卻往往更難得,也更令人感動。

  只可惜這種情感永遠是別人最難了解的!

  風吹過,卷起了漫天紅葉。

  劍氣襲人,天地間充滿了淒涼肅殺之意。

  郭嵩陽反手拔劍,平舉當胸,目光始終不離李尋歡的手。

  他知道這是只可怕的手!

  李尋歡此刻已像是變了個人似的,他頭發雖然是那麼蓬亂,衣衫雖仍那麼落拓,但看來已不再×倒,不再憔悴!

  他憔悴的臉上已煥發出一種耀眼的光輝!

  這兩年來,他就像是一柄被藏在匣中的劍,韜光養晦,鋒芒不露,所以沒有能看到它燦爛的光華!

  此刻劍已出匣了!

  他的手伸出,手裡已多了柄刀!

  一刀封喉,例無虛發的小李飛刀!

  郭嵩陽鐵劍迎風揮出,一道烏黑的寒光直取李尋歡咽喉。劍還未到,森寒的劍氣已刺碎了西風!

  李尋歡腳步一溜,後退了七尺,背脊已貼上棵樹乾。

  郭嵩陽劍劍已隨著變招,筆直刺出。

  李尋歡退無可退,身子忽然沿著樹乾滑了上去。

  郭嵩陽長嘯一聲,衝天飛起,鐵劍也化做了一道飛虹。

  他的人與劍已合而為一。

  逼人的劍氣,摧得枝頭的紅葉都飄飄落下。

  這景象淒絕!亦艷絕!

  李尋歡雙臂一振,已掠過了劍氣飛虹,隨著紅葉飄落。

  郭嵩陽長嘯不絕,凌空倒翻,一劍長虹突然化做了無數光影,向李尋歡當頭灑了下來。

  這一劍之威,已足以震散人的魂魄!

  李尋歡周圍方圓三丈之內,卻已在劍氣籠罩之下,無論任何方向閃避,都似已閃避不開的了。

  只聽『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李尋歡手裡的小刀,竟不偏不倚迎上了劍鋒。

  就在這一瞬間,滿天劍氣突然消失無影,血雨般的楓葉卻還未落下,郭嵩陽木產立在血雨中,他的劍仍平舉當胸。

  李尋歡的刀也還在手中,刀鋒卻已被鐵劍折斷!

  他靜靜地望著郭嵩陽,郭嵩陽也靜靜地望著他。

  兩個人面上都全無絲毫表情。

  但兩個人心裡都知道,李尋歡這一刀已無法出手。

  小李飛刀,急如閃電,就因為刀鋒破風,其勢方急,此刻刀鋒既已折,速度便要大受影響。

  小李飛刀縱然出手,也是無法傷人的了!

  常勝不敗的小李飛刀,此刻竟是有敗無勝!

  李尋歡的手緩緩垂下!

  最後的一點楓葉碎片已落下,楓林中又恢復了靜寂

  死一般的靜寂。

  郭嵩陽面上雖仍無表情,目中卻帶著種蕭索之意,黯然道:我敗了!

  李尋歡道:誰說你敗了?

  郭嵩陽道:我承認敗了!

  他黯然一笑,道:這句話我本來以為死也不肯說的,現在說出了,心裡反覺痛快得很,痛快得很,痛快得很──

  他一連說了三遍,忽然仰天而笑。

  淒涼的笑聲中,他已轉身大步走出了楓林。

  李尋歡目送他遠去,又彎下腰不停地咳嗽起來。

  就在這時,突然一人拍手道:了不起,了不起,實在太了不起──

  聲音清脆,如出谷黃鶯。

  李尋歡抬起頭,竟是那說書老人的孫女兒。

  她連那雙動人的大眼睛裡都帶著笑意,道:能看到兩位今日一戰,連我也死而無憾了!

  李尋歡也許還沒有說話的心情,所以只笑了笑。

  辮子姑娘道:昔日帝王谷主蕭孫與藍大先生戰於泰山絕頂,藍大先生持百斤大鐵錐,蕭王孫用的卻是根衣帶,他以至柔敵至剛,以藍大先生惡戰一晝夜,據說天地皆為之變色,日月也失卻光彩。

  她嬌笑道:你說這一戰精彩不精彩?

  李尋歡微笑道:聽姑娘說得如此生動,我幾乎也像是到了泰山絕頂,得見帝王谷主與藍大先生的雄風,實在是精彩極了。

  辮子姑娘抿嘴笑道:想不到你說的話比你的飛刀還要厲害得多。

  李尋歡道:哦!

  辮子姑娘嬌笑道:你一劍雖然可以要人的命,但你只要說一句話,卻可令女孩子們將心都交給你,要女人的心,豈非要男人的命困難多了麼?

  她用那雙勾魂的大眼睛瞟著他,連李尋歡都已覺得有些受不了,他從未想到這小姑娘竟如此可怕。

  她又嬌笑著問:你說這一戰精彩不精彩?

  李尋歡不敢再多話,點頭笑道:精彩極了。

  辮子姑娘道:這些戰役雖然驚天動地,而且還能名留千古,但比起兩位方纔那一戰來,卻還是差得遠了。

  李尋歡笑道:我一向不是個謙虛的人,卻也有自知之明,姑娘未免太過獎了吧。

  辮子姑娘正色:我說的是真話,你本有三次地可致郭嵩陽的死命,但卻都未出手,到後來你殺氣已竭,刀鋒已折,郭嵩陽說不定已可將你置之於死地,但他卻心甘情願的認敗服輸了──

  她輕輕嘆了口氣,道:像你們這樣,纔真正是男子漢大丈夫,纔真正無愧於英雄本色,你若一刀殺了他,他若一刀殺了你,你們的武功就算再高,我也不會瞧在眼裡。

  李尋歡黯然半晌:郭嵩陽的確不愧為真英雄!

  辮子姑娘道:你呢?

  李尋歡苦笑著搖了搖頭道:我?──我又算得了什麼。

  辮子姑娘眼珠子一轉,道:我問你,他第一劍揮出用的是什麼招式?

  李尋歡道:風卷流雲。

  辮子姑娘道:第二招呢?

  李尋歡道:流星追月。

  辮子姑娘道:他由第一招『風流卷雲』,變為第二招『流星追月』時,變化太急,是以劍法中就有了破隙,你的飛刀若是那一剎那間出手,是不是立刻可以要他的命?

  李尋歡不說話了。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三章 驚人之語

中安網 2005-02-05 10:11

  辮子姑娘道:這是你錯過殺他的第一次,你還要不要我再說第二次?

  李尋歡苦笑道:不說也罷。

  辮子姑娘冷笑道:別人都說李尋歡是真正的男人,想不到原來些娘娘腔。

  李尋歡平生也挨過不少罵,但被空罵做『娘娘腔』,這倒還真是生平第一次,他實在有些哭笑不得。

  辮子姑娘的大眼睛瞅著他,道:你既沒有話說,為什麼不咳嗽呢?

  李尋歡嘆了口氣:姑娘目光如炬,想必也是位高人,我倒失敬了。

  辮子姑娘突又嫣然一笑,抿著嘴道:你少捧我,我還沒你肩膀高,怎麼能算是高人?

  李尋歡果然已忍不住咳嗽起來。

  辮子姑娘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向不願自誇自贊,總是替別人吹噓,這是你的好處,卻也是正是你的毛病,一個人既然活著,就不能太委屈自己。

  李尋歡道:姑娘──

  辮子姑娘嘟著嘴,道:我既不姓姑,也不叫做娘,你為什麼總叫我姑娘?

  李尋歡也笑了,他忽然覺得這女孩很有趣。

  辮子姑娘板著臉道:我姓孫,叫孫小紅,可不是上官金虹那個虹,而是紅黃藍白那個紅。

  李尋歡道:在下李──

  辮子姑娘道:你的名字我早就知道了,而且是就想找你斗一斗!

  李尋歡愕然道:斗什麼?

  孫小紅格格笑道:我自然不會找你斗武功,若論武功,我再練一百年也比不上你,我是想找你斗酒的,我只要聽說有人酒量比我好,心裡就不服氣。

  李尋歡失笑道:我知道喝酒的人都有這毛病,卻想不到你也有同病。

  孫小紅道:只不過我現在找你斗酒,未免佔了你的全家。

  李尋歡道:為什麼?

  孫小紅板起了臉,正色:方纔和人拚命,體力自然差些,酒量也未免要打個折扣,渴酒也和比武一樣,天時地利人和,這三樣是一樣也差不得的。

  李尋歡道:就憑你這一句話,已不愧為酒中高手,能與你這樣的高手斗酒,醉亦無憾。

  孫小紅大眼睛裡發出了光,那是種欣喜的光芒,也是種贊賞的光芒,但她的臉卻還是故意板著臉,道:那麼,──我既已葉了天時,就不能再佔地利,這地方就由你來選吧。

  李尋歡忍不住笑,道:既是如此,請隨我來。

  孫小紅道:請!

  黃昏之前,正是一天生意最清淡的時候。

  孫駝子坐在門口曬太陽。

  就在這時候,李尋歡帶著孫小紅來了。孫駝子再也想不到這兩人會湊在一起,而且還有說有笑的。

  這兩人會成朋友,倒真是件怪事。

  李尋歡故意不去看孫駝子的表情,心裡卻也覺得很好笑。

  這位小姑娘說起話來就像是百靈鳥,一開口就『吱喳』地說個不停,而且有時簡直叫人招架不住。

  李尋歡一向認為世上只有兩件事最令人頭疼。

  第一件是吃飯時忽然發現滿桌上的人都不是喝酒的。

  第二件就是忽然遇著個多嘴的女人。

  這第二件事往往比第一件更令他頭疼十倍。

  奇怪的是,他現在非但一點也不覺頭疼,反而覺得愉快。

  這拼酒的對手若是個漂亮女人,那就更令人愉快了。

  一個女人若是又聰明、又漂亮、又會喝酒,就算多嘴些,男人也可以忍受的──但除了這種女人外,別的女人還是少多嘴的好。

  一路上,李尋歡已知道,那說書的老頭叫孫白發,就是這位孫小紅的爺爺,她父母很早就死了,一直都是跟著爺爺過活的,祖孫兩人相依為命,簡直從來也沒有一天離開過。

  聽到這裡,李尋歡忍不住問她:那麼你爺爺現在為何沒有在你身邊呢?

  孫小紅這次回答倒簡單。她說:我爺爺到城外接人去了。

  李增歡本來還想她:接人為何要到城外去接?

  『接的人是誰?

  既然只不過是去接人,為什麼不帶你去?

  但李尋歡一向很識相,也一向不願被人看成是個多嘴的男人──和孫小紅在一起,也根本就沒有機會讓他多嘴。

  她好像存心不讓李尋歡再問第二句話,已搶先問他: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你這手飛刀是怎麼練出來的呢?

  聽說你有個好朋友叫阿飛,他出手之快,也和你差不多,但現在他忽然失蹤了,你知不知道他在哪裡?

  你也失蹤了兩年,江湖中誰也想不到你原來一直躲在孫駝子的小店裡,你為什麼要躲在那裡?

  現在你行藏既露,以後來找你的人一定不少,你是不是還打算留在這裡?如果你想走,又要去哪裡?

  梅花盜究竟是什麼人?

  他已有兩年未露面,是不是已被人除去了。

  他是被誰除去的,是不是你?

  孫小紅問的這些話,李尋歡連一句也沒有答覆──有些話固然是願回答的,有些話卻連他自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早已猜出林仙兒就是梅花盜。

  他也早已知道阿飛是絕不忍向林仙兒下手的。

  他知道阿飛必定是帶著林仙兒走了。

  但他們到哪裡去了呢?

  林仙兒以後是不是曾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林仙兒是不是真的曾對阿飛生出感情?

  想起這些總是,李尋歡就不免要嘆息。

  他也不知道今後自己該怎麼打算。

  孫小紅一直瞅著他,眼睛裡帶著溫柔的笑意,仿佛她不但很欣賞這個人,也很了解這個人。

  李尋歡抬起頭,接觸到她的溫柔的眼光。

  他的心居然跳了跳。

  孫小紅嫣然道:現在我們可以開始拼酒了麼?

  李尋歡道:好。

  孫小紅眼波流動,道:那麼,你說我們該如何拼法?

  李尋歡道:拼酒難道還有許多種方法?

  孫小紅道:當然了,你不知道?

  李尋歡道:我只知道這一種方法,那就是大家都把酒喝到肚子裡去,誰喝的酒先到肚子裡造反,誰就輸了。

  孫小紅一笑,搖著頭道:如此看來,你喝酒的學問還是不夠。

  李尋歡道:哦?

  孫小紅道:拼酒有文拚,有武拚。

  李尋歡道:文拚是如何拚法?武拚又是如何拚法。

  孫小紅道:你剛剛說的法子,就是武拚,那簡直是牛飲。

  李尋歡道:牛飲?

  孫小紅道:大家直著脖子,把酒拚命往嘴裡倒,不是牛飲是什麼?

  李尋歡道:不把酒往嘴裡倒,難道往耳朵裡倒?

  孫小紅也笑道:你要真能用耳朵喝酒,我倒真比不過你,只好算你贏了。

  李尋歡道:用耳朵喝酒太慢,我可沒那麼斯文。

  孫小紅道:我一個女孩子,怎麼能跟你武拚,但文也有很多種,你可以隨便選一種。

  李尋歡道:有哪幾種?

  孫小紅道:有猜拳行令、擊鼓傳花,但這些法子都太俗氣,像我們這種人拚酒,自然不能用這麼俗氣的法子。

  李尋歡道:如此說來,還剩下幾種法子來讓我選呢?

  孫小紅道:只剩下一種法子。

  李尋歡忍不住笑了。孫小紅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雖然只剩下一種法子,但這種法子不但最新奇,也最有趣,就算有一萬種法子,你也一定會選這種的。

  李尋歡道:酒已在桌,我只想快點喝下去,用什麼法子都無妨。

  孫小紅道:好,你聽著,這法子其實也簡單得很。

  李尋歡只好聽著。

  孫小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能回答,就算我贏了,我就得喝一大杯。

  李尋歡:若答不出,就算輸了麼?

  孫小紅道:你就算回答不出,也不算輸,直到我將自己問的這問題回答出來,你纔算輸。

  她嫣然一笑,接著道:你說這法子公平不公平?好不好?

  李尋歡道:我若輸了,就輪到我來問你了,是嗎?

  孫小紅搖頭道:不對,贏的人可以一直問下去,直到輸為止。

  李尋歡道:你若一直問我些你的私人瑣事,我豈非要一直輸到底。

  孫小紅也笑了,道:我當然不能問你那些話,我若問你,我母親是誰?我兄弟有幾人?我有幾歲?──你當然不知道。

  李尋歡道:那麼,你准備問些什麼呢?

  孫小紅道:只要拚酒一開始,你就可以聽到我要問些什麼了。

  李尋歡笑道:我已在准備輸了。

  孫小紅笑道:好,你聽著,我現在就開始問你第一句話?

  她忽然斂去了笑容,目光凝注著李尋歡,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那封信是誰寫的?

  這句話實在問得很驚人!

  李尋歡的眼睛立刻亮了,失聲道:我不知道──你難道知道?

  孫小紅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就不會問你了,寫那封信的人就是──

  她故意停住語聲,纔緩緩道:就是林仙兒!

  這問題的回答更驚人!李尋歡雖然一向很沈得住氣,此刻也不禁聳然動容,道:你怎麼知道是她?

  孫小紅悠悠:現在還未輪到你問我,先喝了這杯酒再說吧。

  李尋歡立刻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阿飛現在的情況?

  李尋歡道:不知道。

  孫小紅道:他雖然還是和林仙兒在一起,但林仙兒做的事,他卻完全被蒙在鼓裡。

  李尋歡急著問道:他現在何處?

  孫小紅搖頭,嘆道:你怎麼如此性急,等你贏了時再問也不遲呀!

  李尋歡只好將第二杯酒也喝了下去,這杯子比碗還大,他喝得比平時更快,因為他急著要聽第三個問題。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林仙兒為何要寫那封信?

  李尋歡道:不知道。

  他雖已隱約的猜出了林仙兒的目的,卻還是無法確定。

  孫小紅道:因為她知道只要有人想對龍夫人林詩音不利,你就一定會挺身而出的,她要誘你現身,再找人殺你!因為她一直將你當做最大的對頭,最怕的是你,最恨的也是你,你若不死,她就不敢出頭。

  李尋歡長長嘆了口氣,喝了第三杯酒。

  孫小紅道:你可知道第一個要殺你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要殺我的人太多了,又豈止一個。

  孫小紅道:但能殺得了你的人卻只有兩三個,第一個就是上官金虹!

  這回答並未出李尋歡意料,他喝下第四杯,卻又忍不住問道:他現在來了麼?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四章 驚人的消息

中安網 2005-02-05 10:05

  孫小紅搖著頭笑道:你看你,老毛病又犯了,還未輪到你問的時候,你偏要問?

  他接著又道:上官金虹這人的脾氣,你當然知道,普通的寶藏,自然不能令他動心,這次他怎麼會動了心呢?

  李尋歡道:不知道。

  孫小紅道:因為他聽說昔年天下第一位名俠沈浪是令尊的好朋友。

  李尋歡道:沈大俠的確是先父的道義之交,但他多年前便買掉東渡,退隱於海外之仙山,卻和這件事有何關系?

  孫小紅笑道:我就讓你先問一問吧,不然我看你真要悶死了,但你卻得先喝三大杯,我纔回答這個問題。

  她仿佛存心想將李尋歡灌醉似的,只不過她的問題實在太驚人,回答更驚人,李尋歡明知要喝醉,也只得喝下去。

  孫小紅這纔接著道:因為他聽說沈大俠歸隱之前,曾托令尊保管兩本書,這兩本書就是他畢生所練的武功心法,你只練了其中的一本,小李飛刀就已無敵於天下,若是兩本都練成,那還得了,所以連上官金虹那樣的人也無法不動心。

  李尋歡怔了半晌,道:若真有這回事,怎會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孫小紅道:我也知道這全是林仙兒造出來的謠言,沈大俠絕世奇纔,最了解人心之弱點,又怎會留下什麼武功秘笈來讓後人爭奈。

  她笑了笑,緩緩道:就算他有武功秘笈要留下,也不會留在你家,他和令尊既然是道義之交,又怎會在你家留下禍胎?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正是如此。

  孫小紅眨著眼,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我若不讓你贏一次,你不急死纔怪,所以我現在要問你的,你一定回答得出。

  她眼睛瞅著李尋歡,問道:你現在心裡頭是不是還只有她一個人?甚至不惜為她而死--我說的她是誰,你自然知道的。

  李尋歡又怔住了。

  他從未想到孫小紅會問這麼樣一句話來。

  無論誰問他這句話,他本絕不會回答的──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秘密,也是他最秘密的痛苦。

  若有人問他這句話,無異將一把刀刺入他心裡。

  他實在不懂孫小紅為何要問出來?

  少女們大多好奇,她難道也只是為了好奇。

  她自然絕不會是為了要傷害李尋歡的,否則她怎會向李尋歡說出那麼多秘密?而且每件秘密說出後都只有對李尋歡有利。

  但她究竟是誰呢?

  她怎麼知道那麼多秘密?

  她的祖父顯然也是位風雲異人,孫白發看來只不過是他的化名,那麼,他本來的名字是什麼呢?

  他出城去接的是誰?是不是上官金虹?

  阿飛和林仙兒究竟藏在哪裡?

  這許多總是正是李尋歡不惜犧牲一切也得知道的!

  李尋歡沈默了很久,終於長長嘆息了一聲,黯然道:只道無情卻有情,情到濃時情轉薄──是無情?是有情?又有誰發得清?又有誰?──

  他語聲越來越低,終於連聽也聽不清了。

  孫小紅長長嘆息了一聲,幽幽道:多情自古空餘恨,你這又是何苦?──又是何苦?

  她聲音更低,簡直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過了很久,她纔忽然舉杯一飲而盡,展顏笑道:這次我認輸了,你問吧,您可以繼續問下去,但我若能回答,還算是你輸,你還是要喝一杯。

  李尋歡沈吟道:阿飛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

  孫小紅笑了笑,道:我早就知道你第一句要問的就是這句話,除了她之外,阿飛恐怕就是你最關心的人。

  李尋歡嘆道:無論誰交到他那種朋友,都無法不關心的。

  孫小紅悠悠笑道:若有人能交到你這種朋友,豈非也一樣無法不關心你。

  她笑得似乎有些奇怪,忽然自懷中取出個紙卷,道:這就是阿飛住的地方,你按圖尋訪,就能找到他。

  李尋歡緊握住了這紙卷,道:多謝。

  這是他同一天內第二次說謝字。

  孫小紅盯著他,道:我對你說出了你最切身的秘密,你不謝我,我告訴你是誰要殺你,你也不謝我,現在你為何要謝我?

  李尋歡沈默著。

  孫小紅道:你縱不說,我也知道,因為你有了這張圖,就可以找到阿飛,你只有找到他,纔能救他,勸他莫要對一個不值得的女人太迷戀,勸他莫要毀了自己,你是為了他纔謝我的。

  她笑得仿佛很淒涼,幽幽道:這正如你為了林詩音而謝郭嵩陽一樣──你難道永遠也不會為自己說個謝字?

  李尋歡還是沈默著。

  孫小紅凝注著他,輕輕嘆息道:我爺爺常說,一個人若是總不為自己著想,活著也未免太可憐了。

  孫小紅也沈默了起來。

  她仔細咀嚼著李尋歡這兩句話中的滋味,過了很久,嘴角纔漸漸露出一絲溫柔的微笑。

  一個人若總是為自己著想,活著也實在無趣得很。

  李尋歡又喝了杯酒,道:孫老爺子出城去接人,卻不知接的是誰?

  孫小紅目光閃動,道:其實他並不是去接人,而是去送人的。

  李尋歡道:送人?送誰?

  孫小紅一字字道:上官金虹!

  這回答又使李尋歡怔住了。

  他忍不住追問道:上官金虹根本還未入城,怎會就要走了?

  孫小紅眨著眼,道:我爺爺既然是專程去送他的,他怎麼好意思不走?

  李尋歡道:莫非孫老爺子──

  他又彎下腰去咳嗽起來。

  一彎下腰,他就忽然覺得一陣酒意上湧,頭竟有些暈了。

  孫駝子一直遠遠的站著,此刻忍不住走過來,皺著眉道:你今天喝的太多,也太快,有什麼話,不審留到明天再問吧?

  李尋歡笑道:你可知道上官金虹這個人麼?

  孫駝子:我不知道,我也不喝酒。

  李尋歡大笑,道:你又沒有跟我們拼酒,這杯酒你自然用不著喝的。

  孫駝子看著他,眼睛都發了直,好像從來未見過這個人似的,因為他從未看到這人如此大笑過。

  李尋歡已接著道:但我卻可以告訴你,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一向眼高於頂,目空一切,從來也不肯買任何人的帳,這次卻買了孫老先生的帳,那麼你猜,這孫老先生會是什麼樣的人呢?

  孫駝子道:我猜不出。

  李尋歡道:我也猜不出,所以我一定要問,非問明白不可。

  孫駝子道:你問的太多,所以你一定醉了,非醉不可。

  李尋歡笑道:醉了又有什麼不好?人生難得幾回醉?

  他又舉起了酒杯,道:孫姑娘,我問你,孫老爺子究竟是誰?

  孫小紅笑道:孫老爺就是我父親的父親,我自己的爺爺。

  李尋歡大笑道:不錯不錯,這回答簡直正確極了。

  他又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喝完了這杯酒,他目光已朦朧,喃喃道:我還有句話要問你。

  孫小紅的眼睛卻亮著很,微笑著道:趁你還未醉的時候,趕快問吧!

  李尋歡道:我問你,你為何一心想要灌醉我?為什麼──

  孫小紅替他將滿杯倒滿,纔含笑道:因為我本就是要跟你拼酒的,自然要將你灌倒,每個喝酒的人都希望別人比自己先醉倒,你說對不對?

  李尋歡道:對,對,對,對極了──

  喝完了這杯酒,他終於仗倒在桌上。

  這次他真的醉了。

  孫小紅和孫駝子兩個人都沒有話說,只是靜靜的看著李尋歡,仿佛還要看他是真醉?還是假醉?

  天已經黑了。

  孫駝子掌起了燈,喃喃道:吃晚飯的時候到了,只怕又有客人要上門──

  他嘴裡說著話,忽然走過去,將兩扇門板上了起來,也不准備讓孫小紅出去。

  孫小紅居然也沒有說話。

  門板很重,孫駝子上門時本來一向很吃力,但今天他力氣好像忽然變大了十倍,搬起門板來就好像在搬一根稻草似的,一點也不費力。

  孫小紅忽然笑了,道:別人都說二叔你是天生神力,偏偏只有我到今天纔見到──

  孫駝子轉過頭,皺著眉道:誰是你二叔?姑娘你莫非也醉了。

  孫小紅笑道:二叔裝得真像,但現在又何必還要裝呢?

  孫駝子瞪著她一眼,目中突有寒光暴射而出。

  這雙眼睛哪裡還是孫駝子的眼睛?

  李尋歡若是看到這雙眼睛,心裡也一定會佩服得很,因為他們朝夕相處了將近兩年,李尋歡竟也未看出這駝子的真面目。

  只可惜李尋歡現在什麼也瞧不見了。

  孫小紅道:我知道他今天是真的醉了,絕不是裝醉。

  孫駝子沈聲道:你可知道他的酒量?他怎會醉得這麼快?

  孫小紅道:二叔這就不懂了,一個人喝酒時的心情若不好,體力又差,就算他酒量再好,也很容易被人灌醉的。

  孫駝子道:你為何要灌醉他?

  孫小紅道:二叔你也不知道!這是爺爺的吩咐呀?

  孫駝子道:哦?

  孫小紅道:他現在行蹤已露,要找他麻煩的人也不知有多少,這兩天就要接二連三的來了,所以爺爺就想將他帶到別地方去避一避風頭。

  她嘆了口氣,道:但二叔你也該知道他的脾氣,若不灌醉他,怎麼能把他帶得走?

  孫駝子哼了聲,道:老實說,你爺爺做的事,我實在有點不懂。

  孫小紅道:不懂?什麼地方不懂。

  孫駝子道:李尋歡聲氣消沈,不願見人的時候,他老人家總是想激他出手,現在李尋歡總算出手了,他老人家反而又要他躲起來避風頭。

  孫小紅搖了搖頭道:二叔你這就錯了,志氣消沈和避風頭完全是兩回事,怎麼可以一概而論?

  她瞧了伏在桌上的李尋歡一眼,苦笑著道:你可知道想要這顆頭顱的人有多少麼?

  孫駝子冷笑道:無論有多少人,除了上官金虹外,別的人又何足懼?

  孫小紅嘆道:二叔你又錯了,敢在李尋歡腦袋上打主意的人,自然就絕不會是容易打的。

  孫駝子道:那些人都是些什麼樣的角色?你說約我聽聽。

  孫小紅道:男人朱說,先說女人,其中就有苗疆大歡喜女菩薩和關外藍蠍子──

  她只說了兩個人的名字,孫駝子已皺起眉頭。

  孫小紅道:百曉生重男輕女,兵器譜上不列女子高手,但這兩個母夜叉的名字,二叔你總也該聽過的。

  孫駝子沈著臉,點了點頭。

  孫小紅道:藍蠍子是青魔手的情人,大歡喜女菩薩是五毒童子的乾娘,她們早已在要聽李尋歡的行蹤,若聽說他在這,一定會立刻趕來。

  她嘆了口氣,道:她們兩人中只有一個趕到,就夠他受的了。

  孫駝子拿起塊抹布,慢慢的抹著桌子。

  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抹桌子。

  孫小紅道:說完了女的,再說男的。

  她閉上眼睛,搬著手指頭道:男的有上官金虹,呂鳳先,荊無命,還有──還有個人二叔你一定猜不出是誰?

  孫駝子還是在慢慢的抹著桌子,頭也不抬,道:誰?

  孫小紅道:胡不歸。

  孫駝子霍然抬頭,驚問道:胡不歸?是不是那胡瘋子?

  孫小紅道:不錯,這人一向瘋瘋顛顛,用的是柄竹劍,據說他的劍法也跟他的人一樣,瘋瘋顛顛的,有的精奇絕俗,妙到毫巔,有時卻又糟得一塌糊涂,簡直連看都看不得,所以百曉生作兵器譜時,纔沒有將他的名字列上。

  孫駝子臉色更沈重,道:高是真的,糟是假的──

  他沈默了很久,纔接著道:只不過此人一向不跟別人打交道,這次為何要找李尋歡的麻煩?

  孫小紅道:聽說他是被龍嘯雲請出來的,龍嘯雲的師父以前好像幫過他的忙。

  孫駝子皺眉道:這人一向難找,誰也不知道他在哪裡,龍嘯雲能找到他,本事倒真不小。

  孫小紅道:就因為此人難找,所以龍嘯雲纔會一去兩年。

  孫駝子道:你剛剛說的那呂鳳先,就是兵器譜上名列第五的溫候銀戟?

  孫小紅道:不錯,他找的並不單只是李尋歡?

  孫駝子道:他還想找誰?

  孫小紅道:此人近年來練了幾手很特別的功夫,所以凡是兵器譜上列名在他之臆的人,他都想找來斗一斗。

  孫駝子道:那荊──荊

  孫小紅道:荊無命?

  孫小紅道:荊無命是上官金虹屬下第一號的打手!

  孫駝子皺眉道:你怎會從未聽說過他的名字?

  孫小紅道:此人出道纔不過兩年多,聽爺爺說,武林後代一代的高手中,最厲害的兩個就是這荊無命和阿飛。

  孫駝子道:哦?

  孫小紅道:他用的也是劍,出手也和阿飛一樣,又狠、又准、又快!除此之外,這人還有一樣最可怕的地方!

  孫駝子在聽著,聽得很留神。

  孫小紅道:他平時很少出手,但只要一和人交上手,就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每一招用的都是拼命的招式,他自稱荊無命,意思就是說他這條命早已和人拼掉了,所以根本就不把自己的死活放在心上。

  這一次,孫駝子沈默得更久,纔問道:你爺爺呢?

  孫小紅道:他老人家和我約好在城外見面──

  她抿嘴笑了笑,道:他老人家知道我一定有法子將李尋歡帶去的。

  孫駝子沈重的面容上也不禁露出一絲微笑,搖著頭道:你這小×頭倒真是個鬼靈精。

  孫小紅嘟起嘴,不依道:人家已經快二十了,二叔還說人家是小×頭。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五章 吃人的蠍子

中安網 2005-02-05 09:57

  孫駝子突又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不錯,你的確已經不小了,上次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還只有五六歲,但現在你已經是大人了──

  他垂頭望著手裡的抹布,又開始慢慢的抹著桌子。

  孫小紅也低下了頭,道;二叔已有十三四年沒有回過家了麼?孫駝子沈重的點了點頭,道:不錯,十四年,還差幾天就是十四年。

  孫小紅道:二叔為什麼不回家瞧瞧?

  孫駝子忽然重重一拍桌子,厲聲道:我既已答應在這裡替人家守護十五年,就得在這裡十五年,連一天都不能少,你們這種人說出來的話,就得像釘在牆上一樣牢靠,這道理你明不明白。

  小紅道:我明白。

  過了很久,孫駝子的目光纔又回到手裡的抹布上。

  當他開始抹桌子的時候,他銳利的目光就黯淡了下來,那種咄咄逼人的淒厲光彩,立刻就消失了。

  一個人若已抹了十四年桌子,無論他以前是什麼人,都會變成這樣子的,因為當他在抹桌子油垢的時候,也就是在抹著自己的光彩。

  孫駝子徐徐道:這些年來,家裡的人都還好嗎?

  孫小紅這纔展顏一笑,道:都很好,大嫂和三嫂今年都有寶寶,最妙的是,四姑居然也生了對雙胞胎,所以今年四叔和大哥、三哥,都一定會趕回去過年──今年過年一定會比往年更熱鬧多了,她眼角看見孫駝子暗淡的面色,立刻停住了嘴,垂首道:大家都在盼望著二叔能快些回去,不知道──

  孫駝子勉強一笑,道:你回去告訴他們,等明年過年的時候,我也可以回去了。

  孫小紅拍手道:好極了,我還記得二叔做的煙花最好──

  孫駝子笑道:明年我一定替你做,但現在──現在你還是快走吧,免得你爺爺等得著急。

  他瞧了李尋歡一眼,又皺眉道:但這麼大一個人,你怎麼能帶得走呢?

  小紅道:我就當他是條醉貓,往身上一背就行了。

  她剛站起來,突然一人冷冷道:你可以走,但這要醉貓卻得留下來!

  這聲音急促、低沈,而且還有些嘶啞,但卻帶著種說不出的魅力,仿佛可以喚起男人的情欲。

  這無疑是個女人的聲音。

  孫駝子和孫小紅面對著前門,這聲音卻是自通向後院的小門旁發出來的,她什麼時候進了這屋子,孫小紅和孫駝子竟不知道。

  孫駝子臉色一沈,反手將抹布甩了出。

  他抹了十四年桌子,每天若是抹二十次,一年就是七千三百次,十四年就是十萬零兩千兩百次。無論誰抹了十萬多次桌子,用勁總要比平常人大些。

  何況孫駝子的大鷹爪力本已馳名江湖,此刻將這堆抹布甩出去,挾著勁風,力道絕不在天下任何一種暗器之下。

  只聽砰的一聲,塵土飛揚,磚牆竟被這堆抹布打出了個大洞,但站在門旁的人還是好好地站在那裡。

  她身子好像並沒有移動過,看她現在站的地方,這堆抹布本該將她的胸口打出個大洞來纔是。

  但不知怎的,這堆抹布偏沒有打著她。

  這也許是因為的腰很細,所以扭起來特別方便。

  這女人動人的地方並不止她的細腰。

  她的腿很長、很直,該瘦的地方她絕不胖,該胖的地方,她也絕不瘦。

  她的眼睛長而媚,嘴卻很大,嘴脣很厚。

  她的皮膚雖白,但卻很粗糙,而且毛發很濃。

  這並不能算是個美麗的女人,但卻有可以誘人犯罪的媚力。

  孫駝子回頭,盯著她。

  她也在盯著孫駝子,那眼色看來就好像她已將孫駝子當做世上最英俊、最可愛的人,已將孫駝子當著她的情人似的。

  但等她的目光到孫小紅時,就立刻覺得冷酷起來。

  她對任何女人都討厭得很。

  孫駝子乾咳了兩聲,道:藍蠍子?

  藍蠍子笑了。

  她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得更細,更長,就像是一條線。

  她媚笑道:你真是好眼力,有眼光的男人,我總是喜歡的。

  孫駝子板著臉,沒有說話。

  他不喜歡對付婦人,他根本不會對付女人。

  藍蠍子道:但我的眼光也不錯,我也知道你是誰?

  孫駝子厲聲道:你既然知道,居然不?

  藍蠍子輕輕嘆了口氣,道:我本是不願得罪你們,但這醉貓我卻非帶走不可。

  她又嘆了口氣,柔聲道:你也許不知道,我要找個能令我滿意的男人有多麼困難,好容易找到一個,卻被這醉貓殺死了。

  孫小紅忍不住道:伊哭可不是他殺死的?

  藍蠍子道:無論是不是他殺死的,這筆帳我卻已算到他身上。

  孫小紅道:無論你怎麼樣算帳,都休想能帶得走她。

  藍蠍子嘆著氣道:我也知道你們不會這麼容易讓我帶走的,我又不太願意跟你們動手,這怎麼辦呢?

  她忽然向後面招了招手,輕喚道;你過來。

  孫駝子這纔看一後院中還有條人影。

  這人身材很高大,藍蠍子一招手,他就大步走了過來。

  只見他衣衫華麗,漆亮的胡子修飾得很整齊,腰帶上掛著柄九環刀,看來當真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

  藍蠍子道:你們可認得他是誰麼?

  孫駝子剛搖了搖頭,孫小紅已搶著道:我認得他?

  藍蠍子道:你真的認得?

  孫小紅道:他姓楚,叫楚相羽,外號叫活霸王。

  藍蠍子媚笑著瞟了這位活霸王一眼,道:連小妹都認得你,看來你的名字可真不小。

  活霸王面上不禁露出得意之色,腰挺得更直。

  孫小紅道:江湖中有名氣的人,大大小小我倒差不多全認識,但我卻不知道這位楚相羽怎麼會和你走在一起。

  藍蠍子笑道:他是在路上吊上我的。

  孫小紅笑了,道:是他吊上你,還是你吊上他?

  藍蠍子笑道:當然是他吊上我──你們只知道楚相羽的名氣響、武功高,卻不知道他吊女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籌。

  孫駝子早已滿面怒容,忍不住喝道:你帶這人來乾什麼?

  藍蠍子道:這位楚相羽的確得過真傳,九九八十一手萬勝連環刀使出來,等閑七八下十人也休想近得了他的身。

  孫駝子道:哼。

  藍蠍子道:我若說我一招就能要他的命,你們信不信?

  楚相羽一眭得意的站在那裡,失聲道:你說什麼?

  藍蠍子柔聲道:我也沒說什麼,只不過說想要你的命而已。

  楚相羽臉色發青,怔了半晌,道:你在說笑話。

  藍蠍子嘆了口氣,道: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自然以為我不會殺你的,是嗎?

  楚相羽道:我怎麼會不知道,蠍子在我們北方最多。

  藍蠍子道:那麼,你知不知道母蠍子卻有種奇怪的毛病。

  楚相羽面色有些變了,還是勉強笑道:但你卻不是蠍子。

  藍蠍子媚笑道:誰說我不是蠍子?我明明是藍蠍子呀,你不知道。

  楚相羽的人立刻跳了起來,往後面跳開七八尺,砰的一聲,桌子也被他撞翻了,他下盤倒很穩,並沒有被翻倒。

  只聽嘩啦啦一聲,他已拔出了腰畔的九環刀。

  他也是老江湖了,自然聽過藍蠍子的大名,但他卻再也想不到這比小魚還容易上的女人,就是藍蠍子。

  藍蠍子柔聲道:我勸你,下次你若想在路上吊女人,最好先弄清楚她的底細,只可惜--

  她嘆了口氣,走向楚相羽,道:只可惜你永遠沒有下次了。

  楚相羽大吼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宰了你。

  藍蠍子媚眼如絲,膩聲道:好,你宰了我吧,我倒真想死在你手裡。

  楚相羽大喝一聲,九環刀橫掃而出。

  刀風虎虎,刀環相擊,聲勢果然驚人。

  但他只使出了這一刀。

  只見一道藍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閃,楚相羽已慘呼著倒了下去,甚至連這聲慘呼都沒有完全發出來。

  他身上也並沒有什麼傷痕,只是咽喉上多了兩點鮮紅的血跡,正宛如被蠍子咬過一樣,藍蠍子的衣服雖緊,袖子卻很長,這使她看來有些飄飄欲仙的感覺,使她的風姿看來更美。

  孫駝子和孫小紅冷言旁觀,並沒有出手攔阻,也許是因為他們根本不願出手──一個隨便就在路上吊女人的男人,總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藍蠍子還在俯首瞧著楚相羽。

  她瞧了很久,仿佛是在欣賞著自己的成績。

  然後,她又笑了,笑得更媚。

  她媚笑著道:我只用了一招,你們現在總該相信了吧。

  孫駝子和孫小紅都沒有說話。

  藍蠍子道:我的武功還算不錯吧。

  還是沒有人回答,藍蠍子:伊哭的青魔手雖然在兵器中排列第九,但百曉生若是將我也算上,他至少要退到第十,兩位說對不對?

  這倒不是假話。她出手的確比伊哭更快,更毒!

  藍蠍子眼睛瞟著孫駝子,柔聲道:憑我這樣的武功,總可以將這醉貓帶走了吧。

  孫駝子板著臉,冷冷道:不可以!

  藍蠍子嘆了口氣道:我究竟要怎麼樣纔能將他帶走呢?難道要我陪你上床?

  孫駝子怒喝一聲,雙手齊出。

  只見他左手如爪,左拳擊出,石破天驚,右爪如鉤,變化萬千,雖是赤手空拳,但威勢卻比楚相羽方纔那一刀更強十倍。

  藍蠍子腰肢一扭,忽然就瞧不見了。

  孫駝子一招擊出,她已到了孫駝子身後。

  幸好孫駝子非庸手,左拳突曲,將這一拳擊出去的力量松開,右爪卻突然緊握成拳,將這一爪抓出去的力量硬生生收了回來。

  兩人交手,最難的就是將已擊出的招式半途而廢收回,要知一招擊出,便如箭已離弦,若是半途撒招,總難免有些生硬勉強。

  但孫駝子此刻這一招收發之間,卻絕不拖泥帶水。

  別人若是將手上力量撤回,身子也難免要隨著後退,那正是自投羅網,送到藍蠍子手裡。

  但孫駝子幸好是個駝子,他手上力量上撤,就全都聚在他背後的駝鋒之上。

  他的肩一縮,駝峰已向藍蠍子撞了過去。

  這一著正也是孫駝子的成名絕技之一,他背後蛇峰已練得堅過精鋼,這一撞之力,何止百斤。

  藍蠍子自然是識貨的,腰肢一扭,長袖飛舞,人已到了孫駝子面前,道:你不但眼光高,武功也高,只要你說一聲,什麼地方我都跟你去。

  孫駝子厲聲道:你去死吧。

  藍蠍子媚眼如絲,道:我要死,也得死在床上!

  面對這麼樣的一個女人,看著她的媚笑,手下也就難免要留三分情。

  但你留情,她卻不留情。所以十年來,已不知有多少男人死在她手下。只可惜她今天遇見的是孫駝子。孫駝子看到女人,一點興趣也沒有,怒吼一聲,鐵爪又已擊出。

  藍蠍子長袖一卷,後退了幾步,道:等一等。

  孫駝子再次撤招道:還等什麼?

  藍蠍子道:你就算一定要逼我出手,先看看我用的兵刃也不遲呀。

  她的話還未說完,袖中已有一道藍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飛出,發閃電般斜刺孫駝子面目。

  孫駝子大喝一聲,鐵爪迎向藍光,抓了過去!

  他與人交手,素來喜歡速呀速快,所以他雖然知道藍蠍用的必是件極奇特的歪門兵刃,但仗著自己苦練四十年的鷹爪力,想在一招間就奪下她的兵刃,僅她根本沒有還手的餘地!

  這一抓更是威不可擋!

  對方用的兵刃縱然銳利,縱然能割破他的手,但兵斥2還是要被他奪下,孫駝子對自己這一抓,素來自信得很。

  只不過,他的自信也許太強了些。

  孫小紅一直站在那裡,好像完全沒有出手的意思,但她的眼睛卻始終未曾離開過藍蠍子的衣袖。

  她的眼睛快得很。

  那道青藍色的寒光一飛出,她已看清楚了。

  她從未看過如此奇異的兵刃。

  那看來就像是一放大了十幾倍的蠍子毒尾,長長的,彎彎的,似軟實硬,又可以隨意曲折。

  最可怕的是,這兵刃由頭到尾,都帶著鉤子般的倒刺。

  孫小紅自然也對她二叔的大鷹爪力很有信心,但她知道只要他的手一抓著喝子的兵刃,也難免要被這個專吃男人的毒蠍子吃下去!

  藍蠍子的出手固然快,孫小紅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攔阻不及了,她想不到她二叔抹了十四年的桌子後,脾氣還如此暴烈!

  她卻不知道孫駝子正因為已忍了十四年,脾氣早忍不住了,所以此刻一有機會出手,就不顧一切,想一擊得手。

  她情急之下,忍不住驚呼出聲來!

  這手的動作竟比她的聲音還快,她驚呼之聲剛發出,這手已半途抓住了藍蠍子的手。

  只聽喀嚓一聲,當的一聲,藍光落地。

  藍光落地時,藍蠍子的人已退出一丈外,她退得太倉猝,也太快,竟砰的撞在牆上。

  然後所有的一切聲音,所有的一切動作就全都停頓了下來,屋子裡突然變得死一般靜寂,連空氣都仿佛已凝結。

  每個人都石像般怔住了。

  每個人的眼睛都吃驚的望著這只手,藍蠍子眼睛裡不但充滿了驚訝,也充滿了恐怖痛苦!

  她的手腕已被折斷了!

  這雙令人吃驚,令人恐懼的手終於縮了回去,它伸出來雖快,縮回時卻很慢。

  然後,一個人緩緩站了起來,卻正是那已醉如泥的李尋歡!

  孫小紅又驚又喜,失聲道:原來你沒有醉。

  李尋歡笑了笑,道:我的心情雖然不好,體力雖然不支,酒量卻一向不錯。

  孫小紅瞪著他,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感情,也不知是驚奇?是歡喜?是佩服?還是失望?

  她畢竟還是沒有灌醉李尋歡。

  藍蠍子眼睛裡的媚態卻早已不見了,剩下的只有驚慌和恐怖。

  因為李尋歡的手裡不知何時已多了一把刀!

  小李飛刀!

  小李飛刀縱未出手,也足以令人喪膽──小李飛刀最可怕的時候,也就是它還未出手的時候。

  因為它出手之後,對方就已不知道什麼叫可怕了。

  死人是不知道害怕的!

  屋子裡只剩下呼吸的聲音。

  這沈重的呼吸卻比完全靜寂還令人覺得靜寂,簡直靜寂得令人窒息,令人受不了,令人要發瘋。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六章 奇異的感情

中安網 2005-02-05 09:53

  藍蠍子頭上的冷汗不停地流下來,一粒比一粒大……

  她全身都在顫抖著,忽然大叫了起來,道:你飛刀為何不不出手?你為何還不殺我?

  李尋歡道:你肯不顧一切來為伊哭復仇,總算你還有真情,他死了,你自然很痛苦──很痛苦──

  她凝注著手裡的刀鋒,目中似乎帶著一絲痛苦之色,暗然道:我很了解這種痛苦!很了解──我只希望你明白,這種痛苦絕不是殺人就能減輕的,你無論殺多少人,也不能將這種痛苦減輕半分。

  寒光一閃,小李飛刀突然出手。

  只聽見磁的一聲,雪亮的刀已釘在藍蠍子身旁的門楣上。

  李道:你走吧。

  藍蠍子呆住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問道:那麼,這種痛苦要怎樣纔能減輕呢?

  李尋歡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也許你想到另一個能代替他時,這種痛苦就能減輕了,我只希望你能找得到。

  藍蠍子呆呆望著他,目中突然流下了眼淚──-

  孫小紅也在癡癡地望著李尋歡。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男人,幾乎不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男人,她盯著他,仿佛想看透他的心。

  藍蠍子已走了,是帶著眼淚走的。

  李尋歡沈默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一定很奇怪,為何我沒殺她!

  孫小紅沒有說話。

  孫駝子一直垂首望著地上那件奇異的兵刃,也沒有說話。

  李尋歡道:這是因為我一向總人為一個人若還有淚可流,就不該死。

  孫小紅忽然笑道:我知道你不喜歡殺人,你不殺她,我一點也不奇怪,我只奇怪你明明沒醉,為何要裝醉呢?

  李尋歡微笑道:你也是喝酒的人,總該知道裝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爛醉如泥,非但當時無趣,第二天頭疼起來更要人的命。

  孫小紅道:有道理。

  李增歡道:但只要是喝酒的人,就沒有永遠不醉的,你若真想灌醉我,以後的機會還多得很。

  孫小紅嘆了口氣,眨眼道:可是我自己心裡明白,這次我既已錯過機會,以後只怕就休想灌得醉你了。

  李尋歡道:其實我──

  他的話未說出,突見孫駝子大步走到櫃臺後,提起一壇酒,一掌拍開泥封,仰起脖子就往嘴裡倒。

  他也不知道灌了多少,小紅纔總算奪下了他手裡的酒壇子,跺腳道:人家寧可裝佯也不願被人灌醉,二叔你為何要自己灌醉自己呢?

  孫駝子眼睛已發直,喃喃道:一醉解千愁,還是醉了的好──醉了的好。

  孫小紅道:為什麼?

  孫駝子突跳起來,大聲道:你問我為什麼,我告訴你,因為我不願受人的恩惠,無論誰的恩惠我都受不了,我寧可被吹一刀。

  他的人又倒在椅上,以手蒙著臉,道:李尋歡,李尋歡,你為何要救我?我被人救過一次,已夠受的了,你可知道我這些年來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嗎?

  李尋歡想問他:誰曾經救過你?

  『你為可要答應他在這裡守護十五年。

  你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但孫駝子語聲越來越低,也不知是醉了?還是睡著了?

  李尋歡瞧了瞧孫小紅,也想問她,但一看到孫小紅那雙靈活、調皮的大眼睛,他就立刻打消了這主意。

  象孫小紅這種女孩子,你若想問她什麼秘密,那是一定問不出的。

  李尋歡只長長嘆了口氣,道:你二叔真不愧是大丈夫。

  孫小紅用眼角瞟著他,笑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只有大丈夫纔會真的醉得這麼快。

  李尋歡道:我的意思是說,只有大丈夫纔肯一諾千金,至死不改,只有大丈夫纔不願受人的恩惠,只有大丈夫纔肯為了別人,犧牲自己。

  孫小紅眼波流動,道:所以你也要為了保護別人而留在這裡,是不是!

  李尋歡沈默著。

  孫小紅道: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你都不肯走,是不是?

  李尋歡還是沈默。

  孫小紅道:可是,你有沒有想到阿飛呢?你不想去看看他?他難道不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又沈默了很久,道:他至少應該能照顧自己。

  孫小紅道:我常聽人說,林仙兒看來雖像是天上的仙子,但卻專門帶男人入地獄。她一字字道:你不握你的朋友被她帶入地獄?

  李尋歡的嘴又閉上了。

  孫小紅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絕對不肯走,為了她,你別的事都可以放下,無論什麼事都可以放下!──

  她眼波忽然變得無限溫柔,望著李尋歡道:可是,你為什麼不去找個人來代替她呢?

  李尋歡泛起了一陣痛苦之色,又彎下腰去不停地咳嗽。

  孫小紅道:你不願走,我也不能勉強你,可是你至少應該去看看我的爺爺。

  李尋歡勉強忍住咳嗽,道:他──他在哪裡?

  孫小紅道:他老人家在城外的長亭等我。

  李尋歡道:長亭?

  孫小紅道:因為上官金虹一定會經過那裡。

  李尋歡沈吟道:上官金虹縱然經過那裡,他也未必看得到。

  孫小紅道:一定能看得以,因為上官金虹從不乘車,也不騎馬,他一向喜歡走路的,他常說一個人生著兩條腿,就是為了要走路。

  李尋歡一笑,道:你知道的倒真不少。

  孫小紅嫣然一笑,道:的確不少。

  李尋歡道:你不但知道上官金虹要來,還知道他會從哪裡來,你不但知道那封信是林仙兒寫的,還知道她隱藏在那裡──

  他盯著孫小紅的眼睛,問道:這些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孫小紅咬著嘴脣,嬌笑道:我有我的法子,我偏不告訴你。

  夜深沈

  孫小紅的步子很輕快,就像是永遠也不會疲倦似的,因為無論對什麼事,她都有很大的興趣。

  她對生命正充滿了熱愛。

  她還年輕。

  李尋歡走在她身旁,和她正是個極強烈的對比。

  他很羡慕她,甚至有點淡淡的妒忌,等他發現自己這種妒忌的時候,他纔忽然吃了一驚。

  我難道已真的老了?

  因為他知道唯有老人纔會對年輕人的熱愛生出妒忌。

  他自嘲的笑了笑,道:若是在十年前,我一定不會和你走得這麼近。

  孫小紅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我是個浪子,像你這樣的女孩子和我走在一起,別人看到就難免要說閑話的。

  他笑了知,接著道:幸好我現在已老了,別人看到我們,一定以為我是你的父親。

  孫小紅叫了起來,道:我的父親?你以為你真的有那麼老了嗎?

  李尋歡道:當然。

  孫小紅忽然笑了起來。

  李尋歡道:你笑什麼?

  孫小紅道:我笑你!

  李尋歡道:為什麼?

  孫小紅道: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很怕我。

  李尋歡道:我怕你?

  孫小紅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她吃吃地笑著道:就因為你怕我,纔會對我說這種話,你怕你自己會對我──對我,所以纔硬說自己是老頭子,是不是?

  李尋歡只有苦笑。

  孫小紅道:其實,你若是老頭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她忽然停下腳步,望著李尋歡柔聲道:只有自己先覺得老了的人,纔會真的變老,我爺爺就從來不肯服老,你還年輕得很,求求你以後莫要再說自己老了好嗎?

  李尋歡看到這雙眼睛,忽然想起十餘年前的林詩音。

  那時的林詩音豈非也如此純真。

  但現在呢?

  李尋歡暗中嘆了口氣,避開她的目光,遙望前方,忽然笑道:你看,前面已是長亭,我們快走吧,莫要讓你爺爺等得著急。

  黑沈沈的夜色中,只看到長亭中有一點火光,忽明忽顯,火光到亮的時候,纔能看出一個人的影子。

  孫小紅道:你看到那點火光了麼?

  李尋歡道:看到了。

  孫小紅笑道:你猜那是什麼?猜得出,我佩服你。

  李尋歡道:那是你爺爺在抽旱煙。

  孫小紅道:呀,你真是個天纔兒童,我真佩服你。

  李尋歡也忍不住笑了,也不知為什麼,和這女孩子在一起,他笑的時候就好像多了些,咳嗽的時候卻少了些。

  孫小紅道:不知道上官金虹來過了沒有?他老人家是否已將他送走?

  說著,她目光忽然露出一絲懮郁之色,道:我們趕快過去吧,看看──

  她話未說完,李尋歡忽然扯住了她的手。

  孫小紅的心一跳,臉有些發燙。

  她偷偷瞟了李尋歡一眼,纔發現李尋歡的神情仿佛很凝重,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出神的瞧著遠方的道1。

  遠方的道路上,已出現了兩點火光。

  那是兩盞燈籠。

  燈籠是金黃色的,用一根細竹竿高高挑起。

  黃得詭秘,黃得可怕。

  李尋歡身形一閃,已將孫小紅拉到道旁的樹後。

  孫小紅降低了語聲,道:金錢幫?

  李尋歡點了點頭。

  孫小紅皺著眉道:原來上官金虹現在纔到,莫非他路上也遇著什麼事了麼?

  李尋歡道:也許因為他只有兩條腿,所以走不快。

  只見前面兩盞燈籠,後面還有兩盞燈籠,相隔約摸三丈。

  前面的燈籠與後面的燈籠間,還有兩個人。

  兩人的身材都很高,都穿著金黃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長,幾乎已覆蓋到腳面,但走起路來長衫卻紋風不動。

  後面的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蓋。

  前面的一人赤手空拳,並沒有帶什麼兵器。

  後面的一人腰帶上卻插著一柄劍。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人插劍的法子和阿飛差不多,只不過阿飛是將劍插在腰帶中央,劍柄向右。

  這人卻將劍插在腰帶右邊,劍柄向左。

  他用的莫非是左手。

  李尋歡的雙眉也皺了起來。

  他很不喜歡使左手劍對手,因為左手使劍,劍法必定和別人相反,招式必定更辛辣詭秘,反難對付。

  而且劍已出鞘,出手必快!

  這是他多年的經驗,他一肯就看出這是個很強的對手!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七章 老人

中安網 2005-02-05 09:50

  李尋歡注意那使左手劍的漢子,孫小紅注意的卻是另一件事。

  這兩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來和平常人走路並沒有什麼不同,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她總覺得這兩人走起路來有些特別。

  她注意很久,纔發現是什麼原因了。

  平常兩個人走步伐必定是相同的。

  但這兩人走路卻很特別,後面的一人每一步踏下,卻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間。

  這條腿看來就好像長在一個人身上似的。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後面一人踏入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後面一人踏下第四步,從來也沒有走錯一步。

  孫小紅從來也沒有看到過兩個人像這樣子走路的,她倍覺得新奇極了,也有趣極了。

  但李尋歡卻一點也不覺得有趣。

  他非但不覺得有趣,反而覺得有些可怕。

  這兩人走路時的步伐配合得如此奇妙,顯見得兩人心神間已有一種無法解釋的奇異默契。

  他們平常走路時,已在訓練著這種奇異的配合,兩人若是聯手地敵,招式與招式間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單只上官金虹一人,已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絕頂高手,若再加睛個荊無命,那還得了?!

  李尋歡的心在收縮著。

  他想不出世上有任何地子能將這兩人的配合攻破!

  他也不相信長亭中這老人能將這兩人送走。

  長亭中的老人仍在吸著旱煙,火光忽明忽暗。

  李尋歡忽然發現這點火光明滅之間,也有種奇異的節奏,忽明的時候長,忽而滅的時候長。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一樣。

  李尋歡從未看到一個人抽旱煙,能抽出這麼亮的火光來。

  上官金虹顯然也發現了,因為就在這時,他已停下腳步。

  就在這時,長亭的火光突然滅了。

  老人的身形頓時被黑暗吞沒。

  上官金虹木立在道旁,良久,纔緩緩轉過身,緩緩走上長亭,靜靜地站在老人對面。

  無論他走到哪裡,荊無命都跟在他身旁,寸步不離。

  他看來就像是上官金虹的影子。

  四盞高挑的燈籠也移了過去,圍在長亭四方。

  上官金虹沒有說話,低著頭,將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陰影中,仿佛不願讓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老人的手,觀察著老人的每一個動作,觀察得非常仔細。

  老人自煙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煙絲,慢慢地裝入煙斗裡,塞緊,然後又取出一柄火鐮,一塊火石。

  他的動作很慢,但手卻很穩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過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紙媒。

  在燈火下可以看出這紙媒搓得很細、很緊,紙的紋理也分布得很均勻,絕沒有絲毫粗細不均之處。

  上官金虹用兩根手指拈起紙媒,很仔細地瞧了兩眼,纔將紙媒慢慢地湊近火鐮和火石。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紙媒已被笑。

  上官金虹慢慢地將燃著的紙媒湊的老人的煙斗──

  李尋歡和孫小紅站的地方雖然離亭子很遠,但他們站在暗處,老人和上官金虹每一動作他們都看和很清楚。

  李尋歡問道:要不要過去?

  孫小紅卻搖頭道:用不著,我爺爺一定有法子將他們打發走的。

  她說得很肯定,但現在李尋歡卻發覺她的手忽然變得冰冰冷冷,而且還像是已沁出了冷汗。

  他自然知道她在為什麼擔心。

  旱煙管只有兩尺長,現在上官金虹的手距離人已不及兩尺,他隨時都可以襲擊老人面上的任何一處穴道。

  他現在沒有出手,只不過在等待機會而已。

  老人還在抽煙。

  也不知因為煙葉太潮濕,還是因為塞得太緊,煙斗許久都沒有燃著,紙卻已將燃盡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著紙媒,其餘的三根手指微微彎曲。

  老人的無名小指距離他的腕脈還不到七寸。

  火焰已將燒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卻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在這時,呼的一聲,煙斗中的煙葉終於被燃著。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動了動,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也動了動,他們的動作都很快,卻很輕微,而且一動之後就停止。

  於是上官金虹開始後退。

  老人開始抽旱煙。

  兩人從頭到尾都低著頭,誰也沒有去看對方一眼。

  直到這時,李尋歡纔松了口氣。

  在別人看來,亭子中的兩個人只不過在點煙而已,但李尋歡卻知道那實在啻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決斗!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著機會,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穩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終找不到這機會。

  到最後他還是忍不住了,彎長著的三根手指已躍躍欲試,他每根手指的每一個動作中都藏著精微的變化

  怎奈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將他每一個變化都封死。

  這其間變化之細膩精妙,自然也只有李尋歡這種人纔能欣賞,因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奧的一部份。

  兩人雖只不過將手指動了動,但卻當真是千變萬化。

  現在,這危機總算已過去了。

  上官金虹後退三步,又退回原來的地方。

  老人慢慢的吸了口煙,纔微微笑道:你來了?

  上官金虹道:是。

  老人道:你來遲了!

  上官金虹道:閣下在此相候,莫非已算盡了這是我必經之路。

  老人道:我只盼你莫要來。

  上官金虹道:為什麼?

  老人道:因為你就算來了,還是立刻要走的。

  上官金虹吸了一口氣,一字字道:我若不想走呢?

  老人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定會走的。

  上官金虹的手,忽然緊緊握了起來。

  長亭中似乎立刻就充滿了殺機。

  老人卻只是長長吸了口煙,又慢慢地吐了出來。

  自他口中吐出來的,本來是一條很細很長的煙柱。

  然後,這煙柱就慢慢發生了一種很奇特的彎曲和變化,突然一折,射到上官金虹面前!

  上官金虹似乎吃了一驚

  但就在這時,煙霧已忽然間消散了。

  上官金虹忽然長長一揖,道:佩服。

  老人道:不敢。

  上官金虹道:你工十七年前一會,今日別過,再見不知何時?

  老人道:相見真不如不見,見又何妨?不見又何妨?

  上官金虹沈默著,似想說什麼,卻未說出口來。

  老人又開始抽煙。

  上官金虹緩緩轉過身,走了出去。

  荊無命影子般跟在他身後──

  李尋歡目光卻還停留在燈光消失處,看來仿佛有什麼心事。

  上官金虹走的時候,似有意,似無意,曾抬起頭向他這邊瞧了一眼,他第一次看到這上官金虹的眼睛。

  他從未見過如此陰森,如此銳利的目光。

  他從這雙眼睛,已可判斷出上官金虹的內力武功也許比傳說中還要可怕!

  但最可怕的,還是荊無命的眼睛。

  無論誰被這雙眼睛瞧了一眼,心裡都會覺得很不舒服,很悶,悶得像是要窒息,甚至想嘔吐。

  因為那根本不是雙人的眼睛,也不是野獸的眼睛。

  但這雙眼睛卻是死的。

  他漠視一切情感,一世生命──甚至他自己的生命!

  孫小紅卻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因為她正在凝視著李尋歡。

  這是她第一次看清了李尋歡。

  雖然在黑暗中,但李尋歡面上的輪廓持來卻仍是那麼聰明,尤其是他眼睛和鼻子,給人的印象更深刻。

  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充滿了智慧,他目光中雖帶著一些厭倦,一些嘲弄,卻又充滿了偉大的同情。

  他的鼻子直而挺,象征著他的堅強、正直和無畏。

  他的眼角雖已有了皺紋,卻使他看來更成熟,更有吸引力,更有安全感,使人覺得完全可以信任,完全可以倚靠的。

  這正是大多數少女夢想中男人的典型。

  他們全未發現那老人已向他們走了過來,正微笑著在瞧他們,目光中充滿了欣慰。

  他靜靜的瞧了他們很久,纔微笑著道:你們可有人願意陪老頭子聊天麼?

  不知何時月已昇起。

  老人和李尋歡走在前面,孫小紅默默的跟在他們身後。

  她雖然垂著頭沒有說話,但心裡卻愉快得站想吶喊,因為他只要一抬頭,就可見到她心目中最佩服的男人,和最可愛的男人。

  她覺得幸福極了。

  老人吐一口煙,道:我老早就聽說過你,老早就想找你喝酒,今天纔發現,跟你聊天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

  李尋歡笑了笑,孫小紅卻赤的笑了出來,道:但他直到現在,除了向你老人家問好之外,別的話連一個字沒有說呀。

  老人笑道:這正是他的好處,不該說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說,不該問的話一句也沒有問,若是換了別人,一定早已沒法探聽我們的來歷了。

  李尋歡微笑道:這也許只因為我早已猜著了前輩的來歷。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普天之下,能將上官金虹驚退的人並不多。

  老人笑了道:你若以為上官金虹是被我嚇走的,你就錯了。

  他不等李尋歡說話,接著道:上官金虹的武功,你想必也看出,寸步不離跟著他的那少年人,更是可怕的對手,以他們兩人聯手之力,天下絕沒有任何一人人能抵擋他們三百招,更莫說要勝過他們了。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前輩也不能?

  老人道:我也不能。

  李尋歡道:但他們卻還是走了。

  老人:也許是因為他們覺得現在還沒有必要殺我,也許是因為他們早已發覺你在這裡,他們沒有把握能勝過我們兩人。

  孫小紅又忍不住道:他們就算已發覺樹後有人,又怎麼是李──李探花呢?

  老人道:像李探花這樣的絕頂高手,就算靜靜的站在那裡不動,但要他心裡對某人生出了敵意,就會散發出一種殺氣!

  孫小紅道:殺氣?

  老人道:不錯,殺氣!但這種殺氣自然也只有上官金虹那樣的高手纔能感覺得出。

  孫小紅嘆了口氣,道:你老人家說得太玄妙的事,我不懂。

  老人肅然道:武功本就是件很玄妙的事,懂得的人本就不多。

  李尋歡道:無論他們是為何走的,前輩相助之情,總是──

  老人打斷了他的話,帶著笑道:我只是喜歡看見你這種人好好的活著,因為像你這樣的人,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李尋歡只是微笑,只有沈默。

  老人道:你我雖然初次相見,但你的脾氣我很了解,所以我也並不想勸你離開這裡。

  他目光凝注著李尋歡,道:我只希望你能明了一件事。

  李尋歡道:前輩指教。

  老人正色道:林詩音是用不著你來保護的,你走了對她只有好處。

  李尋歡又為之默然。

  老人道:林詩音本人並不是別人傷害的對象,別人想傷害她,只不過是因為你,換句話說,別人要傷害她,就因為你在保護她,你若不保護她,也就根本沒有人要傷害她了──這道理你明白嗎?

  李尋歡好像被人抽了一鞭,痛苦得全身都仿佛收縮了起來,他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只有三尺高。

  老人卻全未留意到他的痛苦,又道:你若覺得她太寂寞,想陪伴她,現在也已用不著,因為龍嘯雲已經回來了,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煩惱。

  李尋歡目光茫然凝神著遠方的黑暗,沈默了很久,纔嘆了口氣,道:我了,我錯了,我又錯了──

  她的腰似也彎了下去,背也無法挺直。

  孫小紅望著他的背影,心裡又是憐惜,又是同情。

  她知道爺爺是在故意刺激他,故意令他痛苦,她也知道這樣做對他只有好處,但她卻不忍。

  老人道:龍嘯雲忽然回來,只因他已找到個他自信可以對付李尋歡的對手。

  李尋歡道:他又何必找人對付我?我還是將他當做我的朋友。

  老人道:但他卻不這麼想==你可知道他找來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胡不歸?

  老人道:不錯,正是那瘋子。

  孫小紅插嘴道:胡瘋子的武功真的那麼厲害?

  老人道:普天之下只有兩個人,我始終估不透他們武功之深淺。

  孫小紅道:哪兩個人?

  老人含笑道:其中一人是李探花,另一人就是胡瘋子。

  李尋歡知道:前輩過獎了,據我所知,我的朋友阿飛武功就絕不在我之下,還有荊無命──

  老人截口道:阿飛和荊無命一樣,他們根本不懂得武功。

  李尋歡愕然道:前輩說他們不懂武?

  老人道:不錯,他們非但不懂武功,而且不配談武──

  他冷冷道:他們只會殺人,只懂得殺人。

  李尋歡道:但阿飛和荊無命還是不同的。

  老人道:有何不同?

  李尋歡道:也許他們殺人的方法並無不同,但殺人的目的卻絕不一樣。

  老人道:哦?

  李尋歡道:阿飛只有在萬不得已時纔殺人,荊無命卻只是為了殺人而殺人?

  李尋歡垂下頭,道:我──

  老人道:你若想看看他,現在正是時候,否則只怕就太遲了!

  李尋歡忽然挺起胸,道:好,我這就去找他?

  老人目中露出一絲笑意,道:你知道他住的地方?

  李尋歡道:我知道。

  孫小紅忽然趕到前面,道:但你也許還是找不著,還是讓我帶你去的好。

  李尋歡還未開口,老人板著臉道:你還有你的事,李探花也用不著你帶路。

  孫小紅嘟起嘴,看樣子幾乎要哭了出來。

  李尋歡沈吟道:就此別過。

  他心裡本有許多話要說,卻只說了這四個字。

  老人一挑大拇指,道:對,說走就走,這纔是男子漢,大丈夫!

  李尋歡果然說走就走,而且沒有回顧。

  孫小紅目送他遠去,眼圈兒都紅了。

  老人拍了她肩頭,柔聲道:你心裡是不是很難受?

  孫小紅道:沒有。

  老人笑了,笑容中帶著無限慈祥,道:傻×頭,你以為爺爺不知道你的心麼?

  孫小紅嘟著嘴,終於忍不住:爺爺既然知道,為什麼不讓我陪他去。

  老人柔聲道:你要知道,像李尋歡這樣的男人,可不是容易能得到的。他目中閃著世故的智慧之光,微笑著道:你要得到他的人,就先要得到他的心,那可不簡單,一定要慢慢地想法子,但你若追得他太緊,就會將他嚇跑了。

  李尋歡雖然說走就走,雖然沒有回顧,但他的心卻仍然被一根無形的線牽著,牽得緊緊的。

  他知道自己這一走,又不知何時纔能再見林詩音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

  這十餘年來,他只見到林詩音三次。每次都只有匆匆一面,有時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但牽在他心上的線,卻永遠是握在林詩音手裡的。只要能見到她,甚至只要能感覺到她就在自己附近,也就心滿意足。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八章 祖孫

秋風撲面,已有冬意。

殘秋已殘。

李尋歡的心境也正如這殘秋般蕭索。

你留在這裡,只有增加她的煩惱和痛苦──老人的話,似乎還在他耳邊響起。

他也知道自己非但不該再見她,連想都不該想她。

那老人不但是智者,必定是位風塵異人,絕頂高手。世上無論什麼事,他似乎都秀少有不知道的。

但他的身份實在太神秘。

他究竟是什麼人?究竟隱藏了什麼?

孫駝子,李尋歡很佩服。

一個若能在抹布和掃把間隱忍十五年,無論他是為了什麼,都是值得人深深佩服的。

但他究竟是為了誰才這樣做?

他們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至於孫小紅──小紅的心意,他怎會不知道?

但他卻不能接受,也不敢接受。

總之,這一家人都充滿了神秘,神秘得幾乎已有些有可怕──山村。

山腳下,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鋪的名字很雅,有七個字:停車醉愛楓林晚。

只看這名字,李尋歡就已將醉了。

酒不醇,卻很清,很冽,是山泉釀成的。

山泉由後山流入這裡,清可見底,李尋歡知道沿著這道泉水走到後山,就可在一片梅林深處找到三五間精緻的木屋。

阿飛和林仙兒就在那木屋裡。

想到阿飛那英俊瘦削的臉,那明亮銳利的眼睛,那孤傲倔強的表情,李增歡的血都似沸騰了起來。

但最令人難以忘懷的,還是他那難得見到的笑容,還有他那顆隱藏在冰雪後的火熱的心。

近鄉情怯。

他不知道阿飛這兩年來已變成什麼模樣?

他不知道林仙兒這兩年來是怎麼樣對待他的?

她雖然像是天山的仙子,卻專門帶男子入地獄?

阿飛是不是已落入地獄中了。

李尋歡不敢去想,他很瞭解阿飛,他知道像阿飛這種人,若為了愛情,是不惜活在地獄中的。

黃昏,又是黃昏。

李尋歡坐的位置,是這小店最陰暗的角落裡。

這是他的習慣,因為坐在這種地方,他可以一眼就看到走進來的人,而別人卻很難發現他。

但他卻絕未想到第一個走進來的人竟是上官飛。

他一走進來就在最靠近門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著門外,彷彿是在等人,神情竟顯得有些焦急,有些緊張。

這和他往昔那種陰沉鎮靜的態度大不相同。

他等的顯然是個很重要的人。而且他單身前來,未帶隨從,顯見這約會非但很重要,而且很秘密。

在這種偏僻的山村,怎會有令他覺得重要的人物?

那麼他等的是誰呢?

他到這裡來,是不是和阿飛與林仙兒有關係。

李尋歡以手支頭,將面目隱藏起來。

上官飛的眼睛一直瞪著門口,根本就沒有向別的地方看一眼。

小店中終於掛起了燈。

上官飛的神情顯得更焦躁,更不安。

就在這時,已有兩頂綠泥小橋停在門口,抬轎的都是十十來歲的年輕小伙子。

第一頂小轎中已走下個十三四歲的紅衣姑娘,雖然還沒有吸引男人的魅力,但纖腰一握,倒也楚楚動人。

上官飛剛拿起酒杯,突然放下。

這小姑娘剪水般的雙瞳四下一轉,已盈盈來到他面前,道:公子久候了。

上官飛目光閃動,道:你是──紅衣小姑娘眼波四下一轉,悄聲道:停車醉愛楓林晚,嬌面紅於二月花。

上官飛霍然長身而起,道:她呢?她不能來?

紅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請隨我來──李尋歡看著上官飛走出門,坐上了第二頂小轎,看著轎夫們將轎子抬起,他就發覺一件很奇怪的事。

這些轎夫們一個個都是年輕力壯,行動矯健,第一頂小轎的轎夫抬轎時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但第二頂小轎的轎夫抬轎時卻顯得吃力多了。

李尋歡立刻隨著付清了酒帳,走出了門。

他本不喜歡多管別人的閒事,更不願窺探別人的隱私,但現在他卻決定要尾隨上官飛,看看他約會的究竟是什麼人。

因為李尋歡總覺得他到這裡來,必定和阿飛有關係。

轎子已走入楓林。

突然,轎子裡傳出一聲笑。

笑聲又嬌,又媚,而且,還帶著輕輕的喘息,無論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聽了這種知聲都無法不動心。

但轎子裡坐的明明是上官飛。難道上官飛已變成了女人?

過了半晌,轎子裡發出一聲嬌啼:小飛,不要這樣──在這裡不可以──「原來你也和別的男人一樣,想我,就是為了要欺負我。」

語聲越來越低,漸漸模糊,終於聽不見。

轎子已上山坡。

李尋歡倚在山坡下的一株楓樹後,在低低地咳嗽。

原來轎子裡有兩個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上官飛。

但一直在轎裡等著他的女人是誰?

他一向對女人秀有經驗,他知道世上會撒嬌的女人雖然不少,但撒起嬌來真能令男人動心的卻不多。

他簡直已可說出轎子裡這女人的名字。

但他不敢說,因為他還沒有確定。

無論對什麼,他都不肯輕易判斷,因為他不願再有錯誤,對他說來,一次錯誤就已太多了。

他判斷錯一次,不但害了他自己一生,也害了別人一生。

轎子已在這小樓前停下來,後面的轎夫正在擦汗,前面轎子那小姑娘已走了出來,走上小樓旁的梯子,正在敲門。

篤,篤,篤,她只敲了三聲,門就開了。

第二頂轎子裡直到這時才走出個人來。

是個女人。

李尋歡看不到她的臉,只看出她的衣服和頭髮都已很凌亂,身段很誘人,走路的姿勢更誘人。

這種姿態李尋歡看來也很熟悉。

只見她盈盈上了小樓,突然回過頭來,向剛走出轎子的上官飛招了招手,才閃身入了門。

李尋歡只能看到她半邊臉。

她的臉白中舵工,彷彿還帶著一抹春色。

這一次李尋歡終於確定了。

這女人果然是林仙兒!

林仙兒在這裡,阿飛呢?

李尋歡真想衝進去問她,卻又忍住了。

李尋歡是個很奇怪的人。

他雖然並不是君子,但他做的事卻是大多數「君子」不會做,不願做,也永遠無法做得到的。

他做的事簡直沒有任何人能做得到,因為世上只有這樣的一個李尋歡,以前固然沒有,以後恐怕了不會再有了。

是以世上雖有些人一心只希望李尋歡快些死,但也有些人情願不惜犧牲一切,讓他活下去。

夜深了。

李尋歡還在等著。

一個人在等待的時候,總會想起許多事。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阿飛的時候──那天李尋歡並不寂寞,還有鐵傳甲和他在一起。

他不禁又想了鐵傳甲,想起了他那張和善忠誠的臉,想起了他那鐵釘般的胴體──只可惜他的胴體雖如鋼鐵般堅強,但一顆心卻是那麼脆弱,那麼容易被感動,所以他活在世上,總是痛苦多於歡樂。

想著想著,李尋歡突然又想喝酒了。

他取出酒瓶,將剩下的酒全部喝了下去。

然後他又咳嗽起來。

他從來不肯為自己考慮。

就在這時,小樓的門開了。上官飛已走了出來,他看來比平時愉快多了,只不過顯得有些疲倦。

門裡面伸出一雙手,拉著他的手。

晚風中傳來低低的細語,似在珍重再見,再三叮囑。

過了很久,那雙手才緩緩鬆開。

他走得很慢,不住回顧,顯然還捨不得走。

但這時小樓上的門已關了。

上官飛仰首望天,腳步突然加快,但神情看來還有些癡迷,時而微笑,時而歎息。

他是不是也被帶入了地獄?

小樓上的燈光很柔和,將窗紙都映成粉紅色。

上官飛終於走了,李尋歡忽然覺得這少年也很可憐。

李尋歡長長歎了口氣,大步向小樓走了過去。

篤,李尋歡先敲了一聲門,又篤篤接連敲了兩聲,他早已發覺那小姑娘敲門用的正是這種法子。

篤,篤篤,敲了三聲後,門果然開了一線。

一人道:你──她只說了一個字,就看清李尋歡了,立刻就想掩門。

但李尋歡已推開門走了進去。

開門的竟不是林仙兒,也不是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而是個白髮蒼蒼,滿面皺紋的老太婆。

她吃驚地瞧著李尋歡,顫聲道:你──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

李尋歡道:我來找個老朋友。

老太婆說:老朋友?誰是你的老朋友?

李尋歡笑了笑,道:她看到我時,一定會認得的。

他嘴裡說著話,人已走了進去。

老太婆攔住他,又不敢,大聲道:這裡沒有你的老朋友,這裡只有我和我孫女兩人。

小樓上一共隔出三間屋子,一間客屋,一間飯廳,一間臥室,佈置得自然都很精雅。

但三間屋子裡都看不到林仙兒的影子。

那穿紅衣服的小姑娘像是害怕得很,臉都嚇白了,顫聲道:奶奶,這人是強盜麼?

老太婆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了。

李尋歡覺得有些哭笑不得,苦笑道:你看我像不像強盜?

小姑娘咬著嘴唇道:你若不是強盜,為什麼三更半夜闖到人家裡來?

李尋歡道:我是來找林姑娘的。

小姑娘像是覺得他很和氣,已不太害怕了,眨著眼道:這裡沒有林,只有位周姑娘。

林仙兒莫非用了化名?

李尋歡立刻追順:周姑娘在哪裡?

小姑娘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姓周,周姑娘就是我。

李尋歡笑了。

他忽然覺得自己簡睦像是個呆子。

小姑娘似乎覺得有些好笑,道:但我卻不認得你,你為何來找我?

李尋歡苦笑道:我找的是位大姑娘,不是小姑娘。

小姑娘道:這裡沒有大姑娘。

李尋歡道:這裡剛剛沒有人來過?

小姑娘道:有人來過──李尋歡問道:誰?

小姑娘道:我和我奶奶,我們剛從鎮上回來。

她眼珠子轉劫,又道:這裡只有兩個人,小的是我,大的是我奶奶,但她也早就不是姑娘了,你總不會是找她吧!

李尋歡又笑了。

他覺得自己很笨的時候,總是會發笑。

李尋歡的確沒有看到有人出去。

但也卻明明看到林仙兒走進來。

難道他真的見著鬼了麼?

難道從轎子裡走出來的那女人,就是這老太婆?

老太婆忽然跪了下來,道:我們祖孫都是可憐人,這裡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大爺你無論看上了什麼,只管拿走就是。

李尋歡道:好。

飯廳的桌上有瓶酒。

李尋歡拿起了這瓶酒,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聽那小姑娘在後面偷偷地笑著道:原來這人並不是強盜,只不過是個酒鬼而已。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三十九章 阿飛

月仍未缺。

山泉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條閃著光的銀帶。

李尋歡沿著山泉,慢慢的走著,走得並不急。他不願在天還未亮時就走到阿飛住的地方,免得驚擾他的好夢。

他從不願打擾別人。

但無論什麼人,無論在什麼時候來打擾他,都沒有關係。

那老太婆,絕不是林仙兒改扮的。

林仙兒到哪裡去了呢?

李尋歡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難道我已老眼昏花?

天終於亮了,秋已殘,梅花已漸漸開放。

李尋歡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抬起頭,梅林已在望。

梅林深處,已隱約可以望見木屋一角。

面對著這一片梅林,李尋歡似乎又變得癡了。

梅花旁,就是泉水的盡頭。

一線飛泉,自半山中倒掛而下,襯著這片梅花,更宛如圖畫。

圖畫中竟有個人。

李尋歡也看不到這人的臉,只看出他穿著套很乾淨,很新的青布衫褲,頭髮也梳理得很光很亮。

他手裡提著水桶,穿過梅林,走入木屋。

這人的身材雖然和阿飛差不多,但李尋歡卻知道他絕不會是阿飛。

那麼這人是誰?

李尋歡想不出有誰會和阿飛住在一起。

他立刻趕了過去。

木屋的門,是開著的,屋子裡雖沒有什麼華麗的陳設,但卻收拾得窗明乾淨,一塵不染。

桌子的角落裡,有張八仙桌,那穿新衣的少年正從水桶裡擰出一塊抹布,開始抹桌子。

他抹得比孫駝子還慢,還仔細,看來好像這桌子上只要有一點灰塵留下來,他就見不得人似的。

李尋歡從背後走過去,覺得他背影實在很像阿飛。

但他絕不會是阿飛。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阿飛抹桌子的模樣,但這人既也住在這裡,自然一定是認得阿飛的。

他至少應該知道阿飛在哪裡。

李尋歡輕咳了一聲,希望這人回過頭來,他才好向他打聽。

這人的反應並不快,但總算還是慢慢的回過頭來。

李尋歡呆住了。

他認為絕不會是阿飛的人,赫然就是阿飛。

阿飛的容貌當然並沒有變,他的眼睛還是很大,鼻子還是很挺,看來還是很英俊,比以前更英俊了些。

蛤他的神情卻已變了,變得很多。

他眼睛裡已失去了昔日那種攝人的魔力,面上那種堅強,孤傲的神情也沒有了,竟變得很平和,甚至有些呆板。

他看來也許比以前好看多了,乾淨多了,但以前他那種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種令人眩目的光芒,如今卻已不復再見。

這真的就是阿飛?

這真的就是昔日的那孤獨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別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劍如風,足以令天下群雄膽寒的少年?

李尋歡簡直無法想像,現在這身上穿著新衣服,手裡拿著塊抹布的人,就是以前他所認識的阿飛!

阿飛自然也看到了李尋歡。

他先覺得很意外,表情有些發怔,然後臉上才終於漸漸露出一絲微笑──謝天謝地,他笑得總算還和以前同樣動人。

李尋歡也笑了。

他面上雖然在笑,心頭卻有些發苦。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的瞧著,面對面的笑著。誰也沒有移動,誰也沒有說話,可是兩人的眼睛卻已漸漸濕潤,漸漸發紅──不知過了多久,阿飛才緩緩道:是你。

李尋歡道:是我。

阿飛道:你畢竟還是來了。

李尋歡道:我畢竟來了。

阿飛道: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他們說話都很慢,因為他們的語聲已有些哽咽,說到這裡,兩人突又閉上嘴,像是無話可說。

但就在這時,阿飛突然從屋子裡衝了出來,李尋歡也突然從外面衝了進去,兩人在門口幾乎撞倒一起,互相緊緊握住了手。

兩人的呼吸都似已停頓,過了很久,李尋歡才長長吐出口氣來,道:這兩年來,你過得不好麼?

阿飛慢慢的點了點頭,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尋歡道:我?我還是老樣子。

他舉起了另一雙手上的酒瓶,帶著笑道:你看,我還是有酒喝,連我那咳嗽的毛病,這兩年都好像已經被酒沖走了,你──一句話未說完,他又咳嗽起來,咳個不停。

阿飛靜靜的望著他,似已有淚將落。

突聽一人道:你看你,李大哥來了,你也不請人家到屋裡坐,像個呆子般站在門口,也不怕人家看了笑話麼?

林仙兒終於露面了。

林仙兒卻還是一點也沒有變。

她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美麗,笑起來也還是那麼是朗,那麼可愛,她的眼睛還是發著光,亮得就像是天上的明星。

她就站在那裡,溫柔地瞧著李尋歡,柔聲道:快兩年了,李大哥也不來看看我們,難道已經將我們忘了嗎?

無論誰聽到這句話,都一定會認為李尋歡早已知道他們住的地方,卻始終沒有來探望他們。

李尋歡笑了,道:你又沒有用轎子來接我,我怎麼來呢?

林仙兒眨了眨眼睛,笑道:說起轎子,我倒也真想坐一次,看看是什麼滋味。

李尋歡目光閃動道:你沒有坐過轎子?

林仙兒垂下了頭,幽幽道:像我這樣的人,哪有坐轎子的福氣。

李尋歡道:但昨夜鎮上,我看到有個人坐轎經過,那人真像你。

他眼睛瞬也不瞬的盯著林仙兒。

林仙兒面上卻連一點驚慌的表情都沒有,反而笑:那一定是我在夢中走出去的──你說是嗎?

後面一句話,她是對阿飛說的。

阿飛立刻道:每天晚上她都睡著很早,從來沒有出去過。

李尋歡心裡又打了個結。

他知道阿飛絕不會在他面前說謊的,但林仙兒若一直沒有出去,昨天晚上從轎子出來的那女人是誰呢?

林仙兒已靠近阿飛身旁,將阿飛本來已很挺的衣服又扯平了些,目中帶著無限溫柔,輕輕道:昨天晚上你睡還好麼?

阿飛點了點頭。

林仙兒柔聲道:那麼你就陪李大哥到外面走走,我到廚房去做幾樣菜,替大哥接風。

她瞟了李尋歡一眼,嫣然道:外面的梅花已快開了,我知道李大哥最喜歡梅花──是嗎?

阿飛走路的姿勢也變了。

他以前走路時身子雖然永遠挺得筆直,每一步邁出去,雖然都有一定的距離,但他的肌肉地是完全放鬆的。

別人走路是勞動,而他,卻是休息。

現在他走路時身子已沒有以前那麼挺了,彷彿有些神不思屬,心不在焉,卻又顯得有些緊張。

他顯然已不能完全放鬆自己。

兩人走了很長的一段,李尋歡還沒有說什麼。

因為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本想問阿飛,為什麼要躲到這裡來?林仙兒是否已承認了自己的罪行?她劫來的財富是否已還給了失主?

但他都沒有問。

他不願意觸及阿飛的隱痛。

阿飛也沉默,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忽然長歎了口氣,道:我對不起你。

李尋歡也歎了口氣,道:你為了救我,不惜自認為梅花盜,甚至連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這樣若也算對不起我,我倒真希望天下人都對不起我了。

阿飛似乎全沒有聽他說話,接說道:我走的時候,至少應該告訴你一聲的。

李尋歡柔聲道: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我不怪你。

阿飛黯然道:我也知道我不該這麼做,可是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對她下手,我──我實在已離不開她。

李尋歡笑道:一個男人愛上了一個女人,本是天經地義的事,一點也沒有錯,你為什麼偏要責怪自己。

阿飛道:可是──可是──他神情突然激動起來,大聲道:可是我卻對不起你,也對不起那些受了梅花盜之害的人。

李尋歡沉默了半晌,試探問道:但她改過了,是嗎?

阿飛道:我們臨走的時候,她已將所有劫來的財物都還給了別人。

李尋歡道:既然如此,還難受什麼?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話你不懂?

他不願阿飛再想這件事,忽然抬頭笑道:你看,這棵樹上的梅花已開了。

阿飛道:嗯。

李尋歡道:你可知道已開了多少朵?

阿飛道:十七朵。

李尋歡的心沉落了下去,笑容也凍結。

因為他數過梅花。

他瞭解一個人在數梅花時,那是多麼寂寞。

阿飛也抬起頭,道:看來又有一朵要開了,為何它們要開得這麼早呢?開得早的花朵,落得豈非也早些──木屋一共有五間,一間客廳,一間貯物,後面的是廚廁,剩下的兩間屋子裡,都擺著床。

較大的一間陳設精緻,還有妝台。阿飛道:仙兒就睡在這裡。

較小的一間也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阿飛道:這是我的屋子。

李尋歡黯然。

他這才知道阿飛和林仙兒原來一直還是分開來睡的。兩人在這裡共同生活了兩年,而阿飛又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李尋歡覺得很意外,也很佩服。

阿飛臉上露出一絲笑,道:你若知道這兩年來我睡得多早,一定會奇怪。

李尋歡道:哦?

阿飛道:天一黑我就睡了,一沾枕頭就睡著,而且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李尋歡微笑道:生活有了規律,睡得自然好。

多情劍客無情劍 第四十章 姦情

阿飛道:這兩年來,我日子的確過得很平靜──我一生中從未有過如此安定平靜的日子,她──她也的確對我很好。

李尋歡笑道:聽到你說這些話,我也很高興,太高興了──他自然不願被阿飛看出他笑得有些不自然,嘴裡說著話,頭已轉了過去,四面觀望著,突然又道:你的劍呢?

阿飛道:我已不用劍了。

李尋歡這才真的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不用劍了?為什麼?

阿飛道:劍是凶器,而且總會讓我想起那過去的事。

李尋歡道:這是不是她勸你的?

阿飛道:她自己也放棄了一切,我們都想忘記過去,從頭做起。

李尋歡點頭,道:很好,很好,很好──他本來像是還有話要說的,但這時林仙兒的呼聲已響起,菜已擺上桌了,老爺們還不想回來麼?

菜不多,卻很精緻。

林仙兒的菜居然燒得這好,倒也是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除了菜之外,桌上當然還有酒,但酒杯裡裝的卻是茶。

林仙兒道:山居簡陋,倉促間無酒為敬,只好以茶作酒了。

李尋歡笑道:幸好我還帶了半瓶酒來──他目光四轉,終於找到了方才擺在椅子角落裡的那酒瓶,先將自己杯中的茶一飲而盡,向阿飛道:來,你也快把茶喝完,我替你倒酒。

阿飛沒有說話。

阿飛突然道:我戎酒了。

李尋歡又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戎酒了?為什麼?

阿飛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林仙兒道:酒喝多了,對身體總不太好的,李大哥,你說是嗎?

李尋歡沉默了很久,笑了:不錯,酒喝多了,就會變得像我這樣子,我若能倒退十幾二十年,我一定也要戎酒的。

阿飛低下頭,開始吃飯。

他看來又有些心不在焉,剛夾起個肉丸,就掉在桌上。

林仙兒白了他一眼,道:你看你,吃飯就像個孩子似的,這麼不小心。

阿飛默默的,又將掉在桌上的肉丸夾起。

林仙兒又白了他一眼,柔聲道:你看你,肉丸掉在桌上,怎麼還能吃呢?

她自己夾起個肉丸,送到阿飛嘴裡。

晚飯的菜比午飯更好,然後,天就黑了。

李尋歡睡在阿飛的床上,阿飛睡在客廳裡。

林仙兒親自為他們換上了乾淨的被單,鋪好床,又將一套乾淨的衣服放在阿飛的床頭。

我喜歡小飛每天換衣服。

臨睡前,她打了盆水,看著阿飛洗手洗臉,等阿飛洗好了,她又將手巾拿過來,替阿飛擦耳朵。

阿飛睡下去,她就替他蓋好被。

這裡比較冷,小心晚上著了涼。

她對阿飛服侍得實在是無微不至,就算是一個最細心的母親,對她自己的孩子也未必有如此體貼。

阿飛應該算是幸福極了。

但也不知為什麼,李尋歡卻有點不明白,他實在不知道阿飛這種生活是幸福?還是痛苦?

李尋歡也不知是覺得可笑,還是很可悲。

外面鼻息沉沉,阿飛果然一沾枕頭就已睡著。

李尋歡卻沒有這麼好的神氣,自從三歲以後,他就從來了沒有這麼早睡過,殺了他也睡不著。

林仙兒的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也像是睡著了。

李尋歡披衣起床,悄悄走了出去,有很多事他都想找阿飛聊聊。

但阿飛卻睡著很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條豬也不會睡得這麼沉的,何況是比狼還有警覺的阿飛。

李尋歡站在阿飛床頭,沉思著,面上露出了憤憤的表情「她每天都睡得很早──從不出去──」

「天一黑我就睡了,一覺睡到天亮,從不會醒。」

李尋歡記得今天晚上吃的湯是排骨湯,燉得很好,阿飛喝了很多,林仙兒也一直在勸著李尋歡多喝些。

幸好排骨湯是用筍子燉的,李尋歡雖不俗,卻從來不吃筍。幸好他是個從不忍當面拒絕別人好意的人。

他雖然沒有拒絕,卻趁林仙兒到廚房去添飯的時候,將她盛給他的一大碗湯阿飛喝了。

他記得林仙兒回來看到他的湯已空,笑得更甜。

她在湯裡放了什麼迷藥?

每天晚上一大碗湯,所以阿飛每天都睡得很沉。

阿飛睡沉了,她無論去做什麼,阿飛也不會知道。

但她為何不索性在湯裡放些毒藥?

這自然是因為阿飛還有利用的價值。

李尋歡目中射出了怒火,突然轉身,用力去拍林仙兒的門。

門裡沒有聲音,沒有回應。

李尋歡一生中從未踢破過別人的房門,闖入別的屋子。

但這一次卻是例外。

屋子裡果然沒有人,林仙兒到哪裡去了?

這一次,他算準林仙兒必定在這小樓上。

他正考慮是否現在就闖進去,小樓上的門突然開了。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出來,看來也和上官飛一樣,神情雖然很愉快,卻顯得有些疲倦。

從門裡射出的燈光,照在他身上。

李尋歡本不是個容易吃驚的人,但一看到他,就又吃了一驚。

他再也想不到從這扇門裡走出的人,竟是郭嵩陽!

只見門裡面伸出一雙白生生的手,拉著郭嵩陽的手。

晚風中傳來一陣陣低語,似在珍重再見,再三叮嚀。

過了很久,郭嵩陽才慢慢走下樓梯。

他走得很慢,不時回頭,顯然還有些捨不得走。

但小樓上的門卻已關了──這小樓上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

李尋歡不但覺得很悲哀,也很憤怒,他悲哀是為了阿飛而悲哀,憤怒也是為了阿飛而憤怒。

他幾乎從未如此憤怒過。

方纔他已忍不住要衝過去,當面揭穿林仙兒的秘密,但郭嵩陽也可算是他的朋友,而且也是個男子漢!

他不忍令郭嵩陽難堪。

只見郭嵩陽仰首望天,長長吸了口氣。

但走了兩步,他腳步突又停住,厲聲道:是什麼人躲在那裡,出來!

嵩陽鐵劍果然不愧是當今天下頂尖高手,他的警覺之高,反應之快,都絕非上官飛可比。

無論從什麼地方走出來,他頭腦還是能保持清醒,但他卻也絕對想不到從樹後走出來的人竟是李尋歡!

從小樓到停車愛醉楓林晚並不遠,兩人在這段路上說的話也不多,而且都沒有說出自己心裡想說的話。

但有些話遲早總是要說出來的。

他們坐在酒店的屋脊上,開始喝酒。

李尋歡在很多地方都喝過酒,但坐在屋脊上喝酒,還是生平第一次,他發覺這真是喝酒的好地方。

現在,一罈酒也只剩下半壇了。

郭嵩陽喝得真不少──有李尋歡這樣的酒伴,有清風明月沽酒,無論誰都會多喝幾杯的。

郭嵩陽忽然道:你──你自然知道我到那樓上去做什麼。

李尋歡道:我知道你是男人。

郭嵩陽道:你自然也知道在那樓上的人是誰?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我──並不常來找她。

李尋歡道:哦?

郭嵩陽道:我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來找她。

李尋歡默默的點了點頭。

郭嵩陽道:我也認得很多女人,但她卻是最能令我愉快的一個。

李尋歡沉默道:你可知道她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麼?

郭嵩陽喝了口酒,道:我認得她已有很久了。

李尋歡道:她對你怎樣?

郭嵩陽笑了,道:她會對我怎樣?這種女人對任何人都是一樣的,只看那男人是不是有被她利用的價值。

李尋歡道:你也知道她在利用你?

郭嵩陽又笑了道:我當然知道,但我卻一點也不在意,因為我也在利用她。只要她能給我愉快,我付出代價有何妨。

李尋歡點了點頭,道:這的確是很公平的交易,可是──你們的交易若是傷害到別人,你也不在意麼?

郭嵩陽道:會傷害到誰?

李尋歡道:自然是愛她的人。

郭嵩陽歎了口氣,道:我有時真不懂,女人為什麼總是要傷害愛她的人?

李尋歡笑了笑,道:這也許是因為她只能傷害愛她的人,你若不愛她,怎麼被她傷害?你若不愛她,她無論做什麼事,你根本都不會放在心上。

郭嵩陽微笑道:你對女人好像瞭解得很多。

李尋歡道:世上絕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真的瞭解女人,若有誰認為自己很瞭解女人,他吃的苦頭一定比別人更大。

郭嵩陽沉默很久緩緩道:阿飛真的很愛她?

李尋歡道:是。

郭嵩陽道:我知道她是阿飛的朋友,也知道阿飛是你的朋友。

李尋歡沒有說話。

郭嵩陽道:但我卻不認得阿飛,也從未見到過他。

李尋歡道:你用不著解釋,我並沒有怪你。

郭嵩陽又沉默了很久,問道:阿飛現在還和她在一起麼?

李尋歡道:是。

他長歎一聲,道:他愛她雖比你深得多,但他和她的關係卻還不及你親密。

郭嵩陽很詫異道:難道她沒有和他──李尋歡苦笑道:無論誰都可以,就是他不可以。

郭嵩陽道:為什麼?

李尋歡道:因為他尊敬她,從不願勉強她,她是他心目中的聖女──她自然希望他永遠保留這種印象。

他苦笑道:其實女人是生來被人愛的,而不是被人尊敬的,男人若對一個根本不值得尊敬的女人尊敬,換來的一定是痛苦和煩惱。

郭嵩陽道:如此說來,她的所做所為,阿飛一點也不知道?

李尋歡道:完全不知道。

郭嵩陽道:你為何不告訴他?

李尋歡道:我縱然告訴他,他也不會相信,一個男人若是愛上了一個女人,他的耳朵就會變聾子,眼睛也會變瞎子,明明很聰明的人也會變呆子。

郭嵩陽沉吟道:你難道要我去告訴他?

李尋歡黯然:他是個很有作為的青年,也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忍心眼看他敗在這種女人的手上。

郭嵩陽默默無語。

李尋歡道:我生平從未求人,但這一次──郭嵩陽突然打斷他的話,道:可是──我說的話,他就會相信麼?

李尋歡道:至少你和她的關係,她總不能完全否認的。

郭嵩陽霍然長身而起,道:好,我陪你去。

李尋歡緊握住他的手,道:我的確沒有看錯你,我相信你和阿飛也一定會變成很好的朋友。

郭嵩陽道:好朋友只要有一個就已足夠,他能交到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已可算是不虛此生了!

木屋裡竟沒有人!

阿飛睡過的床,還鋪在客廳裡,廚房裡還擺些昨夜吃剩下的茶,但燉湯的湯鍋卻已空了,而且也已洗得乾淨淨。

林仙兒的臥房裡一切東西都還是老樣子,被李尋歡闖破的門在風中微微搖晃著,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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