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明》第25章
明 作者:酒徒 第二卷 大風 第九章 復出(一)

第二卷 大風 第九章 復出(一)

  細雨輕輕的敲打在窗口上,如音樂中舞動的精靈。

  書房內,劉凌面對簾外的風雨,低眉信手,琴聲泉水一樣從指尖滑過。

  家是一個可以療傷的地方,武安國換了一身乾淨的便裝,坐在書房內一邊吃著點心,一邊靜靜的聽妻子撫琴。

  高山流水一樣的琴聲讓他煩躁的心情漸漸恢復寧靜。

  那琴聲中有安慰,有支持,還有對自己想一個人承擔所有責任冒失行為的抗議。

  他已經將白天的經過告訴了劉凌,牽手走過這麼多日子,已經習慣了彼此之間毫無隱瞞。他知道自己的愛人不是個經歷不了風雨的嬌花,無論什麼喜悅和憂傷,兩個人都可以分享。

  走過去,武安國從背後抱住劉凌柔軟的身軀。

  「討厭鬼,不好好吃東西,你又胡鬧些什麼」。劉凌輕輕的掙了一下,停下琴,抬頭迎上了武安國溫柔的目光。

  一年多來,這雙目光深邃多了,古井無波。但是作為妻子,她能看到裡邊的無奈與不甘。

  「對不起,害得你又為我擔心」。武安國溫柔的說道,犯了錯誤能主動承認,在劉凌眼中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美德,武安國總喜歡把這個美德發揚光大。

  輕輕的歎了口氣,劉凌知道自己碰到的是命中魔星。溫婉的安慰道:「都老夫老妻了,也不必說這些,況且以義父的秉性,這個節骨眼上也不會碰你」。

  武安國對劉凌的全局眼光一直比較佩服,卻沒料到劉凌分析得出這麼一個結論,不覺吃了一驚,低聲問一句:「什麼」?

  「義父現在才不會動你,新政帶來的亂子越大,他越不會動你。北平新政本來就是出自你的手,優點和漏洞沒人比你更清楚,毀了你,整個新政目前就只能以失敗告終,也失去了他當初探索的意義。況且現在北方戰事正緊,他才不會讓朝廷發生太大變動影響到軍心。這個皇上能掃平群雄,靠的就是比別人更能分清楚事情的輕重緩急」。

  一道紫色的閃電劃過傍晚的天空,雷聲輕而舒緩。武安國在雷聲中頓悟,白天的一幕幕隨著劉凌的分析,清晰地在眼前重現。

  「白天明著是王本等人在攻,你和費震等人在守。實際上,從周無憂出來說話起,局勢已經徹底改變。白正辛辛苦苦寫好的奏章,被王本這幾個笨人完全浪費。他們不但沒讓新政損失絲毫,還把鹽巴的控制權給丟了。口子開了容易,哪就那麼好收回來,商人手中的食鹽一直賣不完怎麼辦,皇家也不能失信於民吧。後來吳沉出來,只能說是找回一點場子,刀子捅得是地方,可惜被李伯伯給帶偏到別處」。

  「怎麼帶偏了呢,沈斌還是被犧牲掉了,這個老狐狸」。武安國對李善長放棄沈斌依然不滿,小聲詆毀

  「沈斌本來就是個替罪羊,義父原來就不喜歡沈家,只是不好駁了太子的面子,即便沒有這次機會,沈斌早晚還會被拿下來。李伯伯棄保沈斌,卻把對新政持更積極態度的朱二推上前台。朱家是江南富豪,與白正等江南文人長輩之間有很多來往,他主管海關,支持新政的人和反對新政的人日後都很難在海關上發動攻擊。況且那朱二又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看看他在高麗談判中的手段就知道此人頭腦絕非一般。這是一招絕妙好棋,只可惜無人喝彩」。

  「絕妙好棋?沈斌本來是執行者,錯誤在我,卻讓他背黑鍋」,武安國歎息道。和沈斌交情不深,但讓別人代自己受過他總是於心不忍。

  「你不是一直希望官員能承擔自己的責任嗎?沈斌主事海關,那麼多糧食消失,他自然難脫干係。我倒覺得周無憂說的好,關鍵不在破壞,在於建設。即使你承擔了責任,也解脫不了他。現在關鍵是要把變不利為有利,趁機達到你想要的目的才是正經。李伯伯示範得很清楚,說得也很明白,可惜你不明白他的苦心。政治本來就沒有私德,除非你不在圈子之內。這又不可能,你已經在馬車上,坐到了駕轅者的位置」。劉凌的語氣慢慢加重,宅心仁厚,是丈夫的優點也是缺點,改變不了這個缺點,他永遠都是朱元璋的手下敗將。

  「我已經在馬車上」?武安國若有所思,自己的確已經在馬車上,一直坐在駕轅的位置而自己渾然不覺,儘管自己一直是在被動的反擊,一直把自己放在一個播種者的位置,實際上,整個大明朝都已經因自己而變。只是自己的政治能力和當朝這些人相去實在太遠,在自己那個世界,自己連個小組長都沒當過,如何一下子承擔起這麼多責任?

  看著丈夫那憂心重重的樣子,劉凌終究心中有些不忍,低聲安慰道:「其實你也不必太擔心,只要保證馬車不翻掉就行了,至於方向,其實憑誰都未必控制得了。仔細想想白天支持你和反對你的人所處位置,就能看得更清楚些」。

  位置?武安國仔細琢磨妻子的建議,慢慢陷入沉思。白天反對新政並攻擊他的人大多是江南出生的文臣,以文章傳世和科舉選拔出的官員居多。而拚命為新政說話的人,除了戶部尚書費震外,其他大多是北方推舉出來的官吏。明初幾次科舉,上榜的多為南方人,為了地區的平衡,朱元璋不惜兩次推翻考試結果重考,並且曾經一度中斷科舉。但是,變換考題後上榜者依然集中在江浙一帶。為了避免官員因地域結成團伙,朝廷下令,北方地區每年要推薦有名望的士紳到朝廷為官,以平衡科舉上榜者地域過分集中的弊端。

  科舉出身的官員,大多家中有一定的田產,族中有人當官,老家的親戚也趁機借其名號經營土地而壯大家族產業。北方推舉出來的官員,則成分及其複雜,大地主、大官僚和讀書人都有,這幾年北方工商業大肆興起,這些人或多或少插了一腿。

  朝中的武將就更不用提,燕王的舊部在北平佔有股份者不在少數,常冒等大將的族人本身就在大肆開辦工廠。這幾年跟著新政的風頭到北平發財的魏國公徐達、開平王常遇春舊部大有人在。

  身體猛的一震,在武安國的頭腦中,兩個陣營漸漸清晰,這裡邊不但有政治,還有切切實實的利益糾纏。資本雖然剛剛萌芽,已經滲透進政治當中,已經懂得為自己的生存空間而博殺。這個怪物雖然有些畸形,但確實在茁壯成長。李善長只說對了一半,這輛馬車不僅僅是要避開前路上人多的岔道,把犧牲降到最小。而是無論誰擋到了馬車前邊,無論多少人,它都會撞上去,或者給自己撞出一條血路,或者被掀翻於地,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流著血醒和骯髒」。窗外,紫色的閃電劃過夜空,留下一抹猩紅。

  「凌兒,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望著外邊連綿的夜雨,武安國突然很迷茫。

  一隻溫暖的小手塞進他的掌握中。

  「無論你做什麼,我都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你對不對,但是我知道只要你成功了,我父親的悲劇就永遠不會重演」。

  雷聲由天際而來,震動著千年古都,震動著森嚴的金陵紫禁城。

  御書房,李善長的身影伴著雷聲的節奏被燈光扯得忽長忽短。白天商議了半天,得出的不過是解決問題的方向,具體細節,朱元璋還得和他商議。中書省被裁撤後,權力更強的集中到了皇帝手中,國家管理狀況也更多的依賴於皇帝的勤奮。

  君臣面前都擺著一大堆奏折,這些都是地方和各部上來的請示折子。李善長要將自己面前的奏折挑揀主要的轉給朱元璋,並在奏折中夾上紙條,寫清楚自己的建議。入夏以來,夜宿朝房已經是家常便飯。在別人眼中,李太師聖眷更隆,但李善長能覺察出自己的身體日見沉重。

  一連串的長咳令人揪心。

  朱元璋抬起頭,示意太監過去給李善長捶背,關心地叮囑,「善長,不行就歇一會,朕傳別人來替你」。

  「謝,謝陛下聖恩,臣還能盯得住」,李善長一邊咳嗽一邊回答,腿下半坐的凳子已經被汗濕透,輕輕一動就能擠出水來。

  好心的王公公端過一腕參湯,示意小太監給李太師餵食。李善長哪裡敢喝,掙扎著站起,推開小太監遞到嘴邊的磁碗。

  「喝吧,是朕吩咐他們給太師準備的,善長啊,這段時間辛苦你了,朕沒找到合適的大學士之前,你可不能躺下」。朱元璋擺擺手,示意李善長坐下享用參湯。

  「微臣不敢」,李善長輕輕的抿了一口,把參湯放到了桌子角上,感激的說道:「為皇上分憂,是微臣分內之事,多少人夢寐以求,天天燒香都求不來這份榮耀,微臣豈擔得起辛苦二字」。

  朱元璋笑了笑,把面前的奏折向旁邊一推,示意太監給自己倒一碗參湯過來,大口灌了下去,清清嗓子說道:「歇會,歇會,咱君臣說兩句閒話,太師辛苦,眾所周知,開國輔政之臣中,朕最倚仗的還是你」。

  李善長依言放下毛筆,也端起面前的參湯品了品,感動地回答:「臣本一介布衣,蒙陛下恩寵,因名主而揚名,位極人臣,豈敢不鞠躬盡瘁。日後汗青之上,提及陛下豐功偉業,必然有微臣之名列於其下,人生如此,心願已足,臣死亦無撼也……」。

  王公公聽見李善長的表白,覺得不符合其平時小心謹慎的姿態,微微一愣。借燈光偷眼觀看,只見老太師鬚髮盡白,隱隱透出些仙風道骨的清瘦。剛剛咳過而憋紅的臉上青筋虯結,淡淡的蒙著層灰色。心裡沒來由的一酸,眼淚差點兒掉了出來,上前兩步,輕輕的抓起羽扇,慢慢的在李善長身後扇動。

  「有勞公公了」,李善長被習習涼風吹得通體舒泰,回頭抱拳相謝。

  「不妨,善長你儘管放開些」。朱元璋豪爽的說道。「太師不過柒拾歲的年齡,休要說些喪氣話,什麼此生不此生的,咱們君臣總得有始有終吧,你撒手不管了,我找誰去」?

  李善長談談展了個笑臉,伸伸胳膊說道,「陛下身邊人才濟濟,我這把爛骨頭說實話是厚臉皮懶著聖恩不肯給別人讓地方。老成持重些的,吳沉、王本兩人才能強臣百倍,陛下如果喜歡年少力強,頭腦清晰的,北平布政郭璞、工部侍郎周無憂,戶部尚書費震都是棟樑之材。況且陛下還有太子、燕王、武駙馬這些自家人在身邊沒用到」。

  「王本?太師別和朕說笑,朕是問你正事。王本除了那兩筆字外,其餘地方不壞朕的事就不錯。今天白天那個周無憂倒是有膽有識,做事也沉穩,可惜人望不足。費震又太小家子氣,郭璞名聲不錯,誰知站到朝堂上是否能立得住。太子海事還忙不過來,姓武那個愣頭青,那副脾氣要不給朕好好改改,早晚朕要打他一頓板子。今天聽說他還當面頂撞了太師,善長,不知可有此事」!

  「也不算頂撞,駙馬只是說,為政者要對百姓負責而已」。李善長笑笑把話題叉開,又引發一串長咳。「為政者無私德,但為政者要講良心,為政者要負責任」。武安國白天的話又在他耳邊迴響。咳嗽夠了,李善長喘息著說:「萬歲,武駙馬脾氣雖然執拗了些,但確實是個心懷百姓的好官,滿朝當中,比他替陛下考慮多的官員也不多」。

  「這倒不假,這小子民間出身,讀書雖然少,但比起一些滿嘴文章的傢伙強多了。為政者要負責任,這話也有道理。朕前兩天看書,北平有個叫伯文淵的,寫了篇文章叫官府之責,也說了這個道理。說什麼「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這些都是官府的責任,官員不但要對皇帝負責,還要對治下百姓生活是否富足負責,說得真是有見地。滿朝文武,明白這個道理的真還不多,這幾年,人材都出在北平了」。朱元璋聽李善長轉述武安國的話,提到為政者的責任,讚歎了幾句。

  「陛下聖明」,李善長聽朱元璋提起大儒伯文淵的著作,不知是禍是福,小心翼翼的歌功頌德。自從武安國對他說出目前政治的弊端是太依賴於明君與清官,他就一直處心積慮希望修補這個缺陷。大明的制度出自他手,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自己設計的東西盡可能的趨近完美。而以前讀過的書不能提示他如何去做,所以李善長對於觀點新穎的著述非常關注。伯文淵公開發表的任何著作他都未曾放過。有些觀點他非常認同,有些觀點他雖然不認同,但是非常擔心這些觀點會給作者帶來大禍,總是小心的回護一二。孔子誅少正卯的先例在那擺著,古今儒者都不在乎從把對手從肉體上消滅,儘管對手也是聖人門下。

  「聖明不聖明朕不知道,朕和你都比有些大臣當百姓的日子多些,知道的撒是當百姓的苦楚。前些日子王本建議朕把伯文淵抓了,治他歪曲聖人言語,不敬朝廷之罪,他奶奶的當朕糊塗麼?朕當即問他,有個姓孟的小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比伯文淵大逆不道多了,朕是否先把他誅了九族」

  李善長聽到朱元璋姓孟的小子,不知是誰,先是微微一愣,猛然間醒悟過來朱元璋是拿亞聖孟子奚落王本,笑得不住咳嗽。邊笑邊說道:「是啊,依臣所見,有個姓李的更應該抄家滅族,他居然說「百姓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不是公然唆使百姓造反嗎?陛下趕快派人把他抓了,遲了這人就逃了」!

  滿屋子的太監都被逗笑了,不敢大聲,背對著牆壁拚命摀住嘴巴。朱元璋笑了半晌,喘息著說道:「他奶奶的,老子今天還說過爾俸爾祿,民脂民膏,讓他們好好想想到底是誰養活了誰,莫不成老子自己要造自己的反不成。武小子曾對朕說胸懷坦蕩的人不在乎別人怎麼議論,憑這一點就比王本他們強!」。

  「那陛下為何不把伯文淵招到身邊來,聽聽他對朝政的見解」。放賢才在民間,一向不是朱元璋的習慣。把伯文淵招到京城來,聽聽他對朝政的建議,對自己修正制度也有所幫助,李善長的建議考慮可謂長遠。

  朱元璋長歎一聲,說道:「朕又何嘗不想,但是大賢可能在民間才能成就其賢,到了朝廷,很快就和眾人一樣了。朕這些年發現,一個人再有賢名,做官沒幾年,就把自己所說過的話全忘了,昧了良心貪起來花樣更多,並且借口總能理直氣壯。還不如那些科舉上來的後生小子,好歹變壞得慢些。為政者要對百姓負責,說得容易,真正肯為百姓負責的,朕到現在也沒找到幾個」。

  李善長苦笑了一下,朱元璋說得有道理,以前起事抗元,很大程度是因為對官府欺壓百姓不滿。但大明朝欺壓百姓的狗官殺了一批又一批,貪官們總是前仆後繼如飛蛾僕火。今天趁著朱元璋高興,不如把要緊的事先和他說了。想到此,李善長又建議道:「武駙馬倒是個肯負責的人,目前應該派他出去收拾北方的亂局,新政出自他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關鍵。況且如陛下所評,武侯心懷百姓,不至於壞了陛下的事」。

  屋子裡的呼吸聲一下子止住了,所有人豎起了耳朵聽朱元璋的下文。王公公偷眼看看剛才笑得面紅耳赤的李善長,心中著實納悶這個謹慎的太師今天怎麼突然膽子越發大了起來。

  「朕正有此意,這小子賺錢還有一手,腦子也夠用,剛好替朕檢查一下為什麼小小天災折騰得這麼厲害。北平的事情也確實需要個人去料理,只是他為政經驗太少,朕怕他把事情弄急了,反倒不好收拾」。沉吟了一下,朱元璋回答道。派武安國去給震北軍解決後顧之憂,對付北平的股災和軍火庫被燒問題,捎帶著在路上檢查一下各地救災情況,的確是個非常好的選擇,但是這小子一旦出了京城,可謂是虎入深山,再招回來就不容易了。為此,他已經猶豫了很久,白天不肯治武安國考慮事情不周之罪,就是為此緣故。李善長不知是太擅長揣摩聖意,還是不約而同和朱元璋想到了一處,提出的建議正中其心事。

  「陛下,武侯雖然貴為駙馬,但出去替天子巡視邊疆,不領兵權,不算違背律法。況且作為欽差大臣,在地方無具體職責,陛下朝中有事需要聽取他的建言,可以隨時招他回來。」李善長怎會不知道朱元璋怕什麼,小心地提醒道。

  「這個建議甚合朕意,只是武小子太過剛直,還需要一個好幫手才行」。朱元璋被李善長說中心事,老臉微微一紅,連忙找借口掩飾。欽差大臣是個讓他非常滿意的提案,表面上權力非常,實際上所有權力全憑皇帝一句話,隨時可以收回。

  「這,微臣一時想不起誰能擔此重任。微臣覺得駙馬是可塑之才,希望陛下多磨煉於他,為日後留為備用。」

  李善長明顯有托政之心,朱元璋對這一點也看得非常清楚。想想剛才李善長所說的心願已足,雖死無撼的話,心裡不由得一軟。好言回答道:「朕知道你以武駙馬為漢之周亞夫,唐之徐世績。但其畢竟太年青了,為人太執著了些。太師,朕這回要跟你借個人 ,駙馬李祺處事穩重,朕一直未曾大用,這次朕亦想和武安國一併派出,不知太師可否捨得」。

  駙馬李祺是李善長的親生兒子,朱元璋此舉明擺著是給李善長一個恩典,李善長如何不知,當下謝恩。「謝陛下恩典,李家父子蒙受皇恩,萬死不辭」。

  「免了,朕對大駙馬放心得很,只是希望武小子不要辜負了太師的舉薦之恩和朕的信任才好」。朱元璋終究還有些不放心武安國離開,嘴上不好說明,歎了口氣,眼睛透過玻璃窗向北方看去,遙遠的北方天際,烏雲沉沉,閃電不斷從雲中裂出一條條口子。

  烏雲沉沉,閃電不斷從雲中裂出一條條口子。撕裂黑暗,又被黑暗吞沒,撕裂黑暗,又粉身碎骨於黑暗之中,週而復始,無止無休。

第二卷 大風 第九章 復出(二)

  驟雨初歇,玄武湖畔,煙波浩淼。大江小河,白水奔流。

  岸上的出租馬車生意頓時好了起來,到處可以見四輪馬車風馳電掣一樣在街上奔跑,伴著叮叮噹噹的車鈴聲,泥水濺起老高。來不及躲避的行人可就遭了殃,剛漿洗的衣服上如同被人兜頭潑了一身泔水一般,從頭髒到了腳。

  「找死啊,你」!沒等行人生氣,趕車師父先回過頭來罵上一句,這叫沒理也得先站三分,先下手為強。當行人緩過勁來回罵時,車已經跑遠了,追也不及。

  京城趕車的師父都是出了名鐵齒銅牙,天南地北,上至國家大事,下至市井傳聞,無一不知,無一不曉,指點江山,品評人物,端的有天子腳下的氣派。乍來京城,不知道的真以為這位趕車的師傅是未得勢的臥龍,整理魚桿的姜尚。

  要是碰上坐車的也是個喜歡聊天的主,一路上絕對不會寂寞。京城趕車這活講究的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邊躲避過往車輛行人,一邊分心二用和乘車者吹牛(南京話,特指聊天,無貶義)。

  無論何時,最熱門話題總是朝廷的人事變動,哪位官員陞遷了,那位官員被皇上打了屁股,是因為哪個妃子吹了枕頭邊兒風,有那個煙雨樓的頭牌姑娘上了閣老的床給七大姑的小侄子的表舅的外甥換回了個好差事,管他謠言是否合情合理,總能分析得似模似樣。

  最近朝廷人事變動劇烈,也確實給趕車的師父們提供了大量可發揮想像力的話題。十天前,王本、估佑、襲斅、杜斅、四大學士因年齡太大而致仕,年齡比他們還要大些的戶部尚書費震卻補了大學士的缺,並且不再兼任戶部職務,專職給皇帝分憂。費震入了閣,卻依然領一品尚書俸,而大學士的俸祿本來為四品。其他幾個新補的大學士邵質、吳伯宗職別也在從三品到正二品不等,高於正四品。這一舉措無形中把四品殿閣大學士的職別向上連擢了幾級,愈發顯得位高權重。

  戶部侍郎郭恆擢為戶部尚書,這位新任尚書的名氣十分響亮,洪武初年的探花,兩江第一大才子,做得一筆文章,打得一手好算盤。在戶部任職幾年,多次奉命巡視地方錢糧,每次歸來都能上一篇切中時蔽的奏折,深得皇帝的歡心。郭恆做人又懂得逢迎,在京城官員中口碑極佳。不過據車伕們說出京城二百里,此人的名聲就要打個對折,偶爾有出過遠門的,則帶回很多不好的傳聞,民間很多笑話也是不指名的針對這位才子大人。

  除了關於這幾個大學士和尚書們的奇聞逸事,車伕們最喜歡分析的還是二位駙馬結伴出巡的新聞。鑒於去歲收成不佳,朝廷下旨,今年秋天免畿內、浙江、江西、河南、山東、河北稅糧,駙馬督尉李祺,平遼侯武安國奉旨巡視災區,賑濟百姓,懲辦辦事不利官員。據說是給了尚方寶劍,先斬後奏。那李祺還好說話,有名的文雅君子,干駙馬武安國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當年提八百鄉勇滅了納哈出肆萬鐵騎,萬馬軍中單手捉了敵軍主帥乃爾蠻,一萬勤王兵馬壓住胡維庸叛黨,小兒聞其名不敢夜哭。

  「這回由南到北的大小官兒們可得小心了,聽說武駙馬據說連皇上都敢頂,手握尚方寶劍,那還不是一路殺過去,見一個貪贓枉法的滅一個」。聽趕車的師傅聊白活得過癮,車裡的乘客嗡聲嗡氣地搭腔。這個乘客一看就是北方人,塊頭一個頂別人兩個。兩道劍眉下面一雙銅鈴般的大眼,平添幾分英氣。只是目光有些散,看人的時候總是像盯著遠方的樣子。這種眼神車伕們在番邦商人中偶爾見過,據說西域那邊千里無人,行商們總是遠眺,久而久之,目光就收不回來就成了這幅樣子。不過這樣眼神的商人的錢都好賺,因為見人見得少,所以有人陪他們聊天,他們特別高興,一不小心,給的小費比租車的錢都多。

  「可不是麼,剝皮的縣令,敲骨的知府,從揚州到天津的七品以上的官員們綁成一排,挨個拿刀砍過去問貪污之罪,保證沒有一個冤枉的。還就得武爺這樣的人去收拾,心軟的幹不了這事,什麼災荒啊,我一個遠方親戚是河南的,他說那裡災情本來不重,當官的為了摟錢,把官倉裡儲備的防災糧食全偷著賣了,這才導致餓死人」。提起當官的來,趕車的就一肚子仇視,衙門裡的差役、胥吏個個伸手,即使在天子腳下也少不了交冤枉錢,這兩年錢是好賺了,但官府收得也越發狠了,每天忙得要死,依然剩得不多。

  「也沒您說的那麼壞吧,我從西域到中原一路走來,大明朝的官員還是最講理的」。乘客低聲解釋,按照他的觀察,大明的吏治尚屬優良,比起蒙古諸汗國的波斯、大食官員操守要好得多。

  「那是他們沒顧上刮你,陳爺,您可得小心,別讓人知道你的買賣值多少錢,你做得越大,他們刮得越多。官場上規矩,不能刮得你折了本錢下次不敢再來,但也不能讓你一毛不拔給別人作了榜樣」!趕車的好心地規勸,從談話中知道這個乘客是個外鄉的生意人,他覺得自己需要給老實人一點兒提醒。

  「謝謝師傅,我注意就是了。我和你打聽一件事,您得給我分析分析,我覺得您說得很多事情都特別在理兒」。姓陳的乘客高興地接受了車伕的好意,回敬了一個馬屁,順便拓展一個新的話題。

  「說吧,我要知道就言無不盡,咱哥倆今天對脾氣,擱別人我還真不扯這個淡」!長鞭清脆的挽一個花,剎那間顧盼有神,意氣素霓生。

  「你說那個武爺不是到北邊去幫助燕王麼,怎麼還在路上耽擱,北邊的戰事他不著急啊」!

  「著什麼急,聽指揮學院的學生官兒們說,軍隊實力差不多時,打仗打的是誰家底厚,況且咱軍隊也比他們強。甭看蒙古人前一段時間攻得凶,除了馮勝那一路開始討了些便宜,哪裡還曾前進一步了。你讀書識字,買份《江南新聞》看看不就成了,戰況那上邊都有,我天天聽鄰居的讀書人念。西線有藍大將軍在那坐鎮,都滅了韃子好幾回了,繳獲的馬匹一群群的數都數不過來。東線燕王和湯老將軍聯起手來,還怕他個鳥金山部,要我說不用打,光耗就能把韃子耗趴下。眼前有災荒是真的,可前些日子沐侯爺降服了西南三番,敲了不少糧食回來,正著大船向回運呢。我看武侯這著是先把後方穩固住,讓震北軍沒有後顧之憂,等蒙古人耗得精疲力竭了,他才去揀現成便宜」!趕車的綜合自己聽說的情報,得出同行中公認的結論。

  「那依你的意思,蒙古人還是要輸」?乘客吃了一驚,暗道京城的百姓就是不一樣,看東西看得都比別人全面。

  「不是我的意思,這是老天的意思,當年佔著整個中原都沒打過當今聖上,如今在塞外還能扎什麼刺,還不如趁早降了。這兩天海關加了五倍棉布的稅,言瞅著羊毛就得漲價。搗騰點兒羊毛來中原賣,賺了錢再買東西,平平安安的發財,比打仗不強。這天天刀光劍影的,損失多少錢啊。我不是蒙古人,我要是韃子,就老實兒著放羊去,誰當皇帝關我屁事,賺點錢比啥不好」。趕車的師父念叨起戰爭,總覺得蒙古人不會算帳,打來打去的,人沒少死,地盤也搶不到,不如老實做生意圖個平安。

  姓陳乘客聽了,若有所思。沉默了半天才問道:「老哥,武侯爺走了幾天,現在過江去追,能趕上不」。

  「你趕武爺啊,我還奇怪呢,大清早兒到碼頭幹什麼,你找武侯爺有事情麼,你是武侯爺的親戚還是朋友,你們怎麼認識的…….」?

  一連串的問題讓乘客無從回答,好不容易等趕車的停住嘴巴,才低聲說道:「找武侯爺做筆大買賣,我們有生意上來往」。

  「陳爺,看不出來,您還是做科學院那些新東西的,不簡單呢,凡是做那些東西的都是大財主,也從那上面沒少賺了。得,碼頭到了,您抓緊去趕那班快帆,周記那個跑得最快,武爺走了七天了,先奔的河南方向,發了財別忘了再照顧我的生意,這麼大塊銀子,謝您賞了,我給您向前再趕趕,慢走啊,路上小心…..」趕車的把式滿意的將一塊足夠半兩的銀子揣進懷裡,今天這趟活拉得值,沒等要高價就被給了個超高價,要是每天都有這買賣,不到半年就能自己開車行了。望著江邊等船的陳姓乘客寬闊的背影,除了一絲感激,心中還有幾分疑惑,這人,到底是幹什麼的,按理說做這麼大的買賣怎麼著也有個專車啊,不對,這人背影怎麼看上去像個韃子?

  趕車的話不假,運糧的船隊沒幾天就到了京城,傳聞大批的船隻沒入江,直接奔山東去了。這些糧食來自兩廣,一部分是徐輝祖徵集來的,另一部分,卻是沐英以武力奪來。

  且說西平侯沐英平定了雲南,孟養、蠻莫、葛裡諸地土王皆降,接受朝廷封號,烏斯藏入貢。借平定雲南之勢,沐英揮師南下,問緬甸、暹羅襄助梁王、安南縱容盜匪入寇思明之罪。分兵三路,一路自元江奔升龍(河內),一路出孟垠借道八百國(今泰國清邁),一路由沐英親率,取抹來,洞吾,直逼白古(緬甸勃固)。三個小國如何抵擋沐英的虎狼之師,喪城失地,不得以遣使節謝罪。時平南軍亦為瘴氣所苦,沐英不為己甚,許其和,著三國各貢稻米四十萬石,分七年交割,第一批卻要十萬石,一月內送到思明府,否則必滅其國,絕其祀。想那安南、暹羅等彈丸之國,一年才產多少稻米,一下子要交這麼多,只刮得府庫皆空,百姓家無餘糧。或勸沐英高抬貴手以積陰功,沐英正色曰:「若得我中華百姓無饑,英縱入地獄又如何」。

  須臾稻米交齊,聞聽武安國出巡,沐英有意成就其功名,遣帳前愛將高樂山借廣東水師艦船押送稻米直奔淮安府,水路運往山東、河南等地。兩廣佈政使徐輝祖亦徵集稻米十餘萬石北運,糧致,江北災情少解。

  武安國可不知道有人在後邊追趕自己,奉了朱元璋的命令和大駙馬李祺北巡,河南等地受災的情況令人觸目驚心。已近夏末,路邊棉花已經開始放桃,再過一、兩個月就可以吐絮。田間小路上,個別大戶人家僱傭的打手,日夜圍著自己的田地巡邏。據地方官回報,夏季以來,械鬥事件時有發生,一路上到處都可見被憤怒的饑民搗毀的棉田,露出一塊塊燒得焦黑的荒地。

  災難面前,地方官員的反應體現了其治政能力的優劣,少數地方基本沒有受到到歉收的衝擊,官府和當地士紳攜手從湖廣等地購買糧食,穩定糧價。貧寒之家每天早上也能到粥廠領上一碗稀粥,不至於餓死。大多數官員顧及到轄地的臉面,盡力保證了城市裡的糧食供應,至於偏遠鄉村,只能任由百姓逃荒要飯。個別聰明官員想出了不影響自己仕途的「良方」,大筆一揮,在交通要道之處豎起若干牌匾,上書「逃荒要飯者皆為無賴刁民,全家治罪」,牌匾下邊再放上幾個木籠,枷上幾個不聽話的,所治之地倒顯得最為太平。

  武安國不喜歡坐轎子,李祺也只好陪他騎馬,二人並絡在路上急馳,欽差的儀仗每每被丟下百十里,聞訊前來迎接的官員也經常撲空。才幾天的功夫,就有欽差大人喜歡微服私訪的傳聞在地方官場上撒播,唬得做了虧心事的官兒們個個膽戰心驚。兩個駙馬一個是靠山強硬,一個是膽大妄為,不知是誰下手更狠一些。沿途處理了幾個特別出格的官員,沒等過南陽,二人威名已傳到開封,官員之家本來習慣朱丹其門,以顯富貴,聞二人將致,悄悄的將家門塗成了黑色。

  「兄弟,你大局觀不錯,就是心地太仁厚,不懂得棄子」,李祺輕輕放下一粒黑子,將武安國掙扎了半天的一小片白棋盡數吃下,語重心長。

  看看這局又大敗虧輸,武安國不住搖頭苦笑。一路上兄弟二人公事完畢較量圍棋,自己每局皆輸。本來二人棋藝相差沒那麼遠,只是武安國心思早就飛到了北平,根本就是心不在焉。半個多月,現在才到洛陽,這慢吞吞的巡視下去,到了北平,也得冬天。有心把李祺一個人甩在後邊賑濟災民,無奈出京前朱元璋當面叮囑,不要太快去北平,留一點時間給郭璞自行處理危局,「郭璞是個少有的能吏,這點小事朕以為難不住他,你這回是文官,走得慢些,順便替朕體察一下民情,等到了北平,估計開頭那個亂勁兒也過去了,背後的人也該露出腦袋瓜子,這時你再替朕好好收拾他們」。

  臨行面授機宜,是欽差大臣必經的手續,皇帝總是要把代天巡視的目的將清楚,以免大臣誤了正事。只是武安國的面授機宜時間特別長,長到從下午開始一直延續至半夜。

  「此去事關重大,朕總是覺得按道理災荒不會這麼嚴重,朕當年在民間,饑荒碰上不少,但從來沒這麼古怪過,這事十分蹊蹺,你下去給朕好好查查」!

  「徐輝祖已經徵集了一批糧食,湖廣的商人還會自行運一部分糧食過去,今年的日子百姓差不多能熬過去。可惜這個時候補種什麼都來不及了。朕已經懸賞,讓你的科學院博士們看看能否鼓搗些可以晚種的種子出來,以防下次再有災荒發生」。

  「科學院的事情讓凌昆先盯著,大臣們現在精通計算還是少,唯有你們這些人能擔得起這個責任,這回下去看到貪贓枉法禍害百姓的地方官,你就直接殺了他,無論官職大小,朕都給你先斬後奏的權力」。

  「……」,既然用了,老朱就要把人的能力發揮到極致。

  所以武安國儘管內心裡急得如火燒火燎,表面上還得認認真真的享受當清官的感覺。白天到了洛陽,召集地方官員,當場將偃師縣貪官李萱柳拿下,押往京城問罪。看著地方官員一個個面如土色的樣子,武安國於心十分不忍。大明朝的官員俸祿極其低,自己那個時代倡導高薪養廉,沒少拿明朝官員的底薪說事兒,有一種說法是大明朝的吏治敗壞,全是因為官員付出與收穫不均衡造成。今天看看這些地方官員戰戰兢兢的樣子,武安國不由得動了幾分惻隱之心。倒是駙馬李祺不依不饒,捧著尚方寶劍放出狠話來,要麼官員們把倒賣糧食的款項湊出來,要麼就追究到底。

  「我不是不捨,我是覺得這些官員也不容易,每年那點兒俸祿的確清苦,又不是每個人都能像我這樣能做些生意。反正糧食也沒了,我們拿沐英給的糧食補上,讓他們下不為例就是,真要殺下去,恐怕這河南的一百多個官兒沒幾個不掉腦袋」!武安國雖然恨這些貪官誤國,卻認為他們罪不致死。按大明的刑律,送到京城去的,恐怕都是剝皮實草的結果。況且離家的時候劉凌曾吩咐自己盡量少結冤仇,不要給朱家當殺人的刀子。

  「對他們留情,老弟你怎麼沒當朝斥責王本那幅勁頭了。你今天就聽到這些狗官的哆嗦聲,沒聽到他們治下百姓的呻吟吧。這河南是膏腴之地,天下糧倉。要什麼樣的貪法才能把這裡的百姓弄得吃不上飯?我今天發個狠,明天這錢就能交出來,咱們把錢還給河南百姓,好過給這些當官糟蹋。想不掉腦袋好說,老實的把窟窿給我堵好,這幾年我巡視的地方多了,凡是百姓生活窮困的地方,那當官的肯定是個王八蛋。他們黑,他們惡,我只能比他們更黑,更不講理!」李祺咬了咬後槽牙,把武安國的又一片白子收拾了個乾乾淨淨。

  沒想到半生盡和稀泥的李太師居然有這麼一個鐵面無私的兒子,武安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是否在夢中。李祺路上的所作所為,已經是不止一次讓他詫異。想到朱元璋評價駙馬李祺處事穩重,要自己好好學習之語,不覺啞然。仔細想了好一會,才慢慢地說:「只是這河南的官兒這麼多,我們得查到什麼時候,山東、河北我們還沒顧上,北平那邊也不能去得太晚」。

  李祺抬頭看了看武安國,借燈光看見從前那張英氣勃勃的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上了淡淡的皺紋,歎了口氣,說道:「兄弟,做官之道,不能心太好,要講究恩威並施,有了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今天我嚇他們一下,他們才會老老實實補救自己的過錯,然後我們再好好安慰他們,宣佈以前的事情到此為止,不再追究,讓他們吸取教訓。這樣他們才會感激你,服從你的命令。我父親說你天縱英才,只是缺少治政的經驗,要我好好輔佐你。論年齡我比你大些,你依我的建議行事應該沒錯,北平的事情你不用擔心,郭璞做了這麼多年的官,道行高深,不出手則已,一旦出了手,天底下沒幾個人能玩得過他。無為而治,並不是代表當官的無能,況且你的靖海侯兄弟一直沒有動靜,五萬水師蟄伏兩年了,還能睡著不成」。

  郭璞、曹震、水師,三年了,多麼遙遠的事啊,油燈隨著李祺的話突地跳了一下,蹦出個火花來,在燈罩裡炸開。眼前的景色漸漸昏暗。往事如夢,背負著千斤重擔的旅人依然記得那夢裡的溫馨,兄弟,我回來了,當年的諾言還在嗎?

第二卷 大風 第九章 復出(三)

  復出(三)

  為了迎接欽差大人的到來,河南府的官員沒少花了功夫,座落在洛陽城內的河南府衙被打掃得一塵不染,花園裡的石頭凳子至少擦了三遍。十多天之前,知府大人全家就從府衙內搬了出來,以示對二位駙馬都尉的恭敬。

  清早打開府衙大門,鼓官梅老爹磨磨蹭蹭地拿了塊抹布去擦府衙門前的大鼓,鼓身新漆的紅裝映襯著梅老爹有些皺巴巴的衣服,越發顯得他日子過得窘迫。

  都道是鼓聲一響,黃金萬兩,衙門口掌鼓的差役雖然屬於沒有薪餉的白員,可收入卻在衙門裡排得上號。偏生梅老爹命中無財,今年春天花了好幾百兩銀子,好不容易買了這個差事,沒等收回本兒來,卻趕上欽差大人巡視河南。半個月前衙門裡就貼出告示,嚴禁百姓去府衙附近威脅欽差大人安全,否則全家按律問罪。沒人擊鼓鳴冤了,梅老爹也收不到擊鼓的孝敬。錢莊裡可不管他的收入是否穩定,討債的夥計堵門要錢,把門坎兒都踏低了三寸。

  這欽差大人一天不走,他的孝敬錢就一天拿不到,每天看著後院裡進進出出的隨從,梅老爹私下裡不住地燒香,「財神爺啊,趕快讓兩位駙馬走吧,我可就買了一年的差事,過一天少一天啊」。

  「站住,你,幹什麼的」!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嚇得梅老爹手一哆嗦,抹布差點掉在地上。

  「趙二該死的王八蛋,你就不會小聲點兒,驚動了欽差大人,看不剝了你的皮」,梅老爹低聲詛咒了一句,轉身再看,這回他手裡的抹布徹底掉到了地上,高記錢莊的大夥計韓山領著一個英俊後生,正向他走過來。

  「我們找他」,後生根本不買趙二一夥衙役的帳,細細的手指直接點向梅老爹的方向。

  看到債主上門,梅老爹肚子裡再生氣也得裝出一幅笑臉,對趙二打了個手勢說:「老趙,我的朋友,不是外人,借過,借過,給弟兄們添麻煩了」。

  「梅先生的朋友啊,那你們就過去吧,有事盡量去家裡聊啊,這是衙門口兒,別讓老爺看見了大家都不好擔待」。趙二挺給梅老爹面子,這個梅老爹原本是個落第秀才,有功名在身的,家道敗落了才混衙門飯吃,人雖然邋遢了些,平素大家寫個信算個帳什麼的還用得著他,所以關係走得比較近。

  「這我知道,您忙,您忙」,梅老爹接連打恭,先把趙二送走,轉過頭涎著臉對錢莊的夥計說,「韓爺,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我正聽差,招呼不周之處您多擔待,要不這樣,您先到拐彎處的茶館等我一下,咱們一會好好談談」。

  「西北風兒」!姓韓的夥計眼皮一翻,把頭扭到了一邊,陽聲怪調地說道:「老梅啊,怎麼著你也是個讀書人,這欠債還錢的理兒你得講吧。再說了,這錢莊可有你家知府大人的股份在裡頭,你欠了錢莊的銀子,就是借了知府大人的銀子,咱河南的規矩你又不是不懂,賴帳不還可是要站籠的」。

  「韓爺,韓爺,求您寬限兩天,過幾天欽差走了,我就先把這個月的利息還上」,梅先生臉色登時一片慘白,衝著夥計不住的做揖。欠了高記錢莊的錢,梅先生後悔得腸子都快青了,當初為了謀這傷天害理的差事,明知是高記錢莊的利息是徐記票號的四倍,還是禁不起賺錢的誘惑。沒辦法,那徐記只借錢給正經營生,自己這種沒清白人家擔保的白員人家根本不借。

  「寬限,老梅啊,怎麼著我們也是鄉親,鄉里鄉親的我也不能把你往絕路上逼」,姓韓的夥計仰著脖子,抽羊顛瘋一樣抖著腿兒,皮笑肉不笑。「那籠子裡的囊球你又不是沒見過,任是鐵打的身板,五天下來,不死也得落個殘廢,你一個讀書人,估計撐不了兩天吧。」

  「您老高抬貴手,您老高抬貴手」。梅老爹臉色愈發蒼白,幾乎都攤倒在地上。

  嚇唬夠了,夥計討好地對身邊的後生使個眼色,嘬了嘬牙,「嘖,嘶,你說叫我怎麼辦好呢,我也是沒法子啊,這是我們總號來查帳的辛先生,什麼話你和他說吧!」

  「是,是」,梅老爹伸出袖子抹了抹頭上的汗,把快垂到地上的頭抬向上抬了抬,向和錢莊夥計一起來的人施了個長揖道:「不知辛掌櫃駕到,失敬,失敬,茶館就在不遠,掌櫃的前面請,小的給您上杯今年的信陽茅尖兒,您大老遠來了先喝口茶,消消暑氣」。

  年青後生被他曬熟了蝦米般狼狽樣給逗笑了,「噗嗤」一聲,帶著股說不出的嫵媚。梅老爹聞得笑聲不覺一愣,忍不住抬眼偷看,只見一隻紋滿了異域花紋的玉腕輕輕地搭在一張妖嬈的臉上,一雙碧藍色的眼睛恰巧也在打量自己,目光相遇,傳來一股消魂奪魄的流波。縱使四十多歲,梅老爹的喉結依然不由自主的上下移動了好幾下,身子一晃,差點兒沒栽倒。好不容易穩住心神把目光轉向姓韓的夥計,後者早已癡了,一道亮亮的白線從嘴角直落到了前大襟上都渾然不覺。

  我他媽的今年流年不利,碰上妖精了。梅老爹肚子臨陣念了幾句經文,結結巴巴的說道:「姑娘,掌櫃的姑娘,此地是衙門口,不方便講話,您看咱們是不是去茶館坐坐?錢的事您別急,我家裡還有處祖屋,明天就出手。您多少給我點空閒成不」。

  「錢的事不急,喝茶也免了吧,我找你辦點兒小事,用不了幾分鐘,你要是答應下來,連本錢帶利息高記都不要了,這點兒小錢我還能做得了主」。嫵媚的妖精講話倒是很利索,可就是話裡話外透著股子陰寒,讓人在大太陽底下也腳後跟發涼。

  梅老爹怎麼說也是衙門口混過的,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弄不好是稀裡糊塗掉腦袋的活,不敢應承,抬腳向邊上走了幾步,低聲說道:「姑娘還請借步說話,錢我明天立刻還到櫃上,姑娘的大事,小的人微言輕,估計也幫不上什麼忙」。

  「放心,不是難為你,我想見見欽差武大人,您能不能給行個方便借鼓錘用一下,呆會兒敲鼓的錢按你們河南的規矩加倍」!妖精收起笑臉,平靜的表情中透出幾分女人身上少見的英氣,愈發讓人目眩神搖。

  「噫」,梅老爹倒吸口涼氣,後退了幾步,經此一嚇,言談反而利落起來:「姑娘,你就是把刀架到我脖子上,我也不敢幹這事兒,回頭知府大人能輕饒了我嗎。錢我明天一早就還,您別讓我幹這買賣,我沒這個膽兒」!

  「梅先生,我是有急事,和你們河南不相干的急事,您就幫我這一次,小女子這輩子也不會忘掉您的大恩,求求您了」。妖精的碧眼輕輕一閉,慢慢張開,剎那間已經噙滿了淚水。帶著點哽咽向梅老爹襝衽為禮,不勝柔弱。旁邊的夥計看到此情此景,心中大罵梅老爹鐵石心腸,幾乎就挺身而出,刀山火海眉頭不皺一下。

  梅老爹也不是個坐懷不亂的主,不斷後退,雙手搖得如風車一般。「姑娘,別這樣,我真的擔當不起,有道是響鼓不用重錘,這鼓一碰就響,幾里外都能聽見。鼓聲一響,整個衙門裡的差役都得衝出來。這鼓錘說什麼我也不能給你」。說罷將懷裡的鼓錘仔細收好了,轉身奔衙門口走去,邊走邊喊:「趙二哥,幫我送送客人,我今天上午忙「。

  那碧眼姑娘聽了這番說辭,收起淚水。心思一轉,早已有了計較。伸手把自己的頭上的布帽扯開,落下波浪般閃著淡淡金光的秀髮。趁著夥計和趕來的差役驚艷的功夫,幾步竄到衙門前,雙拳雨打芭蕉一般擂在鼓面上。

  「冤枉啊」,姓韓的夥計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沒命的扯著嗓子大喊。

  「冤枉啊,小女子冤枉,小女子請欽差大人做主」,一個清晰婉轉的女聲把寂靜了半個多月的府衙吵翻。聞聽鼓聲的差役們匆匆忙忙從班房中衝出,一邊整理傢伙,一邊列隊兩廂。正在後堂上繳官員吐出銀兩的牛知府臉色登時如霜打了的莊稼般蔫黃,尷尬地沖武安國和李祺不斷做揖,大顆大顆汗珠子從鬢角髮根處滲出來,沿著耳朵邊淌下。

  河南布政使司不在洛陽,知府是洛陽最大的地方官,宣風化,平獄訟,均賦役,教養百姓,職責不可說不重。牛知府本人就不是清官,又膽小怕事,做人十分窩囊。手下同知,通判、推官、經歷、知事、照磨、檢校、司獄以及州、縣屬官吏自然比黃河清不了多少,更有不拿朝廷俸祿的白員、白役、灰衣在下邊狗仗人勢,欺壓良善,弄得府衙一年四季冤聲不絕。府裡的官員們反而以此為榮,發明了無數見不得人的生財手段。(註:正史記載,白員在明朝是衙門裡的編外文官的通稱;白役指是編外差役的通稱,身份如現在的協警。灰衣身份更低,是白役的幫手,負責額外收稅,敲詐勒索等事宜,出了事情通常先被拉出來頂罪。明代政治最清廉時期,編外灰白人員亦是正式官員的十多倍。清代則更為不堪,一個職位外的幫閒有二十多個)。

  這幾天欽差大人動了真怒,平素背後給大家撐腰的布政司躲在三百里外不敢露頭,追繳賣糧贓款的事情全部落到牛知府一人頭上,忙得焦頭爛額。好不容易湊齊了銀子,節骨眼上又聽到擊鼓鳴冤之聲,讓他如何不緊張。

  一刻鐘左右,大小官員到齊。堂威聲喊過,牛知府壯壯膽子吩咐一聲,「把喊冤者帶上堂來」,整個衙門瞬間一片寂靜,叮叮噹噹的鐵鏈拽地聲由遠而近,格外清晰。

  剛看到告壯的人,牛知府腦袋立即嗡了一下,雙眼射出兩道熱辣辣的火光。定了幾次神,才把眼睛收回來。轉頭看麾下大小官員,早就驚得泥塑木雕一般。二位駙馬饒是見多識廣,也為堂下差役們鎖來的女子容貌所驚。幾乎所有人心裡都不由得嘀咕了一句:「妖精,今天可真見到妖精了」!

  還是駙馬李祺反應快,輕輕咳嗽一聲,把眾人眼光硬生生從女子身上拉回,轉頭向旁邊的知府問道:「敢問牛大人,貴府的規矩凡是告狀的都先要鎖起來嗎」?

  「這……」,牛知府身子向後一躲,差點把椅子坐翻。心中暗罵手下的人不長眼睛,都什麼時候了,還敢當著兩位欽差的面這般胡作非為。

  如果讓知府吃了癟,欽差大人一走,梅老爹的小命兒就危險了。拉著鐵鏈的趙二見事不妙,趕緊挺身而出,低聲回答「回欽差大人,這個刁蠻女子無視國家法度,不用鼓錘兒,胡亂敲鼓,所以屬下才將其拿下。既然已經進了公堂,屬下這就將刑具去掉」。

  說罷,裝做沒聽見駙馬李祺鼻子裡的哼聲,把鐵鏈打開,灰溜溜地退到了一旁。

  武安國懶得在這種小事上和知府糾纏,吩咐跪在地上的女子站起來說話,然後溫和地問道:「下面的女子,我就是你要見的欽差,你有什麼話儘管說吧」。

  那女子站起來,西子捧心般皺皺眉頭,輕輕呵口氣,揉了揉被鎖疼了的手腕,裊裊婷婷地上前施禮,「大人,小女子是高記商行總號老闆的丫頭,我家老爺被人冤枉,小女子請大人給我家老爺申冤」。

  「高記商行,你家老爺?」武安國根本不知道高記商行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料想是個新興的北方財團,稍稍愣了一下。

  駙馬李祺早就猜出如此女子必然是大戶人家從西域買來的女奴,能用得了這般美貌女奴的人家後邊不定藏著什麼隱秘,敢把這種人家老爺抓起來的官員級別也不可能太低,先給武安國使了個眼色,擋住他的話頭。然後輕聲問道:「告狀的女子,你家老爺冤枉,你應該到地方按察使司衙門去告,武大人和本官是為地方災民賑濟而來,事關重大,實在無暇為這種小事耽擱」。

  「威……,武……」,旁邊的差役生怕官司扯到本地官員頭上,聞聽李祺言語,哪有不抓住機會之理,一齊喝出堂威,把那個女子嚇得雙腿一軟,又跪到了地上,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如櫻花帶雨。

  這一哭,反而把眾人哭得不好意思,收住了堂威,轉頭看欽差如何處置。

  「拍驚堂木,把她轟出去,拍驚堂木,把她轟出去」,牛知府肚子裡大叫,恨不得自己來處理此事,眼巴巴地看著武安國,目光無限熱切。

  武安國也沒見過這陣仗,官員審案他只在電影裡看過,來到明朝第一次做正經八本的文官,難免不手忙腳亂。這一路上大小事情都是李祺在做主,自己相當於一個學徒,每天學到的知識消化都消化不完,哪裡還有應變的能力。看女子哭得可憐,心中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和李祺交換了一下眼神,溫和地說道:「你先別哭,先把你要告的人說給我聽聽,能做得了主的,我們給你個說法就是」!

  那女子慢慢止住悲聲,低低說道:「這個欺負我家老爺的官兒位高權重,地方上管不了,所以小女子才不顧羞恥,拋頭露面,千里迢迢來找二位大人,若二位大人也不管,小女子,小女子只好上京去告御狀了」。

  好個大膽女子,牛知府不禁在心中讚了一句。千里迢迢,想必不是他河南府的事,心中懸著的石頭一鬆,立刻為這個女子喝起彩來。大明朝鼓勵民告官,但是因為路途和資金緣故,每年上京告狀的人少之又少,尋常百姓,挨了欺負能忍也就忍了,實在忍不住,頂多到相關按察衙門叫叫屈。能下決心千里迢迢告御狀的,身強力壯的男子都不多,何況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奴。不過那個官員也太笨,既然做了欺負人的事,索性欺負到底,把這家人敢告狀的人設個套子全部限制在境內,即使全部抓起來讓他們寫了永不翻案的保證也不是什麼難事。實在不行,派兩個貼心手下冒充山賊在路上截殺一番,總之都能阻值事態的擴大。放了這樣一個美人坯子出來,哪為上差眼睛被美色所迷,說不定就把官司接了,到時候小事變大,得添多少麻煩。

  李祺也暗自佩服這女子的勇氣,心想反正這事早晚得有著落,不如問問。即使管不了,念在她護主的這分忠心,也要派人平平安安地把她送到京城。沖武安國點點頭,然後對下面溫聲問道:「你先說告訴我是哪個官員,能管的,本官盡量問個明白,不能管的,也會給你一個交代」。

  女子抬起頭,用水汪汪的碧眼給了李祺送來一份感激,咬了咬牙,大聲說:「小女子要告的是四省布政使郭璞郭大人,上個月他請我家過府問話,至今都未放回,既不說理由,也沒憑據,我家夫人派人探視,全部被擋回。至今老爺生死不明,請欽差大人給小女子做主」!

  酒徒註:1、明初政府機構精簡,但各地官員都變著法增加吃皇糧的人,本節中梅老爹即這樣一個人物。據吳思老師考證,在政治清廉的朱元璋時代,光江浙兩省,編外官吏就達三千餘人。嘿,整一個團的合法打劫隊伍。

  2、朱元璋執政時期鼓勵民告官,但百姓很少告狀。不是百姓能忍,而是負擔不起告狀成本和過程中的額外傷害。酒徒寫本章時在河南出差,看到牆上標語「嚴厲打擊非法上訪」,無語中。

第九章 復出(四)

  郭大人,在下已經叨擾大人二十餘日,不勝惶恐,不敢再給大人添麻煩,望大人允許我等告辭」,北平布政使府後園,胖得幾乎無法喘氣的高德勇和一個黑臉膛的漢子遠遠見郭璞走來,起身施禮請辭。

  李善平失蹤第二天,高德勇即被郭璞請到了府中飲宴,同席的還有當晚帶一夥人奮力營救李善平的黑臉漢子葉風隨,以及徐志辰、張正文等北平商界頭面人物。別人宴會後告辭回家,惟獨他二人被布政使大人留下款待,這一款待就是二十餘日。二人天天請辭,郭璞天天盛情挽留。二人都練過些武藝,有心不告而別,無奈郭璞早就以非常時期,保證布政使安全為由,借了一隊火銃兵把布政府圍住。現在布政府周圍,連個麻雀都飛不出去,更甭說高德勇那三百多斤的塊頭。

  布政使郭璞對二人客客氣氣,怕二人「擔心」家事,每天照例派人把外邊的消息帶回,葉風隨還好說,無非是那幾個來歷不明的屬下今天在街上和誰起了衝突,被打傷了三個;明天去砸對方的場子,偏偏被巡邏的士兵看見,抓進了大牢而已。高德勇的商號就亂了套,上得了台面的和上不了台面的大小買賣全賴他一人拍板,當家人不在,九個夫人一人一個主張,誰也做不了誰的主,托人從布政使府傳出幾個命令卻因為傳話的「記性不好」,把「招募勞工」傳成了「積德行善」,把「提高利息」傳成了「減緩收帳」,直疼得高德勇臉上肥肉直哆嗦。天天求著郭璞允許其回家。

  「怎麼,莫非閒我招待不周麼」?郭璞作出一臉好客的主人的樣子,惋惜的問道。三人每天都玩這個告辭和留客的遊戲,每天變換著花樣,樂此不疲。

  「豈敢,豈敢,只是我二人家中有事,想回去料理一下,改天再來叨擾」。

  「都快入秋了,能有什麼大事,不如欣賞欣賞我這花園,這麼多天了,二位還沒仔細看過吧」!

  布政府是元朝王爺的私宅,面積很大。郭璞喜好平淡,入住後把一些誇張的佈置全部給拆了,安裝了一些風車、噴泉之類實用物事。園林失去了當初的奢華,反而在簡約中顯出些精緻。

  「佈局嚴謹,主次分明又富於變化,園內有園,景外有景,精巧幽深之至。建築雖多卻不見擁塞,山池雖小,卻不覺侷促,布政大人住的地方,當然是北平第一園,只是這個園子來做囚牢,未免有些太煞風景」。黑臉漢子葉風隨氣鼓鼓的答道。以他的武功,擒下郭璞這個書生作為人質離開不難,問題是撕破了臉皮,自己再也不能來北平買東西。況且一旦布政大人拉下面子較起真來,他那個姓曹的兄弟可不是好惹的,自己海上行走,不知哪天就撞在水師手裡。所以一再忍讓,最後看看這位布政大人葫蘆裡到底賣得什麼藥。

  「囚牢,葉老弟說笑了,我有限制二位的自由麼,來來,請二位品評品評這邊風景,進一步山重水復,退半分海闊天空,我這園子,可深得江南古韻呢」。郭璞假裝聽不見葉風隨的抱怨,頭前帶著兩人園子深處走。邊走邊和二人談風雅,不知底細的人看到了還真以為是有遠客剛到,主人與他們結伴觀景。

  數畝小園如詩之絕句,詞之小令,耐人玩味。幾從梳竹臨波弄影,一樹桂花對水留香。高德功是喜好附庸風雅之人,對此好景卻無半分心思,憤怒的大叫道:「郭大人,你到底要讓我二人幹什麼,我二人都是奉功守法的商人,卻被你無緣無故軟禁在這裡。大人是四省父母官,難道要執法犯法嗎」?

  「執法犯法,高老弟言重了,時下北平街面上太亂,我擔心二位安全才不得以讓你們在我家小住。忠勇侯李善平李大人出事那天,葉老弟是唯一在場的證人,豈可再有閃失。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高老弟在出事前一天還請忠勇侯吃過飯,酒席上談過一筆交易,交易內容是什麼,老弟不願意告訴我,郭某也不勉強。但你怎樣也不能說李大人失蹤之事與你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吧」!

  二人默然,這些天郭璞繞來繞去會繞到這裡。偏偏二人都無法解釋清楚。葉風隨曾出力相救李善平不假,為什麼出事時偏偏只有他和手下帶著凶器趕到現場?誰能保證他和刺客之間沒瓜葛。況且無論做什麼買賣也沒有必要整天帶著刀劍。高德勇在事發的前一天曾經和李善平談生意沒得到準確答覆,因惱羞成而怒起了劫殺官員的動機不無可能。高記商號名氣本來就不佳,雖然做的都是官府允許的買賣,但有誰會把放高利貸,倒賣人口者的作為向善裡推斷。也就是在郭璞這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情僅僅是把二人以請客的名義軟禁。若碰上不講理的官兒,還想做客人,不硬屈打成招,拿二人頂罪就是格外開恩了。

  「官字兩張口,隨你怎麼說。大人能為我二人考慮這麼多,我二人感激不盡。有些話不便告知,也請大人見諒。住在您這裡比較安全是真,但我們二人的生意每天都有上千兩的損失,所以還請大人網開一面,容我二人見見各自的屬下,安排一下生意。我二人承大人的情便是」。葉風隨想了一會,再次拱手施禮。

  「是啊,是啊,我們也有難處嘛,我高德勇可以對天發誓,劫持李大人那事不是我做的。高某在北平有價值十幾萬兩的產業,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大人就高抬貴手,讓我處理一下私事,高某處理完了,再回來聽大人教誨便是」。高德勇知道事情越拖越糟,進來這麼多天,股市一直在下滑,手裡還有大筆股票沒拋,不知是否已經變成了廢紙,眼前服一下軟,過後未必不能找回來,做生意要看長遠。

  「好說,好說,明天就安排你們的屬下過來見你們,這些天他們在我布政衙門外,沒日沒夜的守著,也累壞了。」郭璞顯然今天心情很好,答應的挺痛快。轉過一座小橋,來到池塘中一座假山的亭子裡,郭璞招呼二人坐下,吩咐隨從再砌壺好茶來。假山佈置得很漂亮,特地在石頭中上添了土,種了些畫竹。池塘裡蓮蓬初成,如一盞盞青醅散發著淡淡的幽香。

  「竹本無心,節外偏生枝葉,藕隨有孔,胸中不惹塵埃」,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葉子,郭璞喝了一口,若有所思。隔了一會兒,歎了口氣,幽幽地說:「二位都說官字兩張口,從來不講理。郭某為官這麼多年,只覺得這官兒應該是百姓雇的小夥計,拿了人家的錢就得管人家的事,無論俸祿多少,不盡心盡力都對不起這份俸祿。你二位雖非本地人,但是到了我的地頭上,交了稅,我就得對你二人負責。你們以為外邊這麼亂朝廷會放任不管麼,別說你二位,就是我這布政使府,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眼下朝廷無非是讓他們再蹦達蹦達,看清楚了幕後黑手到底在哪裡,馬上秋天到了,是算算這一年總帳的時候了」。

  「這…。」,高德勇和葉風隨二人對視一眼,心中俱是一愣。照著郭璞這種說法,近二十多天,整個北平的差役、捕快還有京城的錦衣衛想必都沒閒著,一直在尋找解決問題的關鍵。郭璞把他們二人軟禁起來,讓二人無法開始進行任何行動,實際上避免了二人因貪圖小利而站錯了方向。

  無論是否領情,面子上還要裝一裝,二人同時站了起來,拱手施禮道:「多謝大人照顧,大人日後若有用得到我二人之處,我等必竭盡全力」。

  郭璞掃了他們一眼,知道他們心中未必信服,揮手示意二人坐下,品幾口茶,慢慢說道:「也算不上照顧,有道是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大家都想賺錢,但目光不能太短,不守賺錢的規矩。若論本錢,張家、楊家、徐家哪個不比你們本錢足,可他們為什麼不賺昧心錢。因為他們知道,如果大家都不把北平的規矩放在眼裡,錢是賺到了,百姓也擠兌得沒生路了。知道朝廷上多少大佬等著看新政的笑話,惹怒了皇上,把北平新政停了,把海關封了,來個一拍兩散,我看你們到哪賺錢去。況且二位想買的東西,離了北平未必買得到吧」。

  「嘩啦」一聲,葉風隨不小心把茶杯碰到了地上摔了個粉碎,趕緊低頭去拾。高德勇比他沉得住氣,收起嬉皮笑臉的齷齪面孔,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莫非,莫非布政大人知道我們要買什麼」!

  「豈止知道你們要買什麼,劫持忠勇侯那夥人最後是從排水溝裡離開的吧,郭某方便百姓之舉,居然被這種齷齪之徒利用。哼!高老弟,我是叫你阿爾思楞(蒙古語,獅子)那顏呢,還是叫你高德勇呢?你本事不小啊,在我府裡還能傳出消息去居然讓你家的丫頭晴兒去京城替你申冤,想把事情弄大,按你的計算估麼著她也快到京城了吧。嗨,看我這記性,我忘了告訴你,她救主心切,半道上受高人指點去河南找欽差武安國大人了。要不是你這一鬧,平遼侯武安國還真找不到盡快來北平的借口」。

  廳子裡的空氣迅速凝結成冰,池塘裡一絲風都沒有,荷葉如玉雕一般在水面上投下蒼翠的影子。高德勇端起茶碗向嘴邊送,茶碗的蓋子和碗口嘩啦嘩啦地碰撞著,就是送不到嘴邊。葉風隨早已從桌子底下躍了出來,站在離郭璞一步遠的地方,擺了個蒼鷹博兔的姿勢,雙臂蓄勢待發。二人誰也沒有想到,平素看起來連面兒都懶得露的布政使大人居然如此狡猾,自己的一切盡在其掌握之中。這些日子,每天和郭璞互相扯皮,抱著一線矇混過關的希望。現在看起來,從頭到尾,都是被這位布政大人牽著鼻子走。

  郭璞看看葉風隨,又看看滿臉是汗的高德勇,淡淡的笑了,轉身對邊上緊張地按住腰間手銃的親隨說道:「去叫人給葉老弟換個茶腕,不然他要搶我的茶喝了。人家是南洋海上泊泥國(今馬來西亞一部)水陸綠林總瓢把子的大公子,千里迢迢來了,總不能讓人連口水都喝不上」!

  親隨不放心的看看葉風隨,看看高德勇,嘴唇嘟囔了一下,沒有動彈。這兩個傢伙居然這麼大來頭,布政大人膽子真夠大的,無怪乎當年有狂捐縣令的美名。郭璞輕輕推了推他,笑道:「去吧,葉公子和高先生都是穩重人,知道深淺,你不必為我擔心」。

  目送隨從極不情願的離開,郭璞轉過身來對著葉、高二人點點頭,笑道:「難道二位還怕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吃了你不成,坐下,坐下,你們不是要做生意嗎,大家不妨都誠懇些,談談彼此的價錢。在我這裡,凡是正經生意我都歡迎,只要不壞了我北平的規矩。」

  在主人刻意的營造下,氣氛稍稍緩和。葉風隨想想郭璞的話,覺得也有道理,悻悻地收起拳勢。高德勇索性把茶杯放到了桌子上,急頭白臉的辯解:「高某現在才明白了郭大人的清靜無為,所謂無為而治,怕是要在你的規則之內吧。規則之外,郭大人的手段著實的令人佩服。在下的確有那顏的頭銜,但是那僅僅是個虛銜。在下是祖祖輩輩都是漢人,也的的確確僅僅是個商人,取個蒙古名字,只是為了行走西域方便。帖木兒托在下買的東西,在下並未買到,大人也沒在下交易的證據,所以也不算違反了你北平的交易規則。大人不是貪官,愛惜名聲,想必不能隨便栽個罪名給在下」!說罷,兩手一攤,身子向後一靠,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來。

  「我除了正經生意,什麼都沒買,什麼都沒打聽,郭大人想處置葉某,葉某只有認栽」,葉風隨見高胖子耍賴,自己當然不能落後,順勢向石頭椅子上一坐,把頭靠到了椅子背上。反正逃不掉了,不如看看對方的底牌。

  郭璞被二人的疲懶樣子逗笑了,假做無可奈何的說,「看來這好官還真不能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咱們也別再兜圈子,你們手上有我要的東西,你們想要的東西~,只要你們出得起價錢我未必不肯賣。不過話說回來,大家做生意都需要拿出點誠意。蒙古人有句話,草原無邊無際,是英雄就不要在窩裡打架,大家聯起手來,把全天下都變成我們的牧場。葉公子祖上是抗擊蒙古的大英雄,難道大海上的漢子比蒙古人眼界還小嗎,就盯著自己族人那點兒積蓄?高先生的朋友瘸子帖木兒也是個豪傑,放著肥沃的波斯地和無主的德裡不去征服,卻來攪蒙古人這趟混水?托古思帖木兒會把好處分給他這來歷不明的草根家族?」

  高德勇知道自己手中已經沒有任何可以威脅到對方的底牌,自己的來歷被郭璞瞭解了個清清楚楚,葉風隨也明白在這個布政使面前無論如何也賺不到便宜,再不認真些,估計連談判的餘地都不存在。現在郭璞既然說可以考慮賣需要的東西給二人,喜出望外之餘,自然識像點兒最好。

  「帖木兒是河中地區新崛起的一位蒙古英雄……。」,高德勇慢慢托出了自己和帖木兒的底細。貼木兒出生在撒馬爾罕以南的渴石城(即綠城)巴魯剌思部,天縱英才,少年時和其叔叔爭奪巴魯剌思部酋長失敗,逃亡致俺得干(阿副汗)。路上打劫商隊反被商隊保鏢射傷,差點死在大漠中。高德勇從沙坑裡把他揀了出來,並請醫生為他醫治,傷好後帖木兒拖著一條瘸腿向高德勇辭行,說日後必報救命之恩。數年後高德勇再走西域,發現昔日的瘸子居然成了河中地區的攝政,並且變成了黃金家族成吉思汗和察合台的嫡系傳人。以他的商人頭腦豈有不抓住這個機會覲見之理。帖木兒雖然對盟友屢屢背叛,但對自己這位救命恩人卻十分客氣,立刻封高德勇為那顏。免去他這次過往河中地區的所有賦稅。義救帖木兒是高德勇平生所做屈指可數的善良之事,說起來吐沫星子飛濺,漸漸忘掉了剛才的緊張。

  一年前,帖木兒派人找到自己這位朋友,花重金請其在中原收購二十門新式火炮和炮彈若干,並許諾事成之後,凡帖木兒所轄之地高德勇可以自由來往,任何人不得向其收稅。高德勇答應了他,因此長住北平尋找機會。誰知好不容易剛剛認識李善平,就發生了李善平遇刺這件事。

  「我問過帖木兒,他沒有進攻大明的意思,並且他還特別希望得到大明的冊封,一起對付金帳汗國。現在購買大炮是因為波斯地區以喀拉伊捨弗德為首的那些牢不可摧的城堡」,高德勇介紹完帖木兒的事跡,看看郭璞的臉色,小心地翼翼地補充道。

第二卷 大風 第九章 復出(五)

第二卷 大風 第九章 復出(五)

  冷濕的風中,黑暗的雲層下,無數斷桅殘檣烈烈燃燒。談起葉氏家族的往事,葉風隨不勝唏噓。大約一百年前,南宋君臣被蒙元逼到了天涯海角。崖山(今廣東新會),張世傑帶領大宋水師,徒勞地做最後抵抗,戰鬥持續了二十餘日,雙方投入兵力五十餘萬,動用戰船兩千餘艘,最終宋軍全軍覆沒,陸秀夫背著九歲的小皇帝絕望地跳入大海,張世傑乘船逃離戰場,意圖尋找機會東山再起,無奈在海上遇颶風,不知所蹤。義兵首領伍隆被部下謝文子從背後刺死,提了頭顱去領賞金。

  江南士子聞聽陸秀夫和小皇帝自殺噩耗,萬餘人一同赴海,同蹈國難,整個廣東洋面漂滿漢家衣冠,清明上河圖變成墳塋和牧場,華夏古國就此落下幃幕。葉風隨的曾祖是當年跳海殉國的士大夫當中一個,僥倖未死,被海浪沖上沙灘。傷好後和一夥志同道合者圖謀復國,多次發動義軍起兵抗元,輾轉持續了十餘年,終究因勢單力孤而失敗,林桂芳、黎德、趙良聰等豪傑先後戰死。倖存的讀書人,「流寓海外,或仕占城,或婿交趾,或別流遠國」,葉風隨曾祖糾集被打散的弟兄,發誓不食元粟,在海上劫掠衛生,逐漸成為南海上最大的海盜團伙,總寨設泊泥國北部的一個大島上。泊泥國臣服於蒙古後,幾次派水師前來征剿都剎羽而歸,只好由他們自生自滅。慢慢地這夥人在泊泥娶妻生子,開枝散葉,逐漸忘了故國衣冠。一直傳到葉風隨父親這輩,聽說中原又回到漢人手裡,心中暗自高興。還沒等高興多少日子,手下一個分舵被徐輝祖和劭雲飛帶領七艘船給挑了(參見第一卷海之歌),據逃回來的弟兄匯報,大明水師火炮可以打四、五里之遙,海盜根本不是對手。葉風隨的父親大吃一驚,當即立下規矩,以後凡懸掛大明日月旗的商船不可打劫,以免惹火上身。暗地裡卻數次派葉風隨回大陸打聽情況,尋找機會購買火器,以防大明得了泊泥國好處,來個秉公處理,大義滅親,拿自己開刀。

  「我回中原之後,曾經買過幾艘星級艦改裝的貨船回去,家父十分喜愛,專門用來跑泊泥到祖法(阿曼的佐法爾兒)這一條線的貨運,經商價值已經超過了海上打劫。但是去年在海上被大食人所劫,損失慘重。葉家若不報此仇,就再也控制不住南洋諸盜。所以急切需要購買火炮裝備戰艦。葉某奉命來北平聯絡走私火炮,就此結識了高兄」。葉風隨見瞞不過郭璞,索性竹筒倒豆子一般說清自己的來歷與目的。

  抱歉地看了高德勇一眼,葉風隨繼續說道:「剛好高兄他們囤積糧食,我也跟著買了些,趁機賺些銀子。後來見大家合夥打擊股票,我就抽身了,二十多天前葉某同曾經合夥販賣糧食的狄家掌櫃喝酒,宴席上聽說有人想劫李善平去漠北,趕緊帶手下去救。沒想到晚了一步,被對方得手」。想起當晚慘烈狀況,葉風隨不斷搖頭,按葉家說法,宋亡以後,漢人精神已死,一夥甘願做四等奴隸,把自己祖宗抗擊侵略都說成不通天命的人,實在不配再稱為炎黃子孫。而那天晚上,他普普通通的百姓身上看到的卻是不屈的鬥志,看到的是和百年前崖山一樣的熱血。

  「葉兄弟是想示恩於人,所以才故意耽擱到關鍵時刻才出手的吧!」高德勇不滿地諷刺道,「嘿嘿,沒想到對方點子太硬,你玩火燒了衣服」!

  「你……」,葉風隨沖高德勇怒目而視,看看高德勇狡詰的目光,知道他在故意顯示愚蠢,索性裝得更像些,兩手抓住桌沿,做怒不可遏狀。

  郭璞笑了笑,制止了二人互相攻擊,「二位就別給郭某演戲了,郭某再給你們補充一些。高先生還招了不少工人,大概是買不到火炮,準備去河中給帖木兒造炮了吧,不過河中未必能找到合適的鋼材。葉公子學著高先生替人還債,也騙了二三十工人準備跟你去南洋發展,不知高爐的圖紙你買到沒有,還有什麼不懂的地方,需不需要郭某給你調幾個北平書院的學生解釋一下」!

  亭子裡的空氣再次凝結,半點兒武藝都不會的布政使郭璞身上散發出一種奪人的氣勢,把高德勇和葉風隨逼進了死角。二人當中隨便一個出手,都可以把郭璞制住,可是就是不敢出手,郭璞身上不但有官員的威嚴,還有一種讓人不敢逼視的凜然正氣。

  發現實在沒底牌可打,葉、高二人收起偽裝,訕訕地說道:「大人高明」!。

  「也沒什麼高明,官場上打滾,整天騙人,當然也要多留點心眼防止被人騙。我勸你們把工人都放回來,欠你的銀子,我替他們還上就是。科學院的冶煉鑄造書皇上早就下令頒發天下了,大明任何一個府城圖書館中都有,但離開了北平人的指導,煉出的鋼未必合格。等你們琢磨透了,什麼要緊的事都耽擱了。你們想買火炮是嗎?平遼侯有尚方寶劍,可以獨立裁決,等他來了,我代你們說項如何」?

  「布政大人,此話當真」?高、葉二人簡直不敢想信自己的耳朵,楞楞地看向郭璞。誰不知道武安國和郭璞是過命的交情,郭璞答應在武安國面前說話,相當於交易已經成功了八分,剩下那兩分,就是看自己手裡有沒有郭璞和武安國看眼上的東西了。

  郭璞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平淡地問道:「到了這個時候,我還有騙你們的必要麼」?

  退一步海闊天空,把人逼到死角再退一步,前景就不僅僅是海闊天空這麼簡單了。高德勇不是糊塗人,當即拱手施禮道:「如此說來,高某存在真定府的幾倉糧食,聽憑大人調撥,股市上的二十萬兩,高某一年之內不再動作。大人如果嫌少,高某從各地錢莊湊四十萬兩,無償供大人借用」。

  郭璞嘉許地沖高德勇點點頭,眼前這個商人雖然看錢看得重些,但是聰明到一點就透,無怪乎能把買賣做遍中原和西域,並且從來沒有吃過虧。「我也不會讓高老弟折了血本,那四十萬兩,就做老弟購買火炮和彈藥的訂金,一門火炮賣給平南軍多少錢你也知道,加上每門火炮挾帶的一百枚炮彈,兩萬兩銀子不算高。糧食麼,你多少錢買的,就再給我多少錢賣出去,咱們可說好了,只能賣給百姓,不能賣給那幾個黑心的商家,我會派人隨時監督,如果再出差錯,別怪我說話不算數,不履行合約」。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高德勇喜得一個勁的作揖,本以為買賣談不成了,弄不好連命都搭在這裡,誰知道最後還有這樣完美的結局。高興之餘,心裡暗暗後悔,早知布政使大人如此開通,不如一開始就從他身上打主意,找李善平繞那個彎子做甚。

  「大人,他可是要把火炮倒賣給了蒙古人」!葉風隨必竟心繫漢家江山,雖然此行和高德勇的目標相同,關鍵時刻依然忍不住提醒郭璞。

  「不妨,這火炮製造方法早晚別人會學會,想要永遠佔據優勢,只能靠不斷改進,藏能藏得了多久。何況瘸子那個黃金家族後裔是自封的,根本不被脫古思帖木爾承認。皇上樂不得看見他在蒙古人身後捅一刀,高先生,麻煩你修書給瘸子,讓他盡快派人到京城獻國書,至於稱臣還是受封,你們自己看著辦,反正那麼遠,皇上不可能真正管得到他」。

  「是,是,在下明天就去辦,明天就去辦」,高德勇現在對郭璞佩服得五體投地,無論對方說什麼,都一概應承。

  郭璞看看他那狂喜的樣子,知道此人基本上已經不會再出玩什麼花樣,轉過目光對葉風隨說道,「你想裝備你的船,也未嘗不可。但是戰船上遠程火炮太多,北平拿不出那麼多給你。這樣吧,我先答應你二十門艦炮,和高先生的數目一樣,以免你覺得我厚此薄彼。待此間事情一了,我修書給靖海侯,讓他派支小艦隊幫你到莽角奴兒(今印度西海岸的門格洛爾)、古裡、祖法兒轉轉,順便把端了大食海盜的老窩,滅一下你仇家的威風,不過沿途費用你們葉家要承擔。還有,不要再打大明船隻的主意,除了星級艦,靖海侯裡還有月級和日級,如果逼得他用來殺漢人後裔,那就不太好看了」。

  「在下先替家父和大宋遺脈謝謝布政大人」!葉風隨站起來,恭恭敬敬地重新給郭璞施了個禮,爽快地答應道:「晚輩這次在北平玩股票賺的銀子,索性全還給大人,天津港外海有葉家從祖法兒運來的一船粗金,明天晚輩就派人調過來,充當火炮訂金和艦隊補給費用。糧食我也參照高先生的辦法,直接原價賣還給百姓就是,日後行走南洋,有誰敢打大明商船的主意,我葉家第一個不放過他」。

  「爽快,葉老弟不愧是英雄的後人,此間無酒,郭某以此茶替大明商船謝謝你家大小寨主了。那泊泥國現在還奉蒙古號令,國王也是蒙古後裔,你葉家在泊泥呆了那麼久,難道當個海盜頭子就滿意了嗎?依郭某看,不如自己來當國王痛快,好歹你祖上也是中原人,在皇上那裡總比韃子看著順眼」!

  「謝布政大人」!葉風隨焉能聽不出這話中涵義,有了這位四省布政背後支持,明裡暗裡稍微提供些新式火銃彈藥,憑借葉家的實力,甭說泊泥國,就是南洋上那些小國,哪個不是手到擒來。彷彿看倒大宋的旗幟在南洋各個島嶼上飄揚,葉風隨對郭璞心悅誠服,被軟禁了二十餘日的委屈頃刻間一掃而光。

  高德勇見葉風隨的事情差不多談完了,思量了一下,從袖袋中掏出一串東西,遞到郭璞面前,陪著笑臉道:「有勞布政大人,在下叨擾多日,未曾感謝教誨之恩,這點禮物,還望大人笑納」。

  東西一掏出來,立刻映得滿廳幽綠,仔細看去,原來是一串翡翠鏈子,一頭掛著個翡翠葫蘆。難得的是這鏈子竟和葫蘆一般顏色,不沾半點塵雜,分明是一整塊翡翠雕刻而成。有道是「黃金有價翠無價」,饒是葉家縱橫南洋這麼多年,收藏珍寶不計其數。葉風隨還第一次見到如此奪目之物。

  郭璞搖搖頭,沒有接高德勇的禮物,歎了口氣說道,「二位和郭某交往了這麼多日子,難道還不知郭某想買你們的是什麼嗎」?

  「這……」,二人俱是一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高德勇的翡翠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尷尬地懸在半空晃來晃去。

  郭璞哼了一聲,臉上浮現了一縷陰云:「要不是看在高先生事發之前曾經提醒過李侯爺,葉公子出事當晚盡力相救的分上,郭某豈能容你們在這裡住這多天!要知道郭某這裡是布政衙門,只能講百姓生死,國家安危,不能念江湖意氣。況且你二人今天把糧食吐出來,已經得罪了人,還妄想左右逢源嗎」?

  「這……」高德勇再次倒吸了一口冷氣,怎地布政使大人說翻臉就翻臉,臉色居然變得比自己這經商者還快,正琢磨著如何答覆,那邊葉風隨已經搶先給出答案。

  「稟大人,李侯爺到了哪裡,晚輩真的不知道。但那天晚上劫持李先生的是三幫人,一夥為倭寇,一夥是蒙古韃子,一夥是漢人,晚輩聽他們自稱為漢家正統,既然大人把話說出來了,晚輩早晚給大人一個交代便是」!

  高德勇知道今天已經到了不得不站隊的關鍵時刻,收起翡翠,規規矩矩地答道:「回布政大人話,倒賣糧食和打壓股票的,除了混水摸魚的小商小販,主要是汪、謝、徐、余、狄、白幾家商號,當然我和葉老弟也插了一腿。那汪家和謝家是天生的漢奸坯子,勾結了倭寇和蒙古,大人不必對他們留情。徐家和徐記票號沒什麼關係,那個徐金儒雖然曾在國學裡當過幾天博士,但是個給奶就叫娘的王八蛋,余硅和他狼狽為奸,也是個無賴文人,書都讀到了狗肚子裡。只有狄、白兩家來歷比較蹊蹺,好像是有官府背景,我猜是一些看北平新政不順眼的官員在趁機搗亂」。

  反正已經賣了,不如賣得乾淨,高、葉二人不再猶豫,把自己所知情況一一道來。

  「葉家曾幫助他們運過糧食,聽狄老闆說,他家主人不但是為了賺些銀子,而是因為當今聖上愛惜百姓,一旦把糧價漲起來,四野出現餓莩,皇上自然會意識到新政的壞處。用他們的話說,這叫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晚輩派人摸過他們的底,他們藏糧食的地方,大人儘管派人跟著我的手下去搜就是。但股市上賺的銀子就不知他們轉到哪裡去了,那幾個傢伙一直沒告訴我他們主人是誰,但從他們的表情上看,他們的主人官職好像大得很」!

  「荒唐」!郭璞憤怒的把茶杯擲到了桌子上,嚇得二人一齊閉嘴。半晌,郭璞緩過神來,疲憊地問道:「難道他們不知道沒了北平新政,他們再也沒地方賺錢嗎」?

  「在下曾勸過他們別涸澤而漁」,高德勇小心地答道,但是他們說了一句讓我聽了都打冷戰的話,他們說「任由新政發展下去,才是大家的末日,至於現在百姓死活,不過是戶部的一個數字而已,與他們根本無干」。

  「夠了」,郭璞擺擺手不想再聽下去,士大夫無恥,是為國恥。南宋才亡了這麼一會,新的士大夫已經忘了南宋是因何而亡。百姓死活與你無干,你的死活怎能奢求百姓負責。「宋張弘范滅宋於此」,刻在崖山那幾個鮮紅的大字不知是諷刺張弘范多些,還是諷刺南宋朝廷多些。

  端起面前的茶壺,郭璞對嘴著嘴灌咕咚咕咚狂灌兩口,歎息著說:「他們利用規則疏漏把錢從北平奪了去,不算違法,郭某奈何不得他們。但如果郭某按規則把錢奪回來,誰又能奈郭某何。二位如有膽量,不妨陪郭某賭一把,看誰笑到最後」?

  高德勇和葉風隨對視一眼,心道:「現在我們還有選擇麼?這賭博麼,無非是比誰的本錢足而已」。當下一齊站起來,躬身施禮。

  「願聽大人調遣」!二十多天來,二人第一次說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一隻不知名野鳥嚇得從竹梢上飛起來,呼啦啦向天空中飛去,晚霞已經燒紅了半空,明天,不知是晴,還是雨?

  「如此,多多仰仗二位」,郭璞看看二人那幅豁出去的樣子,心情稍稍好轉了些,站起來,挺直腰桿說:「也不單單讓你二人去冒險,北平幾大商團都站在我們這邊,武大財神手裡還有足夠買下半個北平的銀子,這仗我們獲勝的可能十有八九」。

  「大人運籌帷幄,我們盡力一拼就是,他奶奶的,老高好久沒做這種風險大的買賣了,今天再過他一次癮」。高德勇笑嘻嘻回答,臉上上下抖動的肥肉看起來也變得可愛了一些。

  又商議了一下具體細節,見天色已晚,葉、高二人不好知道布政大人公務繁忙,各自散去。郭璞慢慢地想著心事回到內宅。飯菜已經擺好,郭楓照例是和一幫同窗好友出去玩耍未歸,郭夫人一個人對著桌子上的蠟燭發呆,以致郭璞進來也沒有發覺。

  「蔓兒,想什麼呢,是又想起揚州來了嗎」。郭璞輕輕的扶住夫人的肩膀,溫柔地問。自己從多年游宦在外,直到做了布政使才把妻子接到身邊,對於家人,郭璞心中一直覺得有所愧疚。

  「沒有,老爺,我今天聽到你們交易之事了,我在核計你把火炮賣給他們,皇上和大臣們知道了會怎樣說你」!郭夫人把手搭在丈夫的大手上,緩緩地摩娑,這麼多年過去了,二人的手和心都不再柔軟。

  郭璞感覺到夫人手中的冰涼,心中一陣溫暖。「我只答應給他們說項,賣與不賣,那要武侯或皇上自己做主,大不了事後北平商家把錢還給他們而已。蔓兒,剛才躲在竹從後邊的人是你」?

  夫人回眸望了郭璞一眼,點點頭。「我怕他們狗急跳牆,就帶了幾個人端著火銃在旁邊候著,如果他們敢動你一下,我就先把他們先打成篩子」!

  「傻丫頭,本大人有那麼蠢麼,如果沒有絕對的把握會和他們談判」!郭璞把雙臂緊了緊,抱住夫人柔若無骨的雙肩。數十年風雨一同走過,這雙肩膀承擔了太多的壓力,太多的憂愁。

  「老爺,都老夫老妻了,讓下人們看見不好」,郭夫人輕輕拍了拍丈夫的手,「你說皇上會賣麼,如果不成,會不會損害您的名聲」!

  「以後未必賣,現在八成會,能在蒙古人背後放把火,再高的代價皇上都會支持。至於名聲,行事與國與民有益,虛名與我何加」!

  「老爺」郭夫人神情的回眸相望,「可現在你要對付這些人都是有武功的呀」!

  「什麼武功,哼」,郭璞從鼻子裡嗤了一聲,「還武林高手呢,不過是泥捏的劍客,狗屁吹的大俠,真有武功,蒙古人入侵那會兒子他們幹什麼去了,整天算計小老百姓兜裡那幾個錢,和街頭流氓混混有什麼區別!別侮辱這個俠字了!吃飯,吃飯,!蔓兒,你也別太多為我擔心,為夫自有分寸!」

  「我知道你是個真正的大儒,所以我也不拖你的後腿,但是如果誰要傷害到你,我自然和他拚命,別笑我傻,這是我做妻子的責任」!

  燭光搖曳,將兩個緊緊相擁的身軀映在屋內的石灰牆上,此刻的夜色,是那樣的寧靜而溫柔。

復出(六)

 這是一筆交易,不過是一筆交易。武安國在眾親隨的護衛下,策馬沿著官道向北方疾馳,俏丫鬟晴兒跨一匹桃花驄跟在隊伍稍稍靠後的位置,身上那股子不同於中原女子的野性在風中瀰漫,如同夏日裡的盛開的虞美人花。

 晴兒不知道自己原來叫什麼名字,甚至不太記得自己的年齡和故鄉的樣子,大約在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家鄉被信奉真主的蒙古人攻破,她和母親、姐姐被士兵挑出來分別賣給了人不同的販子。隨後那個城市在他們身後變成了一股孤煙。沒有人再問及家中的男性,城破,高於車輪的男子只有一個結局。

 然後就是千里販賣,被人像貨物一樣從一個城市拉到另一個城市,少女是搶手貨,成年的女子也比較容易出手,幼小的女孩幹不得活,也不能伺候男人歡心,所以一直「積壓」在貨主手裡,每天靠一碗餿飯,幾口清水捱日子。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身邊的夥伴或者被買走,或者夭折被扔到野地裡,當奴隸隊伍中裡只剩下最後三個女孩時,老闆終於做出了甩貨的決定。一個稍微大一點兒的女孩子被叫了出去,賞給打手們娛樂,女孩淒厲的叫聲響了一個晚上,直到很多年後還響在晴兒的惡夢裡。晴兒知道發生了什麼,也有準備,當城破時,那些士兵衝進她的家中,同樣的事情曾經發生在她的姐姐和母親身上。當第二天早上看到自己一夜未歸同伴的眼神時,晴兒還是被驚呆了,那雙眼睛永遠失去了生命的眼色,一夜,只是一夜間,所有生命的痕跡在那雙眼睛中消失了,那雙眼睛的主人在認不出任何人,獨自縮坐在角落裡玩尿泥巴。

 如果不想被老闆賞給打手們而重複同伴的命運,晴兒的只能祈禱萬能的主讓自己盡快被人買走,哪怕買下她的人是撒旦也好。在第二天下午散集之前,她撲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了前來挑選成年女奴買主的雙腿,哭訴著一個小女孩能幹的一切工作推銷自己。也許萬能的主聽到了他的祈禱,那個買主用一小塊碎銀子買下了她,從此她有了一個漢人名字叫晴兒。她的主人是個漢人,叫高德勇。

 這個吝嗇的胖子在帶她回家的路上喋喋不休地和屬下抱怨了一路,抱怨這個女孩年齡太小還不會幹活,抱怨自己倒霉被這個女孩弄髒了新衣服。直到第二天晴兒梳洗完畢拿著洗衣服用的木盆敲開主人的房門時,他還在抱怨自己不該違背祖訓發善心做賠錢買賣。

 蹲下身子,胖子用手抬起晴兒的下巴仔細看了看貨色,那雙明澈的眼睛讓他決定了收回成本的方式。第二天,晴兒被通知不必做家務,狡猾的胖子請了教師來教晴兒唱歌、跳舞、漢人的語言,教琴、棋、書、畫,教漢人女兒該學的一切。晴兒也明確知道胖子給自己選的路,做一個青樓名妓,要比胖子故鄉所有的胡姬都大紅大紫的名妓。高德勇每次說起故鄉的時候,眼中都有一種淡淡的憂傷夾雜著淡淡的驕傲,晴兒後來知道,主人那個不遠萬里的家,原來蒙古人統治下,漢人是四等人。後來漢人恢復了河山,可商人依然是四等人。無論他多有錢,在自己的故鄉,主人永遠是上不了台面的胖子。

 此後高德勇走南闖北,總不忘了回撒馬爾罕的家中看看,監督一下晴兒的學業,叮囑晴兒,他那半兩銀子本錢不能白費,要成千上萬倍地賺回。

 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四年,離回收投入資金的時刻非常接近的時,偶然間胖子發現了晴兒的計算能力,於是把她帶在身邊親自教她算盤,教她商業知識。此後晴兒的人生目標被胖子定成了揚州大戶人家的妾室,可以幫助丈夫兼主人打理買賣的妾室。關於妾室,晴兒從學過的漢語中明白,那是大戶人家的女傭兼妻子,和女傭的區別是幹活不用支付工錢。不到兩年的時間,晴兒就成了高德勇的左右手,給高德勇賺回的銀子已經遠遠超過了那半兩的投資以及這些年在高家的教師費用。於是,高德勇又開始重金聘請教師教晴兒各種禮儀,東方、西方、穆斯林、蒙古人、波斯人、漢人,與一切商隊走過地方的居上位者間交往的禮儀。

 來到北平時的晴兒已經如同褪去了絨毛的小天鵝般美麗,東方於西方文化的交互熏陶使她身邊的男人無不為其傾倒,惟獨她的主人沒有。在主人眼中,她始終是一堆銀子,即使這堆銀子堆得再高依然是銀子。貪婪的主人對她命運的安排是,要把她作為一件最貴重的禮物送給下次西行所過國家的某個貴族,以取得在那個貴族領地上終生免稅經商的特權。晴兒沒有時間為自己的命運悲哀,在這樣的貴族出現之前,她已經暗自選擇好了自己的道路。

 在一個春日的夜晚,晴兒走進了主人的房間,證明了自己確實比送作為禮物送人更有價值。那以後,她就是高德勇身邊最貼心的幫手,但吝嗇鬼沒有收晴兒為第十房小妾,理由是,按照漢人規矩,收了晴兒為妾,就不能帶著晴兒到處走,還要再賣丫鬟伺候晴兒。晴兒也不在乎,她崇拜高德勇精於算計的頭腦,只要在高德勇身邊,她不在乎漢人女子要求的名分,但是此後她為高德勇做事必須有報酬,逐年增加,少一文也不可以。

 當高德勇被布政使郭璞請到府中飲酒十多天沒回來,九個夫人亂成一團時,管理一切生意的是晴兒這個丫鬟;當高德勇千方百計送出信來讓派人去京城把事情弄大,以免郭璞下黑手的時,喬裝躲開差役監視混出北平的也是晴兒這個丫鬟;在去京城的路上晴兒遇到了一個姓詹的生意人,他指點說去京城的路不安全,去河南更近些,那個欽差武侯爺鐵面無私,一定會秉公處理此事。即使武欽差不願意秉公處理,晴兒也有絕對的自信讓他「秉公處理」,只要這個人比郭璞權力大,她不管此人是誰。在她學習的課程裡,這種例子比比皆是。已經為高德勇付出了這麼多,她不在乎再多一點兒。而以高德勇的精明自然會明白,這是交易,不過是一筆交易。他會還晴兒一個合適價錢,一筆能讓晴兒和他都滿意的價錢。

 自從出了洛陽城,晴兒就展現出自己最美麗的一面,如同一樹茶花般在武安國面前盡情綻放,光彩照人。通過討好她的河南府差役的口中,晴兒已經知道了武安國和郭璞的關係,但是她依然相信自己會贏,只要是男人,不可能不心動於她的美麗。

 有幾次她認為自己已經接近於成功,武安國看向她的眼神突然發亮,但僅僅是一瞬間,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同欣賞盆景般欣賞了她一下,旋即轉向別處,不再有一絲留戀。這讓她的自尊心很受挫折,訓練了這麼多年,只有兩個男人能無視她的美麗,一個是高德勇,一個是武安國。前者眼睛中只能看到利益,後者,她看不出那雙眼睛裡有什麼,只覺得目光後彷彿承擔著千斤之重,讓人看了心裡發軟,發沉。

 「如果你希望幫我做些事,請在路上好好照顧麻哈麻」,彷彿看出了晴兒的心思,武安國微笑著吩咐。

 麻哈麻是沐英送給武安國的禮物,駙馬府中需要太監做些粗活,這個差點兒被達裡麻賣到德裡的小回子長得比較周正,沐英認為他適合在駙馬府內奼女眷面前行走。武安國收到這份禮物後,沒有像以往一樣給他銀兩讓其自謀生路,而是讓他作為弟子留在了身邊。這次賑災,恰好可以把這個孩子順路送到北平書院學習。

 武安國是在受理了晴兒的狀子後第三天離開洛陽的。駙馬李祺承諾替武安國打理進行山東、河北等地的賑災工作,朱元璋的聖旨中,原本也沒劃分二人的職責,包含有讓他們酌情處理的意思。河南府的官員們對武安國依依不捨。在傳說中,大駙馬李祺是謙謙君子,武安國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而實際情況恰巧相反,現在官員們最希望的是武安國留下,李祺快快離開,越遠越好。無論傳說多麼可怕,至少在官場上,武侯爺比李祺好糊弄。

 臨行前的晚上,李祺把目前北平可能的形勢給武安國做了仔細分析,得出的結論是,晴兒不是一個簡單的丫鬟,他的主人高德勇絕非等閒人物。而郭璞煞費苦心把這個丫鬟引到河南來,只說明一個問題,北平確實有事需要武安國去幫忙。

 「賑災的事我先替你盯著,北平的事情處理完了你盡快抽身,萬歲原意不是讓你這麼早去北平,他也未必喜歡你插手太多震北軍的事,做臣子的要掌握分寸,才能有更多的機會。你為官經驗太少,做事全憑一腔熱血,這樣反而會把事情弄亂,……。」在這些共處的日子裡,大駙馬李祺幾乎是把做官的經驗傾囊相授,有些準則需要時間去理解,有些準則旁觀李祺處理事務的方法就可以看出其中的精妙。關於自己的當官能力,武安國還是比較清楚的,所以學習起來格外賣力氣,慢慢地在頭腦中有了一些清晰的脈絡,雖然於李祺的期望還相差甚遠,但是武安國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一些門道,至少處事比原來多了一份選擇。李祺說得好,正因為自己的見解和別人不同,自己才比別人更需要機會,一切可以把握的機會。既然出來了,就千方百計避免再被收藏起來,忍辱負重也好,曲意逢迎也罷,此時自己沒有權利去選擇手段。為了等待自己這次復出,北平付出的代價已經太高,太高,高到幾乎無法承受第二次等待。

 「大人,有個人在追我們,好像很著急的樣子」!押後親兵策馬追到隊伍前面,向武安國請示。

 前方不遠處已經可以看到驛站,武安國吩咐眾人到驛站歇息,順便讓親兵把來人帶到近前。這已經不是第一個追趕自己的人,剛出洛陽時,「司鼓官兒」梅老爹就死乞白賴的跟到了後邊,說是仰慕自己的威名,願意終生給自己牽馬墜蹬。在被幾次嚴辭拒絕後,這個梅老爹終於吐了句實話,前日因沒看好府衙前面的鼓而驚動了欽差大人,讓牛知府非常難堪。他怕兩位欽差走了之後,牛知府找自己清算舊帳,所以想歸附到武侯門下尋求庇護。當武安國擔心的問起梅老爹他這樣會不會連累在洛陽的家人時,梅老爹感動之餘終於說了句大實話:「宰相府的門房四品官兒,主子多大奴多大,我要是給侯爺當了差,牛知府巴結我還唯恐不及,借他個膽子也不敢找我家人的麻煩」!

 縱使習慣了河南官員的荒唐,武安國還是被梅老爹的坦誠告白嚇了一跳。看來整個河南官府的確需要整理一下,問題是官場如同屋子角落的蛛網,打掃乾淨了,很快又會有新的蛛網在原來的地方出現。底下的差役們已經形成習慣,新的官員在他們的唆使下很快就會犯同樣的罪行。朱元璋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是殺戮,窮自己畢生精力能不能找出一個比殺戮更好的辦法,武安國沒有把握。這次回到北平,他希望能有一點時間和郭璞等人探討一下,當年的目標不錯,但如何去一點點的接近這個目標,這個時代的人應該比自己更瞭解這個時代,也更有可能想出可行的方案來。

 歇息了一會,親兵把追趕隊伍的壯漢押到了驛站裡邊。是蒙古人,武安國認識那種看東西總是像瞭望遠方的眼神。親兵們也都發現了這一點,手銃就頂在來人的後背上。

 那人也是個漢子,在黑洞洞的槍口下面色絲毫不改,慢吞吞拱手施禮道:「蒙古人胡和魯(漢語意為青龍),北平天行商行老闆陳天行參見武侯爺,有人托我給侯爺帶一份東西,請侯爺過目」。

 說罷,身手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包交給了親兵,親兵推開趕上前討巧的梅老爹,捏了捏布包裡邊的東西,把它拿到武安國面前的桌子上緩緩打開。

 深藍色的北平產毛料上,平放著的是一截手指長短的木棍,木棍的一頭纏了條明顯是從衣服上面撕下來的布,布條上面,密密地打著疙瘩,疙瘩中間,是一簌簌帶血的羊毛。

 武安國的臉抽動了一下,伸出大手把木棍緊緊握住,如同握著稀世珍寶一般,身體因為緊張而不住地顫抖。親兵們都被武安國的樣子嚇壞,團團把陳天行圍到了中間,準備一聲令下,立刻把此人就地正法。

 「你從哪裡得到這個東西」,武安國盯著來人,每個字都從丹田中吐出,震得驛站的紙窗嗡嗡做響。

 「我到關外做羊毛生意,回來時碰上幾個族人,他們趕著勒勒車向正北方走,大家湊到一塊兒吃乾糧,攀談了幾句,他們就讓我見了車裡邊的人,那個人身有有殘疾,托我把這東西帶給你,我那幾個族人都認不出這是什麼東西,所以也沒阻攔」。

 來人所言不儘是實,他分明認識劫持李善平的人,蒙古人也不可能隨便允許一個商人帶東西給敵國高官。武安國腦子裡飛快的考慮著此人的言詞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屋子裡的空氣有些異常,梅老爹看出眼前的事情比較重要,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

 此人身份應該是蒙古貴族,否則也不會在言談中自稱為「我」而不是商人們見了官員常用的「在下」。恢復了冷靜的武安國目中透出深邃的光芒,慢慢地問道:「兄台千里迢迢而來,單單是為了替我的朋友捎一份東西嗎」?

 「當然不是」,陳天行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容,儘管這個笑容是裝出來的,依然讓屋子裡的氣氛輕鬆不少。「我想和武侯爺單獨談談,做筆生意。千里迢迢,我沒帶任何幫手,所以也不希望武侯身邊還有別人。至於這個小東西,只是個見面禮。別人想用來威脅武侯,我卻只想成全武侯朋友的拳拳之心」。

 親兵在武安國的暗示下退了出去,輕輕地掩上了屋門。管驛站的官員小心地躲到馬棚,監督手下給馬匹添料。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晴兒假做隨意走過,盡力把耳朵轉向窗口,在被親兵趕走之前,模模糊糊地聽到了幾個字「燕王………交易……」。耐不住好奇,她遠遠地繞著屋子周圍轉了一圈,不甘心的拉住的躲在一邊梅老爹問道:「老伯,那個拴著布條的木棍是什麼東西啊,用來做鞭子嗎」。

 逢人便笑的梅老爹一反常態,沒有給她半分笑容。看著她的碧藍的眼睛,一字一頓,「丫頭,那不是鞭子,我們中原管那東西叫節」。

第二卷 大風 第九章 復出(七)

第二卷 大風 第九章 復出(七)

  「節是什麼東西」?一個侍衛好奇地問道。

  他腦門立刻上吃了個刨鑿,侍衛長邊敲邊說:「呆得一屁掉糟,當年蘇武出使匈奴,手裡持的就是這個東西,匈奴人把他從壯年關到白頭都沒能逼得他投降。這節就是咱中原男人的脊樑骨」!

  「不對吧,我聽人家說大官兒都要賜節,以顯其威嚴,李大人為皇上監製軍器,當然要被賜節了」。旁聽的侍衛對長官的答案表示不滿,低聲反駁。

  「但那個東西分明是李大人自己做的」?曾經在屋子裡邊看到禮物的侍衛對『節是官員身份』這個答案表示置疑。大家此刻都知道了陳天行帶給武安國的是什麼,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要依我看,肯定是李侯爺擔心蒙古人以其性命要挾武侯,所以做了這個節以銘志,番幫蠻夷不知中華典故,當把它成信物帶了過來」。到底是讀過兩天書,梅老爹的答案立刻贏得一片讚賞。

  「那就不能稱為節,不是皇家欽賜的東西不能稱為節」!晴兒聽梅老爹話中「番邦蠻夷」四個字刺耳,故意和他抬槓。『漢時刺史以上官員賜節,以彰顯其威嚴……』。關於節,晴兒記得很多說法,印象最深的就是中原女子失去丈夫不能再嫁,稱為守節。士大夫不肯投敵,亦稱為節義。「節也不能說是中原男人的脊樑,我記得你們中原有句俗話說『士大夫投敵爭先恐後,小女子守節矢志不渝』」!

  梅老爹白了她一眼,不跟這番邦女子一般見識,淡淡的說道:「這個節雖然不是皇帝欽賜,不見得皇帝親賜的差,我中原男兒的風骨,你這番邦女子哪裡有資格品評」!

  債主晴兒不知道這個平素邋遢猥瑣的梅老爹今天到底吃錯了什麼藥,說話如此尖刻,正欲發作,卻聽後者對著即將落山的夕陽,低聲吟道:「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 聲音抑揚頓挫,凜然生寒。

  其時距宋亡不過百年,朱元璋以「驅逐韃虜」之口號號令天下,所以文少保這首《正氣歌》婦孺皆知,其中人物事跡更是耳熟能詳。念及李善平既然做節銘志,肯定不會屈身事敵,眾人心中欽佩鐵膽書生這副傲骨,一時間俱是熱血沸騰。

  還是晴兒女孩子家心細,輕輕拉了拉侍衛長的官衣,低聲問道:「那武大人和蒙古韃子不是無話可談了麼?怎麼這麼久了還沒有出來,韃子會不會行刺武大人,他們在西域可總是用使者來當刺客,一點兒信譽也沒講過」!

  小時候她的家鄉被蒙古人蹂躪,是以內心裡對蒙古人極其厭惡,言談間不知不覺就帶了出來,學多少禮儀都掩飾不住。

  此言一出,立刻把大家從悲壯的氣氛中全拉了回來,侍衛們如同看著怪物一樣看著晴兒,笑成一團。侍衛長趙鳳鳴樂呵呵地說道:「刺殺,赤手空拳刺殺武大人,姑娘,你沒見過武侯的身手至少也比較一下咱武侯的塊頭,動起手來,壓都能把那個姓陳的壓扁,更何況腰上還別著傢伙」。

  正說笑間,只聽驛館的門「吱嘎」一聲開了,武安國探出半個頭來吩咐道:「老趙,麻煩你幫我拿付紙筆來」!

  「哎」,看管行禮的老趙愉快的答應了一聲,利索地找出紙筆、墨水送進屋內。他是武家雇的車伕,做事極有分寸,這次巡視四方,劉凌特安排地讓跟在武安國身邊服侍。

  小丫頭晴兒又好奇起來,老趙剛掩好門,她立刻跑到老趙身邊問道:「趙大叔,我剛才聽見武侯說麻煩你幫他取紙筆,你不是武侯的家人嗎,他怎麼對你這麼客氣」。

  老趙看了看晴兒,笑著回答:「咱們武侯對誰都這麼客氣,不信你問問他們,什麼時候見武侯慢待過人,武侯說過,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當奴才,就沒人能把你當奴才」。

  吱吱喳喳了一天的小丫頭終於閉上了嘴巴,碧藍色的眼睛盯著驛館的門陷入沉思,這武大人到底是什麼來歷,怎地行事處處與眾不同。本來胖子就是一個異類,和武大人比起來好像還正常許多。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看來和蒙古韃子的交易很有可能達成,否則用不到紙筆簽約,那他們交易什麼呢?這個武大人真古怪,沒有人做奴才,那中原的奴婢不是奴婢麼..….。

  正思量間,驛館的門又開了,陳天行志得意滿,武安國眼中的憂鬱好像也少了很多,客客氣氣的把陳天行送上馬,笑著建議「陳兄,你有空不妨去看看北平書院發明的鐵皮罐裝肉機器,秋天快到了,草原上存不夠過冬的飼料,不如把多餘的牲口殺了做成罐裝肉運到中原來,好過讓牲口冬天時凍死,你做多少我們要多少,絕不會讓你虧本」。。

  「好勒,忙完手邊這事我就動手,侯爺保重,各位弟兄辛苦」,陳天行痛快的答應了一聲,馬上哈腰抱拳,行了個江湖禮,策馬絕塵而去。

  武安國不說和陳天行做了什麼交易,眾侍衛也不敢問,一路再無插曲。出了河南,饑荒就輕了許多,越靠近北平,饑荒的影響越輕,等到了北平府轄地,根本看不出半點饑荒的痕跡,田裡的百姓或者忙著收割麥子,或用水車給棉花上水,一派醉人的豐收景象。

  遠遠地看才到北平城輪廓,四省布政使郭璞早就帶領北平官員和士紳迎出十里之外,一別三年多,兄弟故舊相逢,好不熱鬧。還沒等見禮,就聽得武安國背後「嚶嚀」一聲,小晴兒從馬上跳下來分開人群撲進高德勇的懷裡,雙手緊緊摟住滿是肥肉的腰不肯放開,幾年來辛苦學習的漢家禮節全都拋到了腦後。眾目睽睽之下,窘得高德勇分也不是,不分也不是,多年未曾紅過的老臉幾乎滴出血來,一顆心亦如抱著兩麻袋金子般快樂。

  武安國雖然不認識這個胖子,也知道再不用理會晴兒的訴狀,暗自鬆了一口氣,拉起郭璞和諸位父老,隨著人群向城門方向走去。及到了城內,偌大個北平比過年還要熱鬧,鞭炮鑼鼓聲響成一片,圍觀的人群擠了裡三層外三層,如不是郭璞事先安排的兵丁攔在馬路兩邊,早有鄉親衝到武安國近前問好。

  街道看上去比三年前更整齊,新的樓房鱗次節比,布政大人郭璞不問僭越之事,富貴人家蓋房子自然是比完了高度比花樣,雖然今年經歷了糧價飛漲、股市低迷的打擊,北平依然比其他城市繁華。

  在布政使衙門喝罷接風酒,眾官員和士紳起身告辭,郭璞帶著武安國、張五、楊大、張正文、徐志辰等人走進議事廳,一邊喝茶,一邊介紹北平最近的情況。張家、楊家、徐家、詹家、陳家等北平大商號已經決定共同進退,採取統一行動應對危機。高德勇和葉風隨已經暗地裡把在北平附近鄉下囤積的糧食調集到了北平,就藏在懷柔官庫裡,由郭璞派心腹看守。郭璞把眾人打探到的消息和高德勇、葉風隨提供的消息對照,基本上可以分析出對手的真實實力。這幾天湖北投機商人陳好不知怎麼嗅到味道不對,偷偷地向官府表明了「忠心」,和他同樣態度站在一旁觀望的商人不少,反攻的時機基本成熟。目前差就差在無法探明對方的資金實力,朝廷大員、漢奸、倭國走私商、高麗國李家的資金加起來未必比北平這邊少,那些投機商人靠不住,他們永遠是趁火打劫的主,哪邊贏了,自然會投靠哪邊。

  郭璞不想動用官府的力量,如果沒有切實證據就冒然出動差役去打擊對方,北平的各種規則就被北平自己打破,讓不明就裡的生意人寒了心,整個新政等於失敗了一半。除了綁架李善平那次,對方出招都在規則之內,北平的反擊當然也不能出規則之外,以免落朝廷大佬和清談文人口實。所以武安國必須來北平,因為他本身代表著北平新興勢力的信心,加上他自己可動用的資金及皇家代言人身份,這台戲才會唱得精彩,唱得漂亮。

  「形勢沒有那麼嚴重,我們也不是一隻孤軍,我這次路上和人做了筆大買賣,如果交易成功,不但北平局勢,整個朝廷和蒙古的戰局都會來個大翻身,這次我們按老規矩,入股,還是那句話,誰入的股多,贏了後分紅就多」。武安國聽完眾人的意見,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放到桌案上。回到北平,背後再沒有朱元璋那道威嚴的目光,他的頭腦立刻清醒了許多,心思轉得也快了起來,身體像接觸了大地的阿基裡斯一樣充滿力量。他一直希望承擔責任,規則的漏洞既然已經被對方利用,帶領北平眾人利用同樣的漏洞把失去的財富奪回來就是武安國無法推卸的責任。

  郭璞見武安國說得這麼把握,拿起信。抽出信瓤才看了一半,腦門上已經滲出汗來,嘴巴不知不覺張大得可吞下一個雞蛋。

  喜怒不形於色的布政大人怎麼了,張五哥耐不住好奇,輕輕地站起來走到郭璞身後。他三年前已經有了爵位在身,為了不辱沒朝廷的臉面,這幾年多少認了幾個字。對著那拙劣的字跡快速掃了兩行,張五哥忍不住「啊」的叫了一聲,快速竄回自己的位置,抓起面前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胸口快速起伏,一個心幾乎蹦出了腔子。所有傳看到信的人都被上面的內容驚呆了,所有人腦子都在飛快的旋轉:「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對燕王殿下不公平」!張五鎮定下來之後,搶先說道。

  「燕王殿下已經和我們綁到了一起,他沒有選擇,北平垮了,他損失會更大,只要我們不說出去,沒有人會在皇上面前討這個沒趣。而一旦交易成功,燕王殿下就不僅僅是一地之王,皇上承諾過,無論是哪個王子出征,只要獲勝,打下來的地方全賞給他做封地。我們的生意可以一直隨著燕王殿下的腳步,他走多遠我們走多遠」!徐志塵從純粹利益角度上考慮此事。

  「對,震北軍本來就是我們出錢弄出來的,燕王應該算欠我們的人情」

  「我看對燕王沒太大壞處」。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議論起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郭璞想了一會,示意眾人安靜,低聲說出了自己的觀點:「這其實是個無稽之談,但如果對朝廷有好處,我看皇上樂不得把它當成真的。我們順其自然吧,其實燕王也沒什麼損失,他生下來就注定是個王爺,不會是太子。況且現在太子在海上的功業這麼大,又深得眾臣擁戴,皇上歡心。我們盡力讓燕王的功業大一些就是,你們記得當年他立志說要做拔都那樣橫掃天下的第一王爺嗎。依我看,留下不朽功名不比當皇帝差」。

  說完,郭璞把那封信小心地撕碎,就著口茶水吞進肚子裡。

  眾人又議論了一會,覺得郭璞說得有道理,現在的局勢,這筆交易是最好的選擇。又問及武安國如何得到的這封信,武安國歎息了一聲,從口袋中把李善平做的節掏了出來,低低的告訴了大家事情的始末。

  李先生還活著,這個消息讓所有人振奮,特別是張五、楊大和鐵膽書生是多年的老交情,恨不得讓郭璞立刻派人把李善平搶回來。轉念一想漠北苦寒之地,以李先生那副身子骨,能不能熬過今年冬天都是個未知數,再次相聚遙遙無期,都不覺黯然。

  「這幾天負責保護李先生宅子的士兵報告,夜裡總是有人想偷偷溜進李先生府,士兵們搏鬥時已經拿下了幾個,但這些人嘴巴很硬,死活不肯說出誰派他們來的,什麼目的」,郭璞聽到武安國說李善平托人帶話讓他去屋子裡看看,輕輕插了一句。

  「看來李先生和陳天行說話時有人偷聽,不如我們先把東西找出來,斷了對方的想頭」,楊大叔比較老成,提了先下手為強的建議。

  李善平的宅子離武安國在北平的舊宅不遠,小小的一處院落,簡陋如北平的普通商家。他腿腳有殘疾,不能上樓,前後院都是平房,在周圍富人的小樓對比下更顯寒酸。揭開門上的封條走進院子,庭院裡的佈置極為簡單,幾樹疏竹,兩條小徑,半畝菊花而已。屋子裡邊也沒什麼貴重之物,出了事後,下人們都被郭璞放假回了家,很久無人擦拭的桌椅上佈滿了灰塵。

  叢客房、廚房、臥室、書房轉了幾個來回,除了沒有門坎兒,大家也沒發現什麼異常,楊大是木匠出身,給人家蓋了半輩子房子,雖然有沒有夾皮牆一眼他就能看出,還是不甘心地東敲敲,西敲敲,來回敲了個遍。半晌,他對大家搖了搖頭,示意這房子沒任何機關,就在眾人正失望的時候,張正文回來報告,「武師叔在書房裡,請大家過去」!

  李善平藏書頗多,書房裡幾個架子上塞得滿滿的,蒙古人不認識漢字,如果李善平把東西藏在書裡,肯定沒人有心思去翻。念及此,眾人一起跑到書房,看見武安國正站在屋子中央,對著一扇木頭屏風發呆。

  屏風上雕了一幅農家小宴圖,畫面上的人衣物神態各異,刀功頗為傳神。張五、楊大一見屏風,不由得老淚縱橫。淚眼朦朧中又回到當年匠戶營,圍在一張簡陋的方桌旁,武安國穿一身怪模怪樣的衣服,舉起一杯酒敬向鐵膽書生。李善平坐在輪椅上盡力直起身子,把酒一飲而盡。

  「我敬先生,並不為其他,但敬先生這不給蒙古人當狗的傲骨」。當年,正是武安國一句勸酒之言,激起了鐵膽書生的鬥志,讓他從此追隨在武安國身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當年他寧可被打死也不去蒙古軍營中做一個管帳先生,如今豈肯屈服在蒙古人的淫威之下,到了北國,唯死而已,根本沒給自己留下任何生還的希望。

  不知道詳情的人聽張正文低聲說出了這幅屏風的來歷,跟著唏噓了一番。正要安慰武安國節哀順便,卻看見武安國眼睛直直地盯著屏風蹲到了地上。

  「師叔,您怎麼了」,張正文跟著蹲到武安國身旁,輕輕地問。

  「我記得第一次和你師父喝酒時,還沒給他做輪椅」。武安國喃喃地說。一語驚醒夢中人,這樣說來,李善平讓武安國到他家中看看的答案,就隱藏在這屏風之上。好個聰明的鐵膽書生,其他人不知道武、李二人的故事,即使翻遍屋子,也不會注意到輪椅當年是否被「發明」的細節。

  楊大叔俯下身子,把屏風上的輪椅仔仔細細檢查一遍,摸了摸縫隙,小心翼翼地轉動輪椅的車輪。

  「咯吱吱」,牆角的一塊地板隨著輪子的轉動慢慢降下,露出一層通往地底的樓梯。

  眾人一陣歡呼,由武安國帶隊,打著火折子走了下去。地下室不大,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幾十個箱子,每個箱子上都貼著封條,寫著日期和箱子裡邊東西的明細和來歷。

  「懷柔義學周圍買賣房屋,得武弟贈銀一千兩,房契四張」。門口的第一個箱子上面封條上字跡已經褪色,想必距封條粘上的時間很長。

  「礦山股份及歷年分紅」。

  「張記鋼鐵,歷年分紅及股票」

  「玻璃廠分紅,股票」

  「《北平春秋》股票,洪武十三年累計虧損五千兩」。

  「北平各地受資助儒生名冊」

  「廣平鋼鐵股份及分紅」

  ……

  一個個箱子看過去,竟然全是金銀、銀票、股票和賬本,武安國歷年來所贈送給李善平的財產和李善平投資在北平各行業所獲得的收益全部集中在這裡。不算股票,總價值亦不下百萬,當年武安國散財求平安,李善平所得最多,在李善平這些年的辛苦經營下,這些財產已經翻了數倍,現在連本帶利物歸原主。

  「好個鐵膽書生,好個有情有義的磊落漢子」。想想李善平那簡陋的院落,房子中間簡陋的擺設和這裡數百萬家財,眾人心裡不由得讚了一聲。

  武安國沒和眾人一起清點裡邊的財產,在地下室對著門最明顯之處,用銀錠壓著封信,他輕輕地走過去把信拿了起來,好像怕驚動了熟睡的主人般慢慢退回書房,取出信瓤。

  信上的字蒼勁有力,是李善平親筆。為了讓武安國這個「半文盲」能看懂,李善平盡力用了白話。

  「安國吾弟,見此信時,愚兄恐已遭不測,今晚有人向愚兄示警,……..」,信是李善平應高德勇之邀赴宴當晚回來所寫,高德勇隱約聞到了風聲,提醒李善平加強戒備。李善平到家後預感到近期會有劫難,所以留了這封信給武安國。

  信中說明了自己給武安國留下這麼多財產的緣故。初見時李善平覺得武安國「有雄才大略,進可逐鹿天下,退可偏安一隅,裂土分茅」,後來發現武安國根本沒有問鼎的野心,就覺得傾力助他做個富家翁倒也逍遙自在,不失為一個選擇。武安國第一次從京城歸來,和李善平提及以盡力傳播平等火種,讓國人都挺直腰桿做人為平生之志,李善平此際終於明白武安國所追究境界之高,佩服之餘,更堅定了和他一同為天下而謀的決心。

  「弟所追尋平等之事,乃華夏千秋大業,非一家一姓之福,其中境界,古聖先賢未必能及,世人恐多有不解,前路凶險,兄乃殘疾之人,無力襄助,故為弟廣積資金,以備不時之需…….」。

  我一定會救你,我一定要救你回來。武安國全身都顫抖,骨節格格作響。二人相識後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