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入使用能幫助您收藏更多喜歡的好書,
希望大家都能多多登入,管理員在此感激不盡啦!
《明》第24章
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一)

  兩支素燭,三縷幽香,一斛濁酒,西花圓內,北平布政使郭璞對著北方的星空遙祭。已到月末,天空中沒有月亮,乳白色的銀河如霧一樣橫亙在天空。郭璞的眼中淚光閃爍,卻穿不透這深深夜色。

  「兄弟,走好,不管哪顆是你」,他對著劃過天際的幾顆流星舉起酒杯。如回應他的話一般,流星燦爛地在夜空中割出一道金色的痕跡。

  不到五十而成為封疆大吏,十年光陰恍然如夢。五年前,郭璞自己不過是個一直得不到陞遷的蠻荒縣令,李陵不過是個小小捕頭。和武安國、王浩、李善平幾人把酒言歡,日子過得簡單而快樂。沒有官場的榮耀與浮華,也不必為這分榮耀與浮華付出太高的代價。

  渺渺青煙裡,李陵那有些沉悶的樣子栩栩如生。他身後,還站著永遠是一臉笑容的王飛雨。已經有兩個好兄弟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不知多少人還要在衝突中犧牲,武安國所追求的平等,真的可以實現麼。

  「老爺,小心著涼」,郭夫人不放心丈夫,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把一件大氅蓋在郭璞肩上。現在郭璞已經是四省行政首腦,不再受禁止攜帶家眷的限制,夫妻二人終於可以團聚。

  「知道了,你先去睡吧,我祭祭李兄弟,然後就歇息」。郭璞衝著夫人笑了笑,對著夜空悵悵地歎了口氣。

  「其實李二叔也是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了,老爺不必太難過」。夫人溫婉地開導著郭璞,她亦出生於書香門第,熟知古今忠義節烈故事,故事中,為國捐軀馬革裹屍而還,已經是武將完美的歸宿。

  要是真的那樣就好了,李陵死也可瞑目。郭璞苦笑了一下,不再和夫人多說,官場上的事情,別帶回家中最好。抬手幫夫人整理了幾縷耳邊的亂髮,關心的問道:「楓兒呢,睡了嗎」。

  夫人巴不得將他從哀思中拉回,柔柔的笑著道:「已經睡下了,白天和穆罕默德學了一個時辰拉丁文,累了,這孩子,現在對外邊的世界已經著了迷,恨不得現在就飛走,等過幾年翅膀硬了,估計家裡再留不住他」。她是淮揚人家大戶出身,舉止中自有一番江南風韻,談及兒女,眼中滿是溫柔。

  「隨他去吧,讀萬卷書不若行萬里路,瞭解這片土地才能談治理這片土地」,郭璞慢慢地展開雙眉,牽起夫人的衣袖向花園外走去,外邊伺候著的家人趕緊上前來,把桌子上的東西整理好,半夜李陵英魂回歸,依然可以坐下小酌。

  李陵到底還是個軍人,不知道為政之艱辛,恐怕到最後他也不明白為什麼馮老將軍越來越看他不順眼的原因。郭夫人一邊輕輕地把頭靠在郭璞肩膀上向後院走,一邊暗暗地想,郭璞不和她說官場上的事,但以她的聰明和家學淵源,又怎麼猜不到官場上的規則。這些年無論郭璞當個小小縣令,數年不得陞遷也好,當了一地知府、四省布政也罷,自己的一顆心始終關注的是這個有些狂捐的書生,而不是他頭上的烏紗。

  李陵如果不是擅自改動了軍糧的運輸管理辦法,會被馮老將軍斥責嗎?郭夫人不需要問郭璞就能得出答案。淮揚人家多經營鹽務、糧運,自隋代大運河開通,歷經數朝,世代以此為業的不知庶幾。耳濡目染,她也知道些其中的關竅,什麼篩揚蹬蹭、明加暗扣、浮收斛面等手段,聽了不知多少回。李陵看似簡單的改革方式,高興了朱元璋,卻不知觸犯了多少人的利益,既便是郭璞處於和李陵相同的位置,都未必敢直接這麼做。熟知官場潛規則的他一定會迂迴一下,把危害降低到最小。

  運送軍糧這麼多年,百姓和官府胥吏之間,早已有了一套各自相安的規矩,所謂路上消耗,有一大半是為維持這規矩正常運轉的代價。其中百姓應該出多少血,各級官員從中有多少利,收糧的將軍們最終手抬多高,都彼此形成了默契,馮勝安排李陵管理軍糧的初衷,無非是給他一份肥差,包含獎勵與拉攏之意。李陵私下都不做任何瞭解就把規矩給破了,試問誰能容忍?

  這軍糧和漕運一樣,素來是不能以到貨多寡為計算依據的。計算方式一變,官員們就沒有了以路途損耗「浮收」的借口,多刮農夫那幾刀就失去了名正言順的理由。而由商家組織運送而不是官府指派民壯,又讓地方官府少收了多少「抵玞錢」(酒徒註:為避免農忙時間承擔運糧任務上繳給官府的好處)。從盛唐歷文宋乃至蒙古人的大元,一個糧食輸送養活了多少閒人、槽口,多少所謂的清官倒在這上面。相比那些官員,李陵因受辱而戰死在沙場,下場已經體面得多。

  想到這, 郭夫人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郭璞感到了夫人的虛弱,從自己身上解下大氅蓋住她單弱的肩膀。

  「老爺,咱家楓兒無意於功名,向來喜歡四處遊歷,我想郭家有你一個貴人,足夠光耀三代,就別勉強他了」。郭夫人抬起頭,明澈的眼睛望著丈夫祈求。

  「是啊,夠了,孩子們自然有孩子們的選擇,只要不傷天害理就行了」。郭璞看著夫人的眼神,有些愛憐地回答。

  年少時萬里覓封侯,封了侯後又怎樣呢?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可這天下真的需要你去濟麼。現在的世界,已經不是自己年青時那個世界,孩子們理應有更多的人生選擇。郭璞有時疲倦了,真想放下抱負,歸去做一個閒人,故鄉鱸魚堪燴。可武安國所說的那個平等的觀念,又每每在心中燃燒得讓他輾轉無寐。

  「官不擾民,民可自安」,雖為名儒,郭璞在施政中更推崇黃老之術,認為能垂手而治是最好的官吏。所謂官府,正如大儒伯文淵所言,職責不外乎三個,做多了,反而不如不做。北平復古文人們現在所公認官府應盡的三個職責是:第一,保護國家安全,使其不受外來侵犯;第二,保護百姓個人安全,使其不受他人的侵害和壓迫,特別是貪官污吏的壓迫;第三,建設和維護某些私人無力辦或不願辦的公益事業和公共設施。

  時下雖然北方戰事吃緊,郭璞卻不很為戰爭的勝負憂心,當年和武安國以八百壯士抵抗數萬鐵騎,早已把他的膽量鍛煉出來,況且正北方的門戶大寧還在明軍手中,鶴慶伯張翼已經奉命率軍出關側面支援璞英,湯和的安東軍也從金州等地向西靠攏。即使蒙古人敢繞過大寧來犯,郭璞也覺得無所畏懼,大不了再組建一支鄉勇,有了上一次經驗,保衛自家財產的時候,北平一帶的百姓已經不用官府動員。

  現在最重要的是保護好當年的兄弟,不能再任其損失了,否則沒等到北平的勢力形成規模,當年的英雄已經犧牲殆盡。郭璞認為自己不比武安國,可以借各種機會傳播新學的種子,自己熟悉官府,能做的是利用裡面的各種規則,把撒向四處的火種保護好,直到這些火種能獨立燃燒。

  臥房裡的蠟燭突地跳了一下,郭夫人取下玻璃燈罩,拿起剪子把燒起的燭花剪掉。夜已深,她已經習慣了默默地侍奉丈夫處理各項事務,郭璞不說話,她也不打擾。從丈夫早生的花發上她也知道這個主管四省政務的布政使不是好當的,能讓丈夫少操點兒心,是她的應盡職責。郭璞是個知道冷暖的人,游宦在外這麼多年,僅娶的一個妾室早已亡故。自己不是擅妒之婦,但丈夫不再納妾分明是念及多年夫妻的情分上,她不是傻子,能感到丈夫對自己的情意。這個飽學的丈夫不像家鄉那些所謂的名流,他是個真誠地儒者。故鄉那些人野心勃勃、貪婪而放蕩,那些人不僅因為有惡習而可恨,讓人最噁心的是他們身上的惡習和他們日常所談的道德、大義截然相反,同時還因為這些惡習又是那麼相互對立,只在生性十分奇僻古怪的人身上才能共存的東西卻能坦然地掩飾在他們儒雅的外表之下。

  「蔓兒,我去年交給你的打理的股票還有多少」。臥房之中,郭璞不必避諱下人,低聲呼喚著夫人的閨名。

  夫人愣了愣,臉上飛起一抹暈紅,低聲清楚的回答道:「還有十四萬兩左右的股票吧,年初我把其餘的十萬兩左右賣出兌了金子,家裡總得留點兒硬物,看著那股票每天翻著跟頭向上走,我就覺得玄。春天的時候提出三萬兩銀子按您的安排投給馮子銘和小邵他們一萬,還有兩萬補貼了您迎送過往官員的費用。怎麼,相公又有花銷了」?

  「萬歲下旨,把『春、夏、秋、冬』四輔官改稱大學士,仿宋代制度建立內閣,地方上少不得要送點兒薄禮表示一下」,郭璞笑著解釋。

  「不就是改個名字麼,用得著這麼張揚」。郭夫人有些不屑,大學士不過是五品文官,比起郭璞這種布政使小上很多級。這官大的給官小的送禮可真新鮮。嘴上這麼說,還是手上麻利地打開床角處一個不起眼的楠木箱子,拿出一疊銀票來。

  「你說咱們送什麼好呢,總不能像別人直接送銀子上去,這幾個大學士都是讀書人,不像戶部我那個五百年前的本家,只明著索要黃白之物」?關於送禮,郭璞不是非常在行,以前都是打著嘗試新貨的名義送朝中高官北平的新鮮物事,工廠主們也經常把禮物帶來要求郭璞替他們向上送,按武安國的說法,這些人是免費廣告。現在北平有的日常機巧之物,京城大佬們家中都有了,還真不好挑禮物。他那個百年前本家現在戶部主事,上次巡視地方,所有東西都看不上眼,最後刮了徐記票號若干銀票才離開,丟盡了官員的臉面。

  郭夫人歪著頭想了想,道:「我看送菱花鏡吧,那東西看著雅致,上次別人送給你做廣告的不是還有幾面沒捨得送出嗎,幾位『閣老』在御前行走,衣冠不能不整,那小小的鏡子也能讓他們放在口袋中,隨時掏出來看看有無過失之處」。

  「好吧,明天我讓管家把鏡子拿出來,派人小心送去,這麼貴重的東西,本來我想派大用場的」。郭璞點頭稱是。

  「這也算大用場吧,省得他們在皇上面前嘀咕北平新政,萬一哪天皇上耳朵軟了,不也麻煩」。

  「不會,皇上聖明,不會不權衡厲害得失,送他們也好,難免將來有用得到的地方,王浩、正武都在別人手下,也得替他們留條門路」。對於朱元璋,郭璞倒是很有信心,這個皇帝雖然殘暴了些,但無論如何不能算昏君,深厚的社會閱歷讓朱元璋在大多時候比輔臣們更能看到一項政策的長遠影響。

  「一帆風順時自然不會,得意時需防失意時」,郭夫人把銀票收好,低低的奉勸自己的丈夫。「你別嫌我婦道人家見識短,我覺得今年北平的股票不太對勁,我和婦道人家在一起,她們現在議論最多的就是股票,自從鳴鏑樓特別設了女眷室,由那個會算術的紅袖等幾個女子負責招呼女賓後,她們沒事時就往股票行跑,聽說那裡接送女眷的馬車每天能排出半里地,大家都買了,最終東西卻沒那麼多,這不是有些存心騙人麼,照現在這個熱火勁,真要出了差錯,不知有多少人要傾家蕩產」。

  「蔓兒,真的謝謝你,娶到你是我的福分」,郭璞愛憐地看著夫人,語調裡飽含真誠。他不是不知道股票行的買空賣空問題,主要是這段時間忙著處理治下高麗民亂,分心乏術。況且對於股票,他也不是很懂,李善平在這方面強些,但是李善平現在被前方的軍火供應累得連解手的功夫都沒有。對待股票要慎之又慎,現在來北平買股票的人藏龍臥虎,稍不小心就不知道會觸動哪路神仙的利益,給新政整體上帶來更大的傷害。北平的商家不沾股票的少,有幾家乾脆把來之不易的產業轉賣給了張五、徐志辰、陳星這些踏實的實幹家,專門去玩股票了。可以這樣說,現在連賣報紙的小童和趕馬車的出租車伕都在談論股票。前兩天張正文還來抱怨說工廠裡的工人不安心幹活,居然讓工頭在顯眼位置裝黑板,一天兩次公佈熱點股票的價格。

  現在股票行太不正常了,幾乎所有人都發現不正常,但所有愛玩股票的人都如賭徒般把賺到的錢又投入進去,沒人有收手的意思。南邊來的股票夥計伶俐地在街道上,在鄉村裡,在全北平的上百家茶館酒肆內,在千家萬戶門前,向百姓們一遍又一遍講述炒股的好處,把老闆的公司購買的股票轉賣給那些想發財卻入不了市的百姓,推銷員從每筆交易中獲得高額手續費,老闆的商行也從中獲利。所有人都記得利益,但卻從沒人提及「風險」二字。

  「都多少年了,還掛在嘴邊上」,郭夫人甜蜜的回報給丈夫一個眼波。又說道:「我是擔心如果出了問題,有人落井下石」。

  郭璞明白夫人擔心所在,現在盯著北平的眼睛可不止是皇上。他這個布政使正坐在一個火藥堆頂部,隨時都可能被炸上天。從去年開始,由於大量種植棉花,糧食已經漲價,北平這邊還好,天津海關在郭璞的招呼下,嚴查出港船隻,不許外販糧食。曹振也組織了商船,從高麗、占城大肆收購稻米。好不容易沒讓問題鬧大,忙得郭璞已經焦頭爛額。今年高麗流民做亂問題還沒著落,又涉及到股票問題,讓他腦門隱隱作痛。

  「明天還是去找找李善平吧,我和他商量一下,好在股票這兩天休市」,郭璞疲倦地站起來,眼睛透過玻璃窗望向窗外。上次要不是李善平提出在天津沿海等地大批生產罐裝魚肉,說不定真會發生饑荒。自己管得了治下四省,可管不了山東、河北。但願今年那裡收成好,老天垂憐。現在糧食貴了,北平的紡織行業也開始轉向羊毛,應該沒那麼多人種棉花了吧。

  此時窗外燈火輝煌,通過小樓的窗戶,郭璞可以看到北平喧鬧的夜色。這裡是個不夜之城,下了晚班的工人正三三兩兩地聚集在路邊的小酒館裡,用烈酒解脫一天的疲勞。

  他看不見夜幕掩蓋下的交易,在一個生意不太熱鬧的酒樓雅座內,幾個衣著華麗的客人 掏出名貴的石珠算盤,噼裡啪啦地打著。一個比凳子高不了多少的侏儒,嘀嘀咕咕的說著別人聽不懂的方言,其中一個衣著華麗的漢人不住沖侏儒點頭,不時從嘴巴裡冒出一句他認為非常得體的回答:「嗨伊,嗨伊」。

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二)

 當一件事情有變壞的可能時,它總是朝最壞的方向發展。

  「賊老天,你真他媽的不開眼,你真他媽的沒良心啊」,北平的街頭,一個滿身酒氣的壯漢仰頭對天破口大罵,揚手,他把一團碎紙屑丟到空中,炎熱的夏季沒有風,那團紙屑圍繞在他的周圍,依戀著不肯飛走。漢子顯然是有些醉了,奮力用腳將紙屑踢飛,邊踢邊罵「滾開,滾開,別纏著老子,老子為了你都傾家蕩產了,老子為了你都傾家蕩產了啊,別纏著我了啊,嗚~」,聲音開始帶著點兒哭腔,說到傾家蕩產處變成哽咽,最後乾脆嚎啕大哭,整個人捂著臉蹲在馬路中間,半個身子一聳一聳的抽動。

  「賣報了,賣報了」,烈日之下,報童的聲音沙啞且刺耳,「股票又下跌了,今天上午下跌一成,徐記票號人滿為患,徐記票號人滿為患,兌現銀要排隊了,開源實業胡老闆跳河自盡,家破人亡啊,瞧一瞧看一看,金算盤周小弟虧光本錢,賣身還債了……

  「去你媽的,倒霉的孩子,滾一邊去」,壯漢順手撿起一塊大石頭,丟向報童。赤紅的眼睛幾乎滴出血來,嚇得報童把另一半叫賣聲嚥回了肚子,匆匆忙忙地跑向旁邊一條街道。

  「酒,我的酒」,壯漢摸向自己的腰間,酒囊早就空了,和他三天沒吃飯的肚子一樣空。沒了,酒沒了,股票沒了,一切全沒了,壯漢的頭腦突然有了些迴光返照般地清醒,為炒股欠下的債務又到期了,拿什麼去還呢,自己除了這身皮囊,的確已經一無所有,一百多兩銀子啊,還不起債,讓自己今後怎麼做人。

  「胡老闆,你倒是痛快啊,一了百了」,壯漢耳邊又響起報童的賣報聲,「對,一了百了」,重重地摔下酒囊,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城外走去,高梁河的流水聲如梵唱一般吸引著他的腳步。那步子越來越輕快,越來越輕快…….。

  森羅殿,牛頭、馬面,大鬼小鬼放聲大笑著,「窮鬼,連買路錢都沒有,就敢下來,你以為下來就可以躲債嗎,哈,哈,哈,哈……」。

  「有錢我就不死了」,鬼魂委屈的說。

  「拖出去掌嘴,給我重重地打這個不開眼的孽障」。判官扔下一隻簽子,兩旁的鬼卒忍住狂笑,將瑟瑟發抖的魂魄拖下去。板子帶著風輪圓了,直奔面頰。

  「啊」,壯漢大叫著醒來,一個比牛頭好看不了多少的面孔正對著他,厚厚的肉掌在他臉上留下五道寬寬的青色指印。

  「你憑什麼打我」!質問的話脫口而出。

  「吆喝,還挺橫,老子不拿大嘴巴子抽你,你能這麼快醒過來嗎」,牛頭活動著帶滿金、銀、翡翠戒指的手指,關節格格做響,看樣子打得挺過癮。

  「我是在哪」,壯漢咬咬自己的手指,知道自己還活著,從牛頭討厭的表情上來看,自己是被此人救了,這回死也沒死成,人可丟大了,他馮文桂長這麼大還沒這麼丟過人呢。

  「在我的船上,你的命可是我救的,說吧,你怎麼報答我」。

  儘管看看牛頭的長相就知道他不是一個施恩不圖報的人,卻沒想到他問得這麼直接,馮文桂一下子愣住了,衣服上的河水順著大腿流到甲板上,漸漸成一片汪洋。

  「別愣著,站起來走走,順便把水跡擦乾淨了,在哪跳河不好,非在我看風景的地方跳,晦氣」!隨著胖子陰損的話語,兩團肥肉在下巴上不住抖動。

  「你」,馮文桂蒼白的面色一下子氣得通紅,「呼啦」站了起來,頭一暈,天旋地轉,咕咚又倒在了甲板上。

  「小心點,磕壞了我的甲板你賠得起嗎」,牛頭厭惡地皺皺眉頭,轉身對艙外吩咐道:「來人…….」。

  一個金髮碧眼的女鬼應聲走了進來,低聲問道:「高爺,您有什麼吩咐」。這個女鬼怪異的打扮吸引了躺在地下之人的目光,高文桂從來沒見過這樣打扮的女人,說不出這女人是另類的美麗,還是放蕩的引誘。女人褲腳剛過小腿肚子,古銅色的腳腕上紋著龍鳳團花。

  「把這個人扶到前艙去,找個房間安置了,餵他碗薑湯,順便給他換一身乾衣服,別讓人以為我搶了他似的」。姓高的牛頭矮胖子指著馮文桂不耐煩的說道。

  受不了高胖子的惡言惡語,馮文桂吐了兩口清水,嘲弄地回嘴:「免了,謝謝你救了我,我沒錢,穿不起你的衣服」。

  「那沒關係,我算算」,胖子大肉眼泡一瞇縫,在雙眉間擠出一道道褶子,思考的樣子看起來更加讓人噁心。「瞧你身強力壯的,可以到我家做長工抵債,做上一年,救你的恩情和衣服錢咱們就兩清了」。

  嘿,比地獄裡的鬼卒還黑,馮文桂真想抽自己兩個嘴巴試試自己是不是做夢,明明跳了河,偏偏被一個刮金佛面的人救起,看來人倒霉了,連死都死不利索。想到這,他沒好氣地說:「我沒錢,債主正追著我還債呢,我死不了,賣身為奴也得到他家去,不能報答您的救命之恩,您老人家白救我了」。

  胖子被他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逗樂,點點頭,嘴角翹到了耳朵上,「怎麼,看樣子你還挺搶手,不怕,你乾脆賣身到我家算了,你欠人家的錢我給你還」!

  「啪」,馮文桂抬手給自己一個嘴巴,真疼,看來不是被水淹迷糊了,這個怪怪的胖子真的存在。

  「別打,賣身給我家,你就是我家的東西,不能隨便破壞」。

  「我可是欠了人家一百多兩銀子」。

  「好說,晴兒,待會讓管家拿現銀,派人跟著這個小子去把債清了,記住是現銀,別拿銀票,徐記的銀票估計這段時間沒人願意收」。牛頭胖子根本沒把一百兩放在眼裡,痛快的樣子讓馮文桂對他多少有了些好感。

  可是胖子接下來的話徹底打碎了他的夢想,「起來吧,跟著晴兒去把衣服換了,記住你家主人姓高,出去別墜了我的名頭,待會歇息夠了就到股票行邊上蹲著去,看哪個欠錢不多且還不起想死的就拉住,帶到船上來,我收他做僕人。記住要挑腿腳結實、欠債不多,幹兩年能回本的那些,去吧」。

  馮文桂終於知道自己落入了誰的手裡,活閻羅高德勇,這個人是出了名的人販子,北平很多妓院賭場都有他的股份,心頭不由得湧上一縷寒意。已經沒有了再死一次勇氣的他順著艙壁認命地溜出去,臨出門還聽見高閻王的數落聲,「嗤,好好一個大男人,什麼坎兒過不去,偏偏尋死,好死不如賴活著,幹兩年活什麼掙不回來,笨」。

  安頓完了馮文桂,高德勇抓起一把玉如意塞進自己的脖領子,呲牙咧嘴地撓後背,高家祖訓,生意人不可以心軟,可能是因為最近第九個姨太太有喜,大夫說八成是個兒子的緣故,自己心情經常好到沒來由地發善心。這次居然救起了欠了一身股債的賭徒。

  算了,就當前天和狄慶之他們合夥狙擊股票賺的錢喝了頓花酒吧,胖子嘬嘬牙花子,依然有些肉疼,這次北平股災不知持續多長時間,北平工廠裡的青壯勞力可都是幹活的好手,如果能壓低價錢把這些破產工人買為奴僕,瞅機會賣到蒙古西邊河中地區去,每個都值幾百兩銀子。希望他們欠債別太多,也別儘是些大肚子漢。錢麼,還是能省就省一些。

  門外細碎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安頓過馮文桂回來的晴兒接過玉如意,輕柔的用手指幫高德勇抓癢。這個女奴是高胖子從回回商人那裡用兩匹駱駝換來的,負責他的飲食起居等大小雜務,高家不是雇不起更多的奴僕,只是這種開銷不符合高家的一貫原則。

  「這裡,對,就是這裡,向左,對,再向下」,高胖子閉起眼睛,舒服的享受著背後的柔夷,這個小女奴非常貼心,如果不是因為納了他還要花錢賣新女奴,高胖子早就把她納為第十房太太了。小女奴晴兒沒有中原女子對金錢那種矜持,對高胖子的崇拜都寫在目光裡。

  「爺,您今天晚上在臨風閣安排的筵席已經準備好了,客人說一定會到」。晴兒的中國話說得很純正,這是高胖子多年調教的功勞。

  「唔,知道了,把我準備的那套宋代文房四寶拿出來,讓 高福給我放到馬車中」,胖子閉著眼睛吩咐,女奴給他抓完了癢,拉來一把搖椅請他坐下,然後一邊輕輕地給他捶肩,一邊小心的提醒他今晚的日程。

  可惜沒見到武侯,如果能見到武侯,生意一定更好做。聽人家說武侯是個非常通情理的財主,做買賣從來都不牽掣其他東西。高胖子從別人的介紹推斷即使不給武侯送禮,武候說不頂也會答應自己,現在北平面臨危局,這比交易一個對誰都有好處。

  換了今晚請這個李善平就不好說,這個寧可給蒙古人打死也不出賣自己名節的書生未必能看開這些華夷之爭。費勁啊,賣東西都這麼費勁,高胖子默默的想著如何說服李善平的說辭,雖然自己這次已經屬於趁火打劫,站盡了先機,但做事還是要小心。狄慶之,紀罕他們這些浙商和二倭子也不是好惹的,張廷圭家的人據說也到了北平,這個官府不太干涉民間事務的地方藏龍臥虎,有幾方勢力在盯著,現在邊境上打得焦頭爛額,地下勢力都借此機會蠢蠢欲動。

  洪武十五年夏,邊境上烽煙四起,北平的股市轟然蹦盤。經歷一個休市日後第一天,已經搬到北平面積比原來大了十倍的鳴鏑樓就擠滿了焦慮的人群,一開市,算盤聲就如爆豆子般響起,交易員來回奔跑,連山東快靴都幾乎磨露底。再快的腳步也追不上股票下跌的速度,整個市場只有賣家,鮮有接盤者。幾個懷揣著銀票的閒人本來想大把吃進,看看行情,立刻調轉槍口,改為拋售,短短一上午,近面值四十萬兩的股票壓在櫃台上,任叫賣的夥計喊破嗓子,根本沒人出頭購買。

  前幾天上漲了多年的股票本來已經出現了下跌的苗頭,李陵的戰死,邊境上種種不利的小道消息讓遠道前來湊熱鬧的客商匆匆忙忙收拾起行囊,手中股票全部拋出兌現。很少看到股票下跌的人們一邊嘲笑客商膽子小,一邊大把吃進,經歷了小小的下滑後,股票出現強勁的反彈趨勢。

  然而,小小的反彈後接著就面臨了一次巨大的滑坡,即使是從萬丈懸崖上跌下也未必有這樣令人驚惶失措。幾個一年來在股票行縱橫捭闔的大富豪約好了般一同走到了台前,把摞得報紙一樣厚的股券直接扔到櫃台上。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發生了什麼,接著雪崩一樣的拋售讓種種傳言不脛而走,第二天股票又是狂跌不止,連一向以分析見長的北平春秋都無法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匆匆趕來的徐記票號大掌櫃徐志塵見事不妙,動用票號資金護盤,勉強把股市托住。

  就當人們以為有了股票穩定的希望時,突然傳出徐記票號為護盤而虧空的消息,瞬間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北平,手持銀票的百姓開始到票號兌換現銀,一些商家也開始拒絕接受銀票。連續幾天的擠兌迫使徐記從股票行中退出,接替他護盤的詹氏公司經不起打壓,也很快敗下陣來。

  不到半個月光景,股票行的股票價格平均下跌一半,有人擁有曾經面值上千兩銀子的股票,轉眼間就流落街頭。到了後來股票已經開始成捆出售,價格不比廢紙高出多少。業績和資本都很龐大的楊氏、張氏、陳氏據傳也周轉不靈,炒股賠得精光的工人上班時心神不寧,事故頻頻。每天都能傳出一、兩起自殺或賣兒賣女的消息。北平新報依照自己的原則,真實的記錄了每一起悲劇的發生。

  入夜,李善平的馬車沉重的奔跑在北平空蕩蕩的街道上,這條路從火器製造廠通往他的家,以往這個時候還是燈火輝煌,下了夜班或散了夜校的工人在馬路邊上要一斛小酒,山南海北的議論些沒有邊際的傳聞。現在,整條街都死了,除了張記,陳記,和他自己掌管的製造廠因為和戰爭有關,還在滿負荷運轉,很多產業因資金周轉不靈已經頻臨崩潰邊緣。

  他在車裡反覆思量如何擺脫這個危局,北平知府許浩達是郭璞的繼任,從懷柔縣令一直繼任下來,最擅長的是蕭規曹隨。這種炒股者把買入的股票留在錢莊作為借款的保證,等到股價上漲後,再賣掉這些股票,獲得差價,也從中支付一筆利息給券商的玩法,他算都算不明白,甭說能出面解決。布政郭璞和李善平、張五、資金短缺的徐志塵等人商量了一天,依然沒能拿出有效方案,這種陣勢連做了半輩子商人的穆罕默德校長都傻眼,只能從種種跡象隱隱推斷出有人在暗地裡借風放火,如何應對也拿不出有效辦法。

  昨天,惡名遠播的人販子高德勇宴請自己,提出聯合其他商人一塊護盤的建議,「錢,總是應該讓人賺的,你們又沒規定不准買空賣空。現在關鍵是比誰的本大,這就像賭博,本錢大的通常都能笑到最後」。這個高胖子名不需傳,說出的話李善平認為切中要害,但是高胖子提出的聯合他所掌握的商家護盤的條件李善平不敢答應,他的要求太離譜,雖然也是正規生意,但這個生意做了,誰都不知道什麼後果。

  「轟」,一聲劇烈的爆炸聲在夜空中響起,整個地面都跟著晃了晃,駕轅的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揚起,沒命的向前竄。車伕盡量拉住車軋,鋼製的車輪被磨掉周圍的防震軟木,在水泥街道上擦出一道道淒厲的火花。

  馬車散架般晃了晃,終於停了下來,雖然已經疲憊的接近崩潰的邊緣,李善平還是迅速從沉思中回神,將一把三眼火銃握在右手,左手迅速掀開了車簾,陳記火藥廠的方向,爆炸聲不絕於耳,半邊天都被映成了紅色。

  出大事了,重兵把守的火藥廠爆炸。李善平不敢怠慢,焦急的命令趕車的護衛把馬車駛向事發地。

  馬車在原地沒動,十幾個護衛把手按在腰間的火銃上,車伕一手挽著韁繩,一手掏出了火銃。

  數十穿夜行衣的神秘人包圍了馬車,附近的房子頂上,樹支上,都出現了夜行人。有高,有矮,餵了毒的弩箭在火光的映射下散出冷冷的幽藍。

  「請李先生借一步說話」,一個被眾多夜行人簇擁著的指揮者遙遙地喊。

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三)

 旁邊院落裡,一隻狗聞聽人聲,不識趣的發出幾聲叫喚。樹上的夜行人一弩射去,直直地射入了狗的腦門。牆外的人只聞一聲嗚咽,再無動靜。

  一戶人家的燈亮了,幾個夜行人一齊大聲呵斥:「官府辦案,不想惹事的熄燈」。

  燈頓時滅掉了,整個街道一片死寂。

  趕車的護衛歪了歪身子,把李善平擋在背後,幾個護衛緊緊靠攏在馬車周圍。坐騎緊張的用蹄子刨著水泥路面, 只待主人一個暗示,就會奮力衝過前面的人群。

  李善平輕輕推開趕車的護衛,搖頭阻止了護衛們的進一步動作,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硬闖的作用不大。接連的爆炸聲吸引了城裡所有巡夜的官兵和守軍,截殺的地點、時間和過程明顯都經過周密的計算,巧妙到接近藝術的地步。眾寡懸殊的情況下,不妨聽聽對方的來意,順便拖延一下時間然後見機行事。

  「我就是李善平,不知兄台費這麼大陣仗來找我,有何貴幹」。

  領頭的蒙面人見車上露出了一個略微有些憔悴的書生,知道這是要找的正主。非常客氣地長揖到地,陪著笑臉說:「久聞鐵膽書生大名,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興,我家主人誠心邀請先生到漠北一敘,望先生切勿推辭」。

  李善平微微搖頭,淡淡地回答:「李某乃殘疾之人,無力遠行,還轉告你家主人,李某實在有負他的美意,況且漠北苦寒之地,也非李某能居之所」。

  蒙面人眼中精光一閃而沒,看看還有時間,他不願弄得太僵,依舊帶著些恭敬的口吻勸說道:「我家主人已經在城外備好了馬車,先生不必擔心路途勞苦,這城門麼,我們能進得來,自然能出得去,還望先生莫要辜負主人盛情」。後面的話已經加重了語氣,隱隱露出一絲殺機。

  李善平笑了笑,自己如果肯和蒙古人合作,又何必落這身殘疾。旁邊的侍衛長見狀在一邊冷冷地插了一句「閣下可知我家大人為何稱鐵膽書生」。

  「有誰會忘記鐵膽書生的名號,我家主人就是因為佩服先生的硬氣,才命令我等前來相請」。蒙面人非常客氣,無論站在交戰的哪一方,對於有氣節的人,大家都會高看一眼。

  「既然知道我家大人的名號,就不該來勸我家大人侍奉蒙古人,我看你們還是請回吧,巡夜的官兵離這裡不遠」。侍衛長盡量做出一付有恃無恐的樣子,能讓對方知難而退最好,推測對方的來意是想要活著請李善平到漠北,這樣雙方就有迴旋的餘地,一旦交起手來,刀劍無眼,傷到了客人,估計蒙面人也不會有好果子吃。

  「居住在漠北,未必就是蒙古人,我家主人姓劉,是再正經不過的漢家正朔,天命所歸,取天下要比朱元璋那個要飯的狗賊明正言順得多。主人仰慕大賢已久,只是不便親自來請,若是先生去了,我家主人可以丞相一職相托,好過在朱賊手下受人鳥氣」。蒙面客重重地把劉字咬得清晰,暗示己方曾經是中原正主。「至於巡防的官兵,先生以為他們看到了火藥庫炸成這般光景,還有閒暇巡夜麼」。

  雙方底牌都已經翻開,場面話也說完,李善平這邊除了他的命之外,的確無所憑借。這樣的夜裡,全北平的目光為火藥庫而吸引,沒有誰會有精力想起火藥庫的那麼劇烈的爆炸聲,不過是幾環陰謀中的一環,敵人的真正目的,在於劫持軍械製造的管事者,一勞永逸地解決武備相差懸殊的問題。

  「佩服,你這個計劃的確完美無缺,策劃這個圈套的人想必是個曠世奇才」。李善平和侍衛長交換了一下眼神,彷彿稱讚對手一般點了點頭,淡淡的展開另一個話題。 「如果我猜的不錯,這北平股市風浪也有你家主人的參與了」。

  「不錯,先生果然是聰明之人,這本是我家少主人的計劃,參與的都是主人的朋友和故交」。蒙面人有些得意地炫耀,一個月內把北平弄到如此淒慘光景,少主人還真有些本事。這個城市廢了,等於挖斷了震北軍的根。利用大明朝這幾年暴露出來的缺陷,不但股市、錢莊票號要完蛋,新興產業也一樣要承受打擊,失去事做又沒有土地的百姓稍加挑撥就會惹出事端,本來就對新政不滿的鴻儒們自然也會出來施加影響,天下由此而亂。到時候主人就可以借蒙古人的力量東山再起。旌旗所指,百姓贏糧而影從。

  李善平又笑了笑,繼續問道「這次你們賺了不少吧」?

  「當然不少,我們這是憑智慧賺的,又沒搶任何人,李先生難道認為這有何不妥嗎」?蒙面客回答得理直氣壯,近一年來股市弄潮,到現在他自己非常佩服面前這個瘸子和傳說中的郭布政使,天下之大,畢竟只有這裡給了所有人相對均等的發財機會。

  「規則既然是這麼制訂,誰也不能妨礙你家主人賺錢,天下穰穰,皆為利往」,李善平對蒙面人這樣坦率倒不反感,股市規則就是這麼訂的,你沒規定除了大明百姓,其他人不可以玩。既然別人是按規則賺錢,輸了你只能怪自己沒把規則做好,不能指責別人居心叵測。現在最重要的是利用規則把失去的財產再贏回來,既然賭博的雙方還都承認這個規則,就有取勝的希望,正如那個死胖子高德勇所說:手段相等的條件下,賭博比的是誰的本錢足。

  「你家主人既然自稱是中原之主,卻大把的搬銀子到漠北,好像和他問鼎中原的旨意不符啊」? 侍衛長不敢讓交談停下,只要雙方都有話題,翻臉就比較困難。

  「這…..」,蒙面人有些尷尬,撈一筆就跑路自然不會是主人所為,這種明顯的過客心態他無法辯駁,也無法解釋。微微的咳嗽一聲,掩飾住內心的不安,蒙面人從懷裡掏出手鍾看了看,不知不覺間已經和對手費了太多的話,這種口舌之爭恐怕到天亮也完不了,一旦被守軍發現,真的對攻起來,自己麾下這些人縱使個個是好手,也捻不了幾根釘。況且那邊的火器也不好相與。想到這 ,他有些不耐煩的催促道「我們還是趕緊上路吧,主人是一代明君,到了漠北自然會給先生一個可以接受的解釋」。

  「明君」,李善平鼻子裡哼了一聲,這年頭怎麼這麼多明君,真不知到禍害百姓的事都是誰幹的,「明君,明在哪裡,勾結倭寇,私通蒙古,囤積糧食,擠兌錢莊,這些害得百姓家破人亡的行為,難道兄台認為是一個英明君主所為嗎」?

  「李先生對此不滿,我們不妨到漠北再談,我家主人乃氣度恢宏的雄主,肯定會聽取先生的意見」。蒙面客急於結束談話,不小心被李善平東拉西扯,已經耽誤了太多時間。「這些銀子麼,就算我家主人借中原百姓的,大家只要忍得一時之痛,等我家主人統一天下之日,自然一切都會好起來」。

  「忍得一時之痛,李某倒是第一次聽說這新鮮講法,那蒙古人入侵,倭人沿海掠奪,也要百姓忍忍了」。李善平猛然抬高了語調,沙啞的聲音在天地之間迴盪:「忍受一時之痛,為什麼你自己不忍。就為了你家主人所謂的天命,為了你們這幾個狂徒的功名富貴?憑什麼」 ?

  「我們不和你辯,我們說不過你,反正朱家氣數已盡,我家主人一統江山乃是天意,你不要逆天行事」!另一個蒙面人見首領輸了一陣,趕緊上來幫忙。

  「天意,你知道什麼是天,天是老百姓的良心,傷了老百姓的良心,我看哪個神佛敢保佑你」!

  蒙面人首領被李善平罵得一時語塞,無意間後退了幾步,從小他就學的是忠義,學的是大丈夫提三尺劍蕩平天下。縱使當年鄱陽湖上,面對徐達水師的數百門火炮也沒畏懼過半分,不知為什麼今天居然在這個瘸子面前縮手縮腳。

  護衛長看有機可乘,小肚子一碰馬肚帶,一人一馬如閃電般向人群中辟來,後邊幾個護衛緊緊護住馬車,一哨人馬就在對手分神瞬間硬闖而過。

  慘叫聲不覺於耳,幾個蒙面人促不及防被馬蹄踏上,筋斷骨折。片片血霧在馬車兩邊騰起,馬刀砍進骨頭的聲音讓人牙酸。相比之下,火銃聲音反而是最悅耳的,清晰地在街道上響起。

  蒙面人而要顧及不讓弩箭射進馬車,雖然人多,反而佔不了多少便宜。李善平的護衛手銃連射,將衝上來拉住馬車的人射翻在地。

  又有幾個不怕死的蒙面人衝上來,死死把住車廂後沿,駕轅的馬在趕車的護衛督促下奮力前行,馬蹄在街道上踏出一條條白印。

  畢竟人少,火銃很快發射完畢,來不及裝填,護衛們開始和對手白刃相交。幾個前面開路的護衛已經衝出重圍,見馬車沒有跟出,一打盤旋,又殺了回來。

  「小余子,快去喊人幫忙,說李先生有難」。侍衛長抬手砍倒和他放對的蒙面人,衝著殺回來的一個護衛喊到。一把鋼刀趁他分神的瞬間砍到了他的後背上,一聲悶哼,向前衝了幾步,侍衛長矮下身子,刀光迴旋,把來襲者斜斜地劃斷。

  那個被稱為小余子的護衛愣了一下,咬牙帶住了戰馬,轉身落慌而去,幾隻弩箭追上他,透入他的脊背。他在馬背上晃了晃,咬緊牙關拚命打馬。戰馬也知道事關緊急,四蹄如飛,一串火花衝向黑暗。

  「救李先生」,侍衛長把手中長刀甩了出去,迴旋著的刀光劃過一個衝向馬車的蒙面人。一把鋼刀又從側面插進了他的小腹。擊殺他的那個蒙面人正要向外拔刀,眼前突然一黑,被侍衛長用全身的力氣抱住壓到了水泥馬路上。兩人在血泊中滾來滾去,喉嚨裡都咯咯作響。

  「李先生有難」漆黑的院牆內,突然有個漢子憋足了全身力氣大喊。接著一聲悶哼,蒙面人射傷了他。

  「李先生有難,…….」,又一個聲音無視弩箭的危險,在黑夜中響起。

  「李先生有難,救李先生……」聲音此起彼落,讓樹上的蒙面人膽戰心驚。

  「救李先生,……..」,喊聲越來越高,越來越多。

  「救李先生,抄傢伙和他們拼了,甭管是誰也不能動李先生一根寒毛」,一個院子的門砰的打開,兩個工人抄著油錘向最近的弩手腦門砸去。

  一個弩手躲避不及,當即腦漿噴了一牆。另一個剛來得及歪了歪身子,肩膀吃了一錘,軟軟地垂了下來。

  幾隻弩箭卑鄙的射在工人的身上,揮舞著油錘的工人不甘心地倒下。幾塊大磚頭從院子內砸向大樹,將一心放冷箭的人像凍死的烏鴉一樣敲下來。

  混亂,街道一片混亂。站在房頂上居高臨下的蒙面人突然腳下一鬆,哧溜掉了下去,沒等落地,幾片菜刀已經在下面恭候著他。

  雨點一般落下的磚頭瓦片,破鍋爛碗讓夜行人首領發現自己已經無法瞭解中原百姓,中原百姓已經變了,不再是當年任人宰割的奴隸。他們變得那麼勇敢,變得那麼凶悍。

  他無暇想這些,李善平的馬車在混亂中已經拖著血跡衝到了街角,剩下的兩個護衛毫不客氣的用馬刀把敢於攔截的蒙面人砍翻。拉車的馬也發了凶性,敢於攔車的都被撞飛出去。

  李善平坐在車中,威風凜凜,雙槍上下招呼,決不手軟。街角,幾個竄出來的小矮人沒等靠近馬車,就被射殺在路邊。

  「射,死活不論」,凶殘的命令在夜行人口中發出。自己得不到,也覺不能給別人留下,他的主人派他來時,就告訴他要請的這幾個人,如果請不到活的,就把死的拿回來。

  肚皮突然微微發熱,一截馬刀從夜行人的胸口透出。

  誰這麼大膽子敢暗算老子,他回頭望去,一個被海風吹黑的臉膛對他笑笑,說道:「去死吧,你該歇歇了」。

  「該歇歇了」他軟軟地倒下。

  海風臉的漢子帶著一幫弟兄,奔蒙面人的手下衝去。刀子有長有短,動作卻一樣靈活。得到了支援的工人們拎著各式各樣的工具衝了出來。錢沒了,工作丟了,但做人的骨氣依然在。

  地面上的蒙面人招架不住,不斷後退。屋頂,樹上的蒙面人佔據有利地形,忠實的執行著首領的最後命令。最後一個護衛倒在冷箭下,趕車的護衛插得如刺蝟一般的身體伏在車轅上,致死依然不曾放棄自己的職責。

  馬車衝破黑暗,又溶入黑暗。

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四)

 天漸漸亮了,燃燒了一夜的大火漸漸熄滅。滿面灰塵的武安伯陳星靜靜地站在廢墟旁,一雙眼睛古井無波。絲絲白髮被曉風吹起,被晨曦染成金色。

  「老爺,歇歇吧,火滅了」,老家人陳九走了過來,輕輕地拉了拉陳星的衣袖。後者渾然不覺,依舊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廢墟。

  「老爺,看開點兒,人沒事比什麼都強」。陳九有些急,又用力拽了陳星一下,他是陳家的舊僕,看著陳星長大。當年又曾一起患難到懷柔,所以在陳家地位很高,見陳星如此,老人內心非常著急。

  「爹」!在一旁照看弟弟妹妹的陳家大小姐陳青黛見父親表現異常,趕緊跑了過來。陳夫人指揮救火時被煙所傷,現在正處於昏迷中,如果此時父親再出了麻煩,青黛一個女孩子不知怎樣處理這個危局。

  聽到女兒的哭喊,陳星微微轉過頭,嘴角邊湧出一縷淒涼的笑容,「蝶兒,爹沒事,大夫來了嗎,你娘怎麼樣」。

  「大夫說,娘是急火攻心,需要靜養」,陳青黛強忍住眼淚回答,好端端一個家,昨天大家還在一起開開心心地談論今年的收益,一夜之間,什麼都沒有了。娘已經病了,她不希望父親也承受不住。「爹,您歇歇吧,夥計們正在清點損失,一會就能報告上來」。

  「不用點了,二十九個倉庫,只有最東邊放硝石那個還完好,剩下的全炸了」,陳星苦笑了一下,把目光又投向了火場。一夜大大火,把數年來的心血全部化為灰燼,「好大的火啊,蝶兒,你聽清楚昨夜的爆炸聲了嗎」。

  蝶兒是青黛的乳名,聽見父親沒頭沒腦的問話,陳小姐愣住了,心頭泛起一陣刀割般的疼痛。父親神智已經不清醒,不關心家庭與財產的損失,反而欣賞起爆炸聲來。

  「九叔,你勸勸我爹吧,您見多識廣,我爹會聽您的」。小女孩強忍住眼中的淚水,向老家人祈求。

  陳九點點頭,輕輕推了推陳星,大聲說道:「老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有道理說火燒旺運,只要人在,什麼都能賺回來。那年咱們被遷到懷柔時,不也是什麼都沒有嗎」。

  見陳星沒有吱聲,依然愣愣地看著火場,老人更不放心,索性強行搬過對方的肩膀勸道:「老爺,男人是家裡的頂樑柱,這時候可不能倒下,我從小看你到大,從來沒見你認過熊,你要是這個時候趴下了,陳家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

  陳星輕輕推開老家人的大手,轉過身對大傢伙笑了笑,說道:「昨天不是還搶出些銀票麼,九叔,找個夥計安排大家的早飯,吃飽了再幹活才有力氣。」然後叫過女兒,溫柔地捋了捋青黛的秀髮,低聲問道:「蝶兒,你聽到昨晚的爆炸聲了嗎,左邊第十一個倉庫本來是放擦台子用廢棉花的,怎麼炸起來比火藥還厲害」。

  青黛見父親不像是精神失常,心稍微向肚子裡放了放,仔細想想,小心的回答道:「女兒也覺得奇怪,那些棉紗是用來擦綠礬油的,怎麼會爆炸?爹,您先歇歇吧,等火場清理完了,我們再想這些雜七雜八的事「!

  陳星又笑了,搖搖頭,有些無奈,還有些安慰。「丫頭,以後家就交給你了,爹沒時間了」。

  「爹,你怎麼了,你別嚇唬我」。青黛一著急,有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

  「別哭,孩子」,陳星用手插去女兒臉上的淚,黑灰把女兒抹成了花臉。「看你都成花貓了,別哭了,你沒哥哥,爹只能把你當男孩子看,以後記得好好照顧弟弟妹妹,這個家交給你有些難為你了,爹也不想這麼做,但是沒辦法。好在九叔會幫你,爹該走了」。

  彎下腰,陳星對著九叔和各位夥計做了個羅圈揖,低聲說:「陳家遭此劫難,感謝大家仗義,以後扶持蝶兒,諸位還請多多費心」。說完,挺直腰板,向在一旁等候多時的知府大人許浩達和差役走去。

  一個差役掏出鐵鏈,哆哆嗦嗦地掛在陳星脖子上,卻不敢拉,垂著手站在旁邊,等候上司的命令。

  許知府苦笑了一下,說道:「爵爺,難為你了,官命在身,下官也沒辦法」。

  「走吧」,陳星揮手打斷了他的客套,幾個差役圍攏過來,簌擁著陳星準備離開。

  「站在」,猛然間一聲嬌叱攔住所有人的腳步,陳青黛抄著把鐵鍬帶著一堆夥計攔住差役的去路。

  許知府見狀趕緊快走上幾步,來到陳青黛面前,一揖到地:「賢侄女,我也是沒辦法,你爹掌管北平火藥製造局,這麼大的火勢,自然要給朝廷一個交代,你還是讓讓吧,老夫求你」。

  「小蝶,退開,別耽誤官府辦案」。陳星在差役中間斥責。

  「不」!,青黛緊緊咬住自己薄薄的嘴唇,大聲問道:「昨夜分明是有人蓄意縱火,我們已經盡力救火,護衛的士兵也都拼了命,他們不去抓縱火的人,憑什麼抓你」?

  「對,分明是有人蓄意縱火,你們憑什麼抓陳老爺」

  「許大人,枉你整日和我家老爺稱兄道弟,事到臨頭,卻落井下石」。老家人陳九生氣的質問,許浩達經常到陳家做客,兩人都算官場上的人。陳星和郭璞走得近,許浩達自然也希望和陳星走得近一點兒好多些照應。

  「當官的沒好東西,咋就這麼不講理」!夥計們抄著傢伙,慢慢把差役們圍在當中。

  「對,我們不准你抓人,有種你就把大夥兒全抓了」。守衛火藥庫的士兵也跟著嚷嚷起來,昨夜大家都看到了有蒙面人在放火,還有士兵格鬥時被殺,許知府不去抓縱火者,卻收拾受害人的做法犯了眾怒,一時間群情激昂。

  「蝶兒,聽話,別耽誤你許叔叔的正事」。陳星平靜地安慰女兒,他從差役群中跨出幾步,對著人群說道,「陳某感謝大家的仗義,大家把路讓開吧,陳某是朝廷的官兒,自然要對失火負責」。

  眾人無語,猶豫著是否讓開。陳星被封為武安伯,掌管火藥製造局,陳家的產業和官府本來就糾纏不清,這把大火,燒去了陳家的產業,也把官府的訂貨給燒了個精光,陳星作為火藥局的主管者,自然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可這火分明是人為放的,說不定就是蒙古人主使,駐紮在北平城的官軍都沒能防止敵人的混入,幾個守衛火藥庫的士兵又怎能防住敵人的破壞?

  一個差役匆匆地跑了過來,附在知府許浩達頭上低低的耳語了幾句。

  許浩達的臉剎那間變得比廢墟中的餘燼還要灰。眾人隱隱聽見了忠勇二字,正猜測發生了什麼事,許浩達已經抓起差役手中的鐵鏈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人,你這是幹什麼」。差役一邊手忙腳亂地解鐵鏈,一邊詫異地大聲問。

  許浩達歎了口氣,制止了差役解鐵鏈的手,苦笑道:「抓我和陳兄一起去布政使司衙門吧,我這官兒也當到頭了」。

  「怎麼了,許大人,這到底怎麼回事」?陳星也被許浩達弄愣了,忍不住好奇問道。

  一聲歎息,帶著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把所有人震愣在當場。「李先生,忠勇侯李善平遇刺,就在昨夜我們都忙著救火的時候。護衛全部被殺,李先生生死未卜,官兵今天早上發現了李先生的馬車,空的,裡邊全是血」。

  人群頓時鴉雀無聲,許浩達和陳星挎著鐵鏈並肩向外走去,所過之處,圍觀者自動讓出一條小路。

  青黛望著父親的背影跪了下去,牙齒已經在薄薄的嘴唇上咬出一條血印,血,慢慢地從嘴角流下。

  「爹」!,一個小男孩哭叫著跑向陳星,被青黛一把拉住,小男孩邊哭邊不停的掙扎,對著姐姐拳打腳踢,青黛默默地忍受著,直到父親走遠,弟弟打累,一直沒有放手。

  「不是我的錯,但我必須承擔自己的責任」,依稀記得春天的舞台上,狄浦斯王對著太陽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從此永遠走進黑暗。命運注定他要殺父娶母,他抗爭,他戰鬥,當他發現自己無意間已經墜入了命運的安排時,他不能狡辯說自己沒有錯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無論有心無心,出了錯都需要承擔,不能逃避。小民如此,官員更應該如此。

  叮叮鐺鐺的鐵鏈聲漸漸遠去。陳青黛一手拉起坐在地上已經沒有哭鬧力氣的弟弟,另一隻手抹去嘴角的血痕。一瞬間,她已經長大。

  「大小姐,吃飯吧」。九叔用荷葉托過幾個包子,夥計端來一碗稀飯。

  青黛抓起一個包子,塞進弟弟的口中,堵住他的抽泣。然後對陳九吩咐道:「九叔,昨夜咱們搶出來的那個皇上去年賜的血珊瑚樹收好沒有」?

  「收好了」,九叔小心的回答,「我街角上臨時租了個小屋子,東西都鎖在那裡,有夥計專門看著,大小姐是不是也到那裡歇歇」。

  「不用了,九叔,一會兒讓夥計抬著那棵血珊瑚樹和我去拜見徐世伯,我們問他貸三萬兩銀子,用這棵血珊瑚作為抵押。您老留在這費心清理火場,看還有什麼可用的材料。讓陳七去租幾間不相鄰的民房,我們收拾完了火場就組織夥計開工」。陳青黛臉上出現了一股和年齡不相符的英氣。

  九叔渾濁的眼睛猛然亮了起來,上下打量著這個平日養尊處優的大小姐。陳青黛身旁,幾排綠樹被昨夜的煙火烤焦,已經失去了原來鬱鬱蔥蔥的顏色,但是一場雨過後,樹根處依然會發出嫩芽,染得紗窗一片幽綠。

  房子會有的,工廠會有的,草還會綠,樹還會高,孩子都會長大。老人衝著陳青黛重重地點點頭,他相信,只要老天給陳家留下哪怕是一個女娃,陳家的招牌就永遠不會倒,永遠不會。

  每個人都要承擔自己的責任,北平布政使郭璞在燈下奮筆疾書,幾封火漆膠了口的信放在身邊的籃子裡,上面寫著不同的名字。關鍵時期,他要動用所有能調動的力量,這是一個危局,混水中,無數大魚小魚四處尋找著大咬一口的機會,沒有時間悲傷,他需要的是冷靜,冷靜,再冷靜。

  白天,郭璞忍住失去朋友的傷痛,吩咐人騰出一處乾淨的房間,安頓陳星和許浩達住下。他冷靜的組織人手迅速清查火災的原因和那一晚的損失,同時請駐紮在北平的官軍挨家挨戶搜查可疑人等,尋找李善平的下落。北平城中,一時風聲鶴唳。股災、火災、李善平遇刺的消息被北平的兩家報紙一齊報道出去,消息在郭璞的奏折之前傳入皇宮。

  金碧輝煌的大殿上,文臣武將都被朱元璋召集到一起,討論朝廷的應對措施。大學士杜斅中氣實足的朗讀奏折聲傳出大殿,在紅磚金瓦間迴盪。

  那是號稱煙波漁叟的隱士,江南名士白正白德馨聯合二百多個清流隱逸文人給朱元璋上的本章。不立於朝堂之上,他們認為自己的見解更客觀公正。

  「我主受命於天,首起義兵,救萬民於水火。驅逐韃虜,掃蕩群雄,挽華夏於將傾。待天下一統,內修德政,尊儒崇聖,百姓安居而樂業。外遣猛士,守土衛疆,四夷畏服而來朝。陛下之偉業,雖唐宗、宋祖,莫及」。

  『到底是世間名儒,開頭的馬屁拍出的聲音都不同凡響』。被從指揮學院請來,已經很久沒上過朝的賢(閒)臣徐達皺皺眉頭,一臉不屑。指揮學院培養出了學生一批批充實到軍隊中,他老人家桃李滿天下。平時樂得不來上朝,這次朱元璋特地派人把他請來,徐達估計是有什麼大事要問,誰料到早朝剛剛開始,大學士們就捧出了這篇開頭全是阿諛奉承的馬屁文章。

  「臣等乃山野草民,本不該論及朝政,擾亂聖聽,然古人云,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臣等不肖,近年來目睹北平新政種種時蔽,傷國根本,無力止之,故冒死上呈陛下以聞…….」 杜斅讀著讀著,彷彿被上本者的拳拳之心所感動,嗓音已經變了調,帶出了絲絲孤憤。

  奏章中歷數了北平新生事物和近年來開海禁、設海關、不禁止貿易所帶來的種種惡果。其中以開啟邊貿,鼓勵工商做為主要攻擊對象。

  「我朝自洪武十二年邊貿開禁,工商得興,人竟趨之,棄農從商,致使良田荒蕪,禮儀崩壞。有奸佞之徒,見利忘義,官商勾結,內外串通,故而黃金外流,物價飛漲,此乃以傾國之力資敵之舉,幸我朝伐高麗得勝而其惡不彰…….」。流暢文字,讓一些官員不住點頭,心中暗讚此本擊中北平新政的要害。大明朝金賤銀貴,人盡皆知。洪武初年,一兩黃金只換四兩白銀,而倭國、琉球等地方,一兩黃金可以換白銀十兩。如果船隻好用,從海外向中原販賣白銀是個利潤非常大的買賣,海關成立開始,就嚴禁了黃金的外流,但是,沿海可以出港的地方太多,有了巨額利潤的誘惑,很多不法商人鋌而走險,私下收購黃金出海,外邊的商販也在海上接應。導致市面上流通的白銀增長迅速,物價漸高。北平新政發展工商,百姓手中的餘錢也多了,需求增加,構成了物價上漲的另一個主要因素。一些以賣文為生的幕僚和下級官吏對此最為不滿,他們的收入依然沒有變化,日子逐漸和富裕的百姓持平。去年已經有人上本啟奏此事,被朱元璋放到一邊。

  接下來的攻擊更是傷到筋骨,孤憤已經變成了痛斥,在大殿上震盪起清晰的回音。「近來又興辦機織,半日斷匹,機布平整而寬大,致使土布滯銷,婦女無事。山東、河北等地,男不耕,女不織,人皆言利,不知綱常為何物,不尊斯文之威嚴。更有刁民,見種棉利大,竟毀苗而種棉……」。機織布除了出口外,對農村的衝擊幾乎是顛覆性的,男耕女織的習慣保持了這麼多年,突然被打破,讓很多人茫然失措。許多家庭失去了一筆重要的資金收入,手織的布再好,也比不上機器織的均勻,特別是松江府近年來出的布,細軟而結實,幾乎壟斷了江南一帶的市場。種植棉花的巨大利潤使很多北方旱田農戶放棄了種植小麥等傳統作物,一些地主居然要求所有佃戶必須改種棉花。白正這篇奏折裡,陳述的都是血淋淋的事實。

  南陽,一隊衣衫襤褸的饑民向城市湧進,馬路邊,到處有倒下的餓殍,棉花茂盛的生長著,有的已經形成小小的骨朵。領頭的是個男人,間或轉上一輪的眼睛證明他是一個活物,殘破的衣服已經遮不住他的身體,跨下的**軟軟地耷拉著,揭示出他的性別。

  馬上就要進城了,已經看到了城門口的牌匾,城裡知府大人下令開倉放賑,他們從小村子裡聞訊趕到府城,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村子遭了水災,大戶人家賣田地,小戶人家賣兒郎。可是,一石米已經漲過一兩銀子,並且不是哪裡都買得著,有些地方,有錢也無處買米。

  「撲通」,人群中倒下了一個老人,大家麻木地從他身上跨過去,沒有人關心他是否還生存於世間。煙塵瀰漫著,遮住倒在地上人圓睜的雙眼。

  大學士杜斅的聲音繼續在皇宮的紅牆金瓦間迴盪。幾隻不知名的鳥兒被驚飛,哇哇叫著飛向半空。盤旋了一會,又找地方落下。

  「夫天行四時,春夏秋冬,地乘天氣,生長收藏,順天者昌,逆天者亡,故聖人「畏天命」.朝中奸佞,悖行天道,謀奪造化,令冬生夏菜,春出秋實,以不時之物邀寵。更為一己私慾,貪得無厭,廣開礦山,大傷地脈。天地怒而鬼神驚,妖星裂天,太歲出地,旱澇雹霜蟲五災接踵而至,民不聊生,餓殍遍野……」

  群臣中傳出一陣切切私語,眾人紛紛議論著最近種種古怪傳聞,有人心裡暗暗和史書記載的災像比較這些是不是亡國之徵。白正等人說的情況,在今年在個別地方的確有出現,今春氣候變化劇烈,很多種植春小麥的地方都遭了災,官府的賑濟也只能發放到州縣一級,再向下就只能聽之任之了。況且很多州、府的糧庫的確沒多少存糧,這幾年種植棉花獲利大,百姓都棄糧而種棉,糧價漸漸走高,有些豪紳趁機囤積糧食謀利,水師不時在海上截獲私自運糧出海的商船,種種機緣巧合,讓今年糧價一直居高不下。

  是需要拿出點力度整治一下了,皇上不提重農抑商,那些商人所作所為馬上就反上了天去,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公開和鄉紳叫板。販賣物品的價錢也雖行就市,想變就變,根本不顧百姓的死活。

  「由此觀之,新政乃誤國害民之道,草民斗膽懇請陛下盡罷新政復舊制,重農抑商,裁撤邊貿,嚴懲鼓吹新政之罪魁,驅逐弄奇技淫巧之奸佞……」

  武安國站在文臣隊伍中,靜靜的聽著,王飛雨,李陵,李善平,一個個好兄弟都遠去了,他麻木的心裡彷彿已經不在乎更多的打擊。況且有些錯誤的確與他有關,他必須有承擔這個責任的勇氣。

  一群不知名字的黑鳥在天空中盤旋著,遮天蔽日。京城酒樓的戲台上,狄浦斯王對著太陽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從此永遠走進黑暗。

  「施粥了啊,高大善人施粥了」,南陽城內一個家丁打扮的人大聲叫喊。夥計端出一缸熱氣騰騰的米粥,立刻被飢餓的流民圍住。

  「一個個來,每人一碗,別搶,別搶」,家丁大叫道,看見幾個骨骼比較粗壯的男人,立刻開始招呼道:「我家老爺好心招募流民,去南洋發財,凡願跟從著,每人錄用後可預支白銀五兩,糙米二石作為安頓家人費用,願者從速,願者從速……」。

  幾張沒有表情的臉聽見,泛起一陣微黃。

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五)

 風乍起,驚飛一空白鷺。京城的戲台上,戲子在咿咿呀呀的吟唱,台下,無數人淚眼婆娑,遙望俄狄浦斯王對著太陽刺瞎雙眼,從此永遠走向黑暗。陽光透過玻璃窗子灑進大殿,房間內的塵埃在半空中折射出光的影子,隨文臣武將們的爭論聲音上下跳動。

  在爭論中顫抖的,還有窗外那如畫江山。

  「白正所奏極是,此番我泱泱大明,天朝之軍,不敵小小亡國韃虜,實乃新政不得人心,兵無鬥志,……」王本和杜斅早就商量好了一般,杜學士剛剛朗讀完白正的奏章,白鬚顫抖,意猶未盡。王大學士立即走出文官隊列,跪倒在地,高聲啟奏。歷數新軍無能,邊塞喪城失地。當年管仲治齊,誘導百姓逐利。齊桓公身後,齊國與敵國交戰,有人扔珠寶於地上,齊軍為了搶奪珠寶自相殘殺,大亂,被打得潰不成軍。今天邊境上明軍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實際上是蹈了齊國覆轍,所以必須追究發起北平新政者的責任,以謝天下。

  有人不甘倒武的功勞都被他人搶去,趕緊上前唱和。皇上對武安國不滿是明擺著的事,如今既然有人起頭,說不定還可以趁此立上一功。牆倒眾人推,先前大家雖然看不慣,無奈震北軍功勞太大,誰也不敢對北平新政指責太多,如今邊境有警,天災四起,正好趁機把北平的勢力連根拔起,雖然他們目前看來還沒太多威脅,但是總讓人隱隱覺得不安,特別是那些對聖人之言似是而非的歪曲,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對於隱患,還是消滅在萌芽狀態最好。

  新入閣的大學士吳沉看著爭先恐後的幾個人,輕輕地搖了搖頭。用眼角透過隊列,悄悄的向龍椅上望去,御案上,朱元璋的臉色陰情不定。

  操之過急,操之過急,吳沉忍不住歎氣。如果是白正單獨奏本,而沒有兩百多江南儒士的聯名,這一本足以致武安國於萬劫不復。去年十二月天狗吞日,今年水旱連災,邊境危局,可以借天怒人怨之名請萬歲下旨,廢除北平新政和周圍行省對北平新政的效仿行為,最差也能治當事人一個禍害百姓的罪名。而兩百餘人的聯名,看上去陣勢壯觀,實際上犯了為臣子的大忌,對方完全可以反擊說是一群腐儒勾結起來擾亂皇上視聽。結黨營私,在歷朝都是君主的忌諱。況且前年剛剷除了胡黨,皇上豈能容忍其他讀書人再起波瀾。

  再者,攻擊新政,只需攻擊其一點,切莫涉及其餘。那不時之物,古訓雖然認為其僅僅作為供奉祭祀之用,不可等百姓餐桌。但上致皇帝,下致庶民,多少人這一年以品嚐此物為人生快事,把它擺出來作為攻擊點,不是把皇上也扯進去了嗎。這個白正,真是個迂夫子,本來這幾年,各地名儒和伯文淵論戰,紛紛敗北,只有他還略能支撐,誰知此人只會就事論事,對政治居然也是一竅不通。王杜二人以白正這篇文章發難,弄不好要自食其果。

  吳沉越想越擔心,開始慢慢尋思如何把眾人從誤區中拉回來,最好,還要變害為利,充分利用這次群情激昂的機會。

  「萬歲,臣不敢苟同白正所奏」,掌管禁軍的宿將李文忠跨出一步,寬闊的肩膀一下子把幾個仍在喋喋不休的文臣映得十分瘦小。

  「講」!朱元璋點點頭,打量了一下自己這位一向少言寡語的外甥,面沉似水,不知是生誰的氣。

  「我朝自燕王獻如畫江山圖以來,整飭軍備,一戰復遼東,再戰平雲南,兵威甲於天下,豈能因小小挫折而自斂羽翼。邊境之戰,不過是韃子趁我不備,僥倖得手,實在不足為懼。今十萬禁軍裝備齊整,臣雖不才,願將五萬禁軍直搗黃龍,提脫古思帖木兒的頭顱獻於陛下殿前。至於那臊扯不休的無知之徒,如果真有半點兒忠心,微臣願和他們一同上陣,看看他們殺敵的功夫能否及說話之三分」。這幾年禁軍在朱元璋的優先政策之下,裝備極為精良,李文忠認為保衛京城,一半禁軍綽綽有餘。另一半禁軍不如到北方前線和蒙古人真刀真槍的幹上一場,實戰經驗不會在訓練中得到,養而不用,必為嬌兵。幾次和朱元璋提出,朱元璋都沒有答應。今天看這些文臣趁邊境之亂詆毀新政,實在按奈不住心頭急火,乾脆直接在金殿上提出。此外,李文忠話題已經挑得很明,國家危機關頭,真正的好漢就別在自己後院放火,到前線上和蒙古人過招才算真本事。

  王本何等聰明,焉能聽不出李文忠話裡的譏諷,老臉登時被憋成了茄子色,叩頭於地,聲如搗蒜,用近乎嗚咽的聲音辯解道:「萬歲,臣等忠心,天日可鑒。此番奏本,無半點私心,實乃不忍新政誤國…….」

  他的話說得太文,武安國聽著費力,好半天才明白王本的意思是,攘外必須安內,內政清明了,外患自除,若不是新政弄得國內秩序大亂,外寇也沒有可乘只機。這次危機集中爆發,並非由蒙古入侵而引起,而是因為中原自己先有了危機,引來了蒙古人的大舉進攻。這種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最難辯論,也難為王本能自圓其說。

  「到底是新政誤國,還是腐儒誤國,還請聖上明鑒」,武將隊伍中閃出淮安侯華忠,他是勇貫三軍的名將華雲龍之子,襲爵為侯沒兩年就被捲進胡維庸案子,多虧武安國與朱元璋的一場衝突才洗淨了冤屈,見眾人如此攻擊新政,怒向上衝,他身為武將,又出自名門,說話十分直率,不留一點情面。「如此國家危難之機,此等豎儒不思為陛下分憂,還要詆毀大臣,污蔑新政,臣不知其到底是何居心。」

  「對啊,前方將士流血流汗,到這些人口中卻成了兵無鬥志。若無鬥志,為何藍玉將軍名揚西域,若無鬥志,為何璞英將軍苦守孤城,若無鬥志,為了李陵將軍捨身取義。英雄好漢,不如疆場上見,陛下,不妨讓臣帶這些人到疆場上,到時候如若有人掉頭向後跑,學什麼管仲上陣,臣絕對饒他不得」。鳳翔侯張龍也閃了出來,他這樣的老將前年都效仿徐達去了指揮學院,很少上朝。今天被朱元璋招來,見王本等人污蔑前方將士,勾起一腔正義,憤憤出頭。

  王本等人老臉更紅,幾乎憋出血來。杜斅一梗脖子,怒氣沖沖的說道:「新政害民,多少人親眼目睹。臣等這次只是議論新政,並未彈劾武將,鳳翔侯硬是把政論引向文武不和,實乃是分裂群臣之行,為禍國家,況且上天早已示警,萬歲不可不察,……」話題一轉,從天文上繼續尋找自己的論據。聖人皆乘天命,執政應依天行事。自從施行新政以來的種種天文現象,都被他利用做了上天發怒的依據,特別是去年冬天的日食,更成為新政動搖國家根基的徵兆。

  朱元璋政權的許多高官當年都是紅巾軍出身,新政給他們帶來的好處遠遠多於壞處。所以對王本等人攻擊新政的作為反映不十分積極。但是提到天理和命數,很多人臉色都為之一動,這些東西,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幾個本來想出列表示支持李文忠的人猶豫了一下,又把腿縮回了隊伍當中。

  李文忠這邊氣勢一弱,王本氣勢更盛,乾脆不點名指責軍官各自為戰,隱隱有藩鎮割據之勢,請朱元璋小心。

  眼前的場景彷彿夢中,不知是在哪個夢中出現過,也不知現在是不是在做夢,喧鬧的聲音漸漸離武安國遠去。朱元璋到底想怎麼樣,武安國看不出來。從今天早晨召集群臣這個陣勢上來看,的確是想對北平的所作所為來一番清算。但從他對王本和杜斅的冷淡態度上來看,又好像只是打算不偏不倚的聽聽群臣對白正等人這個本章的意見。這兩年潛心仿照《discovery》風格的出版啟蒙讀物,武安國很少也沒時間揣摩朱元璋的心思,望著朱元璋沒有表情的臉色,真不知其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出來為自己說話的人越多,武安國越著急,按照朱元璋的秉性,一旦他想打擊自己,那麼所有為自己出頭的人都會受到牽連。要麼不出手,要麼徹底擊毀對手是這個時代所有政治家的準則。

  「這個老狐狸,你暗算我還不夠多麼,還要這樣來上一手,我這就出來,看你到底要怎樣對我」武安國肚子裡暗罵,準備自己出來承擔自己的責任。對於現在的許多惡劣後果,他心中的確十分內疚。

  新政帶來的這些不良後果,很多都是他當初沒有預料到的,特別是他低估了這個時代商人對利益毫無節制的貪婪。自己在北平時,北平的商人主要由懷柔的工匠、當地士紳以及從山西強制遷來的移民組成,這些人因為彼此都熟悉,加上資本最雄厚的張、楊兩家都起到了很好的帶頭作用,所以北平一地的工商階層發展雖然迅速,但負面作用非常小。由武安國倡導的工廠主給工人買保險的行為也成為行規,在北平一帶,無論是士紳階層還是破產農民和流民階層,都從新政中得到了實惠。有一段時間,武安國自己都希望朱元璋乾脆下令全國都效仿北平,大力發展工商,把這個國家徹底變成一個工業國家,趁著沒那麼大的人口壓力,趁著農業和工商業利潤差還不大,趁著剛剛立國百廢待興,趁著……….;這是多麼好的一個時機,一個完全不同的中國即將出現在人們面前!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沒等朱元璋下令全國效仿北平,北平新政的惡果已經影響到了全國。這片土地上的人自古標榜清高,厭惡銅臭,但搾取最後一個銅子的殘忍性不低於任何西方民族。能效仿北平新政的地方,早已衝上前效仿,並且一切都以利益最大化為目標,根本不肯借鑒那些保險、夜校、8小時工作制等福利性行為。能少付工資,絕對要壓到最低,能拖欠的工資,絕對不會發放,能拖延的勞動時間,絕對要拖延到最後一秒。個別地方已經出現了憤怒的工人搗毀機器,殺死工廠主的暴力事件。資本的誕生,從頭到腳都露出了本來具有的獰猙和血腥。當人們不能滿足於從工人的勞動中獲利時,股票就成了最佳選擇,能投機到股市上的資金,絕對不留給任何獲利不明顯的行業。這些,還不是最讓武安國措手不及的,最措手不及的是紡織行業的發展,武安國完全沒有料到自己費勁心思引導人們發明改良的水利紡織業,能在短短幾年內席捲北中國,大明朝的花布隨著商船,走遍了周邊國家,大明朝的萬傾糧田,也變成了雪白的棉花地。郭璞和他當初擔心的糧食不足問題,這麼快就爆發,並且一旦爆發出來,就造成了遍地的餓殍。

  江南有米,但是大明朝沒有那麼強大的運輸能力以江南濟河北。萬里運糧,消耗巨大,況且有那麼多的商人囤積居奇,那麼多官員從中剋扣,這還是明朝政治最清廉的時代,如果是其他年間,不知要死多少人才算了結。

  想到這些,武安國低低的歎了口氣,事情既然皆因我而起,自然我要有承擔的勇氣,無論能做點兒什麼,我皆願意。

  沒等踏出隊列,武安國身後快速站出了一個人,低而清楚的一聲「微臣有本」,將武安國的腳步硬生生扯回。

  掌管京城軍械製造局屢立大功,新進的工部侍郎周無憂微笑著走出隊伍。上前幾步跪倒,啟奏道:「萬歲,白正等人所奏,雖有謬誤,臣以為其忠心可嘉。我大明有如此心憂天下之士,實在可喜可賀……」,幾句馬屁,稍微舒緩了大殿上劍拔弩張的氣氛,讓朱元璋陰情不定的面孔也有所緩和。既沒表示對王本等人攻擊新政的支持,又為讓白正等人擺脫去了一旦辯論失敗,即將背上的結黨干政的罪名。大殿上,很多玻璃球一樣的老臣都暗中點頭,稱讚這個後生小子會說話。大學士吳沉更是滿心驚喜,他一直想出來說話,但顧及身份,不好率先出頭。作為內閣大學士,等級雖然僅僅為五品,但即使當朝老太師對他們幾個都小心三分,這種近臣的優勢不能像王本等人那樣白白浪費。今天大殿上這場論戰,其實是兩種執政觀點的衝突,他必須等待時機,等待對手的破綻。在論戰的開頭,吳沉雖然與王、杜二人同氣連枝,但是絕對不能說話。寧可看著白正等人在論戰中被扣上罪名被犧牲掉,也不能說話。

  「臣以為,所謂天意者,民心也。盛世之政,由人不由天。堯舜之世皆遭天災,然世人萬載稱頌堯舜之德。恆靈之時歲歲祥瑞,然恆靈之世民不聊生。況且天象古今本無定數,赤道群星歲歲不同,若以此推測天意,則天意恐若婦人之心思,一日千變……」這個比方非常幽默,讓龍椅上的朱元璋不覺莞爾。再細聽時,卻是周無憂對天文的總結,認為天文乃星座運行的規律,與執政沒半點關係。

  「觜宿距星,唐測在參前三度,元測在參前五分,今測已侵入參宿,胡能知其所兆。況且星圖之上,又有古多今少,古有今無者。如紫微垣中六甲六星今止有一,華蓋十六星今止有四,傳捨九星今五,天廚六星今五,天牢六星今二。南極諸星,古所未有,近年浮海之人至赤道以南,往往見之,馮子銘曾測其經緯度,繪恆星圖,科學院去年刊刻之。至於彗孛飛流,暈適背抱,所謂天之所以示儆戒者,每逢秋季,浮舟海上之人夜夜可見,早已習以為常,不以其卜禍福。陸上高山阻隔,百年難見,所以為警示…….」,

  這番話沒有半句對人身和忠誠的攻擊,但結結實實的把王本等人的上天示警的理論駁了個體無完膚。接下來的論述更為生動,,周無憂認為,彗星,日食,不過是常見的天文現象,只有少見的人才會多怪。就像大家都把白虎當祥瑞一樣,現在動物圓裡白虎都生了小崽子,一窩子祥瑞在那擺著,不是笑話嗎。

  周無憂的話還沒說完,底下已經傳出了低低的笑聲,幾個大學士面紅過耳,鬧了半天,自己居然被周無憂比喻成了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想反駁也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來,自己的論據被人家駁倒了,理論自然不成立,這個跟頭可栽得有些大。

  朱元璋覺得這個新進的周無憂說話十分幽默,輕輕鬆鬆的解決了眼前這個爭論,也不用自己費心思追究爭論的雙方。點點頭,笑道,「各位卿家都起來歸班吧,咱們今天就事論事,周卿,且說說對白正這本奏折的其他想法」!

  跪著爭吵了半天的群臣紛紛歸列,這種爭吵風險很大,失敗的一方往往丟官罷職,雖然有些人被周無憂給奚落了一下,但一句忠心可嘉已經讓他們有了足夠的台階。有人邊向回退邊上下打量周無憂,心中暗道,「小子,好張厲嘴「。

  「凡新政初行,必然有利有蔽,聖君依利弊裁奪,人臣按得失修補,然後得以大行天下,造福萬民。……..」,周無憂不慌不忙說出了自己對新政的看法,既然替武安國出頭,就要有出頭的本錢,並且還要立於不敗之地。郭璞給他的信讓就在懷裡揣著,文章昨天晚上就已經背熟。今天這情形,不適合武安國衝鋒陷陣,自己受人所托,當然要把武安國護住。這人是北平一夥再起波瀾的希望。

  郭璞大筆寫就的文章中,分析了新政的利弊得失,以及執行過程中的關鍵。周無憂盡力用不得罪任何一方的語言加工後在朝堂上說出來,看似臨陣發揮,誰也不知他是有備而來。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新政有利有蔽,利在明處擺著,蔽也是大家親眼所見。但總體而言,利多蔽少,並且這些眾人口中的蔽,本來不是新政的過錯,而是各地盲目跟風,不法商人見利忘義,蒙古和其他反王餘孽勾結搗亂所致。

  「其實最關鍵一點是你,你自己不顧軍隊準備不足,發動雲南戰爭。擔心武安國勢力太大,強拆震北軍所致」。周無憂心中嘲弄的想。朝中大臣其實心裡都和明鏡一樣,只是每個人背後都有各自的集團利益,集團利益驅使他們選擇各自的立場。大家此時比拚的,不過是看誰更能說會道,看誰更會打動朱元璋而已。這些禍亂,不過是他們攻擊對手的契機。

  政治是骯髒的,玩政治的人都是掏糞工,有了他們,街道才能乾淨。但是如果有人不以玩,而待之以胸懷萬民的虔誠,政治,其實是乾淨的甘露,可以哺育天下蒼生。

  清清嗓子,周無憂最後提出自己的觀點。

  「因此,微臣以為,目前關鍵不是追究利弊,而是設法興利除蔽,盡早擺脫當前危局。我等在此爭執一日,百姓則多挨餓一日,無憂不才,斗膽請萬歲擱置爭議,諸位同僚共渡難關。廢除新政,於事無補,於民無益,當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壞,而是建設」。最後這句是切切實實的大白話,爭論了一個上午,惟獨這句白話讓所有人如雷貫耳,不敢反駁。

  鐘鼓樓上的自鳴鐘聲「當,當,當」地敲響,宣告正午的到來,悠長的鐘聲似乎在訴說著什麼,行人駐足細聽,卻什麼都沒有。

明 作者:酒徒 第二卷 大風 第八章 政治(六)

  當前最重要的不是破壞,而是建設,誰也沒預料到周無憂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特別是號稱為國分憂、為民解難的吳沉等人,心內隱約一動。自幼受到的濟世思想猛然佔了上風,愧疚的眼神一閃而過。

  朱元璋也沒想到庭議最後出了這樣的結果。今天庭議,他本來只想和大家商議個救災的策略,遍及北方各地的災情讓他心裡很亂,他需要的是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而不是誰是誰非。挨餓的感覺他深有體會,人餓急了,可能什麼都不會顧及,江山岌岌可危。

  王本突然發難打亂了他的計劃,一開始他還饒有興趣的聽著白正的文章裡如何指摘新政,如何指責武安國。能敲打敲打這個干女婿也好,畢竟他的存在讓自己感到威脅。沒想到朝臣們為了新政爭吵,互相攻擊,互相潑髒水,潑到不擇手段。

  這就是我的選擇的國家棟樑麼,朱元璋心裡忍不住苦笑,猛然間想起唐玄宗說的一句話,朕亦知此人是個禍害,但不用此人,朕身邊即無人可用。當年讀到這句時,還笑唐玄宗失敗了給自己找借口,死不認帳。現在同樣的感覺不斷的湧向朱元璋的心頭。

  武安國是個禍害,朱元璋不止一次這麼想。雖然兩年來,被圈養在京城的武安國不問朝政,一心帶領科學院改進冶煉,改進畜牧,培育良種,推廣大棚。那些作為對國家的助益,朱元璋看得見,嘗得到,作為一個國君,他還沒糊塗到看不出這些東西為國計民生帶來的好處有多長遠的地步。但是,無論武安國製造出什麼東西,哪怕是一再的提高了武器的生產效率,為大明朝的軍隊提供了充足的武力支持,朱元璋依然無法放心。直覺告訴他武安國對帝國帶來的不僅僅是可以看到的這些好處,他對朱家基業的威脅遠遠大於他的貢獻。

  對於威脅到自己家族利益的人,朱元璋絕對不會手軟。但偏偏他發現不了威脅到底在哪裡。武安國立言,立的是奇技淫巧,頂多讓人們對身邊的事物多了點見識,半分沒涉及到政治。如果就憑借直覺把他殺了,朱元璋實在不甘心,畢竟現在逐鹿天下還要倚仗此人的智慧。況且殺了此人,兩個兒子不願意不說,天下士人還有幾個還敢為自家效力。

  朕要殺了此人,朕不能讓天下之士寒心。朕要殺了此人,朕不能讓天下之士寒心,兩個念頭在朱元璋腦子裡打架,讓他食不甘味,寢不安心。此人手中無兵,武將,此人被架空到連一點干政的權利沒有,此人所作所為對我大明朝忠心耿耿,但朕為什麼這麼忌諱他。朕為什麼每次想殺他到臨頭都手軟。

  謹慎提防,小心對待,朱元璋發現自己握住的是一個手雷,可以打擊敵人,也可能炸死自己,一切要看使用的時機。

  眼前這個周無憂是個幹才,可惜,又出自北平,怎麼天下的豪傑都到北平去扎堆了。想到朝臣們說的藩鎮割據,朱元璋心裡就一陣哆嗦。自己已經盡力分散了北平的力量,如果留在震北軍中,王飛雨、李陵估計都不會戰沒,若是逐鹿中原時,這是典型的害賢舉動,要丟江山的。朕已經做得很過分但北平的英才還是層出不窮,不但如此,這台階下有多少人的利益和北平息息相關?好在燕王和太子自幼交好,否則自己難保這裡會不會出現一次玄武門之禍。

  彷彿要整理紛亂的思緒,朱元璋輕輕的咳了一聲,「肅靜~」當值太監拉長了嗓子喊道。台下的議論聲一下子停止,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周卿,你且來說說怎麼個建設法」?

  周無憂早就做好了準備,侃侃而談。對於眼前的饑荒,他的建議是官府賑濟,民間輸送,動用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將災害損失程度控制在最小。具體的做法就是,首先下令各地方官員,不必等待朝廷旨意,直接可以開官倉放糧,事後再補辦聖旨、奏折等相關手續,為救災節約時間。第二,鼓勵一切可以運送糧食到中原地區的力量,凡運送糧食一石到災區者,憑借地方官員的收條可以到鹽場領取等價食鹽,救災所得食鹽可自由買賣。第三,凡大小關卡對運往北方的糧食一概放行,不可收取任何費用,否則按瀆職查辦。

  自漢武帝以來,歷朝歷代都是鹽鐵專賣,鹽鐵收入占國庫收入的很大比例。去年朱元璋應武安國之請廢除了鐵礦國家專營,已經讓很多大臣覺得不可思議。如今又要在食鹽專賣上開一條口子,這個建議給大臣們帶來的震動可想而知。

  王本悄悄給戶部尚書費震使了個眼色,暗示他出來反對此事。平時拍他馬屁唯恐不及的費震如傻了般兩眼只勾勾的盯著地面,嘴裡不停的嘟囔著,看樣子是在計算這樣國庫會有多少損失,根本沒向王本這邊看。

  刑部尚書劉敏素有賢名,見王本在那裡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歎了口氣,慢慢的出列,上去跪奏道:「萬歲,賑災事情緊急,不可耽擱,臣深以周侍郎之策為然。而鹽鐵,食鹽事關國家命脈,豈可輕易開放。臣以為還是官府出資,購買江南民間餘糧,官府遣人運輸為妙。」

  周無憂看了劉敏一眼,早已知道他反對開放食鹽的真正原因。鹽鐵是今儒(相對於北平復古儒家)管理國家經濟的唯數不多的手段之一,失去了鹽鐵專賣,相當於今儒在治國策略上又輸給了古儒一局。雙方基本立場不同,所以在此關頭,劉敏這樣有賢良之名的大臣也不得不佔出來扯一下自己的後腿。

  想到這,周無憂朗聲奏道:「萬歲,臣以為我朝政治清明,國庫充盈,已不必與百姓計較這點蠅頭小利。況且此策僅為解決燃眉之急,並非永久開放食鹽專賣。官府採辦救災糧草,興師動眾,沿途損耗甚巨,恐米糧未至災民之手,途中已十去其三。而商人運糧,損失自負,官府不費一人一物,只需於災區清點物資。兩策比較,高下立判,何必捨其易而取其難乎」?

  「臣亦知其中難易,但恐此舉傷及國本」,劉敏不是個詭辯之才,不欲和周無憂在哪種方法更有效上糾纏,只好提醒朱元璋開放食鹽專賣的後果。

  朱元璋笑了笑,點頭示意二人都站起來,回歸本班。「你們都平身吧,朕亦知其中關鍵,而朕聞王者使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我朝國庫充盈,而民業已定,放一放食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周卿說的有道理,反正是一時之策,賑濟完了災荒,再收回來就是。費卿家,你著手準備此事吧,有不願要食鹽的,直接兌給他寶鈔,讓他回京來領銀子。你們戶部留著那麼多銀子,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救救百姓,也算用到了正地方」。

  「臣接旨,謝萬歲」。費震這次倒反映挺快,迅速出班,領旨謝恩,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玻璃球,馬匹精」,王本淡淡的腹誹了一句。

  費震彷彿聽見他肚子裡的話一般,回頭抱歉地看了看王本,用手篤向上舉了舉,又向胸口靠了靠意思是不敢負了天地良心,轉身歸隊去了。

  「周無憂獻此良策,朕獎勵你錦緞五匹,一會散朝去領吧」。朱元璋粗略估算了一下救災所需費用和時間安排,覺得基本上可以穩定住災區民心,感覺稍微好受了點兒,開始褒獎周無憂獻策之功。錦緞五匹不是大數目,但因為獻策而被當庭獎賞一年多來周無憂還是第一人。看看朝廷中一些大臣羨慕地目光,朱元璋語重心長的叮囑道:「朕常告訴你們,爾俸爾祿,民脂民膏,表面上你們是百姓的父母官,實際上是受了百姓的供奉,這到底誰養活了誰要搞清楚。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要講究做官的良心,該為百姓做點事就做一些,水旱不救,飢渴不問,那要官員做什麼。須知百姓沒了,你們的俸祿也就沒了,一樣要餓死」。

  幾個大臣被說中心事,慚愧的低下頭,不敢向上看。朱元璋歎了口氣,又說道,「朕是窮人家出身,知道這挨餓的滋味,所以也不願讓百姓挨餓,你們作為朝中大臣,亦要多為朕分憂才是。誰還有本啟奏,一塊呈上來,今天我們也餓一晌午,知道知道百姓的苦楚」。

  「萬歲聖明」!幾個老臣帶頭,眾臣子呼啦啦跪倒一片。無論朱元璋怎麼不講道理,至少這番胸懷百姓的心值得敬佩,武安國在眾人堆中默默的想。

  「起來吧,朕這也是盡為君之責」。朱元璋讓眾人平身,繼續處理其他事務。中午的天氣有點悶,天邊有黑雲漸漸湧起。

  吳沉知道王本等人今天棋差一招,輸贏基本已經成為定局。但好不容易有一個可以攻擊新政的機會,不能這樣浪費掉。一旦讓新政逃過此劫,形成氣候,以後再找這樣的契機可就難了。那些新政處處對儒家治國理念露出巨大挑戰,凡是受到新政影響的地方,肯定是禮樂崩壞,四維不昌。大廈將傾的危機感讓吳沉不得不先放下官員的良心,發動對新政的致命一擊。仔細考慮了一會,他找個機會走出列來,啟奏道:「萬歲,剛才周侍郎所獻救災之策,臣以為乃白碧微暇,光治其標,不治其本,臣恐今年江北之地渡過饑荒後,明年饑荒會再發,與其歲歲賑災,不如溯其本源,從頭杜絕」。

  「講」,朱元璋聽吳沉說得有道理,危襟正坐,聽他有什麼更好的辦法。能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當然是最好,流民多了,難免中間會出個王小波、李順這樣的人物,不得不小心。

  「時才周侍郎所奏,新政初行,必然有利有蔽。其利,富國強兵,臣不敢抹殺。然其蔽亦顯,江北等地,庫無餘糧,野有餓莩。……」吳沉不直接攻擊新政,而是列舉了江北各地饑荒的淒慘景象,讓群臣心裡一陣不忍。

  「臣以為一干天災人禍,皆海關粗疏,盲目與別國互市所致……」吳沉認為,大明朝的災荒主要是因為北方百姓為利益所誘惑,棄糧種棉引起,三分天災,七分是人禍,這也是事實,按理說,去年和今年北方各地只是局部地區受災,但造成了後果卻非常嚴重,百姓家的存糧太少,無力對抗歉收,是災荒形成的主要原因之一。許多大臣不住點頭,認為吳沉說得在理。

  對付百姓棄糧種棉的最好辦法,吳沉認為是封堵住利益誘惑的源頭。既然棉花紡織出來的布匹,主要用於出口,如果海關當初及時採取策略,限制棉布的出口,百姓手中的棉花自然賣不上價錢,賣不上價錢時他們自然回老老實實種糧食。

  大明朝長江以南地勢平坦,水網密佈,在明初人口稀少的情況下,種植水稻等農作物獲利頗豐。並且江南之地,礦產稀少(主要是武安國知道的少),導致工商業沒有北方那麼發達,所以人們有了錢,還是傾向於兼併或開墾土地,而不是冶煉、紡織等行業。禁止布匹貿易,江南各府除了有衣被天下的松江府外,都沒什麼損失。況且吳沉的話說得非常在理,與其強制百姓種糧,不如取締他們種棉的利潤。

  「所以微臣以為,海關當立即禁絕糧食、布匹、鐵器出海,當年武駙馬亦曾建議海關限制黃金外流,禁止糧食出口。然近二年海關有市無關,官吏尸位素餐。請陛下嚴懲海關主事之人,以儆傚尤。然後下令地方,禁絕機器紡織,以固國本」。

  「高」,王本等人暗自佩服,這個吳大學士不出手則已,出手就攻向對手的致命之處。沒有攻擊新政,沒有在救災事情上糾纏惹朱元璋不快,而是本著一番「好心」,去晃動新政的根基。

  禁止了布匹和鐵器出口貿易,等於卡斷了北平兩大經濟來源,看你北平還能牛到哪裡去。主持海關事務的沈斌官職雖小,但卻是新政的干臣,海關貿易各種規則皆出自他手,把他再拿下來,就又除掉了新政一個有力支持者。把底下人零敲碎打給你收拾乾淨了,看你新政帶頭者還能有什麼作為。

  要說攻擊新政,很多人不願違背良心,畢竟北平新政帶來的好處大家有目共睹,但換做攻擊海事司少卿沈斌,則很多大臣,特別是家業在江南的大臣則樂得落井下石。沈斌主事海關,不循私情,曾經駁了不少功臣、豪強之家的面子。把他拿掉,也算出了口惡氣。況且今天上午被周無憂這麼一攪和,收拾武安國是收拾不成了,收拾個小嘍囉還是有把握,一時間,一些文臣和武將紛紛出列,指摘海關不是。

  沈斌得罪的北方大臣亦不在少數,大家雖然利益相關也不願站出來替他辨白,這個人一無根基,二不會做人,沒有必要為他得罪同僚。況且太子出巡天津,無人撐腰的沈斌保也保不住。

  種種專橫跋扈,辜負聖恩的行為被添油加醋的呈到朱元璋面前,到後來,海關簡直成了一切災難的罪魁禍首,有大臣乾脆建議取消海關,回復原來的市泊司制度,所有沿海貿易,一概禁絕。

  「萬歲,此舉萬萬不可」,戶部尚書費震看攻擊範圍越來越大,趕緊出來說話。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海關對大明稅收的貢獻就數他最清楚。

  壓下了同僚的聲音,費震啟奏道:「萬歲,我朝自立海關以來,歲入白銀近千萬兩,國庫充盈,全賴海關稅收,若輕易禁止,臣恐明歲入不敷出,將士無餉,百官無俸」。

  大學士杜斅跨出幾步,和費震爭辯道:「萬歲,臣以為費尚書所言,實乃危言聳聽,我華夏歷朝皆無海關,依然有貞觀之治,開元盛世。國富民安,在於用人,而不在於貿易。金銀珠玉,不若穀物絲麻。況且我天朝大國,何物稀缺。番邦蠻夷,無我中華所需之物,缺我中華必備之資,陛下禁止關貿,其國內百姓無茶去脂,無布裹身,日久必亂。我朝可不戰而曲人之兵」。

  這種貿易戰倒算個好辦法,大明的茶葉、絲綢、瓷器、布匹是周圍國家上至貴族,下至平民不可或缺的生活必備資源。特別是蒙古、烏斯藏等地,如果沒有中原的茶葉供應,百姓所食油膩過多,非生病不可。但禁止了貿易,也卡斷了大明朝的稅收重要來源,實在是因噎廢食之舉。朱元璋心裡盤算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一時也下不了決心。

  「陛下,如果下旨禁止邊貿,臣願帶頭捐出三年俸祿以實國庫」,悶了一天的大學士吳源帶頭找出了一個克服資金困難的辦法。

  他一站出來,很多官員,特別是江南官員紛紛倣傚,帶頭要求捐獻俸祿。看得李善長不住冷笑。這些官員家中多有良田,個別人為官之前已經是地方首富,朝廷這點兒俸祿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頓酒飯之資,捐獻出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一些家業在北方的大臣終於忍無可忍,海上貿易利潤巨大,這幾年,他們的家族多多少少都參與了海上貿易,如果廢除了海關,他們自身遭受的損失不比商人小。

  戶部尚書費震上前高聲抗辯道:「陛下,臣亦可為國捐出俸祿,但海關一廢,所有以海上貿易為生百姓則失去了生計,他們可沒有杜學士那樣的家底,還請陛下三思」。

  「萬歲,臣以為,海關事關百姓生計,不可輕動」。有人出列對費震表示支持。

  老杜斅橫了費震一眼,弄不明白這個平日對自己十分恭順的戶部尚書今天錯了哪根筋,盡給自己找麻煩。用膝蓋前行幾步,匍匐在地,說:「臣家之資,亦國家之資,臣可悉數捐給國庫。那些海商,本來就多非良善之輩,囤積居奇,不事生產,早就該奪了他們的財產,讓他們去開荒。況且為了國家發展,士大夫都可不要俸祿,這些升斗小民忍受些陣痛算得了什麼」!

  「住口」!武安國最煩的就是人家說忍受陣痛這四個字,在他那個時代,這四個字,曾經讓多少人失去了應有的生活保障。他們曾經為了國家建設無償加班,他們曾經為了國家發展犧牲個人發展機會,有的還因為常年勞作弄得疾病滿身,一句忍受陣痛,他們所做得一切就被掃到了桌子底下,統統藏了起來,包括他們絕望的眼神都不會再有人關注。打著忍受陣痛的名義,多少公共財產轉入了私人腰包,多少家庭永遠失去了擺脫貧困的機會。他剛才還一直在忍耐,忍奈著聽杜斅等人妄顧現實地大放厥詞,他不認為朱元璋會糊塗到殺一隻下金蛋的天鵝的地步。但是,聽到杜斅準備把禁止海上貿易帶來的損失盡數轉嫁到百姓身上,他出離憤怒了,甚至忘記了朝廷威嚴。

  「駙馬有本跪奏,大家不妨聽聽駙馬之見」?太師李善長趕緊提醒武安國,讓他保持冷靜。

  武安國大步走到杜斅身邊,跪倒啟奏:「陛下,請恕臣剛才失禮,臣只想問杜學士兩句話,如果杜學士能答出,臣甘受責罰」。

  「講」,朱元璋臉色有點兒難看,不知被杜斅等人煩的,還是被武安國失禮舉動氣的。

  「敢問杜學士,忍受陣痛,你打算讓百姓忍受多久,一年,兩年,還是一生一世,是否有個期限」?

  「這」,老杜斅有點兒尷尬的迴避著武安國咄咄逼人的目光,一時語塞。

  「其二,為什麼要百姓忍受陣痛,為什麼你自己不去忍忍試試,你知不知道忍受陣痛是什麼滋味」。

  武安國本來就高出眾人一大截,此時怒目而視,宛如天神,看得杜斅等人一個勁向後躲,生怕哪句話回答不好被武安國伸出大手來給卡死在金殿上。

  朝堂上瞬間肅靜得連群臣呼吸的聲音都能聽得見。朱元璋臉色青得怕人,杜斅等大學士的表現實在讓他失望,武安國行事雖然粗魯,但的確胸中有百姓利益在,這點和他很欣賞。

  「萬歲,駙馬武安國藐視大臣,咆哮朝堂,請萬歲為我等做主」。王本見事態有些不可控制,趕緊出來轉移話題,趁機倒打一扒子。

  「萬歲,武駙馬所為的確有辱朝綱,請陛下秉公處理」。有人打蛇隨棍子上。

  老太師李善長清清嗓子,慢慢地走上前來跪倒,沒等說話,先帶出了一串咳嗽,喘息了一會,他低聲奏道「萬歲,杜學士一心為國,武駙馬胸懷百姓,所爭不過是一時意氣,二人都是為公不為私。萬歲當以我朝有如此正直之臣感到可喜可賀才對,至於海關嗎,老臣倒有個想法」。

  朱元璋壓住心中的怒氣,示意武安國和杜斅等人一起平身退下,讓人給李善長搬個座位來坐著奏事。

  李善長哪裡敢坐,慢慢站起身來,喘息著說出了自己的意見。

  「我朝海疆萬里,所設海關不及二十,所以海關中雖然禁止糧食和黃金的出口,但沿海走私亦屢禁不絕…….」。李善長分析,糧食大量流向國外,這裡邊海事司要承擔首要責任,主要原因是海關過少,出海口過多,少卿沈斌的沒發覺這一點,或發覺後沒及時採取措施,的確失職。但海關不可一日無人主事,前年出使高麗的朱江巖精於數學,可以接替沈斌的位置。

  武安國沒想到李善長上來先犧牲掉了沈斌,一時呆若木雞。這個平素對自己支持有加的老太師居然這個時候和和別人妥協,武安國只覺得自己的心向下沉,向下沉,李善長後邊的話,他一句也聽不下去。

  李善長第二個建議是,海關不但不可裁撤,而且朝廷還要加大海關力量。武安國在海關成立之初就提出要限制黃金和糧食的出口,是個非常有遠見的建議,日後海關要認真執行。至於吳沉等人所說的禁止布匹出口,民間禁止機器紡織,李善長認為不可因噎費食。只要大筆提高布匹出口關稅,並且出口布匹船隻回來一定要進口糧食,採用配額管理的辦法基本上可以杜絕缺糧事件的再次發生。

  這個活稀泥的辦法照顧了支持和反對取締海關雙方的利益,大家的爭執焦點,在李善長嘴中也都變成了對海關用人不當的痛恨。聽得朱元璋臉色漸漸平和,幾個輔政的大學士也不敢再有什麼意見。李善長的建議迅速變為聖旨,著海事司去落實。

  「沈斌忠於職守,本身並無大錯,還請皇上開恩」,一個官員出列跪求道。

  「食君之祿,不忠君之事,還說無錯,退下,有再為沈斌求情者,於其同罪」朱元璋怒斥道。

  「這本來是我考慮不周,與別人何干」武安國呆呆的看著地面。於沈斌相識和共事的情形一幕幕出現在眼前。

  「萬歲,臣有本奏」,壓低聲音,武安國走出來,直直跪在地上。

  「駙馬欲奏何事」,朱元璋盡量和藹的詢問。

  「新政初行,種種弊端,皆因我考慮不周而起,所以微臣自請處分,甘受責罰,至於執行新政者,皆受我所累,請陛下明察」!

  這個武駙馬腦子燒壞了,別人推卸責任還來不及,他自己居然站出來承擔責任。王本等人眼中一陣狂喜,目光轉向朱元璋,看他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

  「該是你的責任,你跑不了,不該是你的責任,你也不必向自己身上攬」,每到關鍵時刻,朱元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總是對武安國手軟。也許是這雙明澈的雙眸吧,在這裡邊看不到半絲塵雜。

  「朕從未說過要推行新政,僅北平一地朕曾答應燕王試試,種種弊端,與卿何干。如今北方糧荒,而北平反而無事,應是卿當年輔佐燕王措施得當所致。其餘各地盲目效仿,只學到了些皮毛,如果樣樣以北平為參照,該無此禍。你起來吧,朕不是不明白事理的天子,你承擔了責任也沒有益處,誰失職該追究,誰不該追究,朕自有計較」。

  直到散朝,再無人提及新政和海關二事,武安國亦再沒有分辨的機會。這個朝堂上,誰忠誰奸,主動權永遠在朱元璋手裡。

  拖著疲憊的身軀,武安國慢慢向朝堂之外走去。這個時代的政治,他看不懂,也應付不了。一股無力的感覺再次湧上他的心頭,讓他想叫,叫不出,想喊,喊不了。

  「駙馬慢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後叫住了他。不用回頭,武安國也能知道這是李善長,以前那麼熟悉的人,在今天一瞬間變得那麼陌生。

  「無知小輩,不敢和太師同行」,武安國冷冷的說道。我和你走一起,哪天被你賣了還得替你數錢呢。

  「我知道駙馬惱我何事,老夫只想問駙馬一句,如果一列受驚狂奔的馬車駛在路上,正前方走著四個人,叉路上走著兩個人,作為架車者,駙馬欲將車趕向何方」?同類型的問題武安國在自己那個時代看過不止多少遍,今天居然又在這裡碰到。答案當然是犧牲掉那兩個人,所有人都會這樣選擇。李善長今天的作為,本來就是在犧牲海關和犧牲沈斌之間做出了選擇。

  「小輩不才,不敢駕這樣的馬車,無論犧牲哪一個,除非他們自己願意,否則無人可以替他們選擇,太師,這個答案你滿意嗎」。武安國用一種憤懣近於斥責的聲音回答道。旁邊幾個官員隱隱聽見,紛紛轉過頭來。

  李善長被噎了一下,發出一連串的乾咳。這些日子,為了救災和邊境的事,朱元璋幾乎天天留他問對,讓他的身體有些吃不消。

  聽到咳嗽聲,武安國有些不忍心,轉過身來在李善長的背上輕輕的捶了幾下,替他止住了咳嗽。

  「小子,聽老夫一句話」,李善長上氣不接下氣的叮囑,不管武安國願不願聽,彷彿不說就永遠失去機會一般說道:「為政者無私德,你將來自己會體味到」。

  一聲炸雷從天空中滾過,江南的雨,馬上就來了。

  酒徒註:1、本章朱元璋關於官員俸祿是民脂民膏的觀點,有史可查。酒徒以為,朱雖然是個暴君,但由於出身貧苦,的確對百姓比較好。

  2、朕聞王者使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是朱元璋的原話。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