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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第21章
第二卷 大風 第五章 麋鹿(一)

  洪武十三年的秋天是大明立國以來最溫暖的一個秋天,已經到了十一月,京城裡還沒有一點兒冷的意思。在漫長而無風的秋日裡,樹木都換上了一身金色,京城人愛樹,家裡有旺盛的樹木圖的是個吉祥。何況這葉子還是金的,是家業興旺的象徵。

  棲霞、牛首,這些風景之地每天都有絡繹不絕的遊人,讀書人愛這個調子,在山上的寺廟裡沏上杯茶,擺幾局子,談文論詩,不勝風雅。這個秋天也的確有很多可以入詩或入畫的盛事,比如說那幾天來泊的戰艦,如浮城一般逆流而上,帆若流雲。從船上卸下的東西更讓人驚歎,據有機會靠近的人說,那一船船都是金子、銀子還有珍珠翡翠等價值連城之物,是高麗賠償給大明的。讓異族割地賠款,那好像是自打宋朝後就沒遇到過事了,看著一箱箱的銀子被抬上四輪馬車,拉進國庫,圍觀者的歡聲震天。

  「皇上有了銀子花,明年的稅該不會催那麼緊了吧」,街道邊的店舖老闆一廂情願地想。

  讀書人的看法總是和百姓不太一樣,老成持重者會搖頭,「這綁人國王,空人府庫的行為,有違君子之道,倒有點兒像綁票的強盜」。

  年青一點的,則多認為靖海侯太過婦人之仁,抓了高麗國王,再脅天子以令諸侯,李成桂和那些勤王的義軍還能折騰到哪去,況且老將湯和還在他身後虎視旦旦。

  儘管在京城的茶樓上顯眼之處都貼著「少談國是,莫論人非」、「菜從口入,禍從口出」,大家私底下還是要交流一番,特別是到了山林、寺廟這種人少的地方,爭論起來唇槍舌劍,更是熱鬧,若不是顧及讀書人的臉面,有好幾次都要大打出手。

  從春天起,幾乎整個京城都在關注著這場戰爭。各種消息和觀點主張漫談亂飛,消息和觀點的主要來源依舊是《北平春秋》和《北平新報》,這兩張報紙一個長於分析,一個信息及時,幾乎賣得洛陽紙貴。京城的商人可也沒閒著,他們雖然沒有北平那麼靈通的消息,也不會放著銀子不賺。每當北平的報紙一出版,第一時間就有快馬接力南傳,不到三天,京城的字畫攤上就擺滿散發著未干墨香的同樣版本,並且印刷技術和紙張都無可挑剔。

  京城不比北平,皇上眼皮底下還是少捅簍子,這些白紙黑字的東西哪天被人參上一本,或被好事者找出點兒麻煩來,可不是鬧著玩的。盜版則不同了,錢自己賺,責任是北平那幫人的,況且還不用給那些寫文章的人潤筆錢。反正那邊的事,官府歷來睜一眼,閉一眼。

  讀書人們最愜意的事就是隔三差五買上張新報紙,乘上四輪馬車參加朋友的清談。四輪馬車比轎子快,有這東西是身份的象徵,雖然這車到了城外的差一點兒路上好出個毛病,但總比走著的強吧。這馬車不比報紙,可得買北平原產貨,京城這一帶的仿製品不實在,哪天走著走著車軸卡嚓下子斷了,摔個灰頭土臉不說,還得一步步挪回城去,那眼可就現大了。「這是咱這鋼不嗯(硬),那幫傢伙廢了皇上幾十萬兩銀子,就是煉不出好鋼來,簡直呆得一屁掉糟(一塌糊塗),被拉去充軍,活該」。吃過破車虧的人提起京城附近的冶煉場來,個個都義憤填膺。

  可充軍未必是件壞事,雖然說「好鐵不攆釘」,但是這跟著太子出征的人,無論貴賤都發了點兒小財,聽說高麗那邊金子便宜,李堯將軍又不是個省油的主,高麗王都的貴人見了大明小兵就偷偷往懷裡塞金子,還唯恐對方不笑納。曹振將軍顧不過來,朱二先生有意縱容,還有個從沒有人見過他講理的常大將軍旁邊煽風點火,反正有命回來的腰包都很鼓。個別家在京城的士兵,新修了房子不說,媒婆都踏破了門檻。

  「不就是有了幾個臭錢麼,前年還和我們一起在太陽根底子蹲著抓虱子呢」,一些閒漢撇著嘴數落,說完了,拍拍屁股,收拾收拾,找把刀子刮刮臉,還得到江邊上看看水師今年招人不,運氣好被挑中了,說不定明年這時候,用花轎子抬新娘子進門的就是自己。

  那些在冶煉場被拉去充軍的,大小也是個官,沒準等下一仗打完,能封個將軍,這也叫否極泰來。正去年主動從軍的世家子弟現在都陞官了,有人還用功名贖了其父輩親近胡黨的罪名。要想立不世功名,還是得從軍啊,「請軍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北平春秋》和《北平新報》從震北軍出關之日起就吵得厲害,熱鬧之處以至於人們抓起報紙,第一個看的不是連載的《三國演義》,而是兩個報紙的吐沫仗。兩家報紙一個注重道義,一個注重利益,各說各的理,並且各自的報紙上還有正反觀點,自己打自己嘴巴。就拿朝廷最終沒選擇滅掉高麗而是接受了其再度稱臣這件事來說,《北平春秋》的頭版頭條是,這符合聖人之道,不為己甚,「蹊牛奪田,古之仁君不為」,把這個策略讚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而在其第二版,則針鋒相對地認為,朝廷此舉有養虎遺患之嫌,高麗國一旦恢復了元氣,遼東依然不安寧。

  《北平新報》的正面觀點是,此事壓根和道義無關,曹振的士兵太少,向高麗運送彈藥也不容易,震北軍的最大弱點是必需有充足的彈藥供應。如果再堅持下去,一旦震北軍彈藥耗盡,雙方難免兩敗俱傷。此外,高麗王在國內號召力本來就不大,挾持他沒太多意義。相反李成桂以民族大義為口號,盡得高麗民心,即使大明擊敗了李成桂,光撲滅各地的反叛也要數十年,太不合算。反而是收回自己的國土後,勒索一筆賠償更合適,高麗國王無論換成誰,只要想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就得恭恭敬敬的按期支付賠款,這種巨額的賠款,只會讓高麗越來越弱。反面觀點是,短期來看,不滅高麗好處比滅掉它大。但從長遠利益分析,應該滅掉它。李成桂狼子野心,一定會找機會東山再起。況且滅掉高麗,雖然平亂會耗上些年月,但百年過後,高麗人都成了大明百姓,誰還記得故國衣冠,天下永遠太平才是萬世之利。

  剛剛回到國內的曹振可沒時間理會別人怎麼議論,他給武安國的解釋也不過是「力窮」二字而已。而朱二先生對此的理解是,經過數百年的發展,高麗已經形成自己獨特民族,與塞外各部落不同,那些部落無論是認為自己是夏、商還是周的後代,至少還認為自己是中原人,而高麗卻從來沒有這樣的傳說。擊敗李成桂容易,消滅高麗人的反抗難。遼東被高麗佔領了那麼多年,蘇策宇依然帶領自己的部眾不肯屈服。從「鞭子」眼中,你能看到深深的不屈與刻骨的仇恨。同樣,即使大明佔領了高麗全境,高麗人中也會有蘇策宇這樣的英雄前仆後繼。「誰也不希望我們的後人終日生活在仇恨中」,他對著武安國,輕輕地說。

  雖然未必認同朱二的意見,武安國依然很欣賞這個獨立思考的人。微笑著吃了個劉凌親手做的桂花蜜餞,彷彿陶醉在其中的甜美般半天才評價道:「怎麼處理高麗,那是你們的事,你們當時覺得合適,就是合適,反正皇上授權給你們了。至於後輩如何,他們會有自己的判斷和選擇,我們管好自己這一輩子就行了,何必考慮那麼多。說不定哪天高麗人會和我們聯起手來,對付共同的敵人呢」?他想著自己那個時空朝鮮半島那場讓世界重新認識中國的戰爭,漸漸神馳。

  「有道理,子孫們自然有子孫們的作為」,曹振在一旁接過話題,打趣道「此間樂,不思遼,武兄,你不會就這麼過一輩子吧」。內心深處,他還是為自己這位摯友擔心,伴君如伴虎,以你武安國的追求與秉性,呆在京城,不知哪天還會惹怒朱元璋,已經沒有兵權在手,朱元璋想除去你輕而易舉。所以,他這幾天交接完高麗善後事務,就趕著過來,希望能找出一個合適的辦法讓武安國離開京城。朱二到來之前,二人正說著此事。

  對於各人安危,武安國顯然比曹振想得樂觀。他認為經過了遼東戰爭,朱元璋見識了堅船利炮的好處,肯定會在軍隊中大力推廣火器,對這些奇技淫巧的瞭解,沒有人比自己更多,對於朝廷有用的人,朱元璋還是會有一定的容忍度。

  此外,雖然燕王到遼東後,曾幾次寫信給他父親,要求安排武安國到軍中任文職,但是,這種要求主要是為武安國的安全考慮。作為一個年少有為的王子,內心深處,他更希望憑借自身的力量。這一點從武安國從朱棣和自己告別時雀躍的目光中就能覺察得到。武安國沒有抱怨朱棣,換了自己,也會這樣。只要不改變自己在震北軍中建立的制度,朱棣的行為不會太離譜。通過這兩年自己言傳身教,基本上已經改變了朱棣原來暴戾的性格。況且如果周圍的人都不是殘暴之徒,朱棣未必會像自己所熟知的那樣殘忍。

  「我也不是樂不思蜀,能做事的地方不只是遼東一地」,武安國看了朱二一眼,有些含混的說道。外人面前,他不能和曹振把話說的太明,北平有郭璞,水師有曹振,還有若干從北平到各地發展的學生,商人,每人或多或少的會帶上些北平新思維的印記,火種滿滿地已經在全國擴散,只待合適的萌芽時機。他不認為可能很快地讓整個社會朝自己理想的方向發展,這幾年,所做的一切都是朝著一個目標的努力探索。無論到哪裡,他都不會放棄一個訴求,平等。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聽到來自民間關於自身權利的主動要求,而不是靠自己或其他時代領先者去施捨。

  經歷和朱元璋的一場衝突,武安國成熟了很多。為了不讓這個民族流太多的血,他直批逆鱗,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朱元璋的權謀之術如此之高,可以一步步把他算計在內,明知是圈套也不得不鑽。在婚前,他完全可以不放棄軍權,朱元璋也一時不能把奈何得了他。但是,這就打碎了他向朱元璋提出的,每個人都要遵守法律,法律不能因人的特殊而隨意更改的原則。朱元璋不合法律的妄殺無辜,在他這裡就有了從權的理由。在讓朱元璋法外特批允許他繼續帶兵和遵守既有法律兩條道路前,他只能選擇後者。而被他所救的文官,除了宋濂、李善長這種絕世智者之外, 很少有人感激他。相反,朱元璋巧妙地把拯救眾人性命的功勞加到了太子身上。現在,太子朱標獲得了仁厚的聲望,曹振有了直搗黃龍的戰功,唯獨自己,不但失去了軍權,而且失去了人脈。明天,遵循這個時代的習慣,他還要做一件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親自去為自己的岳父復仇。為長輩復仇,這個時代的思維裡天經地義,朱元璋給了他這個大大的「恩典」,做完此事,他已經站在整個文官集團的對立面上,高處不勝寒。

  這場衝突,他贏回了數萬條生命,卻輸掉了整個局勢。他不想因自己影響北平、影響遼東的發展。他需要探索一個新的路子,一個新的推動社會變革的方式。在大明朝這張白紙上,他已經畫下了一個朦朧的世界,一個衝破黎明的希望,剩下的如畫江山,已經不是他和郭璞、曹振幾個人所能完成,需要更多的覺醒者,更多的智慧,更多的熱血。

  「子由,我們能做的,僅僅是我們力所能及的,只要沒有放棄最終的目標,不妨多找幾個方式,欲速則不達」。選了幾句合適的詞,武安國暗示曹振。

  「武侯在求道嗎,怎麼我聽著這麼糊塗」,朱二先生滿臉不解。

  「去去去,道可道,非常道」,曹振恨不得把朱二這個不速之客舉起來扔出牆外。「你當然不懂,我和武侯交往這麼多年,才多少明白一點兒,你小子不在家數錢,來找武侯有什麼事,不是又算計武侯什麼東西吧」!

  朱二聽出曹振話中的奚落,裝作委屈的說:「豈敢,我這小算盤怎麼敢在武侯面前耍,那武大財神可是白叫的!我這次來是受馮子銘所托,帶封信過來。他忙著去天津接新船,沒入江,直接從海上走了。鐵膽書生出面召集北平的商團贊助了他這條船和一筆銀子,委託他到海外尋找我大明稀缺之物。《北平新報》出錢委託他尋找禹游海外所到達的那些國家的方位和掌故。他急巴巴給武侯寫了一封信,向頂頭上司辭了職,就跑掉了。好在大家看他年青,沒人追究他失禮」。

  馮子銘辭職的事情曹振知道,方明謙曾在他面前大叫可惜。和馮子銘一起辭職的還有獨臂將軍邵雲飛,傷口痊癒後,他認為自己已經無法上陣,不願在留在水師中尸位素餐,一直鬧著離開。這次乾脆去和馮子銘搭伙,尋找海中奇珍去了。

  「子銘這孩子是可造之材,這一去,說不定真能找到傳說中的海上絲綢之路,到時候西方的貨物、美酒、馬匹說不定能不經過大漠,直接從海上過來」。曹振對馮子銘的未來十分看好。

  「說不定還有書籍、讀書人也跟著過來,當年秦國就是靠網絡了全天下的人才一統六國的,我們大明說不定也可以。武兄,你們北平翻譯出的那些算術書,我以前從來沒見過,讀後受益匪淺。如果把夷人擅長的我們都學會了,更容易打敗他們」。這個茶商世家出身的朱二倒不似一般讀書人那樣封閉,對西方未知世界的學術表現出很濃厚興趣。雖然這個興趣的目的是為了征服,但總是好過視中華文化優於一切的坐井觀天者。曹振少年遊歷四方,所學本來就雜,武安國的雜學更不必說,加上這個「亂讀書」的朱二,三人也不缺話題,談談說說,直到掌燈十分方散。

  洪武十三年秋,高麗平。朱元璋設宴中華門,受百官朝賀。太子奏請大赦天下,元璋許之,將涉嫌胡逆案不深者皆釋放出獄,闔家貶往遼東,教燕王選賢能用之。百官稱謝,皆感太子仁德。

  十一月,論塗節罪,節雖有出首之功,諸臣皆以其為維庸死黨,依律棄市,家人發往碎葉為奴。維庸從黨證據確鑿者各地二百餘官或絞或斬,親屬貶往海南。陳寧罪行不彰,但其從政多年唯胡維庸馬首是瞻,難脫干係,赦其死罪,發往嶺南捕象。

  燕王請駙馬都尉武安國致遼東輔佐軍務,元璋曰:「武卿乃國之棟樑,朕欲留之問策朝夕」,不許。

第二卷 大風 第五章 麋鹿(二)

  聽見牢門開啟的撞擊聲,胡維庸輕輕的笑了。自從震北軍登岸,他就等待著這一天。這些日子每天看著自己的舊部或者進來,或者被提出,聽著自家人的埋怨和膽小者的啼哭,煩得他恨不能第二天就離開這個世界。敗就敗了麼,有什麼話好說,你推脫了別人就會相信嗎。所以在被審訊時,他對所有罪行指控都招認不誨。既不胡亂攀污,也不替被無辜牽連者辯解。

  他等著看朱元璋自毀江山,那樣,他才有復仇的快意。你們不是忠臣嗎,不一樣被處死?出乎預料,一直被他打壓的武安國居然給他的黨羽求情,一直對文官看不順眼的徐達、李文忠居然會聯名上書,為被冤枉者開脫。消息一個個傳來,讓胡維庸幾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而「夢」越來越離奇,接下來,平素和自己交好,但沒有確實證據證明其參與謀反的吉安侯陸仲亨、南雄侯趙庸等人陸續出獄,被發往遼東軍前聽用,宜春侯黃彬、河南侯陸聚官復原職。當太子重瞳親照,將最後一批和胡維庸牽掣不深的官員 「平反」時,胡維庸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讓他痛恨的是,那些整日拍自己馬屁唯恐落在人後的一些官員,在被夾雜在眾人之間放出後,再也沒回來看望過自己。倒是一些平素不怎麼近的,會不時送些酒菜來。昨日,已經有人把庭議的結果通知了他,出乎他的預料,對胡家人沒像歷朝一樣凌遲,而是念在他輔政多年的份上賜了毒酒。除了嫁入李善長弟弟家的小女兒,一向殘暴的朱元璋居然還給胡家多留下了一點兒血脈,赦免了他未成年的小兒子。難道皇上轉了性了嗎,一切真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之處必然有其可思議之由,胡維庸不傻,對著送消息的灰衣人直接了蕩地問道「皇上還有什麼吩咐」。

  來人笑笑,轉過臉,讚道:「無怪聖上總是稱胡相聰明,和聰明人打交道果然不費力氣,皇上讓你最後為他做一件事,做不做就看胡相的意思了」。

  不理會家人在附近牢房生離死別的哭聲,胡維庸滿口子答應。附帶提出的條件是,換一個乾淨的牢房,遠離家人,給家人置一桌酒菜,每人換一身乾淨的衣服。

  灰衣人盡數滿足了他的要求。「胡相曾有功於國,這點小事,某家還是能做得了主。那酒一杯落肚,也就半柱香的功夫,胡相不必擔心」。

  對於毒藥,此人倒是行家。胡維庸眼中精光一閃,沖灰衣人擺了擺手,轉身拖著鐐銬到一邊養神去了。讓老夫再見見此人也好,老夫此生,也算閱人無數,唯一此次,走了眼。棋差一招,滿盤皆輸,天不佑我,奈何。

  「武將軍,能給老夫打開鐐銬,讓老夫舒服一點上路嗎」?在這處臨時騰出來的房間內,胡維庸聽完朱元璋的聖旨,謝完了恩,平靜地對奉旨前來監刑的武安國問。

  武安國看看左右隨從官員,揮手招來獄卒除去胡維庸身上的束縛。雖然在戰場上已見慣了敵我雙方鮮血,但從來沒有殺過自己的族人。儘管面前這個人據說是殺死自己沒見過面岳父的仇人,儘管朝野之間很多人認為胡維庸死在自己手中是天理循環的報應,他還是不願意下這個手。

  「坐」,胡維庸舒展舒展被禁錮了好幾個月的四肢,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坐下。然後開始招呼起眾人,樣子根本不像一個即將赴死的囚徒,而是像一個宴會好客的主人。

  眾人看看胡維庸面前那桌子宋濂念在舊日情分送來的上路菜,尷尬地推辭。

  「武侯也不肯賞老夫這將死之人的薄面嗎,老夫和劉基本是同僚,老夫下毒殺他,迫死其子。他的半子來送老夫上路,再公平不過,何必謙讓呢」。胡維庸看著武安國茫然的樣子,開心地說。不知情的人看了還真推測不出是誰監誰的刑。

  武安國輕輕出了口氣,對著胡維庸席地而坐。一盞毒酒,一罈陳年女兒紅,擺在二人的面前。

  胡維庸抱起女兒紅,給自己和武安國各倒了一碗。舉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對武安國說:「這第一碗酒,謝武侯出言救我親朋好友,別人怪你害我,老夫卻非不明事理之人」。說著一口喝光,沖武安國亮了亮碗底。

  武安國苦笑一下,陪了一碗。二人謙讓著吃了幾口菜,時候尚早,還有時間品評一下大廚的手藝。身後的官員個個搖頭,胡維庸是臨死發洩,你武侯爺跟著發什麼瘋,那是你的仇家啊。

  吃了一會,胡維庸又把兩個碗倒滿,舉杯說道:「老夫及中書省諸人數度阻你功名,你非但不計前嫌,反而為眾人力陳冤屈,這等胸襟,老夫佩服。可惜老夫福薄,終不能讓你為我所用。來,我們再乾一杯」!

  「大膽」,剛剛出獄不久的宋慎大喝一聲,斥責道:「你這老匹夫,叛亂之罪,當株九族,聖上念你有些微末功勞,不滅你宗族,古之仁君,莫過於此。你不思悔改,死到臨頭還做春秋大夢,武侯,不必理這個混人,快快送他上路便是」。說到情緒激動處,一不小心居然踩到武安國的朝服,幾乎把自己絆倒。他是宋濂的孫子,宋濂腿腳有疾,平時都是他與父親宋遂攙扶著上朝,一家祖孫,同殿稱臣,本是當朝佳話。胡維庸平時羨慕宋濂的學問,兩家多有往來。這回祖孫俱被牽連,若不是武安國仗義執言,幾遭橫死。

  武安國扶住宋慎,猛然間看到宋慎給正在給自己使眼色。又聽見後邊一人輕咳一聲說道:「枉你叫做慎,怎麼如此不小心」!

  輕輕一笑,武安國把宋慎扶穩,口中卻對著胡維庸說:「不敢,武某非心胸開闊,乃是為國留賢,你是當朝丞相,這些人平時支持你是為國,並非你的黨羽。古人云:不可以私怨而壞國事,武某給他們求情也是為了國家,與心胸氣度並不相干」。

  「如此一來,老夫更佩服你三分。磊落丈夫,可惜了」。胡維庸橫了武安國身後的人一眼,憤憤地說道:「比起當今皇上,老夫只是差了幾分運氣罷了,如今願賭伏輸,你們這些人平日裡哪個見了老夫不是必恭必敬,現在反過來教訓老夫,老夫若是造反成功了,你們還不是上趕著過來三叩九拜。哼!來,武侯,老夫再敬你不這副不卑不亢的身子骨,老夫若是當了皇帝,也要倚仗你這樣的英雄豪傑」!他本來是文官之首,方面美髯,自有一番氣度。如今放下了生死,反而多生出幾分威嚴,雙目炯炯,逼得眾官員無言以對。

  「這碗酒武某不能陪你,丞相自便」!武安國聽身後的人被胡維庸數落的沒了聲音,像似有意給眾人出氣般推開了酒碗。「即使丞相僥倖做亂成功,我等也不會追隨。武某救你家童僕,為正大明律法也。至於丞相,武某非但不救,還會勸萬歲早日殺你」。

  「你已經幫皇上殺了我,老夫不敢怨你,但是想問你一句,為何不會追隨老夫,難道今上的官就比老夫的官香麼,老夫已經做了大逆不道之事,就不在乎這大逆不道之言。人其將死,其言也善,但請武侯打個比方,打個比方,當今皇上應該不會怪你」!

  武安國搖搖頭,歎息道:「到現在你還不明白,當今皇上舉義師,驅逐韃虜,救我華夏百姓於水火之中,乃蓋世英雄,武某甘願受其驅使。你卻為一己私利,勾結韃子,私通倭寇,是個知恥的,也不會追隨你,武某大好男兒,肚子中墨水不多,但也知道羞恥二字。要知道天下並非你胡氏一家,用天下百姓的福址,賭你一家的黃袍,難道丞相不覺得此舉卑鄙麼!武某今天明白可以告訴你,莫說你不會僥倖得手,即便你僥倖,武某必興義師復國仇,與你白刃相見」!

  胡維庸手抖了兩抖,半碗酒潑到了地上,武安國這幾句話義正詞嚴,讓他臉剛剛建立起來的自尊又被打破。帶著三分賭氣,三分狡辯,胡維庸又說:「當年唐高祖也曾向突厥稱臣,那不過是一時之計耳!胡某得了江山,自然會和蒙古人劃清界限」。

  「最後完美的結局,並非來自正確的方法。這個危害才更大。況且唐高祖做得到,未必人人都做得到。當年若不是石敬塘這個不要臉的為了一己私利割了燕雲十六州,使契丹人居高臨下,我中原百姓也不會落得國破家亡的下場。你知道契丹、女真、蒙古鐵蹄下一共死了多少無辜百姓,我告訴你,是六千萬!至今多少年了,河南、河北有些地方還荒無人煙。那些斷壁殘桓你看到過沒有,那些纍纍白骨你看到過沒有,就為了你當個狗屁皇帝,為了你的兒孫一生下來就受人叩拜,讓這麼多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捫心自問,值得嗎!同樣站在蒼天之下,憑什麼整個大地上就你家的幸福如此高貴,別人的幸福可以隨意犧牲踐踏」!

  「這」,胡維庸一時語塞,忘了本來的目的。喃喃道:「老夫當了皇帝,不敢說是一代英主,至少不會當庭責打大臣,羞辱斯文」!

  「你當了皇帝會好,誰能保證。你不好了,翻臉不認帳了,誰又能監督。退一步說,你當了皇帝會努力做個好皇帝,你能保證你的兒子還是個好皇帝嗎?能保證你的孫子還是個好皇帝嗎,能保證你的子子孫孫都是個好皇帝嗎?不能!既然不能,你就沒資格慫恿別人同你造這個反。既然是為了一己富貴,就不要找什麼借口給自己臉上貼金子」!武安國越說越怒,聲音幾乎把房頂震破。眾人起先還想勸他說話小心,後來反到一起聽起他和胡維庸的辯論來。大家說到皇權,一般都要提及天命,唯獨武安國沒有,那大聲的怒喝中,只有對人的關懷,沒有天,沒有命運。這種觀點在眾人眼中真是新鮮,殊不知在武安國的世紀,所有皇帝無論是賢是愚,早被搬下了神壇,在武安國眼裡,只是有稱職的和不稱職的分別,歸根到底都不過是個獨裁者,沒什麼值得稱讚。

  胡維庸猛灌自己了幾碗酒,蒼白的臉上慢慢恢復了些生氣。長出了口氣,像似有些不甘心地問,「說別人容易,難道你打到白虎之時,對著如畫江山時,就沒一點點動心」?

  屋子間猛然一靜,眾人都從武安國剛才的話語衝擊下醒來。隔壁的屋子裡椅子吱的一聲,隨即傳來幾聲貓叫,不知是哪為牢頭閒心這麼大,居然在監牢裡養了貓。

  「時候不早了,丞相還是快些上路吧,別讓家人在前邊等得太急」。宋慎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說道。

  「不急,老夫只想聽文武雙全的武侯一句真話」。

  「我不信天命,那白老虎海外很常見,還會被人圈養,不過是老虎的一種,沒什麼值得奇怪的。至於如畫江山,我的確很愛,正因為愛,所以我才不願意看到我們自相殘殺的鮮血把他染紅;所以我才不能容忍有人為了一己私利將他出賣; 所以我才不惜一切地去保衛他;所以我才走到哪裡都無法把他忘懷;所以即使遠在萬里之外,聽到他的不幸我亦不能開心。丞相,動心不是要去佔有,而是要去保衛,去建設,去讓他一年年變得更好。這片江山不是哪家哪姓的,是所有華夏子孫的,毀了這片江山,無論你跑到哪裡,有多少錢,當多大官,你的子孫後代一樣被人瞧不起,一樣要背上敗家子這個名號」!

  整個牢房靜悄悄地沒了聲息,隔壁的貓兒也被感動了般不再吵鬧。半晌,胡維庸端起酒盞,慘笑了一下,道:「古人云,朝聞道,夕死可以。胡某終聞此道,死而無撼矣。此酒不宜相勸」。舉杯一飲而盡。

  傍晚,朱元璋坐在御書房的桌前,不住地翻看著桌子上的奏折。一份是群臣稱讚其不滅胡維庸之族是古今少有的仁君的,另一份不太規矩,一看就是份密折,折子上清楚的記錄了武安國和胡維庸的每一句對話。裝在那間牢房牆上的銅管把二人的交談清晰的傳到了隔壁,幾個高階錦衣衛如實地記錄了整個過程。

  你這小子,朕現在也不知你是傻,是忠,還是奸。朱元璋對著武安國的名字,低低的罵道。

第二卷 大風 第五章 麋鹿(三)

  「你這回倒學聰明了,最終也沒上胡維庸那老狐狸的當」!復了命回到家中,劉凌捧上一壺香茶,聽武安國轉述完當天遭遇,甜甜地誇讚道。 婚後生活雖說不上舉案齊眉,但這個時代的女子自有一分溫婉,每日回家,武安國的心都被化不開的柔情填滿。比起同時代女子,劉凌少三分柔弱,多十分見識,讓她的夫君受益頗多。

  輕輕地刮了下劉凌的小鼻子,武安國笑道:「哪裡,老婆事先提醒的好,況且那個宋慎就差沒上來捂我的嘴巴了,我還能不明白其中的厲害」!

  「油嘴滑舌,哪裡像個大將軍所為」劉凌笑著罵道。現在她算領教了丈夫的厲害,這個武侯爺在人前一本正經,回到家中卻如同一個長不大的孩子。雖然事業處於低谷,她最擔心情形並沒有出現,幾乎從來沒看見武安國悶悶不樂,相反,她經常能看到丈夫眼裡發自內心的笑容。

  「你今天這番高論也算前無古人了,不知那些鼠肚飢腸的傢伙聽了會不會羞死」。夫妻二人鬧了一會,劉凌又說。

  「誰知道呢,有些話是為了哄隔壁的人,有些話卻是我一時有感而發。胡維庸臨死倒是明白了,父親在天之靈看到此景,也該安息了吧」。

  提到劉伯溫,劉凌神情不由得黯了黯,轉眼平靜,對武安國說:「以父親的胸懷,未必怨恨胡維庸。皇上這次明著是讓你給父親報仇,實際上把你放到了文官的對立面上,以後朝中,你要更加小心,別讓人抓了把柄。白天那些話能讓皇上放心,盡快放你出京就好了,以你的性子,本來就不適合呆在朝中」。

  「也沒什麼不適合的,我給他個悶聲發大財,誰能把我怎樣?說實話,這些日子天天看著他們口不對心的表演,比看戲還過癮,就是這頭磕得太累,再過些時候,非磕傻了不可」。

  「傻了你會怎樣」?

  「要真的傻了,我就誰都認不出來」,武安國眼皮一翻,舌頭一伸,裝出一幅癡呆的樣子。「不過我每天都會喊,劉凌,我愛,愛」。

  「作死啊……」

  「……」。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武侯懶早朝。

  除掉了胡維庸,裁撤了三省,架空了武安國,朱元璋總算鬆了口氣。這個皇上當得可不輕鬆,比當年打仗還累,都說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這些年他深有體會。蒙古北撤,把整個國庫全搬走了,中原地區本來就缺少銀礦,無奈只好發行寶鈔替代。誰知成想民間只認黃白之物,寶鈔順著山坡向下滑,一天一個價,官府強壓著百姓用,終究不是個事。大明朝君正臣賢,怎麼百姓日子竟然沒比大元好多少,要說朝廷稅重也罷,可這朝廷每年的稅收還不夠國家開銷呢。遇上這地方水,那地方旱的,總是捉襟見肘,好在這二年太子的海關弄了不少錢,高麗這場仗在曹振和常茂的主持下,非但沒消耗國庫,還大大賺進了一筆,讓戶部尚書費震連著幾個月嘴巴都沒合上。有錢的日子好過,至少說封賞功臣時不用那麼小氣。要說這為國掙錢的事,還有武安國那個愣頭青幾分功勞。

  想起武安國,朱元璋就覺得為難。說他不忠吧,他的一言一行都是少有的赤誠。說他忠心吧,沒見他對自己有何畏懼,還當面頂撞自己。嗨,當面頂撞這件事也就這麼算了吧,用人之際,暫時不和他計較。反正手裡無兵,不怕他折騰。可怎麼用他,是個問題,現在這小子的聲望太高,不壓一壓可不行。但老壓著吧,也不是辦法,沒了他,有些地方就是玩不轉。很簡單的例子就是馬鞍山那個冶煉場,一切都是照著懷柔做的,就是出不了鋼,那一陀陀說它是鐵都讓人臉紅的東西,見了就令人火往上撞。不到一年功夫都換了三個官了,派去的官越來越大,可聖旨不催,誰都不敢回來。這次派去的更絕,先是作了水路道場驅邪,後是擺了香火牛酒請仙,折騰了個遛夠,最後居然沐浴齋戒,剪髮斷爪,準備殉爐。要不是奉命視查的官員正好趕到,還不知鬧什麼笑話。

  看來這事還得派愣頭青去,問題是派個超品大員去管冶煉場,不是有辱朝廷顏面嗎。傳到番邦那裡去肯定讓人笑掉大牙。朱元璋有時急得只想把那些工部的官員全部拖出去杖斃了。怎麼就這麼不給朕長臉,看看震北軍和水師的戰鬥力,幾萬人就可以滅一國。如今朕傳令建立新軍,震北、威北、定西、安東,平南,靖海六軍倒有一半是依然用大刀長矛的。現在國庫倒是有錢了,曹振他們從高麗沒少搜刮,問題是有錢也得有地方買火器啊,全天下都仰仗著北平,那個李善平又沒長了三頭六臂,他顧得過來麼。

  前兩天新任北平承宣佈政使司的布政使郭璞上書,力陳不可急於趕製兵器。趕製太快質量肯定不高,遺患無窮。況且忠勇伯李善平據報已經數次嘔血,把這麼忠心的臣子累死,實在可惜。沒辦法,還得把李善長這個老狐狸招來問問,前些日子他一個奏章就給朕把如何賞賜立功將士的問題給解決了,王本、杜佑、襲學、杜學、趙民望、吳源這幾個中看不中用的老傢伙就知道拍馬屁,拿不出什麼好點子。

  王本、杜佑、襲學、杜學、趙民望、吳源這幾個人可不知朱元璋這麼評價他們。幾個大儒是胡維庸倒台後皇帝欽點的春、夏、秋、冬四輔官(參見明史),品級雖然不高,但需要決策的事情,皇上都找他們六人。甭說一般官員,一品大員見了他們也要客氣幾分。這要擱在宋朝,就是大學士。幾個人現在正核計著怎麼讓朱元璋把位置給正了,叫什麼輔官啊,大學士這個名字多威風。

  和武安國不同,想到李善長,朱元璋心裡就有些內疚。經歷一番牢獄之災,弟弟全家被流放遼東,李善長沒有任何怨言,依然像平時那樣上朝下朝,不該他管的事絕不多嘴。自己當時實在是氣暈頭了,武安國說得好,李善長幫別人造反,也不會比現在官大,犯得著麼。得,怎麼又想起武安國這個愣頭青的好處來了。

  李善長的奏折寫自出獄後不久給武安國籌備婚禮那段日子。那些和武安國談天說地的日子,是李善長平生最愜意的時光。武安國所言制度上的弊病深深地觸動了他,大明朝的典章、制度絕大部分出自善長之手,正因為瞭解得深,才明白武安國說的都切中時蔽。改動的力氣是沒有了,大家都習慣了的制度動一動都會傷及國家根本,李善長覺得自己唯一能作的就是盡量修補漏洞,為後人打好基礎。另外,經歷一場磨難,他現在想得更多的是如何避免悲劇再次發生。顯然,能把矛盾轉嫁到國外是最好的策略,即使不能,也要給大家留條活路,那陰冷潮濕的囚牢,幾乎每天都會走進李善長的夢中。思前想後,他給朱元璋寫下了這樣一道奏折。

  「陛下欲振長策而御宇內,必效穆公興秦之策,彰顯戰功。使我大明之民,以血濺沙場為榮,馬革裹屍為壯。然戰事多,有功者必眾。賞功罰過,治軍之根本也。不賞必有怨言,賞之必耗銀弩。有功爵者日多,賞賜日重,久之國庫必乏,民必不堪負荷。民不堪負荷,必生變亂,反使軍心動搖,有違陛下興軍之初衷也。臣權衡此事久,苦無良策。今思得一法,請陛下裁奪……」。李善長擔心的不無道理,這兩年武將得封伯、侯者甚眾,照這樣打下去,國家收之平衡遲早會有問題,很多文臣也看到了這一點,但見朱元璋一心拓土,不敢直諫。李善長和武安國論及此事,武安國說有辦法可以解決,但是擔心如果自己獻此策,朱元璋未必會聽。李善長仔細推敲了武安國的主意,覺得對國家有利,所以出面獻上重分爵位的策略。

  這個計策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重新劃分爵位的高低,推翻元代只有公、侯、伯三級爵位的慣例;復漢人祖制,仿照唐制分爵位為公、侯、伯、子、男五級,男爵以下為國士,國士列為封爵之外,作為貴族的起步區別於平民,可通過立功或出捐款給國家而獲得。公、侯、伯依然分四等,而子、男二爵分為三等,國士僅一級。功臣之子,無論文臣武將,長子都可襲爵,其他的兒子皆為國士,若對國家沒有特別的功勞,長子襲到的爵位會降低一等,降到國士為止不再降秩,使功臣的家族永遠享受貴族的榮耀。有特別功勞的臣子將賜鐵券,記載其功勞,可以不降秩傳爵給子孫。這部分僅僅增加了兩級半爵位,沒有觸動目前即得爵位的貴族利益。並且可通過出售國士稱號給國家增加不少收入。

  第二部分參照朱元璋嘉獎北平工匠的做法,此後的新封爵位將是有爵無祿,即今後爵祿分開。爵位只代表其對國家有功,是一種榮耀;而俸祿為給國家效力的酬勞,只供給在職或告老的官員。如果有爵位者不為官,則沒有俸祿。但再次強調有爵位的人包括國士在地方上擁有見官不拜的特權,非府級以上官員無權捉他們入獄。有關他們的官司,大理司要逐一核實,不得輕易下結論。他們沒有官員的行政權利,但在地位上,他們等同於地方官員,可以直接通過通政司上書給皇上,任何人不得扣留他們的奏章。這部分建議等於為國家節省了開支,並且鼓勵官員及百姓為國立功。同時給朱元璋增加了一個瞭解民情的渠道。

  第三部分是,凡有功於國之人,被賜爵位的同時還要按爵位的等級賜給金銀布匹,非貪墨之罪,官府不得奪其財產。即使他們或他們的子侄犯了罪,只要不是貪污受賄,只能追究他本人的罪責,他的家庭財產和爵位都不再抄沒,可以傳給子孫。

  第四部分是,非皇族子孫,分封而不錫土,列爵而不臨民。永遠讓外姓貴族沒有實際的領地。

  朱元璋看了奏折,半晌不語。良久,歎曰:為國謀之深遠者,無人能出善長之右也。朕非楚莊,必不使善長子孫受凍餓之憂。乃盡依善長之計。同時還下旨,有功於國者,無論其出身,皆可授爵。時除因遼東、高麗戰功得爵者外,北平巧匠獻利民之器頗多,元璋賜其中一二人為三等男爵,使其榮耀鄉里。

  李善長聞聽朱元璋召見,知道又有為難之事,匆匆忙忙從家中趕來。遠遠的見了御書房,善長鼻子不覺一酸。多少年了,自己一直在裡面運籌帷幄,誰料到今天落到如此地步。用朝袖擦擦眼睛,小心地走上台階,站在門外,請太監通稟。

  「給太師搬把椅子來」,朱元璋宣進李善長後,對太監吩咐。仔細看看,李善長老多了,六十多歲的人鬚髮皆白,顫顫巍巍地站在那裡,輕輕一推就能讓他骨頭散架。這就是當年羽扇綸巾,陪朕席捲天下的風雲人物嗎,朱元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善長,今年春秋幾何了」。

  李善長謝完恩,剛微微貼上椅子的一角,聽見朱元璋問話,趕緊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答到:「回陛下,托皇上的福,臣今年六十有七了」。

  「不算老么,老將廉頗在你這個歲數還能上馬殺敵,頓餐斗米呢?朕說你平時讀書太多,不活動,所以身子骨不利落,你看人家徐達可比你結實多了」。朱元璋和氣的說道。

  「謝陛下提醒,臣前些日子和武駙馬學了套養生的拳法,打了一個多月,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圖譜臣叫人畫下來了,陛下若不嫌這些小技污眼,臣稍後親自給陛下送進宮來」。李善長近幾年來第一次聽朱元璋又和自己說起家常,心中漸漸發暖。

  「不必了,你坐吧,不用拘禮,就像當年軍中一樣」。朱元璋見李善長樣子十分拘束,好心提醒他入座。

  「臣不敢,當年臣不懂事,還請陛下原諒」,李善長稍稍用屁股沾了沾椅子,算是坐下。

  到了這個份上,君臣之間倒有些生分了。朱元璋歎了口氣,這就是當皇帝的代價,連個說知心話的老朋友都沒有。

  「善長啊,朕多年倚仗你的謀略,沒你天下難定」。

  「陛下過獎,臣只是盡一文臣之責而。陛下乃真命天子,洪福齊天,臣等不過因陛下得富貴者也」。

  「別過謙了,你前些日子那個整頓爵位的主意出得好,給朕解決了個大難題。朕今天又要讓你出主意了」。

  「陛下,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別說官面上的話,這裡只有咱君臣二人,你如實上奏就行。朕問你,你以為武侯之才如何」。朱元璋不想再繞彎子,直接說出今天的主題。

  「陛下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真話是,此人氣度恢宏,胸懷開闊,學識淵博,眼光獨到,是我大明不可多得的人才,加以時日,必成大器。若陛下不用,不若留之輔佐太子,當如漢之周亞夫。然此人目前歷練尚淺,凡事過於執著,不通為臣之術,立於朝中,久之必遭人構陷,棟樑之材,毀之可惜也」。

  「假話如何」!

  「假話就是,此人乃無知匹夫,不過憑幾件奇技淫巧之物立了些許功勞,便居功自傲,不知收斂。行事不尊禮法,言語荒謬狂妄,如此來歷不明之人,不可留在朝中,不如放之地方」。

  朱元璋微微笑了笑,問道:「依卿之見,無論真假,都望朕放他出京羅」。

  「臣不敢,臣只覺得此人行事異於常人,不加雕琢,未必能容於世」。

  有道理,朱元璋捋著鬍子輕輕點頭。這些日子已經有御使彈劾武安國宅中裝飾過於豪奢,狎寵自恣,身為駙馬都尉,動轍不朝,宣至殿前,又不引罪,大不敬。看來擅長揣摩聖意者大有人在。毀了他,正如李善長所說,棟樑之材,毀之可惜。

  下定了決心,朱元璋又問:「卿覺得武侯操守如何」。

  「陛下,臣以為所謂忠臣,為國而不畏死者也。武侯兩度捨命救燕王,若非忠直之士,焉能如此。臣聞其天牢責胡逆,光明磊落,字字振耳,若此人為逆賊,大明無忠臣矣」!

  「好個字字振耳,朕有心讓他為誠意伯復仇,反倒成就了他的聲名。真是無心插柳。善長,朕今天就聽你的,留他做個為太子輔政之選。但需歷煉他一番。只是這冶煉場職位太小,怕人說朕委屈賢才……」。朱元璋聽李善長提起武安國斥責胡維庸的話,若有所思。本來是讓胡維庸試探武安國是否有怨言,誰知四輔官安排了那麼多人陪著武安國去,武安國再傻,會當著那麼多人說真話嗎?沒辦法,先聽聽李善長對安排武安國去煉鋼的意見吧。

  「陛下不必多慮,武都尉身為皇親,為陛下分憂乃分內之事。況且陛下可不授其具體官職,只讓其以駙馬都尉身份視天下百工之事,有何不可」。李善長聽出朱元璋不再懷疑武安國忠誠,連忙建議。

  「以駙馬都尉身份視天下百工之事,著啊,身為皇親,朕還會虧待他麼。善長,你真乃朕之子房也」。朱元璋大聲稱讚,李善長的話不但解決了武安國的人事安排,還解開了他心中懸而未決的另一個難題,如何安排海關及水師的人事。

  洪武十三年十一月,朱元璋下旨立海事司,科學院。以太子視海事司,理水師及海關事。封靖海侯曹振為海事卿,將天下水師,沈斌、方明謙為左右少卿,邵雲飛、劉秉瓏為正四品左、右寺丞。雲飛以殘疾之人立朝堂之上有辱國體為由力辭,元璋感其勇武,封其為仁勇侯,賜免死鐵券一,黃金萬兩,放其還鄉。

  科學院主管農、工、商、虞、醫雜學,以駙馬都尉武安國視事。攬宇內英才為大明效力,研製天下利器為大明軍用。釋科學一詞曰:百科之學。撥高麗賠款一百萬兩為草創費用。設科學院學士一人,正五品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各二人,並從五品侍讀、侍講各二人,雜員若干。所錄之官不經科舉,不拘國籍,著眾臣推百科之中能者居之。設立科學院本為武安國的提議,朱元璋拿到朝堂之上庭議。御史李原名諫曰:奇技淫巧,古之仁君不為。武安國對之曰;海納百川,有容乃大。昔聖人在世,問禮於老子,問樂於萇弘,方成儒學今日之萬千氣象,今聖人之學何致不容百家之言?況奇技亦可佐王道,若無堅船利炮,我大明水師何以稱雄。太師李善長,魏國公徐達、學士宋濂皆以武安國之言為是,元璋乃下旨,凡有利國利民之技者,皆可入科學院,官府按八品官吏俸祿供給其家用,號其為博士。復以工部冶煉製造之事托科學院,著駙馬都尉武安國視馬鞍山冶煉場及京城製造局。

  月中,下旨分遼東為遼寧、統渤海、碎葉三省,政歸北平布政使司,皆為燕王所屬。仍以郭璞為布政使,督北平、遼寧、渤海、碎葉政事。分遣諸王致封地,下旨:汝等當效燕王,選賢任能,開疆拓土,揚我大明天威,有為大明掠地者,所得之地盡賜之。

  燕王幾度致書北平大儒伯文淵,請其出仕,文淵固辭。北平參政周無憂登門相請,文淵曰:「食人之碌,忠人之事,某若為官,再不能憑心說話,師弟莫毀我」。燕王聞言愈敬,遣人持白壁一雙,美酒十壇相贈,文淵卻白壁,飲美酒,北向遙謝。時北平儒學復古之風正烈,文淵才高八頭,所著言簡意駭,膾炙人口,每出一文,北平書院學子爭相傳頌。北平參政周無憂收攏文淵文稿,裝訂成集,遣心腹藏於故鄉老宅夾壁中,無憂之妻不解,問其故,無憂長歎曰:「疾風忽來,勁草先折,文淵慷慨之士,將來必不肯順風折腰,吾不忍金玉之言因風雨散落於世,故先藏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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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大風 第五章 麋鹿(四)

  江南的冬雨一下起來總是沒完沒了,細細密密的語絲冷冰冰的敲在屋頂上,凍得屋子裡的空氣也要凝固。有錢人家早已經點起了水爐子,富貴人家還要挑北平原裝的,那才顯得體面。節儉一點兒的人家也忍不住這連續半個月的濕氣,生個燒泥炭的火爐來取暖。苦就苦了沒錢的小戶人家,女人和孩子們終日只能把手揣在袖子裡,盼著老天快放晴;男人們講不起條件,無論什麼天氣都要到碼頭上去討生活。一下老小等米下鍋呢,如果碰上給新軍搬東西,說不定還能多賺幾個。一旦走運了,被當官的看上,還能換換命。比如碼頭上那個高老三吧,不過一個賣苦力的,能比別人多扛三個大件。結果不知燒對了哪柱香,剛好被平南軍主帥沐英給看上攬入軍中,不到半年就升了兩級,轉眼抖起來了。現在帶工的工頭們見了他得上趕著套近乎。人活著麼,不就盼個出頭的希望。

  這種天氣街上絕對少有行人,能不縮著脖子趕路的更少。所以大路上奔碼頭急馳的馬車及其護衛就格外引人注目。車肯定是北平原裝的,從前進的穩當上就能看出,拉車的馬是兩匹栗色駿馬,渾身上下沒有半分雜色,分明是百里挑一的良種,趕車的人帶著斗笠,披著輕而薄暖的羊皮裡子漆布雨衣,腰板挺得比路邊得樹木還直。「駕」,輕輕抖抖挽繩,馬車一個加速,消失在茫茫雨霧之中。

  「老趙,慢些,別碰到人」。馬車裡傳來一個渾厚的男聲。趕車的老趙「唉」了一聲,慢慢的把速度減下來。對馬車裡邊的兩口子他奉若神明,活了大半輩子,只有在此人家,有人記得他姓趙。想起一個多月前那件事,老趙的身軀挺得更直。我現在是老趙,不是別人家的奴才!

  老趙曾經是武安國家中的僕人,現在,他是一個自由人。一個多月前,武安國從新婚的快樂中回過神來,第一件家事就是把別人送給自己的家人和劉凌陪嫁的丫頭、家奴召集在一起,歸還了他們的賣身契。

  這個舉動把管家和所有家人都驚呆了。老趙在內的幾個老家人和丫鬟、太監當場嚇得跪在了地上。歸還賣身契,是「仁慈」的主人對不稱職家人的一種變相懲罰,相當於逐出家門。而被逐出家門的人,通常知道底細的人不會再僱傭。對於年青力壯的家人還好,年老體衰和女孩子就意味著從此失去生活的來路。「侯爺,求你不要趕武四走,武四如果哪裡做錯,您打也打 得,罵也罵得,千萬別趕我們走啊」。老趙連連叩頭哀告,幾個小丫鬟更是哭得梨花帶雨。原本就是被狠心的長輩為生活所迫賣給人家為奴,一旦被驅逐回家,往往會被狠心的長輩再賣掉,不過下次說不准就是娼院。

  武安國被大家弄愣了,攙起這個,又跪下那個,有幾個更是打死也不肯起來,好不容易問明了所以,才知道自己又唐突了,忘了這個時代的規則。

  「我不是趕你們走,大家起來說話」,武安國盡量放緩說話的語調。「我是遠方來的,我們那裡沒有讓人為奴的習慣,我是現在的意思是,你們以後不是我家的奴僕,而是,而是,………」

  家人們愣愣的聽著,武侯爺好像傻了,而是了半天也沒而是出個所以來,還是屋子裡女主人反應快,輕輕地在後邊提醒了一聲,「幫傭」!

  「對,幫傭,就像農家的短工或店舖裡的夥計」,武安國迅速反應過來,接茬說道:「還了你們的賣身契,你們從此就可以恢復自己的姓名,除了你們自己,誰也沒權利改動你們的姓氏。你們在我這裡,就是被僱傭的夥計和老闆的關係,我們簽一個這樣的合同」,武安國拿起一份字紙。

  老趙對那份叫合同的東西至今不是很明白,但老趙知道從那天開始他不再跟隨主人的姓,他姓趙,堂堂正正的排在百家姓第一位的趙。合同上規定他每天應該干的工作和應該拿的工錢,幹得不好武安國只能扣他不高於每月一成的工錢或把他辭退,但是誰也不能打他,罵他。對工錢不滿意他還可以辭職,即使就在武安國家門口謀生,也沒人能當他是逃奴。

  那一夜,平時幹完活倒下就會打呼嚕的老趙平生第一失眠了,第二天一大早,他精神抖擻的爬起來 刷洗劉凌心愛的挽馬。見了人,他的腰總是挺得直直的。

  這個院子裡從此多出了很多笑聲,那是自由的歡笑。武安國和劉凌的這份舉動像在湖面上泛起的漣漪般在貴族中間傳開,有人早已見怪不怪,反正這對夫妻舉止本來就是另類;有人大聲叫好,還跟著倣傚;還有人不住搖頭,這,不是亂了尊卑了嗎?皇上也不好好管管!朱元璋是第一個得到這個消息的,錦衣衛安插在武家僕人中間線人盡職盡責地把觀察到的一切描述了出來。看著那份替武安國說盡好話的報告,朱元璋忍不住連連搖頭,「朕怎麼管呢,他散自己的家人,關別人什麼事。小子,真有你的,『王莽謙恭下士時』也沒到這個份上」!

  馬車漸漸駛上碼頭,老趙把速度放得更慢,在大大小小的船隻中間,泊在棧橋盡頭的一條新式商船分外扎眼。那船是江海兩用船,比前些日子大家見過的星級戰艦略小些,船體略寬,三根主桅也稍矮了一點兒,在行家眼裡這意味著速度可能會稍慢,但更抗得住風浪。 船上的水手在一個獨臂人的指揮下忙碌地冒雨整理著帆片和貨物,「麻利點兒,把這箱子貨物放底倉去。把這幾片濕帆放水爐子上烘烘,小心別起了火。唉,老鯊魚,叫你手下的小心伺候著帆啊,一片帆一片風,這五十多片帆哪片壞了咱也走不動道」。

  武安國扶著劉凌走下馬車,看著邵雲飛那指揮若定的樣子會心的笑了。這個小邵,做慣乞兒懶做官,說是回家了,卻還在船上混。也沒錯,這種人本來就是海的兒子,以船為家。

  「邵將軍,好威風啊」,武安國扯著嗓子喊道。

  聽見有人喊自己,邵雲飛轉過頭,從船頭被雨布蒙住的落腳物上面一躍而下,喊人放下木梯,飛快地跑了下來,邊跑邊沖船長室裡喊道:「小馮,小瘋子,別擺弄你那破器械了,武侯來了」。

  「什麼,誰來了」,船艙門砰地被踢來,一個英俊少年捧著一堆廢銅爛鐵衝了出來。

  「武侯,你念念不忘的師父,你的傳道恩師」。

  少年此時也看到了武安國和劉凌一行,轉身跑回船艙把手裡的寶貝放下,整頓衣冠迎下船來。走到近前,深深施禮。

  雙方寒暄了幾句,武安國和劉凌以及護衛和陪同人等魚貫登船。上了船才知道這船的不同。老趙等沒見過新式艦船的人簡直像入了太虛幻境,在甲板上這摸摸,那看看,嘖嘖稱奇。等到了船艙,更是驚詫,艙內佈置簡潔而舒適,乘這船出海,簡直是享受。

  最先進入武安國眼中的,是船頭和兩舷被遮擋住的火炮,一門首炮,四門舷炮,五門火炮構成這艘船的基本火力。這是太子給馮子銘特批的,這樣一來,雖然沒有星級戰艦那樣強大,普通海盜估計也靠不近這艘商船。

  「小邵,被人咬了屁股怎麼辦」。會客室內,武安國捧起水手端來的茶,輕輕的問。

  邵雲飛眨眨眼睛,有些得意的說:「能咬住我邵某人的屁股,沒那麼容易,即使咬住了,我還會倒打一耙」。指指側面的船艙,他告訴武安國,船艙底下還有一門輕便的火炮,著急了可以順著軌道推上甲板,想向哪個方向就轟哪個方向。

  劉凌很少有機會登船,這次有了機會,再也坐不住。陪武安國寒暄幾句,顧不上淑女形象,說聲你們慢聊,轉身就出去詳細研究戰船了。她本來就不太受規矩制約,嫁了個每當她做出出格之事就在一邊叫好的老公,更是不拘虛禮。

  「嫂夫人好厲害,不愧為女中豪傑」,邵雲飛望著劉凌的背影讚歎到。

  「我喜歡她這份無拘無束的模樣,太規矩了,反而違背了人的天性」,武安國倒不隱瞞自己的感覺。

  「是啊,到了海上,才知道天地的空闊」馮子銘聽著武安國的話,若有所思地說。

  馮子銘這次在京城停靠,是受曹振等人的所托,替武安國「視事」的科學院帶一批書過來。這些書大多是從莫臥兒國沿岸流傳過來的,以西方番邦的故事、曆法、雜學居多。曹振建議武安國找通曉大食(阿拉伯)文的人給翻譯一下。武安國的科學院開張有些日子了,但除了銀子,幾乎什麼都沒有。北平書院有些學者武安國不想挪用,其他地方還找不出太多的人才。科學院不比國子學,有大量儒林人士充當博士、助教、祭酒、典簿,現在的科學院是個空中樓閣,連職員都湊不齊,八品官員俸祿不算太低,可有資格享受的人幾乎沒有。沒辦法武安國只能從欽天監、太史監、太醫院、上林院找年青有才華且不怎麼得志的低級幕僚來充數,好在眾官署看在他大小也是個侯爺的份上,不參他擾亂日常事務之罪。加上從北平臨時拼湊出的幾個新卒業的學生,科學院總算開了天文(人員來自欽天監)、歷史(人員來自太史監)、醫學(人員來自太醫院)、農牧(研究良種穀物和馬匹,人員來自上林院)、冶煉(來自北平)、器械(來自北平)、 軍器(來自北平)、地理(人員來自北平)、數術(研究數學和計量,人員來自北平),知物(最初級的古代物理和化學,由北平學生和大臣推薦的術士擔任)、同文(翻譯)共十一個職能部門。雖然遠遠低於武安國原來的期望,總算草創。這裡邊武安國最滿意的就是農牧,上林院原來的功底就很深,明朝立國之初對恢復農業生產非常重視,上林院的人也算有真才實學,雖然總結不出近代育種理論,但實踐方面做得很有成效。最不滿意的就是知物,沉溺於對可見事物進行扭曲式總結的學者們對客觀世界的認識依然停留在金、木、水、火、土五行方面。化學就更慘,簡直是烏七八糟的騙子大聚會,儘管北平的學生磨破了嘴,依然有同事認為能把水銀煉成銀子。想想此時的西方不過也是剛剛從神學和醫學開始現代科學的奠基,武安國心裡稍安。

  這些學者的眼界還停留在東方,讓他們開闊一下眼界,可能他們會能看清更深層次的東西。所以武安國才委託曹振等人尋找西方的書籍。雖然此時的西方科學未必領先於東方,但互補一下總是好的。如果大航海時代的東方能像西方世界一樣用開闊的胸懷吸收彼此文化的有益成分,武安國認為他原來的世界可能會更完美。

  所以,馮子銘出海接受的第一個有償委託便是收集別國書籍,佛法和古蘭經除外。曹振把自己當年的所有收藏和在天津衛近年的收集全部捐了出來,交給他帶往京城。武安國收到書後,十分感激,所以抽出時間專程來船上向馮子銘致謝。

  「子銘這次遠行有什麼收穫」!喝了一會茶,武安國關心的問。

  「也算不上什麼收穫,不過把以前的書上學的東西先驗證一下,船剛到手,我們沒敢走太遠」。馮子銘謙虛的說。

  「他啊,還等著其他兩艘船呢,北平和海關委託我們搜集海外風土人情,順便探一條和通往波斯以西的航線,我把皇上給的賞金和沈斌他們湊股的銀子買了另兩艘船,準備沿途做些生意。沈斌說按北平現在的發展,說不定哪天東西就沒買家了,走遠些,不至於到時候讓貨窩在手裡」。邵雲飛在旁邊接過話題。

  「沈大哥說的很對,郭大人也擔心過這件事,還問過穆罕默德有什麼辦法,穆罕默德說的辦法和沈大哥差不多,就是賣得越遠越好。還提起您講的故事,說茶葉在那邊那個法蘭西要用金箔包了賣」。馮子銘不願意欠商人們太多人情,所以對尋找新的航線非常熱衷,如果真的能從海上到達西方大陸,北平商人的家產至少還能翻上數倍。在尋找航線的沿途作些買賣,也可以補貼船隊的日常開銷,只有船隊不依賴別人的贊助而是獨立運行,才可能走得更遠。

  武安國點點頭,看來這時代的人也不是全部沒經濟眼光,至少這個沈二公子已經考慮到市場飽和問題。放下茶杯,他正色說道:「沈公子說得有道理,本來漢唐時陸上還有個絲綢之路的,可惜現在被蒙古人給阻斷了。所以東方的東西在西方更加昂貴,不過西方也有很多我們沒有的東西。商業講究的是互通有無」。

  「陸路就不用想了,沒蒙古人也不好走。運點兒貨得帶上十倍於貨物重量的吃食,那些荒無人煙的大漠很難活著走出去。海上就不同了,畢竟船的載重大,走得也比駱駝快,這也是北平的父老們托我們尋找海路的原因之一」。馮子銘看著武安國的臉色回答道,現在的他對一些問題已經有了自己的觀點,非常小心地希望能夠在武安國這裡求證。

  武安國鼓勵的對他笑笑,道:「說下去,真要對你刮目相看了,子銘。別太在乎自己的觀點別人是否認同,最重要的是自己獨立思考」。

  馮子銘羞澀的笑了笑,眼神漸漸愉悅起來,他能聽出來武安國的話有幾分是恭維,但這些話依然讓他深受鼓舞。「我這次到了呂宋,往南還到了一些島國,並沒有見到傳說中禹游九洲所傳說的那些奇怪的人,不過那邊的人越往南越矮,也越黑。那邊的香料很便宜,簡直就是白送。他們不愛穿衣服,所以我帶的綢緞沒賣出去。海上我還看到了巨鯨,但是它沒化成鯤鵬,所以古書上的一些記載並不見得都對……」馮子銘一邊興奮的說著,一邊在武安國面前展開一個南洋海圖。這圖比武安國的世界地圖更詳細些,有些地方還標注了水的深淺。從圖上看,馮子銘已經越過了印度尼西亞,到達了更南邊的一些島嶼。

  「我寫了一本海國圖志,請武侯指點」,收起海圖,馮子銘拿出一本小冊子,「這是第一卷,只記載了南洋的一些地方,以後到達的地方越多,我會逐漸豐富。下次我準備從泉州向西南走走,邵大哥說西南那邊島上土人手裡有奇珍,拿回來能賣好價錢。我不是貪財,我只是想將來這個船隊要獨立,不能倚仗大家的支持來維繫」。說到錢,馮子銘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從小受的教育中「孔方兄」不可輕言。

  酒徒註:1、住在一個價格奇高的賓館,該沒有的東西都沒有,服務員的臉色好像我欠了她好多好多錢,鬱悶中。

第二卷 大風 第五章 麋鹿(五)

 翻開書,武安國看到馮子銘對於世界的闡述,開篇的一段話讓他大吃一驚。「楚辭言,『寰有九重,孰能度之』,渾天家云:『天包地如卵黃』,則地為渾圓,古人已言之矣。今小子觀日月星辰於海上,日從東出,月往西墜,萬里大洋若弧,蓋日月起落於地側,愈驗古人之言不虛。地圓之說,既不悖古,而有驗於天,故小子斗膽記之,並欲以海上目見之景逐一驗證。……」隨著海上不同地點的觀測,馮子銘的記述越來越詳細,提出的觀點也越來越膽大。「古人云,地居天中,其體渾圓,以應天度,中國當居赤道之北,故北極常現,南極長隱。南行二百五十里則北極低一度,北行二百五十里則北極高一度,由此可知海路遠近。西人千年前亦有此言,元人作地圓說,曾備述之。……」

 「恆星非恆,四季時有動移,若非地動,則為天動。若地非為天心,則此象可解,……」

 「正九出乙沒庚方;二八出兔沒雞場;三七出甲從辛沒;四六生寅沒犬藏;五月出艮歸乾上;仲冬出巽沒坤方;惟有十月十二月,出辰入申仔細詳」

 看到這些論斷和記述,武安國也被馮子銘的學識而震驚,這個少年已經不再是那個文弱書生,他的眼光已經不再被舊的詩書禮樂所局限,超越了整個時代。後生可謂,後生可以讓人欣慰啊,這個時代的科學如同一棵沉睡的蓮子,所需要的,只是有人輕輕敲碎那個漆黑的外殼。

 合上書卷,武安國激動地說:「子銘,我在科學院裡給你留個職位吧,天文和地理隨你挑,你不用來應卯,把你在海上的所見所得寫成文字,定期寄過來就行,也可以委託在沿海各地北平商人開的私郵送過來。視你發來的文章給你酬金,如何」?

 「那當然好,剛才我還和子銘商量著如果實在賺不到路費,就拿東西向皇上表功呢」!邵雲飛沒等馮子銘說話,滿口答應。

 「表功」?不著邊際的話讓武安國一愣。

 「嘿嘿」邵雲飛老臉一紅,不好意思的解釋了表功的辦法。原來他看南洋有很多奇怪之物,想想天下誰也富不過皇上,就想出了這麼一個快速收回本錢的辦法,拿奇珍異獸拍朱元璋馬屁,只要把朱元璋拍高興耍?且?踴共皇槍齬齙摹?

 「這也是個辦法,總是支持的人越多你們的事越順利不是」,武安國聽過之後笑著附和。對皇帝他本來就沒那麼忠心,騙一騙就騙一騙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屋子裡沒有其他人,所以也沒人跟著捧場,只有馮子銘看著這兩個奸商一樣的侯爺,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不是上了賊船。

 「你們可一個是一等候,一個是四等候啊」!

 「誰說侯爺就不需要錢了,我們不過和皇上做了筆交易麼,買賣願意,童叟無欺啊」?

 「子銘,關於其他國家的書,你盡量多收集,不同民族對世界有不同的認識,三人行必有我師,別的國家也必然有比我們先進的東西」。

 「武侯言之有理,您稍待片刻」,馮子銘走進船長室,不一會兒拿出兩本厚厚的冊子,打開絨布外殼,露出一幅幅精緻的圖畫。他用手指著圖畫向武安國介紹「武侯請看,這是天盤,這是回回人的羅盤,這是牽星板,回回人的東西和我們不太一樣,可以說各有千秋。要是綜合一下,可以發揮更大的作用。這個計程儀就比我們常用的好多了,是扇面狀,用和全船等長的游線繫住投入海中,然後用沙漏計算時間,我改了改,用我們北平的手鍾計時,更準確」。

 「還有這本海圖,好像是古天竺人畫的,從古裡(今印度西海岸的科澤科德)到祖法兒(今阿拉伯半島東海岸阿曼的佐法爾)航路,在古裡開船,看北極星的高度是六度二十四分(折合今度,下同)。船向西北,船行九百公里到莽角奴兒(今印度西海岸的門格洛爾),看北極星的高度是八度。後船向西北偏西,航行一千五百公里,在大海中,看北極星的高度是十度。又船向正西稍偏北,航行二千一百公里,到祖法兒,看北極星的高度是十二度四十八分」,馮子銘興奮的念著上面翻譯過來的文字,「如果真的正確,這裡就是您的如畫江山圖上的非洲土地」。

 指著海圖,馮子銘不管武安國的驚詫,熱切地說:「總有一天我可以達到那裡,甚至超過那裡,看看大洋另一側的世界,把所有的書都給您搬回一本來」。

 「好啊,那我可方便多了」,武安國高興的讚揚。有了書,至少可以知道西方現在已經發展成什麼樣子,科學院也有了可借鑒對象。

 正如武安國的預想,有了書,科學院的事情慢慢有了點兒起色。經同文科的翻譯,這些書籍被各科的人寶貝一樣的傳閱。幾次拖著疲憊的身軀從冶煉科的試驗室出來,武安國都見到有學者在挑燈夜讀。看來這些人也不是一味的排斥西學。

 「嗨,武侯走遠了,把你藏在屁股底下那本書拿出來吧,別坐臭了」。看著武安國的背影,一個助教(低級學者,從九品俸祿)低語道、

 「你著什麼急啊,我還沒看完呢,再說過幾天市面上不就有了嗎」。

 「我看看偷人家老婆那個傢伙最後結局怎樣了,捉姦捉雙,被鐵鏈鎖在一起後看宙斯怎麼裁決」。

 「這蠻夷之邦的神仙也不正經,整天就幹這雞鳴狗盜的勾當」。

 「要麼怎麼是蠻夷呢,不通教化啊」。

 「對啊,文王序易,以乾坤為首。聖人系之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蠻夷之邦就是蠻夷之邦,不守天地倫常,縱使有什麼彫蟲小技,也登不了大雅之堂,要我說,這科學院的第一要務是要明白,聖人之學為體,雜學為用的道理,然後才能展開」。一個博士搖頭晃腦地說。

 「噓,小聲些,別被北平來的博士(八品俸祿)聽見了,他們在學蠻夷之術呢」。

 「學了幹什麼,偷人家老婆啊」。房間裡傳來會意的笑聲。

 「大家別胡鬧了,那些西方人的書其實還有點兒真才實料的,這本《馬經》就不錯」?農牧科的一個博士好心地提醒。

 「研究配種麼,那是他們的專長啊」!

 哄,房間裡的人再也忍不住,一起狂笑起來,聲音在黑夜中傳出老遠,老遠。

 武安國聽不見這些無聊者的議論,或者他引進這些書的本意就是告訴大家這世界上還有與我們不同的東西。馬車已經走遠,他在馬車上睡著了,老趙小心的趕著馬車,盡量避開路面上的坑坑窪窪,不想驚醒這位好心人。護衛的武士小心的圍在馬車的前後左右,車裡面是他們最敬佩的戰神。

 這些日子,為了馬鞍山冶煉場的事情,武安國心力憔悴。他奉朱元璋的命令帶冶煉科的學者去解決那裡遲遲不出好鋼的原因。到了之後才知道,那裡非但沒出過好鋼,連好鐵都沒出過。唯一像樣的幾錠鐵還是靠沐英軍隊中換下的兵器回爐煉成的。

 官員、小吏、監工揮舞著皮鞭,拿幹活的工人撒氣。沒有成功的希望,沒有陞遷的機會,他們一肚子火全釋放到了工人身上。而這裡的工人不像北平,沒有那種每天上下班的興奮,臉上是沒有生命跡象的木然。

 巡視馬鞍山的當天,他把冶煉場的大使、副使、大小差役全部革了職,驅逐出場,永不錄用,這是朱元璋賦予他的權利。然後宣佈休息一天,讓工人們睡個好覺,吃個好飯。

 第二天,他讓各班工人自己推選了工頭,在帶來的國子監學生中任命了各級管理者。然後宣佈和北平一樣的管理制度,定下了和工人們的薪水,並且宣佈,出鋼之後,朝庭的賞賜每人都有份。

 返回京城,武安國單獨求見朱元璋,告訴皇帝為了打造優質的軍械,不能採用前朝那樣的匠戶制度。以他的經驗,只要把大前提放到一統天下上,朱元璋一般會仔細考慮他的意見。這次,他又賭對了。

 武安國從商人的角度提出,只有讓工人和冶煉場同利,大家才會同心。做過學徒的朱元璋贊同了他的建議。「學徒時,每逢利好,掌櫃的還要發紅包呢」,老朱在這點上一點就透。所以當武安國提議把馬鞍山冶煉場作為國家專門採購的對象而不是國家專營機構時,朱元璋猶豫了一下馬上答應了。鐵器專賣在明朝本來就被官員們執行成了官府專購,民間憑照經營,老朱不在乎多出這點兒變化。況且現在只要能出好鋼,朱元璋才不在乎武安國採用什麼方法。

 「只要能盡快給朕煉出鋼來,把冶煉場賞給你作為私產都可以」。聽著朱元璋焦急的口吻,武安國好生後悔自己沒趁機漫天要價,給工人也每人要一份股份。不過最後他還是爭取到了國家作為冶煉場的大股東,具體經營管理交給商人的政策。

 然而,讓朱元璋失望的是,建立了初步商業管理制度後的冶煉場,在小規模實驗中,再次煉出了廢鐵。接到報告,他沒有催促武安國,並駁回了御使要求換人的建議,如果這事武安國都不靈的話,朱元璋不知道還能換誰。

 武安國突然發現自己被難住了,被自己最熟悉的冶金專業難住了。

 在自己那個時代,懷柔的幾個民營小鋼廠都是他參與論證並設計的,雖然採用的是轉爐技術,但礦石品位,添加劑的比例,武安國都如數家珍。

 張五在永平煉鋼,所採的礦石其實就是專供首鋼的礦石,武安國的腦子裡有無數篇論文探討如何獲得最好的冶煉效果。

 而江南,不是他當年那個設計院的涉及範圍,礦石成色他不知道。從周圍的地形上看,可推斷這是火山岩型礦床,鐵礦的品位高於懷柔。但是,這種礦石的酸鹼度、含磷量、含硫量都是未知。並且,他沒有最基本的試劑去標定,去檢測這些參數。

 除了這些年他在北平「發明」的天平,量杯外,其他基本測量儀器一概沒有。

 化學試劑,他擁有的僅僅是徐家出品,被這個時代人稱為綠礬油的濃硫酸。

 突然,他想起了當年的大煉鋼鐵。沒有基本的知識與條件,那是怎樣狂熱的一個夢想。

 還不如大煉鋼鐵呢,那時至少還有整個民族的狂熱。而此刻,幾乎半個朝廷都在看等著他的笑話。

 如果能有一本初中化學就好了,至少可以讓追隨自己的學者們知道同樣是鐵礦,還包含不同的雜質。至少可以告訴大家,礦物有的呈酸性,有的呈鹼性。

 書到用時方恨少,而現在的情況是根本沒有書。

 武安國此時只能苦笑,本來總是笑話古代學者只知道歸納已知的知識,不會從已知推導出未知,自從也沒高明出多少,唯一的長處是吸取了足夠的書本經驗。當遇到書本上沒有涉及到的問題,自己一樣抓瞎。

 再次回到京城的第一時間,武安國在知物科內建立了一個試驗室。用最短的時間,他在試驗室裡製造出了酒精(燒酒蒸餾提純)、酸水(稀硫酸)、鹼水(碳酸鈉溶液)、陰氣(不含氧的空氣)、陽氣(氧氣),紫花液(用來檢測酸鹼性,在找不到非洲石蕊情況下的替代產品,用海棠花亦可)並要求化學科的博士們記錄下製造步驟。當見多識廣的北平學子看到紅丹在玻璃甑中變成水銀,而收集到的氣體讓木炭劇烈燃燒時,一個個都張大了嘴巴。

 猶如打開了一道緊鎖的閘門,知物科博士們的研究熱情奔流而出。奔流而出的結果就是,武安國從此一跨進科學院的大門,就被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纏住,直到他自己也解釋不了。每天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向馬車時,他都暗中慶幸自己又熬過了一天,天知道,下次知物的學者們會合成什麼東西。

 收穫總是有的,至少通過紫色花瓣做成的試液,武安國檢測出了馬鞍山鐵礦呈酸性。以前的官員們照搬北平的冶煉技術,什麼都是照貓畫虎,惟獨耐火爐襯是用本地磁窯專用的材料燒製的,也是酸性。

 改良了耐火爐襯為鹼性,加高了煉鐵爐煙囪高度,煉出的東西終於能叫鋼和鐵了。但是質量依然不理想,馬鞍山出的鋼和北平的鋼一碰,立刻顯出原型,裂了。

 理論上,這是因為含鋼材磷量過高引起的,但是,用什麼樣的配方脫去多餘的磷和硫,又成了問題。武安國已知的辦法是向鋼水中加入石灰和氧化亞鐵,問題是加多加少都會影響鋼的最終質量。

 瞎貓也偶爾會逮到死老鼠,既然古代科學來自於湊巧,那自己不妨再湊巧一番。沒有科學的方法,由試驗湊出結果也是好的。無數次失敗必然會導致一次正確。

 想到失敗,武安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點子。他先把自己所知道的煉鋼大忌和馬鞍山冶煉場的設備仔細的對照了一遍,已知的錯誤路徑就不必重複了。

 然後,把工人分組去做試驗,五台試驗用冶煉平爐中加入不同質量的試劑,並且在科學院和冶煉場懸賞徵集可以可改進冶金工藝者,只要建議被採納,無論是否有效果,皆賞銀百兩。

 好在朱二從高麗敲詐出了足夠的錢,朱元璋看著號稱大財神的武安國一道道請求增撥銀兩的折子,暗地裡不住咧嘴。這個武大財神朕現在為何怎麼看怎麼像個散財童子啊。

 唯一讓朱元璋滿意的是,隨著時間和銀子的流逝,送到御案前的鋼材質地漸漸好了起來。

 洪武十四年春,當按照冶煉科博士凌昆的建議向高爐和平爐內加入了江南特產的鍛燒過的白雲石粉後,武安國終於可以決定馬鞍山冶煉場整個煉鋼的工序和配方了。

 雖然最終沒有達到北平的所產鋼材的水準,朱元璋依舊龍顏大悅。特賜所有參與人員御宴十桌,白銀萬兩。有了鋼材,就意味著京城工部製造局可以製造新式的火器,意味著軍隊建設的快速化。肉疼地看看馬鞍山冶煉場消耗的銀子,朱元璋作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洪武十四年春二月,朱元璋罷各布政司鐵冶,令民得自采鍊,每三十分取其二為稅。著海關嚴禁精鋼出關。廣平吏王允道言:「磁州產鐵,元時置官,歲收百餘萬斤,請如舊。」,元璋以民生甫定,復設必重擾,杖而流之海外。駙馬武安國諫曰:「官辦鐵冶,利於官者少,損於民者多,不可再開」,帝許之,告誡百官,「有敢復言官冶者,杖五十,流放三千里」。月末,官刻科學院所著《冶經》,公佈天下。令民自行改進各地冶煉方法,因地制宜。(酒徒註:正史上洪武十八年,朱元璋以鐵礦國家專營害民,廢除了國家專營的所有冶煉場。後來又因為各種原因,被繼承者逐步恢復。)

 洪武十四年春三月,擢忠勇侯李善平為工部侍郎,主管京城製造局。善平以腿疾固辭,舉北平參政周無憂自代。

 洪武十四年夏四月庚午,平南軍成。朱元璋命沐英率軍鎮四川,調震北軍宿將入威北、定西、安東襄辦軍務,協助主將訓練新軍。永明侯李陵奉詔入威北軍駐大同,武毅伯張正武入定西軍駐玉門,安樂侯王浩入安東軍駐金州。燕王朱棣以北方戰事未了為由請朱元璋不要損害震北軍戰鬥力,朱元璋不聽,下旨讓他自己選拔合適人才填補空缺。

 「再這樣下去,震北軍的家底就要讓萬歲掏空了」,在與武安國私下聊天時,周無憂不乏擔心的說。

 「操之過急,但有誰能勸得住呢,現在皇帝已經被遼東的勝利沖昏了,恨不得明天就一統天下,你那製造局的差事不好當啊,各軍都趕著要裝備呢」。武安國早就料到朱元璋會這麼做,不把自己的力量分散乾淨,這個皇帝不會就此罷手。周無憂是震北軍故人,二人的說話雖然隨便,但也沒到什麼話都能說的地步。

 「這樣也好,多一撥種子出去,就多一分希望被點燃」。看著被暮靄掩蓋的北方,武安國心中暗暗地想。

 「我倒不擔心製造局的事,我臨來時從鐵膽書生那裡要了幾個他的心腹愛將,足夠替我支撐全局,我擔心的是你」。周無憂站在武安國的旁邊,翹著腳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

 「對啊,我總覺得武兄是個胸懷奇術的人,只是憑借你一個人的力量,這些奇術未必能發揮作用,在北平時,還有一群兄弟幫你,在這裡,你幾乎是一個人支撐全局。武兄,別嫌我說得難聽,一旦你累倒下,恐怕這些新鮮東西就會慢慢隨著消失。士大夫看不上這些奇技淫巧,民間又不會總結,古來多少驚世絕學,就是這麼消失的」。周無憂望著武安國有些憔悴的臉,真誠地說。

 轉過頭,武安國從周無憂的眼中看到了朋友的關切,笑一笑,問道:「無憂,你有什麼好辦法」。

 「我覺得皇上刊刻你這次改進馬鞍山冶煉場的經驗頒發天下是一個不錯的辦法,古人講究立言,即使一時自己的行為不被世人理解,只要有文字流傳下來,最終還會找到適當的時機傳播。當年聖人周遊各國,亦沒人接納。但後世終久還是以聖人之言為立國之本」。

 「你是說讓我把知道的東西都寫下來」?

 「對啊,和你交談時,總能聽見一些新鮮東西,本來都不懂,經你解釋了就能明白其中的奧妙。總不能讓世人都來問你吧。科學院的一些新鮮發現也應該公佈出來,讓世人知曉。這點上北平書院做得就高明得多,他們研究的東西全是周圍工廠和商家需要的,流傳起來非常快。」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武安國默默地想。這世界沒有自己需要的物理、化學方面的基礎書籍,自己為什麼不能寫一本,只是如何寫才不會超出這時代的理解力?總不能讓後人看到的所有學術知識都是武氏理論吧,況且在基礎理論沒被接受前,自己所學的那些知識如何才能說明白?畢竟現在人們認識到的純金屬還不到十種,更不用說元素週期表了,如果寫出來,在這個只相信目見實物的年代,自己能用什麼方法證明這些元素的有無呢。

 見他半天不說話,周無憂又問道:「武兄擔心什麼,難道武兄怕教會了徒弟餓死師父麼」?

 武安國笑道:「不是,餓死我恐怕不那麼容易,我是在想我所學太雜,由哪裡入手為好」?

 「不用太拘泥形式,就像『論語』一樣,不過是師徒間對話而已,卻無所不包」。

 「好吧,無憂,就按你說的,不過我可寫不了官樣文章,只會百姓的口頭話」。武安國對自己的古文功底十分瞭解,不無擔心地說。

 「能看進武兄這些雜學的,不會是學富五車的才子,武兄大可放心。百姓口頭所言更好,當年白居易每做一詩,必讀給街頭老婦。所以白詩才流傳得這麼廣,真想要讓武兄的學問流傳出去,還就得用百姓的白話」。

 「是麼」,武安國開心地笑了,朱元璋把自己放在這個位置上,想壓搾乾自己的雜學。自己為何不利用這個機會,把科學的種子撒遍天下呢?利用不利因素發揮有利作用,突然間,他的眼前霍然開朗,渾身上下瞬間輕鬆起來。對啊,自己來到這個時代後一切發展太順利了,從來沒遇到大的阻力,所以才會在朱元璋面前一敗再敗。如果自己利用起一切有利因素,哪裡還存在逆境呢。反正自己追求的目標又不是權力,朱元璋不想給予的,正是自己不想要的,朱元璋希望利用的,正是自己要傳播的。

 突然又想起了北平來的學生們偷偷告訴自己一些學者把古希臘神話當作色情小說來讀的事,其實,又何必在意他們怎麼解讀呢。只要他們讀了,終究慢慢會接受裡邊有著七情六慾的眾神,會潛移默化地接受那些故事中所包含的抗爭精神,接受裡邊所蘊涵的貴族式民主,在他們所認同的長幼尊卑中,攙盡西方文化的影響。自己所希望的,不就是東方文化能敞開胸懷與西方文化水乳交融嗎?

 武安國心裡越來越輕鬆,連遠方的天色也美麗起來,絢麗的晚霞像一團火焰,點燃了整個天空。

 洪武十四年夏六月,馮子銘自南海還,獻雷龍(巨蜥蜴)、白虎各二,諸臣上表稱祥瑞。朱元璋笑曰:「此乃海外常見之物,何瑞之有」,賞馮子銘白銀五萬兩。想起當年和武安國的戲言,朱元璋下令在玄武湖中間的小島上建立大明皇家動物園,百姓隨意觀賞,各府若有珍奇之獸,皆可放入園中。

 時有北平王廣仁獻異獸,鹿角,馬面,牛蹄,驢尾,諸臣皆不識。元璋招武安國來問,武侯正於家中著書,見此獸,心有所感,笑曰:「其名就在其身,此乃四不像,古之麋鹿也」!

 酒徒註:1、中國古人在元代之前已經認為大地是個圓形的球體,但是這種學說沒流傳廣。明史天文篇對地圓說的有系統論述。

 2、歷史上明初,朱元璋曾經下旨廢掉了官辦的鐵冶和銀坑,取消了金屬礦務國家專營。後來繼承者打著各種接口陸續回復。古今一些學者們不善長經營,但對於如何掠奪百姓財富倒是一直很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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