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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第73章
第二卷大風莫須有(五)

 莫須有(五)

 “聽說了嗎,藍大將軍進去了”,京城一家酒樓二層的雅座,兩個衣著光鮮

的老漢竊竊私語。

 “小聲點,隔桌有耳”,左首身穿天青色蘇綢長袍的老人把嘴巴伏在桌子上,

借喝茶的功夫低聲回答。

 茶是地道的西湖龍井,每兩一個金幣,鳥舌狀嫩芽在透明的玻璃杯中上下翻

騰,猶如敦煌莫高窟中起舞的飛天。這是時下京城最流行的一種品茶方法,可以

一邊欣賞茶葉的舞姿,一邊品味舌尖上的幽香。可惜兩位老人的心思都不在茶上,

辜負了這一杯春色。雅座中人不多,透過彌漫在屋子裡淡淡的水霧,可以看到牆

上朱筆書寫的告示:“莫談國是”。

 “看把你嚇的,怎地就這般膽小,這功夫錦衣衛老爺哪還有心情喝茶,破了

這大案子,搶功勞還唯恐來不及”?右首穿深藍色蘇綢長袍的老人不以為然,他

的膽子在京城商戶中數一數二,商界朋友特贈渾稱朱大膽。他不但膽子大,嗓門

也大,看著樓上寥寥的幾個高級茶客,笑著說道:“都是熟人,咱們每天生意上

往來的,誰還吃飽了撐的告你去”!

 “老朱,你可別拖我下水,你生了個好兒子,現在是皇上眼前紅人兒,他們

(錦衣衛)不敢咬你,逮到我這沒根沒基的可是往死裡整。這陣子郭恒案已經牽

連進多少人去了,特別是那些有點兒家底的,不把你折騰得傾家蕩產絕不甘休”。

天青色袍子把腦袋機會紮進杯子裡,活像大明動物園中正在展示的鴕鳥。“開花

船的韓七爺怎麼栽進去的,不就是船上有夥計是錦衣衛密探嗎”?

 “那也得夠資格啊,人家老韓那是戶部尚書的親戚,那花船就是洗錢的窩點,

錦衣衛不招呼他招呼誰,咱們有什麼,平生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朱

大膽端起輩子品了口茶,依然不肯壓低嗓門兒。

 “朱爺,朱爺,您饒了我吧,大不了這頓茶資我出,算您老看在您侄孫谷小

寶還沒長大的份上”,天青袍子幾乎坐不住椅子,心裡暗暗後悔不該陪著沒頭腦

的朱大膽出來,他家的茶是那麼好吃的嗎?這下可好,談了半天沒談到買賣的正

題,盡談些犯禁的事情。

 朱大膽對同伴的舉動顯然非常不滿,笑著罵道“瞧你這熊樣,難怪生意做得

不鹹不淡,不難為你,上次看的那批東珠到貨了,我幫你存到徐記票號的雙層鋼

櫃裡邊,這是存單,一會兒咱們去驗貨,然後把銀票直接打到我帳上”。

 “朱爺,朱爺”,天青袍子一邊作揖致謝一邊賠禮,“我哪裡敢和您比啊,

您兒子是大名鼎鼎的姑蘇朱二,太子門下第一人,我有什麼,還不是靠著小心謹

慎,道上的朋友才賞口飯吃,您再喝口茶,我給您叫點合口兒的點心去”。

 天青袍子把夥伴丟在茶桌,一邊擦汗一邊走向茶台。京城裡做買賣不容易,

賺了錢還得看有沒有命花,前幾年胡維庸那擋子事,多少人家破人亡啊,好在有

個武侯爺擋著,沒折騰太長時間,這次武侯爺也給皇上調出京了,不知什麼時候

風頭才能捱過去,京中現在最火的生意就是賣油漆,有錢人紛紛把自家大門塗成

黑色,把那些富麗堂皇的地方弄髒,為的就是不招人妒忌。這些錦衣衛抓人根本

不看證據,只要有人誣告就抄傢伙拿人,進去的就沒見囫圇個出來的。這不,連

平素威風八面的藍大將軍都逮進去了,還有誰敢說自己安全?

 叫了幾樣茶樓中最拿手的素點,天青袍子頂到嗓子眼兒的心慢慢回落。去了

趟五穀輪回之地,淨了手,慢吞吞挪向自己的座位。茶桌上,大膽朱老爹不知又

和誰聊開了,那人五短身材,看背影還挺熟,走到近前發現是個熟人,原來是常

茂府上的老管家常安。

 常安的妻子是常茂夫人的奶娘,老兩口在常府地位極高,這些年常茂家族大

做羊毛和肉食生意,常安也跟著發了財,去年常茂夫人馮氏做主給他捐了個爵位,

現在常安於京城一帶商場中也算有頭臉人物。只是他感念主人家好處,不肯恢復

原來姓氏,依舊以常府管家自居,常茂知道後也只好由著他。

 老管家常安平素一向謹言慎行,今天也不知怎麼來了精神,和朱大膽聊得火

熱。天青袍子有心結帳離開,又不想耽誤了一會看珠子貨色的行程,忐忑不安的

坐在兩個老不要命旁邊,背上冷汗直冒,七月的天本來就熱,一會就濕了袍子,

那兩位膽兒大靠山硬的還沒收場的意思,犯禁的話一句句直往他耳朵裡鑽。

 “你說這藍玉也不知是怎麼鬧的,皇上跟前當初也是大紅人,帶兵抓人的事

沒少幹,這說掉下來就嘩啦一下,比拆房子還快,唉,此一時彼一時啊”,朱大

膽歎著氣,搖著頭為藍玉鳴不平。

 洪武朝開國諸將當中,除朱元璋的幾個義子外,以藍玉最為年青,也最得朱

元璋信任。藍玉曾經掌管禁軍,沒少幹緝拿紅巾餘黨、諸反王舊部和江湖豪客的

事情,靖海侯曹震的師傅楊叔夜,大俠楊布衣當年就是間接被藍玉迫死。知道自

己樹敵太多,失了寵必然要遭人陷害,所以藍玉臨回朝前才有“平生沒少做錯事,

唯此際君可以負臣,臣不可負君之語”。

 可錦衣衛這次做得也實在過分,栽贓藍玉貪污軍餉,已經是當事人剝皮實草,

抄家,家屬發配塞外的罪名。蔣指揮使還嫌功勞不大,硬造出個謀反罪來,連藍

玉的子孫和故舊都要一併收拾乾淨。這樣一來各軍之中都有牽扯,目前陸續押解

入京的待罪的將領已經有四十多名,其中十餘人爵位在三等侯爵以上。

 “還不是兔死狗烹的事,當年漢高祖不剮了韓信,蒸了彭越,哪裡保得住他

劉家四百年江山”!老管家常安說得更直白,“這謀反的罪名本來就是子虛烏有,

那藍玉回京不到兩個月,手裡無兵無將,拿什麼反,拿空手對付十萬禁軍,你當

他是劍俠啊,可以萬里之外取人首級”!

 “常爺,您也小聲點兒,一會整個茶樓的人都給你喊來了,謀反的罪可能是

栽贓,貪污的罪可是確實啊,人證物證俱在的”。天青袍子見二人聲音越來越高,

趕緊上來打圓場,口不對心地替錦衣衛說兩句好話,一旦被牽連了也好有個說辭。

 老管家常安橫了天青袍子一眼,目光中充滿鄙夷,“老穀頭,怎麼說你,你

在西北道上那些買賣沒有藍大將軍,早就被蒙古人和土匪給搶乾淨了,這麼大歲

數了怎麼還一點兒良心都不講,睜著眼睛說瞎話。你幹紅貨這行也不是一年兩年

了,邊境上沒少來往,就不知道這邊軍向來都是多發銀子少發糧。西北道路情況

在這裡明擺著,運糧過去十不剩一,運鈔過去著守將自籌糧草是慣例,自打蒙古

人那時都是這規矩。西北邊境這麼多年,我就沒見朝廷向那發過幾回糧食,包括

威北軍都是自辦糧秣。‘就地購糧以節軍資’,這八個字是皇上當年親自叮囑兵

部的,有什麼不對。況且兵部給了鈔,他藍玉能說不要嗎,仗還打不打,西北那

一個挨著一個的鴛鴦堡是拿什麼堆出來的”?

 天青袍子被常安一通搶白,老臉都紅到了胸脯上,鬍子下面透出一片血色。

朱大膽沖著他笑笑說道:“老穀,你去結帳,咱們馬上去驗貨,驗完了貨你逕自

回家,我們老哥倆不拖累你”。說完,不在管他是否離開,低聲向老管家常安問

道:“老哥哥,聽說魏國公徐爺,平遼侯武爺,還有傅老將軍,馮老將軍都驚動

了,這事你看有沒有救”?

 “難,我聽說魏國公拖著病體見了幾次皇上,都不管用,最說得上話的馬皇

後病著,沒人敢驚動她。傅老將軍、馮老將軍昨兒個在皇宮外等了半天,皇上宣

都沒宣。總參謀部為這事和皇上叫著勁呢,皇上的意思是派幾個王爺下去帶兵,

總參謀部一直力阻此事。聽說武侯爺寫了信來,叫皇上給丟到水池裡了”。老管

家常案壓低了聲音,通報了朝廷最新動向,他和朱大膽交往多年,在商場上的底

細彼此心照不宣。

 朱大膽點點頭,低聲說道:“徐老國公管得嚴,他府的管家等不到,其他幾

位我打聽過,他們主人都在為此事奔走。我那不爭氣的崽子和太子說過此事,好

像這兩天太子每天入宮問安,也不知什麼結果”。

 須臾谷老漢結帳回來,雙方也就散去,常府的老管家繼續喝茶,等著一些老

熟人到場。家裡不安生,錦衣衛的耳目到處都是,主人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只有這

些多年的心腹老人代勞。茶館裡嘮嘮家常,雜七雜八談個半天,暗地裡把一些消

息傳遞給對方。經歷過胡維庸一案,武將們對彼此同氣連枝的體會頗深,團結一

致是共同生存的不二法門,上次有武安國出面,這次該他們自己拯救自己了。

 朱元璋開始反貪的時候,大家都比較贊同,畢竟不像那些文官,武將們沒有

太多虧空公款的機會。並且在軍隊中所有軍資歸主帥統一調度,貪污一些或吃點

空餉,別人輕易也抓不到把柄。誰料到錦衣衛的手越伸越長,逐漸伸到了軍隊頭

上,這是老將軍們不能忍受的。從軍多年,誰沒有個嫡系故舊,一旦他們被抓把

自己牽扯進來,身價性命不保不說,子孫全部得搭上,朱元璋給的免罪鐵券可是

說好了不赦謀逆。株殺功臣這事,漢高祖和唐太宗都幹過,大將侯君集當年全家

七十多口被殺,臨死前還泣告:君集豈是謀反之人。誰不知道他不會反,皇上要

殺你有什麼辦法?這事兒不能讓他在本朝重演,武安國當年說了,無證據的罪名

就是誣陷,胡維庸那麼大的案子都能化解,藍玉這明擺著的冤情難道還讓他坐實

了不成?

 一直忙到入夜,朱大膽兒才坐著馬車回家,兒子朱江岩現在是朝廷命官,沒

經歷照看生意,若大個家業全憑這把老骨頭撐著。好在他為人俠義,在同輩中素

有威名,來往客商都給他些面子,這幾年趕上商機好,家資成倍上揚。

 一進大堂,就發現兒子朱江岩在屋裡等著自己,這可是數年不遇的稀罕事,

自從入了海事司後,家裡就沒見這小子幾趟,連春天娶小妾都是老父幫他張羅。

朱大膽心裡一喜,嘴巴又活動起來:“哦,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才天黑就見

到你,公務不忙了,還是太子放了你的假”?

 朱江岩向來拿自己這個膽大包天的老父親沒辦法,給父親讓了座位,問完了

晚安,招呼晚飯吃過沒有,盡完了孝子義務才一邊給老漢捏著肩膀,一邊低聲勸

道:“爹,您今天又去茶館了吧,什麼時候了還不小心些,錦衣衛又給在我耳邊

囉嗦了”。

 “嘿,還不讓你說話了,我們不是老頭子嘮嘮閑磕,他聽到什麼了,有本事

重複一遍?真是的,自己做了還不讓人家議論,防民之口甚於防那個什麼來著?

那個什麼來著,瞧我這記性”

 “甚於防川”!姑蘇主二無可奈何的提醒道。

 “你也知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啊,不枉老父教你念書,當年韃子都沒這麼幹

過,咱堂堂大明天朝,心胸就不如個韃子”?

 輕而易舉的就被老父繞了進去,和父親說理恐怕比和倭寇談判還難,朱二無

奈苦笑。他家人丁不旺,這些年自己忙於國事,家事全壓給了父親,閒時總覺得

虧欠父親太多。所以說話也極其小心。“爹,這不是一般時候,您千萬小心點兒,

兒子在朝內不過是芝麻大點兒小官,到時候萬一救不及你的,……”。

 “放心,我不會拖累你,茶樓裡那些人都是老熟人,並且我們暗地裡撒了眼

線,盯著客人呢。爹不是給你找麻煩,西北道上那些茶商跟爹都是幾十年的老交

情了,他們托爹打聽的事,爹能不盡力嗎。茶馬生意,一來一往幾千里,講的就

是個義字”!朱大膽倒不是真的愣頭青,仔細的跟兒子解釋諸般緣由。姑蘇朱家

是茶葉世家,江南好茶在本地消費或出口日本、朝鮮,那些品質一般的,通常做

了茶磚供應北方少數民族。運茶過去,販馬匹牛羊回來,一站站聯絡緊密,少不

得邊境上商人照應。藍玉在西北保境安民,甚得地方人心,那邊商人送加急快信

過來讓朱家打探消息,幫忙找營救藍玉的辦法,朱大膽兒不能不盡心。

 “您儘量小心吧,武侯爺的話皇上都聽不進去了,您再使勁也未必管用”。

朱二輕輕敲打著父親的脊背,低聲勸告。

 朱大膽兒長歎一聲,不甘心地埋怨道:“還不是你小子,當時武侯爺不願意

殺人,你非要利用皇上反貪的勁頭替沈斌報仇。結果仇沒抱完,反叫錦衣衛得了

勢,我不做些事心裡也不安生”。

 朱二語塞,當時的確誰也沒注意到還有錦衣衛這個淩駕於法律之上的機構存

在,如果注意到了,自己不會那麼著急為新政鋪路,武安國也未必會負氣離開。

這重播出個惡魔來,把它關回籠子可難了。無論支持新政的,反對新政的,在這

個惡魔的利爪下都沒反抗之力,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力把傷害降低到最小,

並且抓緊一切可能的機會剝奪錦衣衛逮捕並審判官員的法外特權。

 朱大膽兒半晌聽不見兒子說話,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好言開解道:“也怪

不得你,歷朝歷代正直之士都容不下那些貪官,除非皇上想亡國,否則早晚會反

貪。武侯爺來信怎麼說”?

 “武侯爺正在想辦法,皇上上個月剛任命他為浙江布政使,沒有皇命,作為

地方大員他不能自行返京,寫了信皇上又不細看。上次他勸得動皇上,是因為他

手中握著兵權,現在成了文官一個,他的話皇上聽於不聽本在兩可之間”。朱二

這些天後悔的腸子都青了,言語愈發沉重。

 “太子呢,他就在邊上看著嗎”?

 “太子今天和皇上吵了起來,皇上把太子趕出了書房,父子間極不愉快。太

子問心有愧,見了大家眼睛都紅著,準備過幾天接著奏本,現在關鍵是讓藍玉挺

住,千萬別承認罪名”。

 朱大膽兒咧了咧嘴巴,“難,錦衣衛此時一定得把罪名做實,否則他們不會

有好果子吃,可憐藍大將軍,還不如璞英呢,好歹死于外人之手”。

 “嗨”,朱二發出一聲長歎,當年沈斌含冤病死,自己覺得非常可惜,如今

看來,百官下場如沈斌者,已經算是善終。

 朱大膽也跟著歎氣,站起來在屋子前後看了看,關住窗子,趴在兒子耳邊低

聲說道:“我今天聽人說常茂下月要回京獻俘,他是皇上的義子,他說話皇上可

能會聽吧,你寫封信給武侯和郭公,別瞞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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