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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第74章
第二卷大風莫須有(六)

 莫須有(六)

 夜色,濃得像城外那化不開的淤血,濕粘的暖風吹著,讓人的汗水從毛孔裡

排不出來,皮膚膩膩的將衣衫緊貼在身上。

 幾聲突然發出的狗叫打斷了朱氏父子的對話,朱家的院落不深,在宅子裡可

以聽到嘈雜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是錦衣衛?朱大膽的眉頭一驟,將手像八仙桌下邊伸去,姑蘇朱二站起來按

住父親的肩膀,用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不會是沖咱家來的,他們現在還不敢

惹我”。

 朱大膽兒笑了笑,強壓下馬上蹦出嗓子的心臟,把手抽回來伸向桌子上的茶

碗,桌布掩蓋著他的最後武器,一把緊緊綁在桌腿上的三眼火銃,看樣子他也不

是一味的大膽兒:“出了事,你就拿這把火槍打死我,皇上看在你大義滅親的份

上,也不會牽扯咱的家人”。

 “皇上殺人是為了穩固江山,如果藍玉與太子妃家及常家沒那麼多牽扯,皇

上也未必真想殺他,像咱家這種沒有威脅的,錦衣衛此時還犯不上為一點小事得

罪太子”。朱二低聲安慰老父,“對皇上來說,常茂和藍玉必須捨棄一個,否則

將來太子的江山就有麻煩,歷史上外戚奪國的事情沒少發生。常茂是他的義子,

並且是個天生的直心腸,留著更安全些”。

 朱大膽點點頭,對兒子的分析表示同意,伸手拉了拉牆壁上的鈴繩,將值班

的家人叫了進來。

 “見過老爺,見過老太爺”,長隨朱佑一溜小跑沖進屋子,對著朱氏父子施

禮。

 “出去看看,又是哪家大臣遭了殃,注意別惹麻煩”。朱大膽小聲吩咐。

 “是”,僕人答應一聲,快步跑了出去,不一會傳回資訊。“是左首國子監

的官員,在《兩江舊事》有股份那個李老爺,聽街坊說今晚錦衣衛將《兩江舊事

》報館給抄了,現在正順著股東名單抓出資者呢”。

 “得,這回話也不讓說了,等著路人相視以目吧,那《兩江舊事》不是很謹

慎的嗎,怎麼會惹上這麼大是非”。朱大膽抱怨了幾句,很疑惑的問兒子。

 姑蘇朱二歎了口氣,低聲罵道:“前些日子皇上加封藍玉為太子太保,涼國

公,《兩江舊事》不會看風向,長篇累犢地報導藍玉在西北的戰功,把藍大將軍

吹得如孫武轉世,太公重生,皇上看了自然不會高興。等藍玉闔家被收監,報紙

上想轉變說法也來不及了。總不能立刻就罵人家是畏戰如鼠,擁兵自重吧”。

 “那皇上什麼意思,藍玉當年的戰功就全抹殺了,事實在那擺著,沒有藍玉

穩定西北,燕王在東邊能打得那麼順,早讓人家把後路端了”。

 “以前那些戰功算是皇上千里之外英明決斷,總參謀部調度有方,士卒用命,

反正你看人家《江南新聞》,立刻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把上一期的

大英雄說成大漢奸,畏敵如鼠,弄得人人觀之掩鼻,就平安過了這一關”。朱二

的話語中充滿無奈,都說是文人無行,這讀書人不要起臉來比誰都徹底,自己打

自己嘴巴都不臉紅。

 “朝廷這不是鼓勵撒謊嗎”?

 “那有什麼,又不是一個朝代這麼幹,唐太宗時候已經這樣了,說實話的人

能活得長嗎,那諸子百篇,托唐堯夏禹之事言天下者,哪個不是在撒謊,聖人之

世有人考證過嗎,恐怕連褲子還沒發明,已經懂得揖讓了”。姑蘇朱二不滿的說

道,這些年主持海關,所攬之書包羅中西,眼界逐漸開闊,才發現聖人說言,從

某種程度上來說不過是個彌天大謊而已。

 朱大膽有些後悔,早知這樣,當年就不鼓動兒子入朝為官了。喝了口茶,試

探著問:“那幫傢伙不會去動《北平春秋》和《北平新報》吧”!

 “他們敢,捏柿子還不揀軟的捏,抄了《兩江舊事》,不過是殺雞儆猴,給

天下報紙提個醒,告訴大家不要亂說話。那《北平新報》在遼蒙聯號旗下,遼蒙

聯號的最大股東就是燕王,親不過父子,惹急了燕王殿下恐怕皇上也不會回護他

們。《北平春秋》的大股東是北平書院,多少朝中文武出自那裡?況且那兩家報

紙精明得很,居然很早以前就嗅出了味道不對,對藍玉的戰功只是約略提過數字,

倒是對他們本地支持的震北軍和蘇策宇的獨立師吹捧起來不遺餘力”。

 前線將士和錦衣衛關係一直比較緊張,燕王朱棣不敢逆父親龍威,麾下諸將

可都不是善茬。藍玉案被牽扯進的武將很多,錦衣衛到軍中拿人的時候,總是提

著十二分小心。前些日子一隊錦衣衛抓了三個震北軍的參謀,在押解人犯回京途

中就遭到了馬賊襲擊,全部被殺死在戈壁灘上,所有人臉被砍得稀爛。那幾個被

押送的將領同時遇害,一樣面目全非。外界紛紛謠傳是軍隊動的手,劫了人逃走

後用囚犯屍體混事,可是誰也沒有證據,反正此後錦衣衛再去軍中辦事就收斂了

很多,至少抓人時表面上要經過燕王朱棣同意。

 相對於風雲變幻的京城,北方各省反而成了事外桃源。吃了暗虧的錦衣衛盡

量不在北平和遼東引起是非。特別是遼東,花錢買了土地的移民在與野獸及少數

民族的衝突中磨練得十分粗野,不少受傷退役軍人手中還有沒回收的老舊火銃,

惹了他們,背後捱了黑槍,絕對沒地方說理去。著當地官府承擔,地方官員會把

手一攤,坦率的告訴你,那深山老林幾萬年就沒人進去過,殺人的肯定是江洋大

盜,去抓人請自便,不幸遇到狗熊老虎後果自負就行。

 夜色中的北平顯得寧靜而幽雅,經歷了股市崩盤、糧食危機以及蒙古人的偷

襲等風波,當地百姓的心理已經被磨練得能夠儘量理智的對待突發事件。反貪運

動對北平波及不多,倒不是因為這裡的官員天生廉潔,而是在這裡貪贓枉法相對

困難,並且官員們可以不通過貪污就過上相對體面的生活。地方稅收充足,官員

的薪水從郭璞還是北平知府時就以現銀足額發放,現在更是改為金幣,而不是像

一些地方上那樣用糧食和布匹來頂,所以這一帶的官員不用為日常用度發愁。地

方並沒有限制官員開辦商鋪或入股各商團,在北平當官時間較長的官員一般都是

實業股東,經濟發展帶來的每年分紅收穫不菲,再去想其他方法撈錢就顯得有些

太不知足。況且撈錢的風險甚大,前任布政使郭璞對官員監督還是很有一套,他

好像天生就不相信官員的道德操守,所以很多地方條文規定很細,特別是錢糧管

理上,簡直就到了層層監督,資株必校的地步。跟著這樣一個清廉又細心的長官,

官員們當然要小心很多。

 新任布政使許浩達是跟著郭璞一路幹上來的,蕭規曹隨是他的專長。朝廷准

許有爵位百姓彈劾官員的聖旨下達後,北平的官員更是謹慎,誰都知道這裡是震

北軍和新政的老巢,有功勳的退役軍人和有錢的商家多得很,馬路上扔塊磚頭都

能砸到幾個子爵。給他們抓到把柄彈劾了,一輩子的前程就毀了。雖然沒有罪證

的情況下的處罰是異地為官,可天下哪裡的官收入有北平多?武大人在浙江當上

布政使,天堂之地還要寫信來求著北平商人去那裡投資呢。

 “白兄,這次真的謝謝你”,三天后,《兩江舊事》被朝廷查封的消息及前

因被受雇於報館的寫手托信使加急送到北平,大儒伯文淵沉吟半晌,感激的對江

南名士白德馨說。從白正抵達北平之日到現在,二人與報紙上論戰兩年餘,勝負

未分,彼此之間反而有些惺惺相惜起來。

 白正輕輕捋了捋下巴上長髯,依然是一身峨冠博帶,飄然出塵的清高樣,笑

了笑回答:“真讓你給朝廷抓了去,沒了對手,人生豈不寂寞。我與你是道義之

爭,豈屑那些設陷阱害人的小人所為”。

 觀點一向激烈且不買官府帳的《北平春秋》能躲過這次報禁,很大程度上得

益于白正對政治的敏感,藍玉剛一被調回京城,白正白德馨立刻勸告報館掌櫃詹

無忌停止對定西軍戰功的報導,把新聞及評論的主意力放到自家人,震北軍和獨

立師身上。為此伯辰還嘲諷報館有失公正。《兩江舊事》被查封,其他幾家江南

小報館相繼被各自的地方長官勒令停業整頓後,所有人為《北平春秋》慶倖。

 “白兄和伯兄都是當世大儒,同時為我報寫稿,實乃我報榮幸,今天咱們到

鳴鏑樓上喝上幾杯,不醉不歸如何”?報館掌櫃詹無忌笑呵呵的湊趣。眼前這兩

人都是報館的寶貝,文采俱屬一流不說,各自還是一派儒學之領軍人物。偏偏二

人水火不能相容,從報紙上打文字仗一直打到生活裡,見面說不上幾句話即開始

辯論,引經據典,妙語如珠,有時候掌櫃的聽著過癮,都想舉辦一次擂臺賽讓二

人論個痛快,當然,如果能賣上幾千張門票,則更令人歡喜。

 “我今晚有些書要翻譯,北平書院的圖書館弄了一套拉丁文圖書來,好像是

古代希臘城邦制度一類,看起來非常吃力。我拿了人家的潤筆,自然得趕快動手”。

伯文淵笑著推辭。和白正一塊吃飯,等著聽他背誦聖人語錄吧,古人那些話能全

信麼,北平和西方這些東西,古人有幾樣見過?坐井觀天,天永遠只有井口那麼

大。

 “不巧,北平義學一些讀書人等著我今晚給他們講上次春幃試題呢,這次皇

上傾力反貪,春幃拖成了秋幃,正好給大家多一點準備時間,把經書重溫一遍。

殿試時也給家鄉父老多爭些光彩”。白正顯然也不願意和伯辰坐到一起,借著給

學生輔導功課開溜。

 又失敗一次,報館掌櫃搖頭苦笑。旁邊一個編修笑著勸道:“詹先生,還是

我們幾個去吧。他們二位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在一塊喝了酒,就不能像現在一樣

涇渭分明了”。

 “非也,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其人一日不停止篡改聖人典籍,我一日不能與

其共席”,白正這些年別的沒改,倒是脾氣好了很多,和年青人說話也多少帶了

些笑容。

 “你求的是綱常,我求的是平等。用各自的眼睛看聖人,自然聖人之意截然

不同”伯文淵笑著反擊。人生而平等,都有權力表達自己的觀點,這與他的觀點

是否正確沒關係。“我不支持你的見解,但我尊重你說話的權力”。

 說罷,大笑著下樓,笑聲在報館中回蕩。“白兄,當年嬴政焚書坑儒,和漢

儒杜撰的聖人誅少正卯,不是一回事麼”。

 “這……”,白正語塞。很多名儒津津樂道的事,到了伯辰這裡全成了後世

腐儒對聖人的歪曲。特別是這“夫子誅少正卯”之典故,如果夫子誅少正卯有理,

就不能說皇上報禁之事不對,也不能說焚書坑儒不符合聖人之道,這期間不過是

五十步和一百步的區別。

 “山雨欲來風滿樓,朝中現在亂成這個樣子,還不知什麼風波在後邊。恐怕

等這次風波過了,朝野菁英也毀光了,玉石俱焚,玉石頭俱焚啊”。一個年輕的

撰稿人歎息著說。

 “這樣子的人也叫菁英,若國之菁英皆盜國民之福址自肥者,國之恥也”!

白正嘲諷地罵了一句。雖然對新政諸多抵觸,作為儒家理念的支持者,白正對官

員們的貪污腐敗行為一樣深惡痛絕。若所謂菁英者皆為貪墨之徒,若成為菁英的

目的只是為個人可多撈好處,那菁英和糞坑裡的蛆有什麼分別。“臣者,君之臂,

推恩天下,布政萬民,若都像他們這種布法,讓天下英才紛紛效仿之,恐怕……”。

白正不願意說出下面的話,作為臣子,他格守著臣子的本分。在他心中,腐敗該

反,貪官該殺,因為他們本身就沒盡一個臣子的義務,反而給百姓起了非常不好

的表率作用,但是,用錦衣衛來反貪,以一個淩駕於國家和法律之上的機構來完

成這個任務,白正不知道,此事對大明來說,是幸,還是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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