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義經跪在地上。
這就是名滿天下的戰神嗎?看上去也不怎麼樣,只是個臭小鬼嘛。
牙丸霸道有些失望。
「一路辛苦了。」義經還在欺騙自己,跪在地上沒有抬頭。
那姿勢,簡直是自願露出脖子給屠夫來上一刀。
罷了,只是徒具虛名而已。
牙丸霸道連刀都沒有拔出,只是伸出比鐵還硬的右掌,往義經的頭顱抓去。
手掌背,一陣麻癢。
「九郎小心!」
弁慶的長槍駕到,貫穿了牙丸霸道的右拳。
牙丸霸道後退了三步。
從天而降的弁慶擋在自己與義經的中間。
「這才是像樣的對手嘛!」牙丸霸道從右掌裂開的大洞中,看著巨人弁慶。
——情不自禁,牙丸霸道燃起了熊熊戰意。
「你的氣味不對。」弁慶手中長槍橫握,巨靈神般的氣勢:「你不是人。」
「不愧是在比睿山當過和尚的人,久聞大名,武藏坊弁慶。」牙丸霸道抽出腰間的長刀,說:「功高震主是把腦袋弄丟的不歸路,奉賴朝之命,今晚要你們血吻月光。」
牙丸霸道身後三十名牙丸鬼兵也紛紛抽刀圍陣,將義經等人困在院子中央。
而義經,還是維持著下跪叩首的愚蠢姿勢。
「殿下!是敵人啊!」
弁慶有些著急,顧不得主僕之禮,長槍尾巴撞著義經的腦袋。
但義經還是傻傻地跪在地上,好像一無所覺。
空氣變得很冷,彷彿葉尖上的露水會凍成冰。
不妙,這次的敵人可不是鬧著玩的啊!弁慶開始用腳猛踹,義經的身子搖搖晃晃,倒了,卻又急著跪好。
看來,義經是不行了。
「所有人保護殿下!其他的事就交給我!」弁慶暴吼,這是唯一的指示。
弁慶狂舞長槍,將牙丸鬼兵發出的殺氣給撥開,威風凜凜。
「好大的口氣!且看我關東十一豺,霸鬼的威力!」
牙丸霸道擒刀攻上,用全身力道往弁慶的頭上砍去。
就這樣,弁慶以一斗眾。
而跪在地上的義經,從頭到尾對這場驚心動魄的戰鬥無知無覺,甚至連頭髮都被削斷了也沒有移動過身體,彷彿入了定。
一盞茶的時間過了,義經的身旁都是落櫻般的鮮血。
全京都的人都因為巨大的戰鬥聲醒了,沒有一個人不知道賴朝要殺義經。
最後一顆人頭終於落了地。弁慶走到義經的面前,氣憤地將長槍咚地插在地上。
「醒醒!醒醒!」弁慶在義經的耳邊大吼。
義經滿臉是淚,到了這種地步,還是不肯相信哥哥要殺他。
哥哥要封賞我什麼呢?一定是很大很大的官位吧?
這個世上,有戰神這樣的官稱麼?哥哥,你知道嗎?大家都是這樣喚我的!
不,我什麼都不要,只要哥哥喚我一聲好弟弟便行了……
「反了吧!我們起兵對抗賴朝吧!」弁慶滿身是血,激動地大叫。
撕掛在樹上牙丸霸道,兩眼無神地看著這一幕。
義經在寥寥數個家臣的鼓噪下,終於還是踏上與鐮倉政權對抗的局面。
但已經被奪走兵權的義經,湊來湊去,整個京都竟只有五百個人願意跟隨號稱鐮倉戰神的他,其中還有兩百多人沒有受過軍事訓練。
說穿了,這種兵力只有逃跑的份。
意興闌珊的義經決定離開京都,尋找可以發展勢力的地方。
此後一連串的逃亡過程裡,義經帶著不成軍隊的隨從一路與賴朝派出的伏兵、鬼界的刺客對抗,忠心耿耿的部下死的死,逃的逃,最後只剩下十多人。
義經的鬥志始終沒有真正回復,只有在追擊的敵人出現時,義經才會將他對哥哥的「不解」轉為「義憤填膺」的力量,將來襲的敵人殺退。
對於賴朝恐懼義經成為源氏共主的心態,諸侯都心知肚明。
整個鐮倉軍團,都不甚願意為了討伐義經而行動,因為各方諸侯都知道義經的厲害,又非常同情義經的遭遇,所以對賴朝要求一起出兵討伐「叛變」的義經這件事,都是虛應了事居多。
缺乏支持,鐮倉的軍團因此牛步地前進著,賴朝終日恐懼著義經會用他的聲望登高一呼,但對於大軍的牛步化感到很不滿。
「義經的策略就是閃電突擊吧?」賴朝睡得很不安穩,整天疑神疑鬼。
「探子回報了沒?前方有沒有伏兵?」變成了賴朝掀開轎賬的口頭禪。
賴朝的心魔已越來越巨大。
為了防止其心不軌的義經暗殺,賴朝甚至找了十幾個影舞者,分坐在十座官轎裡混淆義經的視線,有時裝扮成打雜的僕役才能安睡在馬邊。
幸好賴朝遲緩的大軍始終無法直接圍擊義經,歷經重重艱難與暗殺,義經一行人終於抵達了奧州,投靠過去關係非常良好的籐原秀衛。
籐原秀衛勢力強大,兵強馬壯,過去平家當道時籐原秀衛已是一方之霸,現在源氏崛起,籐原一家也沒有因此稱臣。
得知源義經投奔奧州的賴朝一整個大驚,開始文攻武嚇,逼迫籐原秀衛交出義經的人頭。但籐原秀衛不為所動,反而不惜將兵馬借給義經與賴朝一戰。
賴朝恐懼著終於得到兵馬的義經,只得按兵不動。
可惜半年後,據地為王的籐原秀衛突然看見恐怖的幻覺,活活嚇死在床上。
義經的氣數,到了此時可說是真正走到了盡頭。
籐原秀衛一死,賴朝的格殺令壓垮了籐原一族對義經的信心,與義氣。幾個兒子將老父生前再三囑托的「聽從義經,合力對抗鐮倉幕府。」的遺命拋到腦後,密謀殺死義經,好賣個人情給勢力強大的賴朝換取和平。
「把義經的頭浸在酒裡,獻給鐮倉,奧州就能保全。」賴朝的親筆。
是日,千餘名騎兵沖抵義經位於高館的住所,擺陣,拉弓,箭羽蔽天。
頃刻,偌大的宅邸陷入了火海。
義經毫無抵抗,呆呆看著十幾位家臣奮不顧身擋在自己前面,被箭矢釘成刺蝟,義經心中竟一點感覺也沒有。連最後的憤怒都省下來了。
羽箭插在弁慶好像永遠不會倒的大身軀上,好像是玩具一樣,而弁慶兀自揮舞長槍,刮動旋風擊開一波又一波的箭矢。
「殿下,還有希望!我們殺出去另起山頭!」弁慶賣力地鼓舞義經。
但義經只是摸著頭盔上彎曲的巨角,逕自走進著火的房裡。
「弁慶,我累了。」他拋下這麼一句。
弁慶哭了。
他回頭,看著義經最後的背影。
他想起了一之谷的陡峭。
「弁慶,你相信命運嗎?」
「不。」武藏坊弁慶頓了頓,說:「殿下,我只相信你。」
義經的眼睛裡,火耀著神的光彩。
「那便夠了。」
義經拉起馬繩,氣勢沸騰,大喝:「想保護我,得跟緊了!」
他想起了屋島的海風。
「火一燒開,巨大的火勢會帶給平家巨大的想像,我們就衝下去決一勝負。」義經躍上馬,調整一身火紅的華麗盔甲。
接著,義經下達了有史以來最有自信,也是最囂張的風格戰術。
「每個人,都大叫我的名字。」
他想起了壇浦大海上的鳥。
「弁慶。」義經將刀入鞘。
「是!」
「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覺得自己會輸。」
「……是!殿下!」弁慶流下眼淚。
義經雙手發燙,每根血管都燒煮著。
這雙手,可以毀掉這個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所有的國家,所有的神祉。
——何況區區的海妖。
「我是,真正的破壞神!」
義經走進火焰噴漲、四壁坍塌的危房,背影漸漸模糊不可辨識。
「弁慶恭送殿下。」
弁慶最後朗聲道,聲若洪鐘。
這無敵的巨人躬身敬禮時,一支羽箭在此深深穿進弁慶的頸骨。
但弁慶毫不以為意,拖著長槍,踢開大門,揮刀如舞,人馬無別,在炙熱的大風中刮起血霧。千餘人的部隊被弁慶殺得心膽俱裂,紛紛逃開以箭決死。
萬箭齊發中,弁慶的長槍還在敵群裡蠻橫地翻滾,擋者披靡。
最後弁慶身中萬箭,體無完膚,這才將長槍釘在地上,睥睨群敵而死(注5)。
據說,弁慶最後的神態極似佛教裡的仁王,嘴角似笑非笑,虎目含淚。籐原一族合五馬之力才將弁慶不動如山的屍身拖倒,可見弁慶的驚人意志。
源九郎義經,帶著神之光彩的男人。
就此殞落。
注5此乃著名的「弁慶立往生」。
地底下,紅色的池子裡,一張老謀深算的邪臉。
擁有長生不死的身體,他的邪惡同樣永垂不朽。
鬼界的王,人間的長影。
徐福,日本國真正的統治者。
早在三十年前,黑暗獵命師徐福就已算出西方有股驚人的氣運,那氣運自渾沌而生,來自虛無,現於光明。這光並非柔和凡光,而是比烈日還灼熱,比岩石還滾燙的火焰光。
那時,站在星空下的徐福,算到連手指都會顫抖。
「西方有空前的強氣出現,不多久就會聽聞到一個蓋世英雄的誕生,那道光將建立空前的大帝國,超越我的夢想。可恨,那道光如此刺眼,將要與我作對嗎?」徐福不惜耗損千年的道行,也要看到未來的蛛絲馬跡。
——沒錯,那道強光久久不散,遲早都會淹沒至這東瀛古國。
時間呢?飛算命運的手指錯愕停住。
來自百萬光外的星象,告訴徐福古怪的答案。
「就在第二個皇帝墜海後,那光將會射向這裡。」徐福渾身燥熱。
第二個皇帝墜海?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那道光夾帶著其他獵命師的幫助,自己能夠抵擋得了嗎?
「因果循環,天地平衡。暗與光,總是在同樣的朝代相應而生……沒錯,一定會有暗的力量,為了對抗那道光的入侵,我必需找出那暗的力量在哪裡,將其收編。」徐福卻怎麼算,也算不出那暗的力量到底在哪。
如果那暗的力量確實存在,卻無法被自己收編,反噬自己就糟了。
「一定要找出那暗的初始,在他還沒成形就馴服了他!」徐福咬牙。
於是,徐福一面觀察東方的強光,一面派出鬼界的精銳到人間尋覓暗的存在。
——那暗的力量終於在年僅十一歲的宿主身上,被鬼界的隱者發現。
夜裡徐福遠遠觀察,那是個名叫遮那王的少年,當時正與一個巨人般的僧侶在橋上對峙。少年持刀,巨僧使槍,兩人就要開始動手。
那巨僧在橋上進行「刀狩」的狂舉,也就是打敗路過的武士,搶奪武士腰間佩戴的太刀為樂。巨僧已收集了九百九十九把,而少年佩戴的太刀就是巨僧進行刀狩的第一千把。但,實力高出少年好幾倍的巨僧居然輸了。且敗得心服口服。巨僧發誓一世都要跟隨少年,以吞滅當世政權為志。
「好可怕的命格。」徐福瞇起眼睛,欣羨不已。
這史稱「破壞神」的命格,恐怕是無法轉嫁到自己身上了。
「破壞神」不同於一般命格的隨人而淒,「破壞神」是雄偉巨大的能量,簡直可稱之為沒有形體的巨妖了。「破壞神」只能在懷有巨大恨意的人體中,所以擇恨而淒、因恨強大,是與宿主密不可分的大妖怪。
而徐福對世間的恨意,早已在歲月中消磨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的貪慾,與凌駕在萬物之上的控制欲——這樣的軀體是無法容納「破壞神」的,如果「破壞神」的能量從徐福的頂竅爆裂掙脫,可是一點也不奇怪。
「無法全數已用,就得好好控制,才不會成為反咬主人的狗。」徐福思肘著。
接下來好幾年,鬼界就一直在暗處窺視那少年的成長,研究少年的性格。
空前絕後的一之谷大戰,讓那少年擁有戰神之名,「源義經」三字威震天下。
破壞神的力量,果然非同凡響。
「破壞神沒有缺點,但他選擇寄宿的人身上有。」徐福長期觀察瞭解到這點。
而這個缺點,就是義經對哥哥的莫名情感。被鬼界控制的鐮倉軍師廣元,便利用這點不斷挑撥賴朝與義經之間的關係,為徐福馴化義經的場面佈局。
後來屋島大戰、壇浦大戰,「破壞神」的威力越來越強大,徐福派出去刺探義經實力的鬼界使者,全都無法與之相敵,反而更壯大了義經對自己的信心。
預言隨之應驗,第一個皇帝墜海(注6)!
在此同時,東方的那道烈光也出現了。那光寄宿在一名叫鐵木真的蒙古英雄上,同樣以悲情的奴隸身世開始他的人生,在大漠四處征戰,併吞無數部落。
光與暗,同時在兩塊土地上遙遙較勁。
源義經潛在的力量,連徐福都暗暗心驚。要對抗光,便要藉助「破壞神」的力量,又不能被其覆亡。為了預防「破壞神」的威力壓過自己的法力,徐福認為將義經的意志逼到絕路的時間到了。
於是藉著賴朝的恐懼將義經逼上絕路,再藉著籐原一家的手,了斷了義經生存的最後希望。其實只要義經對自己的哥哥懷有恨意,他隨時都可以召喚大軍消滅賴朝。但他不願,自始至終都在祈求哥哥的手足之情。
最後,義經體內的破壞神能量終於繭化,「喪生」在熊熊烈火中。
地下皇城裡。
此時此刻,坐在血池裡的徐福,終於放下心中的大石。
原本千蒼百孔的弁慶,現在安詳地躺在由奇異石料打造的棺材裡,原本血肉模糊的身軀,只留下密密麻麻、魚鱗般的箭疤。
「將武藏坊弁慶封進棺裡,等到需要他的時候,再讓他醒來吧。」
徐福看著連吸血鬼武將都能輕易殺掉的弁慶,憐惜地咬破手指,將血滴在弁慶的額上,象徵弁慶是直屬自己的狂戰士。
牙丸武士們封起了石棺,將一代猛將送往隱密的樂眠處。
那棺的鄰穴,已擺放了這時代的另一個無敵——這兩個從未交手過的傳奇,到底誰才是全日本第一的戰士,恐怕要等好幾百年後才能揭曉了。
至於義經。
義經睜開了眼睛。
朦朧中,義經以為自己到了地獄——實際上也相去不遠。
他的頸子,留下了皇吻的痕跡。
徐福親自為義經戴上了華麗的盔甲,割開自己的手腕,將血淋在義經的頭上。
地下統治者的鮮血,就這樣沿著盔甲的紋路蜿蜒滴下,紅了義經的臉。
義經愣愣地看著這個重新賦予自己生命的老者。
……這裡是鬼界嗎?
在我眼前的這個老者,就是鬼界的王嗎?
「戰神,源義經。」徐福溫藹地問。
「是。」義經不由自主跪下。
「你願意為了我作戰嗎?」徐福的聲音中有股慈祥的魔力。
「作戰?作戰嗎?你說的是作戰嗎?」義經感動地流淚,親吻徐福的腳趾。
義經的人生,終於又有了新的主題。
注6在壇浦大戰中,平家所擁戴的幼帝投海身亡,死時不過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