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章
「鐮倉戰神源義經」這塊招牌,再一次提供了勝利的保證。
少了平家軍在屋島的制衡,范賴的大軍終於順利加入戰局。
四國附近的諸侯看清情勢,認為人多勢眾的平家會被源家突擊嚇跑,想必是氣數已盡,紛紛提供珍貴的船隻給源氏,算是選了邊站。
來得遲,但卻提供了義經急切需要的水軍。
「對方有多少艘船?」
「大船三百艘,小船兩百艘。」
「我們的船呢?」
「大船一百艘,小船正在趕製,不日可達七百艘。」
「很好。」
義經點點頭。
義經擅長靈活的戰術,趕造大船不切實際,能向四國諸侯徵募的大船又都徵募。
小船操縱上靈活許多,趕造容易,不如朝這方面努力。
至於能不能用小船模擬出騎兵神速的特色,就不是義經可以掌握的了。
「把所有人都趕到船上去!練習互砍!」義經傳令下去:「讓他們習慣一邊嘔吐一邊射箭!」
對擅長在馬背上、陸地上作戰的源家軍來說,在船上戰鬥是一定要快速習慣的模式。每個人都很認真練習,因為他們知道,學不會在巔頗的船隻上作戰,就只有等死的份。
儘管大家都很熱烈地學習海戰,但義經還有別的想法。
平家的海箭據說非常神准,又都以厚實的大船居多,兩軍隔著水交戰,源家的小船雖然比較靈活,但在平家刻意保持距離的情況下,也很可能變成一隻又一隻的刺蝟……若是不能肉搏,關東武士驍勇善戰的特色還來不及展現,就會死在箭擊之下。
大海,會變成源士的墳場。
「一定要找出跟平家短兵相接的方法,用互砍的方式結束戰爭。」
義經蹲在船頭,左手掬著海水,思考著。
弁慶把附近所有的船家都召來,義經謙虛的詢問關於海潮的一切知識:「關於海的一切,我什麼都不懂,還請各位教教我。」
義經的態度,讓船家熱切地貢獻自己經年累月的觀察。再三詢問與確認後,義經請船家帶著他,實際在壇浦大海上感受海潮的力量,以及變化中的規律。
三天後,義經對於潮水有了基本的認識,並開始用戰鬥的思維去想像潮水。
——以及風的走向。
「平家的算盤我大致清楚了。」義經站在船頭,手指沾著口水感受海風細微的來向,若有所思道:「平軍一定會選擇對他們有利的東流時間(注1)攻來,真是可怕的潮水,酉時(注2)以前平軍都佔盡優勢,他們的船隻會窮兇惡極地撲向我們。」
頓了頓,義經摸著噗噗作響的狂風,說:「在那時,連風都是站在平家那邊的,他們的箭只要輕輕一射就可以削過我們的頭髮,我們的箭卻是逆風,半途落進海裡的一定比釘在船板上的多。」
不過,大自然是最公平的戰器,誰瞭解它多一點,就能多利用它一點。
潮水亦是公平的。
只要撐過東流,酉時一到,潮水就會不變,大海將站在源家這邊。
風也一樣。
「酉時一過,天下就是我們的了。」義經歪著頭。
「但是,這中間整整有八個小時啊。」弁慶難以想像一場大會戰,竟會持續八個小時之久,說:「就算只是劃船,大家的體力也支撐不了吧。」
「不能打也得打,打不動了就扯開喉嚨大叫我的名字助威。」義經說得很冷淡,好像人命都是殘花落葉似的:「弁慶,你下去訓練他們體力吧,每個人在死之前都得給我殺兩個人才准闔眼。就是要死,也要打直腰桿,用屍體幫旁邊的夥伴挨箭!」
「是。」
此時,范賴的軍船駛來,派遣使者要義經去參加軍事會議。
范賴很介意自己跟義經比起來,幾乎沒有寸功可向鐮倉報告,就連與自己同甘共苦患難……其實也就是跟自己一同挨餓的士兵,看待自己的眼神也有些飄忽不定。
每個人都在談論義經、穿鑿附會義經在屋島魔法般的大勝仗,並抱怨當義經與他的敢死隊在屋島建立不朽的戰功時,他們卻只能用餓肚子的姿態牽制平知盛的軍隊。
「我們出來打仗就是要建功領賞啊,可到現在我還沒殺死一個人咧!」
「據說義經要了十艘最快的船,想要一舉衝進敵陣裡摘下平知盛的腦袋。」
「緊緊靠著義經的船,就能獲得最多的戰功吧!」
范賴的頭很痛,臉上儘是怏怏的表情。
身為大將,他很希望自己可以在最後的大海戰中扮演關鍵的角色,但義經除了督促造船之外,並沒有討論過實際上的戰術思維。
「義經,把你的戰術向我好好報告吧。」范賴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
他希望義經將戰術和盤托出,由他擔任發號司令的主角。
但義經對於范賴,並沒有如同賴朝一樣的敬意。
對范賴擺出長官的高姿態,義經一點都沒有保留他的輕蔑之意。
義經跪坐在地上,那姿態舒服得令他真想睡覺。
「戰術就是海。」
「海?」
「海幫誰,誰就會贏。」
「這是什麼意思?」
「下午酉時以前,海幫平家,酉時以後,海幫源家。」
義經故意不說清楚,心想:跟你這笨蛋解釋海潮,你也不可能懂的吧?
這樣愛理不理的態度,果然激怒了范賴。
「……你……你一定是想出了什麼戰術!然後想一個人獨居全功吧!這種心態真是要不得,你知不知道這場戰爭對源氏的重要性!」范賴強忍著怒氣,但身子已經拔弓向前,壓迫著跪在地上的義經。
「戰爭的事兄長不清楚,兄長就負責找出幼帝的座船就可以了。」
「你!」
「大戰前夕,沒別的事我去睡覺了。」義經站起,逕自離開。
這真是太大膽了,多麼沒有教養的行為啊!
范賴的驚訝遠比憤怒還多,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制裁義經。
義經率性走出主帥船倉,一陣風吹寒了他俊秀的臉。
「……」義經感覺到,這讓人不安的風來自海的另一端。
隱隱約約,風裡沸騰著平家的戰意,一點也沒有鬥敗之犬的凶象。
「平家的陣營裡,也有了不起的人呢。」義經喃喃自語。
三日後,壇浦大海變成了紅色。
注1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左右。注2下午五點到晚上七點。
箭如雨,風如刀。
海是血,翻滾凶湧的血。
海戰已持續了七個小時,源家的戰船沉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插滿了刻有「平」字的羽箭。如果不是武藏坊弁慶用野獸般的嗓門凝聚了源家謹剩的戰意,只怕另外一半也隨時準備要逃。
「無論如何都撐到酉時!酉時之後就是我們反攻的時候啦!」弁慶大吼。
潮水果然是站在平家一方的,儘管如此,平家還是付出了相當的代價,五百戰船被源軍擊垮了一百五十多艘。這是一場激戰。
「弟兄們,我們是名符其實的大軍!」平知盛親自站在船頭,大喝:「讓騎在馬上的義經,體會一下海水的鹹味吧!」
士氣大振,風漲滿了船帆。
能登守平教經帶領船隊四處追擊可疑的義經藏身之船,但義經像鬼魅一樣躲在某船倉裡,壓抑著內心的破壞慾望。躲躲藏藏並非義經的專長,但如果站在船頭胡亂衝鋒,只會招來萬箭穿心的結果。
「大酉時之前,我要忍耐。」
義經輕輕握著拳頭,等待拳頭發燙……燙到冒火的一刻。
能登守平教經不愧是平家第一武士,毫不畏懼肉搏,因為他的刀連岩石都可以砍斷,他的眼睛無時不刻都在搜尋「傳說中喜愛穿著華麗盔甲的義經」。
但從開戰到現在,他的刀塗滿了源家武士的鮮血,就是少了義經的那份。
「義經!出來!」能登守平教經氣急敗壞地尋找,跳上一艘船,又一艘船。
沒殺了義經,這場戰鬥就不會結束。
眼見酉時將至,關鍵的義經仍不見蹤影,讓帥船上的平知盛心急火焚。
印象中,義經是靠著有勇無謀的狠勁在打仗,好像自己死掉也無所謂似的戰法,也就因為如此,愛惜羽毛的平家才會接連敗仗,敗到只剩這片大海。
而現在,那個瘋子般的義經到哪裡去了?那個老愛打前鋒的義經居然躲起來!
萬萬想不到如此,能登守平教經手中的長刀,都砍到刃口都捲了起來,還是不見義經蹤影。雙手已斬到神經麻痺的能登守平教經,不自覺已長驅直入,來到源陣的中心。
平家,果然不愧是擅長水戰的一族。
透過窄小的倉口觀戰,義經發現了關鍵所在——平家僱用的船夫非常厲害,將大船操作得比源家的小船還要靈活。
「傳令下去,酉時一到,所有箭手開始射殺平家的船夫。」義經躺下。
此話一出,週遭部屬無不大驚。
「射殺跟戰爭無關的船夫, 實在不是武人所為!」屬下下跪,勸戒道:「不殺馬伕、船夫是戰場的慣例,也是武人的義理,還請將軍三思!」
「少幼稚了。」義經嗤之以鼻。
「將軍!」幾個屬下一齊跪下。
「既然身在戰場就要有所覺悟,不想死,就別幫軍人掌駝。」義經正色道:「從現在開始,戰場沒有美學,只有生死。」
義經散發出一股難以抗拒的氣勢,迫得屬下只好傳令。
不久,躺在船上的義經感覺到自己的身子隱隱移動了起來。
「潮來了。」
義經霍然而起,穿著一身華麗的盔甲如箭衝出船倉,一踏船頭。
抬頭看著黃昏,血一般的滾滾天空。
「勝利是我們源家軍的!」
義經一出,原本處於一直挨打局面的源家軍登時士氣大振,重振旗鼓。
「是戰神!」
「是戰神啊!」
「殺!衝上去殺啊!」
依照約定,只要到了酉時,鐮倉戰神源義經就會將勝利帶給大家吧!
此時潮水忽地異向奔流,將源家散亂的陣式匯聚在一起,如猛虎般湧向平軍。而風也開始幫助源家的箭,讓源家的箭距陡然倍增一倍。
眼看最激烈的船隻碰撞、肉搏接觸戰就要開始,平軍卻在平知盛冷靜的指揮下開始往兩旁後撤,不讓源家有強行碰撞之機。
不料,源家的飛箭開始射向平家僱傭的船夫,將錯愕的船夫一個個射落墮海。
「沒有道義!」平知盛瞪大眼睛。
失去了對海最瞭解的船夫,也就失去了對抗潮水的技術後盾。源家的戰船很快就撞上了平家的戰船,忍耐很久了的源家武士迫不及待一湧而上,將平軍殺了個措手不及。
海面上到處都是撞在一團的戰船。
少了在空中嗚咽的羽箭,多了鏗鏘交擊的刀光。
「將陸地戰搬到海上,源軍就能獲勝!想要立下大功的人就跟上來吧!」義經坐在最快的戰船上,率領一隊小船衝向平知盛的帥船。
這下風起雲湧,整個戰運已經逆轉了!
「別逃!跟我決一死戰!」
單船深入源軍的能登守平教經,遠遠看到一個身穿華麗盔甲的人站在船頭制揮,料定是義經,於是連座船都懶得操控了。平教經乾脆拋下隨從,一個人大跨步跳上源家的軍船,提刀疾跑。
瞳孔縮小,米粒般的映像裡只有義經一人。
果斷揮出長刀。
「殺!」
平教經一刀斬飛了「義經」的腦袋,但還來不及歡呼,卻發現遠處還有另一個穿著華麗盔甲的人正在指揮箭手攻擊平軍,氣度不凡,顯然那才是真正的主兒。
混帳!上當了!我殺的是影武者(註3)!
怒急攻心的平教經再度提刀奔上,他所跳經的每艘船都無人膽敢相攔,就這樣,平教經朝著驚恐不已的「義經」又殺下一刀。
華麗的盔甲裂成血紅的兩半,平教經在武士刀劈出空白的縫間,看見遠出居然又有三個穿著奢華盔假的「義經」。
不!
是四個!
不!
是六個!
竟然有六個!
「竟然用這種手段騙我!你還有沒有一點武士的驕傲!這種戰神!就算是一百個我也殺得!」平教經氣得渾身發抖,暴跳如雷地又躍到下一艘船。
就這樣,平教經花了一番心神,連續殺了八個「義經」。
卻沒一個殺對。
因為平教經看見遠處的平知盛帥船,已被好大一群小船從兩方圍住,而真正的義經就站在小船的最前頭,穿著華麗的盔甲呼喝著:「殺啊!衝上船殺啊!」而號稱源氏第一猛將的武藏坊弁慶,就大剌剌站在義經的船側,揮舞長槍將無數射向義經的飛箭給撥開。
平教經悔恨不已,就連武藏坊弁慶也不留給自己嗎!
太陽沒人漂滿屍體的滄海,天漸漸黑了。
平教經環顧四方,儘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的源軍武士。這些鼠輩,沒一個膽敢正視自己,更別提拿刀砍殺了。
堂堂平家第一武將,竟落得無人對抗的無用武之地。
「源——義——經——」
就在平教經仰天長嘯的同時,天神似乎已將勝利交給了源氏。
日沉落,月高懸。
奇變陡生。
血紅色的海面上突然冒出好多巨大的泡泡,好像一鍋正在沸騰的血湯,每一個源家武士都看到了難以置信的恐怖景象——無數艘纏掛著深綠色水草的鬼船忽然破海而出。
鬼船上,竟然是穿戴著生繡戰甲的海妖!
海妖!上萬個海妖!
「尖叫吧,在我的幻術面前,沒有別的聲音了。」白魔海站在平知盛的身旁,得意洋洋地看著大吃一驚的義經。
快要認命就死的平家軍,不明就理地看著源家軍的武士恐懼大叫,有的源軍還嚇到墮海逃命,難道是中邪了嗎?無論如何,這可是大好機會,疲睏不已的平家軍勉強提起精神,試圖重整船陣。
海市蜃樓裡的海妖衝向源軍,以無法抵抗的氣勢,將最前線的源軍瞬間殺垮。兩艘巨大的鬼船,更從左右兩側擠壓著義經的先鋒船隊,眼看就要來到義經面前。
「平家一定是賣了靈魂,把鬼界的兵請出來了!」饒是勇者如弁慶,看到這種異象也忍不住陷入絕望:「九郎殿下,請下令撤退吧!」
「撤退?」義經的眼睛噴出火來。
這是什麼答案?
「弁慶。」義經將刀入鞘。
「是!」
「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不覺得自己會輸。」
「……是!殿下!」弁慶流下眼淚。
義經雙手發燙,每根血管都燒煮著。
這雙手,可以毀掉這個個世界上所有的東西。
所有的國家,所有的神祉。
——何況區區的海妖。
「我是,真正的破壞神!」義經走到船尾,眼睛瞪著平知盛的帥船。
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但擋在義經面前的,可是連羽箭都無法跨越的距離啊!
「弁慶恭送殿下。」
弁慶凝立,雙掌交疊,眼淚花了巨人的臉。
義經衝刺,一腳踏上弁慶的雙掌。
弁慶舉世無雙的怪力猛然一送,義經高高飛上天際。
所有人都停止了手邊的戰鬥,就連虛幻的海妖也轉頭,看著義經從兩艘巨大的鬼船中間飛躍而過。好像有股奇異的風托住義經的身體,讓義經像鳥一樣——
像鳥一樣飛到平知盛的戰船上空。
落下!
義經的刀瞄準目瞪口呆的平知盛,卻在身體墜落的最後一刻,手腕不由自主歪了一下,朝平知盛身旁的白魔海斬落。
「!」
白魔海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中間,有一道舒服的冰冷,朝兩旁擴散開來。
鬼船消失了,海妖消失了,恐懼消失了。
但義經還在。
就站在兩塊白魔海的中間,拿著刀,冷冷指著平知盛。
源軍的歡呼聲此起彼落,繼續用一面倒的屠殺作為海戰的最終章。
愉快的殺聲震隆。
「連鬼都殺不死你。」平知盛突然笑了出來,感覺好輕鬆。
既然如此,自己當然也無法相敵吧。
平家的氣數盡了,但把天下交給鬼,不如交給這個殺鬼的人。
「你笑錯了。」
義經的刀慢慢沒入平知盛的胸口,凌遲般攪破心臟。
「笑的人,應該是我才對。」義經微微揚起下巴,這是強者的視角。
平知盛帶著武士最後的尊嚴,慢慢退後,離開義經的刀。
適合武將的墳場,就是這片大海吧……平知盛趁膝蓋還沒軟跪,屈身一跳。
遠處。
沒有等到武藏坊弁慶與自己爭奪全日本第一武士的頭銜,能登守平教經含淚傻笑,遠遠看著最尊敬的平知盛將軍跳海身亡。
環顧四周,源家軍都以看著籠裡老虎的眼神打量自己。
你們在可憐我嗎?
就是是可憐我嗎?
連施捨我一刀都不敢嗎?
「是嗎?」
能登守平教經不經心地丟掉手中長刀,大步走向塊頭最大的兩名源家軍。
「我的命很硬,真怕墮海也死不了,你們兩個就充當我的沉石吧。抓緊了。」能登守平教經伸手輕輕一抓,像老鷹抓小雞般鎖住兩個大塊頭的胳臂。
說完,就這麼沉入海底了。
注3自古以來中外戰爭,皆常聞有貌似主帥的人物穿戴將軍服飾,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以保護真正的主帥。這些以生命吸引敵軍刺客的小卒仔,就叫影武者。
壇浦會戰,源家大勝。
——不,是義經大勝。
這種話有一萬個人說,一天說十次,就有十萬句恭維鑽進義經的身體裡。
義經,理所當然也這麼認為。
「這次的大勝仗,想必會讓我跟哥哥的關係重修舊好吧?因為我可是源家,不,全天下的戰神啊!」義經得意洋洋地騎在馬上,意氣風發。
「沒錯,賴朝主公一定會非常高興的!」弁慶同意,他深感驕傲。
他覺得,義經頭盔上彎曲的鍬型巨角應該再長些,才符合義經睥睨的姿態。
跟所有的古文明大國迥異,日本是個尊崇黑暗的國家,稱黑暗為「淨闇」。神若移動,須在淨闇中進行,要將神社中的神像移動到別處也一樣——將神像安置在御羽車上,沿途的街燈都得熄滅,然後輕聲走過。如果天子駕崩,要將遺體移動到他處也是比照辦理,因為天子跟神是同義詞,應在淨闇中移動。
義經率領源家大軍、平氏貴族俘虜,浩浩蕩蕩在夜裡護送兩大神器(注4)回京都。
由於護送神器的低調禮節,這次的進京在深夜進行。沒有上次一之谷大捷後京都滿城倒履相迎的熱鬧場面,取而代之的,是肅穆的馬蹄聲。
弁慶看著義經,明明就是個普通的孩子,此刻卻散發出耀眼的光彩。
只有戰爭,只有在如此紛亂的朝代,才能迸發出這樣的奇跡。
令人讚歎的奇跡。
能跟著這個孩子一起戰鬥,真是太好了呢。
「弁慶!你在發什麼呆!」義經用力一拳。
「是!」弁慶回神。
「呸!把眼淚擦掉,我們可是凱旋之師呢!」義經笑罵。
「是!」弁慶擦去了淚水。
在法皇的稱許下,在范賴的大軍安妥後,獨獨義經全軍盔甲未卸,在宮殿外撤夜守護神器,此點意味著法皇對義經的高度信任。
到了此時,平氏終於消失在日本的歷史上。
過了幾年、幾千年,人們還是會記得平氏是怎麼敗在一個僅有二十六歲的男孩手上。而他的名字,就是戰術的代名詞,勝利的解釋。
但「鐮倉戰神源義經」這幾個字如旋風般吹進鐮倉本營時,卻變成了無形的針,刺進了賴朝居住的宅邸裡。
賴朝一動不動坐在蒲團上,全身發燙。
「妖怪。」
賴朝看著虛弱的燭火。
賴朝不能理解。
為什麼大家在解釋源家戰勝平家的原因,不是說「這都是賴朝主公的武威」、「神是站在鐮倉主公的肩膀上」、「平家是抱著對賴朝主公的恐懼作戰的」呢?而是把所有的榮耀都歸在同父異母的弟弟義經上呢?
更古怪的是,另一個弟弟范賴也在戰場上,難道就沒分到半點功勞嗎?義經實在是太狠毒了,竟然任那種荒謬絕倫的謠言在軍中流傳,成何體統!表面上對自己恭恭敬敬,私底下他到底抱的是什麼意圖?
唯一相對的軍師廣元,不發一語。
義經的命運力量實在太強,竟然可以突破白氏的幻術結界,遠遠超越了「那個人」的想像。「那個人」一定是既恐懼又驚喜吧?
下一步棋該怎麼走,地底的指示在昨夜已傳到,自己只需要照本宣科即可。
未緊閉的窗漏進一縷風,殘弱的燭火忽地斜盛。
賴朝恐懼地看著自己忽然縮短的影子。
「禁止那只妖怪進入鐮倉,一步都不准他踏入!」賴朝的身子縮了起來。
廣元心中有了計較。
「想辦法讓義經叛變,如果不能,就假造一個。」廣元說。
「怎麼做?」賴朝雙手壓在榻榻米上。
「你糊塗啦!義經造反?我們打得過他嗎?」這可是賴朝的真心話。
「要打勝仗,還得手裡有兵才行。」廣元剖析封建武士的心態,說:「主公先用戰事平息的名義收回義經的兵符,讓義經身邊只剩百多人的親信。此為第一步。」
賴朝傾耳聽著。
「再者,諸侯打仗是想瓜分平家的領地,擴充財力與實力,只是打一場沒有利益的勝仗是沒有意義的,就算諸侯肯,諸侯也很難說服底下的武士為義經效死力。」
「……」賴朝陷入思緒中:「所以次要之務,就是大力封賞參戰的諸侯。」
「沒錯,義經若滿心認為武士會單純為了擁戴他而賭命作戰,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廣元冷笑:「主公安插在遠征軍裡的密探,再再都強調義經的日益狂妄。目中無人的勝利者,吃久了大家的恭維,就會得意忘形,認為每個人都迫不及待為他作戰。」
——天底下,哪來這樣的仁義軍隊?
賴朝露出一絲勉強的微笑。
「那麼,大行封賞後,該怎麼誘導義經叛變呢?」
「就如主公所言,朝令禁止義經踏進鐮倉,讓他惶恐主公的心意,兼又氣憤難耐。」廣元不疾不徐說道:「最後的關鍵,便是派人刺殺義經,然後來個死不承認、不應不理,絕對逼迫義經造反!」
賴朝點點頭。
這好。
「真沒志氣。如果要派遣刺客,為什麼不真的殺了義經呢?」
賴朝的影子上,忽然疊起另一道污濁的巨影。
這個鐮倉政權的首腦大吃一驚,回頭一看,哪裡有人。
再回頭,只見一個臉色蒼白的壯漢站在門邊,手裡提著一個僧侶的血腦袋。
賴朝記得那掉了腦袋的僧侶名叫土佐坊昌俊,是武功高強的密士,據說能聽見一里之外的蟬鳴,看見百丈外飛鳥羽毛的顏色。賴朝特命他在宅邸屋簷上自由行走,好從高處監視可疑的人士走動。
這道命令,當然是為了防止擅長偷襲的義經。
現在,土佐坊昌俊就剩一顆死人頭。
「大膽!你是義經派來的刺客嗎!」賴朝拿起蒲團,驚恐地擋在自己面前。
人類真是可笑的食物,面對死亡所做出的動作,十之八九都沒有道理可言。
「我,牙丸霸道。」壯漢舔著死人頭斷頸上的鮮血:「聽過鬼界吧?」
「鬼界?鬼界!你……你要做什麼!」賴朝根本失去了判斷力。
「我要什麼?算是幫你個忙吧,我要你一道正式的進京命令,再來三十個可以在白天幫我扛轎的壯漢。」這名牙丸霸道的鬼,咀嚼著死人頭的臉骨,說道:「如此,我將光明正大幫你剷除義經。」
「什麼?」
「懷疑嗎?我可是可以自由進出鐮倉大院的鬼啊。」牙丸霸道哈哈笑道:「我有三十個同樣擁有牙丸稱號的屬下,就是十個義經也不是我的對手。」
至於鬼的意圖?
賴朝根本沒有多問,就用顫抖的手寫下一道進京命令。
牙丸霸道拍拍魂不守舍的賴朝的臉,拿走命令,翻上屋簷走了。
帶著壓過白氏的心情,牙丸霸道用土佐坊昌俊的名字,前往熱烈歡騰的京都。
注4三神器中的神箭,被戰敗的平家丟入海中。
京都熱烈歡騰,可是義經心裡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非常愁苦。
源家消滅平家後,哥哥不僅沒有原宥自己擅自接受法皇官位,還用「獨攬軍功」的罪名沒收他在關東的領地。這也就算了,義經本來就不在意什麼狗屎領地。
但哥哥還下了另一道命令——不准他接近鐮倉一步。
「擅自接受官位這種小事,需要介意這麼久嗎?難道一場大勝仗還不足以讓我功過相抵嗎?哥哥也未免小氣。」義經百般聊賴地看著白紙黑字的命令,覺得有些可笑,有些無奈。
他嚴重失去動力。
殲殺了平家,義經這一生的主題就算是終結了。
對於殺害他父親的平家,義經懷著鬼一樣的仇恨殲滅了數萬人。比起以前戰爭時的兢兢業業,現在無所事事反而空虛起來,連與弁慶每天清晨的比武都來不了勁,一場都沒贏過。
是夜,月沉星稀。
「殿下,外頭有賴朝主公的使者求見!」一個家僕稟報。
「使者?哥哥的使者!」義經又驚又喜:「馬上開門,我立刻去迎接!」
家僕趕緊離去,義經反覆踱步,不知自己該穿哪一件華貴的盔甲才稱頭。
「哪有使者深夜求見,不可不防。」弁慶警覺。
「別胡說八道了,我可是源家的第一功臣呢!」義經用力拍了弁慶的後腦勺,笑罵:「他可是哥哥派來的使臣呢,肯定是要下旨封賞我吧!這會兒從鐮倉星夜趕來,哪有一定在白天到的呢?晚上一到京都就來見我,若不是封賞,也一定是什麼重要的原因吧!」
更何況,哪有特地登門拜訪的刺客呢?弁慶真是傻了——義經沒有說破。
「是。」
「你退下吧。」
「是。」
弁慶退下,卻沒有離開。
他只是去取放在庫房裡,最重、最沉、也最長的鐵槍。
義經穿上了鍬角最長的盔甲,好整以暇來到院子,率領家臣跪在地上迎接賴朝的使者「土佐坊昌俊」,滿腔的興奮。
以土佐坊昌俊為名的牙丸霸道,卻毫不掩飾自己身上的鬼氣,率領三十個牙丸鬼兵,身負武器,大剌剌來到義經的面前。
「你就是源義經?」牙丸霸道將賴朝的印信亮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