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嗚!」
唯一能夠解救平安京大亂的人,正將他的黑煙劍慢慢拔出白鬍子老者的胸口。
一股巨大無比的生命能量從白鬍子老者的軀殼裡掙脫,一拔沖天!
無心去思索那究竟是什麼了。
滿身是血的安倍晴明,終於將四名圍攻他的入侵者擊敗殺死。
代價不菲。用了二十一次極具破壞力的古咒法,加上養兵千日的金剛土怪全滅,耗費極大元神,又受了非常可怕的重傷……這個天才陰陽師從來都沒有受過這樣的傷勢。
拔出了刺進敵人身上的劍,安倍晴明這才反手,將敵人插在自己肩上的大砍刀拔了下來。鮮血湧出的一瞬間,傷口奇異地迅速密合。
「歸元術,天地人--陰陽濟體,咒!」
安倍晴明表情痛苦,用了這個非常生疏的回復性咒語,勉強支撐住。
吐了一大口血,血在高熱的空氣中化成紅色的霧。
戰鬥才剛剛開始,平安京的態勢已如此危急。情況還會更糟百倍。
遇火,借火。
「我要保護……這裡的一切!」
安倍晴明定下心,雙舌劇顫,十三根手指閃電飛舞。
「大沖魔咒--火炎神歸位聽命!」
下咒。
無效。
「大沖魔咒--千里火王速速聽命!」
下咒。
無效。
「……大沖魔咒--六尺鬼火明王顯身咒!」
下咒。
依然無效。
安倍晴明又吐出了一口血煙。
不愧是用火的專家,敵人完全掌控了這一片熊熊大火,竟然連用最高境界的「大沖魔咒」取火都沒有方寸之效。
沒辦法了。取巧不能,只好改用最基本的相剋之道。
安倍晴明用輕身咒飛簷走壁,途經之處皆是斷垣殘壁、互相擁抱的焦黑屍體、咆哮的大火。成百成千的哭聲……
「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我的眼睛看不到了!」「……晴明……大人……求求您……殺死這個怪獸!」「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求求您……」「……晴明……大人……求求您……」「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我的臉燒焦啦!燒焦啦!」「晴明大人……晴明大人!請救救我的孩子!」「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求求您……」「晴明大人!」「晴明大人!你為什麼袖手旁觀!」「……晴明……大人……求求您……我沒有妻子我也活不下去……」「晴明大人!請召喚我的靈魂成復仇厲鬼!」「……晴明……大人……求求您……」「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我只能呼喚您了……只能……」「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我的手還接得回去嗎!」「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求求您……我的爸爸才剛死,一定救得回魂的!」「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請為我報仇!」「……晴明……大人……求求您……」「……晴明……大人……求求您……」「晴明大人!」「晴明!」「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晴明大人!」
安倍晴明衝到護城河時,早已淚流滿面。
完全不加保留,他投身河水之中,讓水的先天能量滲透進他的身體裡。
這一條擁抱平安京的人造河水,自然也讓晴明養了一支水鬼大軍在裡頭。
「大沖魔咒--水無界,百鬼夜行!咒!」
安倍晴明閉氣水底,十三指綻放綠光,護城河河面劇震。
豈止百鬼,根本是萬頭攢動地衝出水面,大大小小,都是遍體綠鱗的水怪。
受到咒法的驅使,一個大鬼帶十個小鬼,拔腿就往燒得大地悲鳴的平安京裡沖,唯一接到的指令就是「見火就打」!
唏嚕呼嚕,河水只剩下三分之一。
盤腿,安倍晴明坐在水底,單手朝天。
「這一擊務必要得手--九十轉天明王,傾天逆水咒。起!」
僅剩的三分之一河水,全都龍然暴起,射向空中。
有如一條水龍,水氣盤據在平安京的上空,跟著無形的咒法風勢不斷轉著、轉著、轉著。
然後傾盆落下,將滿城大火澆了個痛快。
「嘶--吼!」
終於等到天降甘霖,遠方的八岐大蛇暢快地嚎叫,立刻吃了八個守城軍慶祝。
吞噬城池的大火暫時滅了,安倍晴明虛弱無力地走出乾涸的護城河。
妖魔有什麼可怕?
八岐大蛇,酒吞童子,天邪鬼,夜刀神,鐮獸,鬼面天狗,無臉雪女……
原來,得到「咒語」的人類才是最可怕的敵手。
……僅憑剛剛的水鬼大軍,是無法跟那些入侵者對抗的。
安倍晴明心知肚明,自己一定還要親身入戰。
只是經過剛剛極為艱難的一打四,自己的法力恐怕不到平日的兩成,而那些入侵者久謀深算,一定也觀察了自己好多時日,算計了自己的法力底線,才會發動這一波恐怖的突襲。
忽然,城裡又吹起一股熱風。
這裡,那裡,東邊,西邊……南跟北。
那些惱人的大火又開始密密麻麻重新燒了起來。
敵人仗著人多,又俱是精銳,重整旗鼓的速度讓人絕望。
「果然。」安倍晴明歎氣。
現在區區兩成法力,絕對只有送死,陪葬了滿城信賴他的人兒……
「我需要,更強的力量。」安倍晴明茫然地看著十三指手。
天地循環,法力不會無端增長歸元。
如果……
「你的體內隱藏著與我不相上下的力量。」
「那是你的母親九尾妖狐的血,是以你一生下來就擁有千年道行。」
「當你捨棄人的靈魂,全力蛻化成妖的話,一直被囚禁在結界內的虛弱八岐是鬥不過你的……只是,一旦你化身為妖,身體裡就只剩下妖狐的血,再也不能變回人類。」
的確如此。
以前還不明白,但這二十年來的咒法進境,安倍晴明的確掌握了妖化之法。
一個陰陽師自願入魔,成就的何止是妖……
「母親,請您看顧著孩兒。」
安倍晴明看著滿城大火,不再壓抑心中的憤怒。
手指不結印。
雙舌靜躺無語。
憤怒,即是最原始、完全未經雕琢的咒。
如火燎原,憤怒迅速燃燒成恨,恨意猶如巨大的邪靈從內心深處爬了出來。
不再有矛盾,安倍晴明的雙眼充滿血紅。
--額上迸開了一條縫。
「吼!」
八岐大蛇倒下了。
全身縮成一團,戰慄不已,像一隻驚慌失措的狗。
全都倒下了。
那些呼喚著烈火,自以為勇敢的入侵者一個接一個也倒下了。
全部倒下了。
水鬼大軍一個也不剩地形神潰散,蒸散如煙。
努力守護食物的牙丸禁衛軍,也不分敵我地倒下了。
許許多多無力掙扎逃跑的尋常百姓,也肚破腸流地倒下了。
污濁的天空中,那九條尾巴睥睨著底下的萬物眾生。
大火被它玩弄。
生命被它戲耍。
或許滿城只剩下這一個人吧。
「大幸運星……」
這一個少了只手的硬漢,將長槍狠狠插在地上。
即使重傷瀕死,即便只剩下一隻手,他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
大老遠跑來這裡,可不是慷慨赴義來的。
殺徐福!
殺九尾妖狐!
他單手抓出一團火焰,喝令:「大火炎咒……雷……雷霆火隕!」
十幾顆隕石般的火球從天而降,暴然地砸向那九條尾巴的主人。
完全不防禦,任憑那些火球重重轟在它的身上,彷彿不痛不癢。
最後只剩下煙火般的星屑,從九條尾巴身上抖落。
「……」
目睹了這一幕,硬漢氣力放盡,還是不肯倒下。
一點,又一點,硬漢抬起了根本不可能抬起的手,手指顫抖。
「大……火炎……咒……」
九條尾巴的怪物,終於不耐煩地將尾巴往下一掃,將硬漢掃成了兩截。
一截碎散在空中。
一截照樣頂天立地的佇立在怪物底下。
七個日夜後。
那驕傲展示九條尾巴的大怪物,才輕輕墜落在地。
安倍晴明,兩眼無神地看著重新蓄滿水的護城河。
只有殘破的記憶。
但失去意識,並不能作為塗炭生靈的借口,幻化成妖,取得更強的力量是安倍晴明在腦袋清醒時所的決定,自然就要承擔最矛盾的後果。
也許那些入侵者會將自己視為邪惡魔物、欲除之而後快,是大有道理。
然而,如果入侵者不是那麼咄咄相逼,自己又豈會種下惡果。
自己無意間,反而達到了那些入侵者的目的之一。
不。
不是這樣的。
其實自己在妖化之前,早就意識到了這個最壞的可能……
「但我還是自願讓仇恨蔓延了我的心。」安倍晴明歎息。
「這股仇恨,連我也難以招架啊……」徐福莞爾。
他故意,安倍晴明也知道徐福是故意。
故意什麼都不做,將滿城的敵人與痛苦留給安倍晴明一個人去戰鬥。
讓安倍晴明徹底體驗他一直想要告訴他的一切後,他再好整以暇地收拾殘局。
用了特殊的道法,令安倍晴明打回原形。
肚子飽飽的八岐自然滾回了十拳結界。
至於歷史,一向都太好掩埋了。
軍民重新換過一批,不過是數字問題。
這座城,以驚人的速度重建起來。夜裡的工程進度比白天時要快上十倍。
河邊的棋局很亂。
沒兩下,不等白子發動攻勢,黑子自己就陷入迷霧。
「晴明,讓人類掌控這個國家,妖物就會徹底滅絕。」徐福將白子放回碗內,不再進攻:「你很明白這一點。」
「……」安倍晴明看著沒有靈氣的河面。
沒錯。
妖怪沒打算毀滅過全人類。
但人類卻滿腦子消滅所有的異己。
「但是讓我們控制這片土地、這個國家,人類與妖物就能一直共存下去--當然了。人類得付一點保護費才行。」徐福微笑:「萬物共生,因果循環。」
「……」
「晴明,你知道我在詭辯。」徐福倒是知趣得很,笑著說:「我也知道,你知道我在玩弄文字的咒。」
「……」
「詭辯有詭辯的詐,可詐也包含了真正的道理,否則無法蠱惑人心。你我都明白,人類其實是最可怕的、無法與其他生物並存的最後怪獸。」徐福正色道:「不會放棄的,有一天,那些武藝高強的人類還會再來,帶著更強的咒,更可怕的計劃而來。」
是啊,不會放棄的。
從破碎的記憶裡,竟然還記得那一個入侵者的--眼神。
明明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卻還是想發動咒打倒妖化的他。
那種眼神,那一天晚上見了很多很多。
「你要我做什麼?獻出頸子,成為血族之一嗎?」安倍晴明斜眼。
「不,絕不。」徐福堅定地看著遠方。
「?」
「等到那些人再度破土而來,晴明,你我並肩作戰。」
那一刻。
日本國第一的天才陰陽師,竟然有點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