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虐自虐
楚盛歡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依稀很冷靜,開車沒有闖紅燈,也沒有超過時速限制。
在等電梯時,他才急切起來,等了不到一秒鐘,忽然轉身,大步朝樓梯間走去。
八樓,轉瞬便到,開門,進書房,幾乎是半秒沒耽擱的打開電腦,登錄《英雄》。
往日裡,賬號密碼不曾費心去想,就從指間流瀉出來,可偏偏這時,他越努力去回憶,越陌生。
連著輸錯兩次密碼,骨節分明的十指終於憤憤握成拳,重重砸在旁側的桌面上。
手機裡,陳小春的《成王敗寇》響起,他皺眉看看來電顯示,直接摁掉,復又不屈不撓一個音節一個音節檢查許久未用的賬號密碼。
直到——屏幕上,一身黑鐵的戰士出現在飛來峰頂,手機音樂停止。
他長長舒口氣,驀地,心又緊緊揪起來。
調出好友面板,沒事找找虐的名字灰暗。
他散了全身的力氣,靠在椅背上,緊抿著唇,盯著黯淡的名字,一眨不眨。
光線一寸寸變暗,手機響了又停,停了又響。
窗外,黑壓壓的雲層中,終有大雨傾盆潑了下來。
轟隆隆的雷聲中,灰色的名字終於變白。
楚盛歡猛地坐直身體,手指連點,白光閃過,殺殺妖出現在秦國地牢門口。
即使很多人站在這裡,他還是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少女,手持大刀,英姿颯爽,只是做的事情永遠——孩子氣。
這會兒,她正在門口的台階旁跳上跳下。
遠遠地,他看著看著,忽然失去了靠近的勇氣。
亂七八糟的【當前】頻道,他毫不費力就看到熟悉的聊天內容。
盈舞:小妞,跳個舞,爺開心了,給你弄個青龍套裝。
沒事找找虐:你。。。又打算揮霍了?別過段時間又窮的要賣身。
盈舞:誰賣身?誰賣身?酥酥你在瞎說,爺XX了你。
沒事找找虐:哎呀這會威風了,當時在《魏晉》裡,誰為了10元寶非尋死覓活要嫁我的?
盈舞:是我娶你,爺在那裡可是不折不扣的男人!
白雪蘋果:那就是入贅嘍。
色如春曉:蘋果真聰明,我記得有段時間,凡是身上有超過10元寶的女玩家,都是小帝求偶的對象。
盈舞:……
盈舞:春曉姐,不帶這樣拆人台的。
……
他們的話語斷斷續續,時不時就被週遭的人群打斷,即時這樣,四個人依舊神采飛揚,聊的熱火朝天。
點一支煙,叼在唇上,楚盛歡怔怔地望向前方,半晌,吐出個煙圈,一任隱隱綽綽的青煙模糊了視線。
那是——她的朋友,她的家族,她的團隊呵。
他唇角輕彎,扯出抹落寞的微笑。
原來,不知不覺間,柳柳確實不需要他了。
她長大了,真的不再是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真的不再是喜歡狐假虎威笑嘻嘻告狀說「小轍欺負我,盛歡哥揍他」的小女孩了。
這個認知讓胸口有點發酸,又有點很奇妙的喜悅。
奇怪的情緒暫時緩解了心中的沉悶痛楚,楚盛歡掐滅煙蒂,專心思考著待會怎麼挽回。
用最後的機會——小虐對無聊殺殺妖的喜愛。
從前,只要殺殺妖上線,小虐就會第一時間加他入隊,他從未費心想著怎麼靠近,而現在,在他腦子被狗啃、眼睛被屎糊拒絕了她的現在,似乎連走過去都成了奢望。
心裡又升騰起無邊無際的懊悔和說不明道不盡的恐慌。
要是小虐不再喜歡殺殺?
腦海中忽然跳出這句話,他猛一驚,隨即鎮定的安慰自己。
不會、不會。
才一個月而已,一個月,不是一年、更不是六年,柳柳應該不會那麼快喜歡驕陽。
應該不會。
他努力穩住自己,可仍為某個可能心慌害怕起來。
還在胡思亂想,屏幕上的男戰士已被三個少女包圍。
系統:色如春曉邀請您入隊。
【小隊】。
白雪蘋果:殺殺哥,好巧呀!一個月沒見了。
盈舞:殺殺,你死哪去了?小虐都嫁人了!!!!!!!!
色如春曉:好啊,殺殺。
「大家好。」他簡短說,將視線轉到離的稍遠的少女身上。
她背著手,專心的前走,倒退,螃蟹橫行,卻……不願意靠近過來。
盈舞:嘿嘿,小虐生氣了,你不知道她嫁人前,多麼熱切的盼望有個極品神獸跳出來搶婚,然後說,他為她而來,他的小號是殺殺。
白雪蘋果:是呀,殺殺哥,我們都好失望,大家平日裡並沒想打聽你的大號,也沒想要你做什麼事,只是這次……
色如春曉:殺殺不方便吧,咱們區排的上名字的神獸大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系統可使不支持有婦之夫搶婚。
「我沒在遊戲裡娶妻。」楚盛歡敲出這行字,手僵在半空,良久,按了刪除。
他起身走到窗邊,點支煙,走回來,握緊拳頭,重重砸在雪白的牆壁上,心裡又隱隱作疼。
怎麼說呢?怎麼說呢!
其實,他去了,卻不是她以為的搶婚,而是——守門。
他一點都沒把她的告白當回事,一點都沒。
所以轉身的時候,很利落,所以聽到她和驕陽大婚的時候,連半絲不自在的情緒都沒。
從頭到尾,他一直當她是個不錯的玩家。
僅此而已,連妹妹都不是。
對的,他沒有當遊戲裡的小虐是妹妹。
這輩子,他的妹妹,老婆,只有蘇柳一個人。
他沒有多餘的愛分給不相干的旁人。
所以,就算倉庫中的極品裝備上落滿灰塵,他也沒送給她一件,就算好多次套上大號就能解決的事,他依舊用馬甲小號冷眼旁觀。
淡淡的恐慌越來越濃,像是層看不見的密網,禁錮住他的週身,使得呼吸時胸膛的震動,都帶著說不明道不清的疼痛。
「我——」他含含糊糊道,「小虐,我在遊戲裡沒娶過別人。」
色如春曉:……
盈舞:……
白雪蘋果:殺殺哥這話聽著怎麼像是跟GF或者LP解釋清白( ⊙ o ⊙ )!
盈舞:不錯,不錯,小妞你總算聽出來了。
無聊殺殺妖:>_<
無聊殺殺妖:小虐,我能借走一會兒嗎?
色如春曉:可以。
盈舞:不行。
白雪蘋果:……
蘇柳老早就看到殺殺上線,先是很沒出息的驚喜了下,這才想起以前信誓旦旦要踢人家出好友的,於是只好裝作不知道他從飛來峰到地牢門口,不知道他就在不遠處。
心不在焉的操縱小人左挪挪,右移移,瞎想著:殺殺找她什麼事呢?難道一個月後忽然發現她的好?還是被他放棄大片桃花等候的那個人徹底拒絕了?萬一他回頭她又怎麼辦?
蘇柳開始糾結,一糾結,就把自己在遊戲裡已婚的身份給忘了。
於是,當她看到悄悄話裡傳來一行「小虐,你嫁人了」的字時,傻怔了半晌,回過神就開始不自在。
那個……她貌似被殺殺徹底拒絕後不久,就另覓高枝了呀!
他會不會覺得她太隨便?會不會覺得她變心太快很不成熟?呃,也不對,剛才春曉姐都說了她不想嫁哇。
蘇柳深深地憂慮了。
殺殺兄這句話究竟是該用什麼語氣解讀好呢?
是陳述……
是確認……
還是……責問呢?
鑒於對那句沒有標點符號的話理解有歧義,蘇柳語焉不詳寫道,「是呀,跟我現實中認識的人。」
那句話發出去很久,就像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就在蘇柳越發納悶時,才又冒出一句,「你……喜歡他麼?」
這是……什麼意思?她考慮良久,更加含糊寫,「死火長的很有安全感,是我喜歡那類,呵呵。」
寫完,發過去個害羞的表情,蘇柳笑的很歡樂,當然,還有點小心虛。
「小虐,要是我說,我喜歡你,現在還有機會麼?」沉默片刻,悄悄話中又跳出一行字。
蘇柳傻眼,隨即虛榮心開始膨脹,再接著,腦筋不知搭到哪根弦上,驀地想起今天盛歡哥陰沉的臉色,頓時有點懨懨。
唉,遊戲裡嫁誰都一樣,死火是盛歡哥的朋友,她要是做得過分,不太好吧……
忽然有些意興闌珊,腦海中胡思亂想的糾結問題好像並不那麼重要了。
網上的動心,一向來得快,去的也急。
沒錯,她是曾經在剎那間離真的愛上他就差一步,可就是那短短的距離,她沒跨過去,他也沒跨過來,兩個人就回到了原地。
他當她是關係不錯的玩家,而她對這組叫殺殺的數據仍有好感,然,只限於好感而已。
「呵呵,你也說了,我嫁人啦,好姑娘要學著從一而終吶!^_^」發個大大的笑臉,她言不由衷說。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蘇柳想了又想,又慢慢寫道。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是殺殺,如果你堅持了很久都沒有結果,不妨放棄。」
「我堅信,這個世界上不會只有一個人適合你,也不會只有一個人是你喜歡的。」
她純粹覺得殺殺今天不對勁,才從旁側勸的,卻未料到——
話音剛落,眼前沉穩的男人驀然消失。
一聲不吭。
空氣裡飄蕩著淡淡的茶香,蘇柳怔下,搖頭。
她不認為無聊殺殺妖真的喜歡上小虐,那天的拒絕太清晰,這種自律甚嚴不肯曖昧的男人突然變心的理由為零。
殺殺他……肯定受大刺激了。
大刺激啊大刺激!蘇柳又想到混亂的今天,她長歎口氣,身子後仰靠在椅背上,瞪著天花板看了半晌,拿起手機,撥通楚盛歡的電話。
天際,驟然劃過幾道閃電,瞬間照亮了慘白的天空。
楚盛歡坐在地板上,懶懶靠著床沿,一條長腿弓著,一條盤起,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根煙搭在弓起的膝蓋上。
良久,深深吸一口煙,對著半空吐圈,然後伸出左掌貼上去,試圖留下圓圓的痕跡。
卻,總是徒勞。
腦海中忽然想起一句話,不知道誰說的。
每個人都是一段弧,能在一起湊成一個圓的兩人才是一對。
他總是固執的將這句話演變成——每個人對不同的人願意付出的感情是一段弧,只要雙方湊成一個圓都行。
所以,明知道她敬畏他,明知道她對他的喜歡只有很少很少……很少很少,也從沒氣餒過。
沒關係,他有許多許多許多許多的愛。
兩個人的圓滿,他會努力修成359度,但求她給1度的回應就好。
可是,流年飛過,操他奶奶的時間大神卻殘忍笑著知會他……那些付出還不夠,不夠多到修成倆人的圓滿。
他沒認出她,他錯過了她,她喜歡上驕陽,呵呵……
他低低笑,笑到哽咽,起身,關掉響鬧不休的手機,拎起車鑰匙,安安靜靜走出門。
晚,九點。
步英招和李寶奇已不在,光線幽幽的包廂中,邱驕陽斜躺在沙發上,半瞇著眼,看著前方投影牆上的人影幢幢。
門開了,凜冽的冷風和暴雨的濕氣中,高大的黑影靜靜來到沙發前,步伐輕盈如獵豹。
橘黃的燈光從半牆打下,明明滅滅映出滿地碎影。
「拼會兒酒吧!」來者捋下衣袖,拳頭在半空揮揮,沉沉笑,「朋友一場,老子等你醉了再開打,不疼。」
邱驕陽坐直了身子,也笑。「行,下手輕點,我可是很虛弱的。」
不需要說太多。
他知曉他的心思,他亦如是。
也沒什麼好責怪,更沒什麼可解釋的。
情場如戰場,他們倆兄弟只是剛巧喜歡上同一個,剛巧站在對立面而已。
瓶對瓶,對碰,仰頭猛灌。
透明的液體順著喉嚨流下,火辣辣的感覺直衝頭頂。
「你看上我家丫頭哪裡了?」楚盛歡握著酒瓶,慢條斯理道,「我讓她改。」
頰上酒窩淺淺,眸中寒氣深深,半明半寐之間,清洌的笑意中有抹不易察覺的掙扎。
邱驕陽微仰下巴,沉默片刻,笑吟吟反問,「怎麼回答能少挨幾下拳頭?」
「你猜呢?」楚盛歡哈哈大笑,朗朗笑聲中夾雜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悲愴。
趔趄起身,繞道邱驕陽對面,左手揪著他衣領拽到沙發上,右手成拳,狠狠朝他小腹擊去。
「對我家柳柳好點。」他一邊打,一邊笑罵,「讓你那瘋妹子滾遠些。」
「呃……」一絲疑惑飛入邱驕陽眼角,隨即疼的彎下腰,呲牙咧嘴道,「你得給我留口氣對柳柳好。」
落在肚子上的拳頭頓了一下,邱驕陽抬起眼,正好看見對面男人的臉。
他咧著唇,分明是笑,可有黑眸中水光閃爍。
「小盛。」邱驕陽忍不住問,「你要放棄了?」
話音還在空氣中迴盪,拳頭再度落到身上,邱驕陽跌坐在地上,默默苦笑。
單方面毆打並未持續很久,楚盛歡便停了手,抄起半瓶白酒當頭淋下。
清冽的酒液順著髮梢流到臉上,經過眼眶,又悄悄朝下蔓延。
他斜躺在沙發中,將手搭在臉上,沉默很久,忽然開口。
「我家柳柳膽子很小,凡是身材健美的男人,她都害怕,你以後注意少去健身房,少他媽練得的滿身肌肉嚇她。」
「我家柳柳很孝順,對長輩尤其尊敬,你得護著她,敢讓我知道邱嬌顏那個瘋女人攛掇著你媽欺負她,老子找人做了你全家……」
低沉嘶啞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無聲。
空氣裡酒香四溢。
邱驕陽蜷坐地上,抱著肚子,很想像剛才那般說點輕鬆的,可話到嘴邊,都成了苦笑。
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也沒打算放棄,說其它什麼都太空泛。
只是……盛歡今天很不對勁!
他一直覺得自己對上盛歡完全沒有勝算。
所以偷來短暫的時光相處,所以匆忙的告白,無非是……不想遺憾罷了。
可盛歡剛才的話,是——放手嗎?
在默默守候了這麼久的今天!
怎麼會這麼突然?難道柳柳喜歡的是他——邱驕陽?
邱驕陽的心隨著這個猜測提到喉嚨口。
身上還很疼,可精神剎那間亢奮起來。「小盛,你放心,我會對柳柳很好很好。」他無比認真地說,「你說的話我都記著,不會讓柳柳受委屈。」
清冽的空氣中,響著男人鄭重的保證。
楚盛歡忽然輕笑。「其實記不記得、知道不知道也無所謂。」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往外走,「你看,我知道這麼多,唯獨不知道柳柳喜歡網游,就錯過了她,而你什麼都不知道,唯一知道小虐就是柳柳,就……」
無邊無際的悲傷隨著越來越響的笑聲靜靜流淌在寂靜的屋子裡,整個空間折射出絕望愴然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