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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56章
【第五七折 用無所用 ,龍嗣虎承】

 耿照不由得想起他編撰的《東海太平記》。

 這部傳抄天下五道、被視為當今顯學,洋洋灑灑十七卷的史家?著以“嚴謹”

 著稱,無論?事、記聞、品評月旦,均一絲不苟;就連最具創見的神獸圖騰

變化之說,也以破邪見、立言說為本,消除神怪妖異的色彩,將神話之中的人物,

還原成身死而終的普通人。

 而此刻伏踞於書案之後的老人,活脫脫便是這十七巨冊《東海太平記》的化

身。

 (也只有像蕭老台丞這樣的人,才寫出那樣卷帙浩繁的大作來!)耿照聽他

提到“副手”一詞,想起琴魔曾提過靈官殿裏的混戰,以為是指談劍笏丟了妖

刀赤眼一事,垂首道:“老台丞有所不知。赤眼被琴魔前輩取走,用以對付幽凝,

輾轉落入晚輩之手,帶回了流影城。此番本欲攜來面呈台丞,在下護刀不力,中

途失落,非是談大人的過失。”“你才有所不知。”蕭諫紙連頭也沒抬,一邊振

筆一邊說道:“赤眼本就算在你流影城的頭上,談大人丟的是另一把妖刀。橫疏

影派人飛馬傳報,說在朱城山附近的無生澗撈到妖刀萬劫,已交由談大人攜回。

 萬劫體大沈重,一路運行緩慢,不久前接到輔國的鴿信,說是中了七玄妖人

的埋伏,萬劫不幸失落。輔國……談大人正趕來越城浦與我會合,屆時再細說經

過。“輔國”是談劍笏的字,蕭諫紙與他是上司下屬的關係,平日均以表字呼

之。

 開頭的“談大人”云云,多半是學著耿照的口吻自我解嘲,譏諷裏別有一絲

無奈。

 耿照聽得一凜:“七玄妖人?是集惡道??”出口便知不對,卻已遲了。

 “是天羅香。”蕭諫紙抬頭,犀利的目光如實劍一般。

 “你與集惡道相熟??怎這?快便想到了集惡道?據我所知,集惡道已有三

十年未履東海,行蹤杳如黃鶴。時人若‘七玄’,頭一個想起的該是天羅香。

 耿照本毋須替集惡道隱瞞,但“蓮覺寺法性院遭鬼王偷天換日”、冰獄鐵

箱剝除面皮云云,沒有證據恐難取信,只道:“在下在阿蘭山附近,遭遇一批自

稱是集惡道的匪徒,聽台丞一說,便想到了他們。”蕭諫紙沉吟:“連集惡道都

出現了,倒是棘手得很。”翻至手劄後頁空白,將此一變數也記錄下來。耿照見

他不再逼問細節,松了口氣,喃喃道:“沒想到,竟是天羅香先動了手。如此大

張旗鼓,難道不怕正道七大派追究??”玉面嘯祖野心素著,由來已久,只是

萬萬料不到她這?快便動手,看來是掌握了什?籌碼,有恃無恐。“蕭諫紙搖了

搖頭,一比旁邊的長背椅。”坐。你說罷,我聽著。“耿照依言坐定,深吸一口

氣,將當夜琴魔的口述內容詳細說了一遍,與呈稟橫疏影之言大致相同,只略去”

奪舍大法“未提。倒非是短短幾句的交談間,讓他對蕭老台丞有了更多的信任,

而是這些話他原本就打算告訴許緇衣,此際不過是借花獻佛罷了。

 過程出乎意料地短暫。蕭諫紙只是靜靜聆聽,不發一語,手上的工作始終沒

有停下,偶爾抬頭蹙眉,鋒銳的眼神表示出些許興趣,也僅是如此而已。

 耿照沒想到這?快就說到了頭,似有些交代不過去,彷佛千里迢迢歷盡險阻,

只為說上這?一小段,未免無聊,又把失刀的過程概略說了。自是省去五帝窟、

集惡道的部分,重點在於:赤眼落到了嶽宸風手裏。

 言談間,那老舵工又叩門幾次,呈上臘丸、鴿信等,蕭諫紙總是立刻展讀,

有時交辦幾句,有時則直接揮手示意他離開;若非如此,只怕耿照更早便已詞窮,

兩人隔著書案經卷相對無話,平添尷尬。

 “照你說,這嶽宸風佔據五絕莊,又竊取虎王祠岳家的家業,乃是十足的惡

人,教他潛伏在鎮東將軍身邊,絕非好事。我著人去調查一下這廝的來歷。”沈

默片刻,老人終於放落朱筆闔上手劄,抬頭道:“還有沒有其他要說的?”耿照

一怔,終究沒將奪舍大法一事和候托出,只搖了搖頭。

 “那好,”老人又繼續埋首工作。“辛苦你啦。你回去罷。”“回……回去?”

 他一下反應不過來。

 “從哪里來,便回哪里去。這裏沒你的事了,其他的我來處置。”“惜泛:

…”蕭諫紙忽想起了什?,抬頭道:“我接到消息,獨孤天威的行輦今晚在臨江

鎮外駐紮。他一路遊玩過來,車行緩慢,但再怎?拖杳,這兩三天內也該抵達越

城浦。料想橫疏影必定隨行,你可在此暫住,屆時與她會合,又或待在水月停軒

處也行。”“台丞,赤眼妖刀……”“我會取回。”老人打斷他:“慕容柔雖難

纏,倒也非不識大體。那嶽宸風得了妖刀,必是獻給鎮東將軍,刀一入慕容柔手

裏,天皇老子也挖不出來。嶽宸風不交那也不怕,我同慕容柔說說,教他砍了那

廝狗頭,一了百了。”“那岳宸風武功高絕……”“高不過鎮東將軍的手段。”

 蕭諫紙連抬頭也懶了,淡然一笑:“區區一名江湖武人,慕容柔還不放在眼

裏。

 要不,他也用不了這人啦。你回去同橫疏影說,她的口信我收到了,一切由

我處……”“且慢!。”他不知哪來的勇氣,大喝一聲,老人抬頭擱筆,饒富興

致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即使如此,那中人如傷的視線仍難以迎視。究竟是何等風

霜歲月,才能淬鏈出這霜刃一般的犀利眼神?

 “你若還有保留,一次說將出來罷,別浪費你我的辰光。”老台丞十指交握,

放在腹間,做好了專注聆聽的準備。這是打從耿照進入這間艙房以來,老人頭一

次放落了書筆,心無旁騖地面對他。“你還有許多光陰可待,老夫的時日卻不多

了,一刻也放不得。”書案上置著一組小巧的漏刻,階梯型的三層玉架分別托著

三隻酒杯大小的白玉方盅,玉階最底則有一隻玉雕的執槌小人,身前嵌著拇指大

小的鎏金銅磬。蕭諫紙撥了撥最頂端的玉盅,無數米粒大小的玉顆“沙沙”傾落,

倒進下一階的白玉盅裏;當玉顆依次倒到最末一隻玉盅,便會觸動小人身上的機

括,彎腰一槌擊在磬上。

 “我給你一刻的時間。說罷,我聽著。”耿照這才發現自己進退維谷。他還

沒做好坦白的準備,甚至不知能否相信眼前這名身容嚴峻、脾氣古怪的老人,但

他無法就此離去。

 “琴魔前輩他……妖刀……我……我是說……”他勉強定了定神,靈光一閃,

忙道:“啟稟台丞,魏老師臨終之前,對在下說了許多妖刀的習性、昔日的應對

等,並囑咐我貢獻棉力,務必將妖刀封印,以防無辜百姓受害。在下心想,台丞

或有用得著我的地方……

 “不必。”“什??”“就算‘琴魔’魏無音複生,也不是非他不可。如果

你想說的是這個。“老人露出索然之色,原本的興致勃勃一掃而空,隨手從架上

抽出一卷圖冊扔給耿照。

 那本黃舊圖冊中,不但記載著三十年前妖刀血案的經過,每柄妖刀特性、妖

魂寄生的方法,連妖刀的模樣都繪有圖形。隨手翻至“萬劫”一節,冊中繪著一

口形似長矛、柄細而長的奇門刀器,線條優美,除了刀末鐵鏈之外,與此世的萬

劫妖刀判若兩物。

 次頁更有工匠用的定規圖制,以三視角度分別繪製。從尺寸看來,三十年前

的萬劫亦比此世的新妖刀小得多,細長的握柄雖是相差無幾,刀刃卻只有兩尺來

長,通體只比普通長劍略長一些。

 除了圖規,書中的文字更令人驚歎,不但說明“不復之刀”的無形刀氣特性,

連鍛鏈時須百年以上的鐵心木等亦有記載,甚至比耿照所知更詳,彷佛琴魔當

夜口述,還是從這本劄記裏看來的。

 “這……這是……”耿照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三十年來,研究妖刀的心得筆記。這本不過是摘要而已,如妖刀所

造成的每樁殺戮,都有詳細的查察卷宗,包括口供、庭證等,洋洋灑灑數百卷,

藏於白城山的書室之中。

 “受害之人的遺體經防腐工序,亦辟有專庫收藏,有不同妖刀造成的殘肢斷

面,也有剔去肌肉臟腑的淨骨,與仵工的勘驗文書相對照,能清楚掌握每柄妖刀

的特性,只怕連魏無音、杜妝憐也未必知曉。”老人淡然道:“三十年前,我奉

太祖武皇帝的命令,前來東海調查妖刀一案,當時正是央土大戰之初,天下的歸

屬還未有定論;我於烽火間往返兩道,遍查每處妖刀肆虐的現場,前後共五年,

直到我朝肇立,太祖武皇帝召我回平望都,才暫時告一段落。

 “太宗孝明帝遣我執掌劍塚,考察東海風土,我將臬台司衙門以及州、郡、

縣衙所藏之調查文書,悉數集中白城山,建立案檔收藏,並寫成《建武威宏東海

道妖金一案始末考》一書呈交先帝。你手中所持,便是初稿。”“建武”、“威

宏”均是太祖武皇帝的年號。

 獨孤弋在位時間雖短,期間卻換過兩次年號,起初定元建武,是年十月才改

稱威宏元年;駕崩那一年元旦,又應宰相陶元崢之請,改元“靖恩”。妖刀案起

於白馬王朝建立之前,蕭諫紙的調查直到威宏二年才結束,故而以此命名。

 (有了這本劄記,再團結東海七大門派菁英,必能消滅妖刀!)一瞬間,耿

照不由萌生此念。便是琴魔複生,除了絕世武功,所知亦難脫這《妖金一案始末

考》的範疇。

 “智力合一,必能降服妖刀。”蕭諫紙道:“我畢生研究妖刀,於”知‘

一道可說窮究所有,現下我需要的是“力’。降服妖刀之力,非是一、二人能提

供,昔年東海菁英各自為政,結果被妖刀殺了精光;魏無音等”六合名劍‘的出

現,代表七門七派終於捐棄成見,攜手合作,妖刀之亂才得以平靖。這,便是我

現下最需要的“力’。”

 “所以,你可以回去了。我不需要你。”老人饒富深意地看他一眼,淡淡一

笑。

 “獨孤天威不只是笨蛋,還是個混蛋,唯有橫疏影掌握流影城的大權,才能

提供我所需之‘力’。你能穿越重重險阻至此,足見是人才,莫在江湖風浪中白

白犧牲,須在正確的位置上做正確的事,方為正途。“叮!”一聲脆響,小玉

人一槌落下,一刻轉眼即過,更不稍停。

 “去罷!回到橫疏影身邊,好生保護她。其他之事與你無關。”老人隨手一

指椅邊的小幾,以低頭握筆做為談話的結束。“把書擱在那兒就好,恕我不送。”

 耿照不知該如何反應,彷佛肩上重擔被人一把拿走,輕得有些空虛失措。

 “就……就這樣?”他挪動重如千斤的腳步,將手劄放落幾案,忽覺荒謬:

“如此,琴魔前輩又是為何而死?他傳我的”奪舍大法‘……還有何意義?“

若靈官殿當晚,蕭老台丞親至現場的話,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以他之“知”,再結合琴魔魏無音之力,非唯赤眼不失,連幽凝亦須臣服。

 莫三俠的性命、被屠殺的天門弟子、奮力抵抗的劍塚院生……這一切的犧牲,

是否根本就不會發生?

 毫無來由的挫折與憤怒侵襲了少年,耿照霍然轉身,咬牙道:“台丞若是成

竹在胸,用不著旁人,為何不及早出手,少添冤魂?”“因為我做不到。”蕭諫

紙乾癟的嘴角一動,整張臉突然皺起來。“年老”這個字眼初次在忙碌不堪的老

人身上顯現威力,彷佛一瞬間抽走了旺盛的生命之力,只留下風乾滄桑的衰老皮

囊。

 他雙手平平推送,緩緩自案後“滑”了出來——蕭老台丞坐的不是尋常的紗

帽椅,木椅下方並非挑空的四支椅腳,而是四面封板,宛若木箱,其中設有機括

軸轤,兩側分別支起牛車似的兩隻覆革木輪。蕭諫紙下身蓋著薄毯,灰舊的絨毯

下露出乾癟的黑布鞋尖,擱在椅底的踏板之上,死板板的不帶半點生氣。

 老人淡淡一笑,笑容既無奈又痛苦,更多的卻是無力回天的麻木。

 “怪只怪妖刀現世太晚,一旦現世,偏又來得太快——對一名殘廢來說,著

實應變不易。“蕭諫紙撣了撣腿,手勁不弱,薄氈下的乾癟大腿卻一點反應也無,

恍若泥塑木雕:”如你所見。現在的我,只是個又老又病的癱子。”

◇◇◇

蕭諫紙中風已逾一年。在老台丞授意下,劍塚刻意封鎖消息,蕭諫紙平日深居簡出,

除了少數親信,即使在劍塚之內也罕見台丞露臉,大部分的政令都由台丞書齋所

出,或交由談劍笏辦理。

 赤眼大鬧白城山時,談劍笏正往勝州辦事,台內已無高手,被妖刀附身的院

生沿途砍死了幾人,誰也攔阻不下,一路闖進了蕭老台丞的書齋裏。

 蕭諫紙無法行動,眼睜睜看赤眼殺死四名貼身護衛,風風火火地欺進五尺方

圓之內,狀如風中之燭的半癱老人突然一拍書案,橫桌躍出,將刀屍轟得飛過大

半個書齋,背脊撞上粉壁;接著抽劍一擲,連人帶刀將之釘在牆上。事後叫人鑿

下整片壁牆,連著地磚澆銅鑄鐵,這才困住了赤眼。

 經此一戰,蕭老台丞元氣大傷,臥病月餘,終於沒能趕上靈官殿之戰。

 否則有他親臨指揮,加上琴魔魏無音的超卓武功,只怕幽凝也非對手。

 他見耿照錯愕之餘,露出懊悔內疚的神情,嘖的一聲,淡然揮手。“我雖老

病,還輪不到你來同情,真要動起手來,三招內便能教你趴下。你信不信?”耿

照被他鋒銳的眼神逼視得難以喘息,暗忖道:“目為神光,他能一掌打死刀屍,

這份造詣放眼東海,只怕沒有幾人能夠。”更生出幾分敬畏,垂首道:“是在下

唐突了,請老台丞恕罪。”蕭諫紙坐在輪椅上,打量了他幾眼,正要開口,忽聽

“叩叩”幾聲,門外老舵工道:“台丞,大人到啦。”蕭諫紙揚聲應道:“帶進

來罷。”咿呀一聲門扉推開,進來的卻不是生人。耿照濃眉一軒,來人雖微露詫

異,卻仍搶先開口:“原來是流影城的耿典衛!獨孤城主已經到了??”耿照搖

了搖頭,拱手道:“敝上還未抵達,是在下先來了一步。遲大人好。”油紫章服、

佩掛金紫魚袋,頭戴烏紗撲頭,足蹬粉底官靴,五綹長須飄飄,容色雖疲憊憔悴,

卻難掩風采,依舊予人清瞿拔群之感,正是本道的父母官、官拜一品東海經略使

的遲鳳鈞大人。

 他雙手食中二指貼額,小心取下頭頂的烏紗直腳樸頭,沖蕭諫紙深深一揖,

恭敬道:“學生參見恩師。公務纏身,叩見來遲,望恩師恕罪。”蕭諫紙似不在

意,揮手道:“你也辛苦啦,別說這些官樣文章,坐。”回望耿照一眼,眸中精

光粲然,頷首道:“你也坐。”輪椅緩緩滑向書案之後,又回到原處。

 他中風的消息被嚴密封鎖,連朝廷都不知道,遲鳳鈞卻是一派理所當然的模

樣,加上“恩師”、“學生”的稱呼,兩人關係非同一般。遲鳳鈞笑著解釋:

“我是太宗朝進士,順慶四年的二甲第一名,當年主考官便是蕭老台丞,故以學

生禮事之。”“原來如此。”蕭諫紙又拈筆翻書,勾點起來,隨口問:三乘論

法在即,各路人馬都到了罷?難為你啦,現羽。”

遲鳳鈞搖頭苦笑:”恩師有所不知,該來的都不見來,

學生這幾日正頭疼。這會兒不忙,是沒得忙、沒處忙,糟糕至極。“蕭諫紙停筆

抬頭。

 “喔?”“皇后娘娘的鳳駕剛到勝州,雖然緩慢,總算還在掌握之內,學生

後天準備西行迎接,這倒不難辦。琉璃佛子明明先行離京,一路郵驛卻無消息,

萬一出了什?事,都不知該找誰去;南陵諸封國的使節團亦遲來,行蹤難以掌握。

 “鎮東將軍移駐穀城大營,本應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學生在城外等到太陽下

山,連個影子也沒看到;負責將軍安全的岳宸風也不見蹤影,我尋了他一天,到

處都沒見人。朝廷諭令,本次升壇論法須請三乘代表與會,但蓮宗八葉隱世既久,

學生費盡心思,始終一無所獲。”歎了口氣,伸手揉著眉心糾結。總算他八面玲

瓏,旋又恢復笑容,目視耿照:“貴城獨孤城主離開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

都該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駕,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見耿老弟,

我差點笑出來,心中歡騰,不下久旱甘霖哪。”耿照心虛不已,總不好說“我也

是剛知道敝上要來”,正自尷尬,卻聽蕭諫紙介面:“獨孤天威今晚宿於臨江鎮,

至多三日之內必至,現羽毋須憂心。”遲鳳鈞連連稱是。

 蕭諫紙道:“你方才提到嶽宸風,你對那人知道多少?”隨口將赤眼一事說

了。

 遲鳳鈞沉吟道:“恩師所言極是。那嶽宸風雖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

當獻與慕容將軍,此事須由將軍處著手。”見書案邊擱著一隻摩挲光滑的舊木盤,

盤中一盅姜絲魚湯、一碟鹹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飯,飯菜看似不曾用

過;興許是擱涼了,飧食上並無熱氣,蹙眉勸道:“恩師,市俚有雲:”人是鐵,

飯是鋼。‘時問也不早了,學生不打擾恩師用晚膳,明兒再來請安。“蕭諫紙點

頭:”你去罷。“遲鳳鈞起身行禮,抱著烏紗撲頭退出艙房。興許是被得意門生

所感動,老人本欲提筆,猶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飯碗吃了幾口,魚湯卻只嘗一小

匙便即擱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慣了,察言觀色,上前端起魚湯。“台丞,魚湯涼了

難免腥,我讓人再熱一熱罷。”蕭諫紙夾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飯,一邊搖頭:“中

午擱到現在,魚都餿啦,倒掉罷。”耿照這才會過意來:“這不是他的晚膳,而

是午膳!”心中五味雜陳,點了點頭道:“是。”將變味的魚湯端出艙去。守

在艙外的老舵工一言不發接過,彷佛習以為常。

 回到艙裏,蕭諫紙已將小半碗冷飯吃完,鹹豆是下飯菜,鹽下得很重,只吃

了幾顆,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乾乾淨淨。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

頭瞥他一眼:“你還沒走?”也順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緣,又轉頭繼續工作。

 “茶也是冷的,將就點。喝完就走罷。”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

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葉粗澀不說,都快泡出茶鹼來了。艙板上那大得驚人

的瓦制茶壺只怕是前一晚便已沖滿了的,讓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燒水

加添,以免擾了工作。

 如這般名滿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譽的人物,為何甘於如此清苦的生

活?

 是因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誅滅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無所

用心??

 原本滿腔的躁動不平忽然寂落,少年沖著書案後的老人抱拳一揖,沈默轉身,

低著頭推門而出。

 甲板之上,許緇衣正倚舷斜坐,夜風吹得她衣袂飄飄,一頭如瀑濃發披在腰

後,宛若天上謫仙。她一見耿照出來便即起身,帶著淡淡笑意,耿照低聲道:

“有勞代掌門久候。”“不礙事。”許緇衣笑道:“适才與遲大人聊了一陣,故

舊相逢,也是巧極。”見他神色陰沈,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髮鬢,低聲問道:

“怎?啦?出了什?事?”耿照搖頭,沈默片刻,忽然開口。

 “代掌門,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會亂跑的。”許緇衣微聳了聳

肩,彷佛被風拂動似的,頷首嫻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罷,晚一點再來接你。”“多謝代掌門。”兩人又登上小筏,

許緇衣撐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遠的一處砌石岸,那裏遊人寡少,夾岸遍植柳樹,

往前約莫十數丈有間簡陋的小酒肆,草棚簷下懸著陳舊的紅燈酒招,店裏卻沒什

?人。

 “典衛大人應該不想請我吃酒罷?”許緇衣淡淡一笑,從懷中取出一隻沉甸

甸的小布囊扔給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內袋取出,觸手猶溫,散發著一股幽幽乳甜,

中人欲醉。

 她讓耿照上了石岸,長篙一點,小舟又劃水倒退,宛若漣漪上的一葉浮柳。

 “典衛大人莫吃醉啦。”動聽的磁性嗓音自水風裏悠悠傳來:“少時再見。”

 耿照打開布囊,裏頭盛滿碎銀,才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不由感激起許緇衣的

細心體貼。其實他一點也不想飲酒,甚至不想跟人說話,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間,

索性在岸邊坐了下來,頂著濕涼微颼怔怔發呆。

 蕭諫紙的一席話,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輕而易舉便解除了他肩頭的重擔。

 那部《東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記載之物,遠比琴魔當夜的口述更加詳盡,

連萬劫刀屍不往低處的細節都有!書中說:“低於三尺之處,屍不敢下,恐入窠

巢陷構矣。”不但記述詳實,更溯本探源,已超過琴魔之言。

 (或許……老台丞是對的。)“這裏用不上我。”他雙手撐著寒涼的鋪石,

對星空喃喃自語。

 若不是施展“奪舍大法”後只能二者存一,只消把琴魔前輩對他做的、再對

奇宮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沒什?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衛,

職責就是保護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寵姬。

 一切就像日九說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們去管。”而他,只須在越城浦與

城主一行會合,待此間事了,返回流影城,繼續待在二總管身邊,與親愛的姊姊

和霽兒朝夕相伴。以二總管的精細手腕,說不定安排他迎娶霽兒,把老家的父親

及正牌姊姊耿縈接上朱城山,一家和樂融融,共用天倫。

 這樣的美景,耿照曾夢過無數次,最後總在妖刀或嶽宸風的逼殺中驚醒,披

著一身冷汗怔怔發呆,現在卻幾已成真。耿照看著自己的雙手,偶爾撫摩神術刀,

腦海中交閃著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沈積更深的記憶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橫疏影。

 想念她的聰明狡黠、想念她的溫柔眷愛,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樣子,想念她趴

在公文堆裏振筆疾書、火氣一來便尋人晦氣的小脾性,想念她溫暖的嬌軀,想念

歡好時她那火辣辣的需索與嬌啼……

 當然他也想念霽兒,想念小丫頭的貼心嬌順。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

膳房的管事鄭師傅,想念辰字號房裏的一夥舊日同袍;連一貫瞧他不順眼的狗叔,

如今也都懷念得緊。

 耿照拍拍雙頰,發現臉繃得死緊,連摑幾下才發熱發脹,活像揉面時使勁往

桌上拍甩,“噗哧”一聲笑出來。

 “終於……要回家了啊!”他喃喃道,歎了口氣,愁容慢慢轉成笑容。

 當然,還有些事情必須收尾。五帝窟那廂,得想辦法把阿傻換回來,必要時

他不惜以碧火功訣當作交換;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把寶寶錦兒帶回朱城山,嶽

宸風那筆帳將來找機會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蹤不明,或許可以說服橫疏影,動用

白日流影城的情報網絡放出消息找尋。一旦放鬆情緒,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似

箭歸心。!琴魔前輩,我……就走到這兒了。接下來之事非是我所能為,有比我

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蕭老台丞及許代掌門這樣的人來承擔。像我這等小人物,

只要盡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躍起身,活動活動筋骨,彷佛連吸進胸中的濕潤涼息都變得清爽起來,

正要邁步,忽聽一聲長音:典衛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請在下一杯?“遠處的柳樹

上躍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見白衣如雪、身形頎長,手裏抱了個小酒壇似的瓷甕,

容貌卻看不真切。

 若非心煩意亂,以兩人相距,那人的聲息決計逃不過碧火功的感應。耿照不

敢大意,暗自提防,揚聲道:“我不吃酒。閣下備了酒壇,自飲便是,何必打秋

風?”那人將瓷壇放在樹下,拍了拍手,雙掌一攤,笑道:“現下我兩手空空啦,

與典衛大人討杯酒吃。”戴月襟風瀟灑前行,修長的身軀邁出樹影,露出一張英

挺面龐,兩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滿唇上頷下;明明不修邊幅,滄桑中

卻更顯俊秀,令人難以移目。

 耿照不識此人,然而見其形貌、聽其言語,胸中陡地湧起一陣熟悉親近之感,

痛如懷傷,撫住心口,直覺反握神術刀,顫聲道:“你……你莫過來!再來,我

便要拔刀啦。”這異樣的反應是他前所未見,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傷,卻十

分難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聲,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飛步上前,伸

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亂如麻,身體自生反應,左臂一勾一轉,頓將青年震退兩步,

所使正是“不退金輪手”的招數。

 “來得好!”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併,“呼!”逕刺他右肩,指勁宛

若實劍,方位更是古怪!

 耿照雙臂一圈,渾厚的碧火真氣轟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劍指登時潰散。卻見

他左腳跟踉蹌似的一點,仰天一翻,腦袋竟從衣底鑽出,雪白衣影“唰!”倒旋

如風車,劍指已貼地削來!

 此一變招之刁,實是他平生僅見。

 耿照既有真氣護體,又複有先天胎息感應,指勁難傷,身外物卻非如此。嚓

的一聲劍氣攔腰,系帶應聲而斷,神術刀鏗然墜地,被青年一腳踢開。

 “你!”

 耿照一個箭步踏前,正要抄起愛刀,青年袍下飛起足影,“啪、啪、啪!”

 紛至遝來,竟無一記是虛招!

 他以“不退金輪手”悉數擋下,心中駭然:“他踢刀是一腳,站立亦須一腳,

踢在我肘間共一十五腳;‧…便是兩隻蜘蛛齊至,也還比他少了一隻!”兩人飛

快換招,青年內力不如碧火神功,進招又難越鬼手一步,勝在出手方位難防,耿

照一時失察,空有號稱天下繁複第一的招式,連一招也難遞還。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對手,兩人便在臂影呼嘯間僵持,與當日對

戰瓊飛的情況相類。但青年本領高過瓊飛太多,劍指的邪異也非“蠍尾蛇鞭腿”

 可比,難以照辦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宮”。

 稍有閃神,耿照被踢中兩腳,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湧上心頭,

他以為是碧火功所致,橫肘封住腰側,心有所感,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蹌,耿照這一下方位雖對了,拳頭卻沒起什?作用,就是蠻

力一擊,打得他面色蒼白而已,旋又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詭的指劍招數。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只消順著那股熟悉的感應,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數,一一

拆解來招。他換過手刀、掌扶配合,作用和拳頭差不多,腕下始終用得不對,每

次對招都差了一點。

 白衣青年久戰無功,驀地淩空躍起,劍指戟出,如烏雲蓋頂般向下疾刺。耿

照全身籠罩在指勁之下,除了硬拚此招之外,已別無選擇!

 惡招臨門,耿照福至心靈,一個空心筋斗向後倒翻,頭下腳上,胸口貼地昂

起,右手順勢並指,鋒銳的劍氣“嗤!”沖天刺出!兩人劍指一觸,陰陽兩股

勁力相抵,頓如泥牛入海,化消得無影無蹤。

 青年易指為掌,二人“碰”的一聲雙掌相擊,分躍了開來。耿照怔怔望著自

己的雙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這一式從未見過的妙著,白衣青年一撣衣擺、雙手

負後,朗笑道:“果然是你!”耿照端詳片刻,喃喃道:“你是……沐雲色?”

 這姓字一出口,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青年點了點頭,正色道:“我是沐雲色。你雖未見過我,卻能叫出我的姓名,

還能使出我指劍奇宮的嫡傳絕學《通天劍指》,全是因為”奪舍大法‘的緣故。

 “說著踏前一步,精亮的雙眸直勾勾盯著他,一字、一字地說:”我的猜想

果然沒錯!先師臨終之前,將他畢生所知灌入你體內。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識、

所見所聞、俱都是我奇宮所有,本應物歸原主?“這點耿照自己也想過無數次。

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邊作歸鄉夢時,還曾思及此節,不覺心虛,嚅囁道:”

這…當時情非得已,琴魔前輩自知難以倖免,唯恐妖刀一事世無所知,只得傳

與在下……“沐雲色冷笑。”誰與你說這個!你可知道,“奪舍大法‘的用意是

什??”

 耿照想起“真龍絕傳”之事,點頭道:“是貴宮數百年來造就真龍宮主的秘

法。

 歷代宮主將自身的武功智識,以奪舍大法傳予繼任之人,四百年未曾斷絕,

是以奇宮之主武功超卓,嘯傲東海……“突然一怔,再也說不下去。

 沐雲色肅然道:“本宮先代應宮主失蹤後,四百年真龍之傳已絕,我風雲峽

支持韓宮主繼位,佩掛紫鱗綬的長老們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將畢生智識以奪

舍大法傳予宮主,集十數人之力,為奇宮重塑真龍!先師乃”無‘字輩諸長老之

首,武功識見

 超人一等。真龍若要回歸,先師之奪舍至為關鍵。“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

 “現在你知道,自己侵佔的是何等重寶了?”耿照搖頭道:“沐四俠,非是

我覬覦寶物,又或是心生貪念不願歸還,而是奪舍大法一經施展,施受雙方只能

留存一位,是無論如何都要死一個人的法子。”沐雲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

的命很寶貴??有什?死不得的理由?”耿照本想說“我身負琴魔前輩所托”,

突然想到:“蕭老台丞說了,消滅妖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與

姊姊、霽兒長相廝守,還有什?資格說這樣的話?”不覺氣餒,片刻才道:“有

件事我一直認為非我不可,縱使屢經危難,依舊抱持此念,不敢看輕自己的性命,

唯恐辜負琴魔前輩的託付。如今想來,是我一廂情願了。世間原無什?事,是非

我不可的。”少年抬起頭來,咬牙道:“沐四俠,我不是貪生怕死之人。可否請

你給我十天的時間,將未了之事一一交辦,再隨你返回龍庭山,面見韓宮主?”

 沐雲色劍眉一軒,異道:“你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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