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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300章
第二九三折

有心若是

如衣九曜

來人正是雲都赤侯府拓跋十翼座下,人稱“病刀”的李蔓狂。

風篁藉碧鯪綃之助,使天佛血回歸鎮東將軍府,原本攜佛血遠避人煙的李蔓狂也消失無踪。殷橫野一直以為他默默死在人不知處,畢竟佛血邪能專害有生,草木鳥獸皆不能抵擋,李蔓狂以血肉之軀,帶著這枚邪門至極的妖物走這麼遠,實已大出殷橫野之意料。

凝視著眼前逆光而立、身形微拘的枯藁青年,一個他曾動過疑心、終是未予深究的問題浮上心頭:為何李蔓狂到現在還能活著?

佛血所經處生機滅絕,這是他親眼所見。那個姓桂的山下樵子,不過是隔幾日上山給李蔓狂送食物飲水,這都能活活給佛血耗死……貼身收藏著天佛血、形影不離長達數月之久的李蔓狂,何以此時此刻,還能站在這裡同自己說話?

李蔓狂雙手舉起長桿,橫裡刺入磚牆,挪柄於肩,緩緩前行,如挑扁擔一般,自桿裡擎出一泓澄亮秋水,被日頭映出寒光。殷橫野這才認出是李字世家的斬馬劍“上方”,名字裡雖有個“劍”字,卻是長逾九尺、無半分彎弧的罕見直刀。

青年渾身上下,只有眼神不見衰老,無嗔無怒,透亮清澈,一如古老厚重的霜刃。鋒銳不是他的追求,剛直無曲才是,他所做的一切不為恩仇喜怒,而是理當如此“我不問你為何要奪天佛血……”他的聲音瘖啞如磨砂,可想見天佛血所造成的傷害。過去李蔓狂以儀表堂堂、溫文儒雅著稱,不似武夫而更像讀書種子,乃四郡世族無數閨秀淑女的夢中佳婿,因其醉心武道,無意成家,不知勾留了多少痴心欲絕的紅顏淚,不想被邪能摧殘若此,形如活屍,已看不出過往的英俊相貌。

“也不想知道你為何對嘯揚堡、對何堡主下此毒手。行惡如斯,毋須再問,唯有一字。”

殷橫野幾乎是世上數一數二的聰明人,能言善道,策反崔灩月不過就是三兩句間,憑藉著這張巧舌如簧的嘴皮,連同列三才榜內的刀皇都沒逃過他的陰謀算計。

然而在李蔓狂之前,他連“哪個字”之類的快利搭腔都沒用上,因為這個人渾身氣勢所凝、意之所向,明白告訴你他不想听。你的答案無足輕重,無論是懺悔、辯駁,抑或巧言推諉,都沒有絲毫意義;剛直之前,只能與刀問對。

在李蔓狂帶著天佛血逃入荒山以前,殷橫野幾乎試過了能想到的一切說帖:威逼、利誘、攻心、激將……李蔓狂卻不為所動。身為刀侯首徒、慕容柔倚重的布衣武僚,李蔓狂絕不愚笨。然而,理應能打動聰明人的那些物事,他毫無興趣,目光彷彿超越了利害得失機巧算計,出乎意料地指向極其單純之處,於武學上或許是刀法,於佛血的去留則更為簡單。

故殷橫野的話他充耳不聞,無有迷惑。對李蔓狂來說,殷橫野的存在,自身就是佛血之敵,他將不惜一切代價,避免它落入殷橫野之手。

這使得殷橫野突然失去言語的興致,面帶冷笑,閉口乜斜。

伴隨激越龍吟,李蔓狂走到陽光下,“上方”終於離鞘,單手掖於臂後,刃尖指地,持刀如執槍,刀環所繫的兩條素白長絛迎風飄揚,大有將軍策馬吹角聲動、沙場血戰即將展開的蒼涼。《薔薇刀韻》一十八式無疑是大開大闔的戰陣刀法,然而在三才五峰的異能之前,同樣沒有勝算。

像李蔓狂這種死腦筋,總以為“有理走遍天下”,要到被力量徹底摧折,可憐的尊嚴所剩無幾,才知自己什麼也不是。

(你的道理,能讓你撐到第幾招呢?)

殷橫野嘴角微揚,不無惡意地揣想。

李蔓狂拉開兜帽的結子,解開襟扣。

他的連帽大氅形制怪異,幾乎罩住全身,行走之際不露靴尖,卻非長長曳地,在身後拖著一束葬污泥濘的那種。兜帽以下有幾層雲肩似的褶子,看來挺威風的,只是色澤青灰相間,風塵僕僕,沒比叫花幫的百結衣好到哪兒去。

襟扣全解,青氅應勢兩分,露出嶙峋單薄的蒼白胸膛,氅內李蔓狂竟是赤裸上身,褲靴的材質似與外氅相類,褲是武褲、靴是快靴,襯與結實清瘦的身板,敞向兩邊的數疊雲肩宛若鷹羽鵬翼,掀於腦後的兜帽既似冑甲護頸,又像是旗靠,生出一股凜然驕氣,直如統軍大將,頓時豪邁英武了起來。

李蔓狂長刀一摜,“上方”斜入青磚,刀映日光,青氅浮現出七彩虹暈,隱見鱗紋。殷橫野想起曾在何處遇過這種布料,只是當時所見乃是一條帶子,散發淡淡銀光,料不到舉世聞名的碧鱗綃織成一領連帽斗蓬時,竟會是這般模樣。

(這是……九曜皇衣!)

指劍奇宮的鎮宮至寶,龍庭山之主的爵位象徵,鱗族的榮光之證。

為何韓雪色手裡的九曜皇衣,會在李蔓狂身上?

猝不及防,殷橫野思緒一片混亂,李蔓狂沉靜如恆,一金一銀的淺淡眸子微蘊光華,提氣吟道:“歲去年來劍似花,常生刺蔓倚孤牆,香幽不向攀枝客,蘊藉凋殘亦鳳章!”聲雖瘖啞,卻隨功力遠送,一振臂,皇衣如蝠展翼,飛掛枝椏。剎那間,一股難以形容的詭波震盪以半身赤裸的枯發青年為中心,四向迸溢開來。

殷橫野頓覺精力迅速流失,百骸生疼,又像身中劇毒,性命凋萎,連聖源之力都無法抵擋,須臾間暈眩難當,五內翻湧,胸悶欲嘔,幾乎立身不住。這感覺他非常熟悉,只消經歷過一次,終身絕難忘懷。

——天佛血!

半身精赤的李蔓狂重新執刀,擺開架勢,褲靴之間,並沒有能藏著這麼一枚石頭的地方,幾可確定天佛血不在他身上。

況且,慕容柔不會甘冒奇險,讓耿照和李蔓狂帶著邪物,離開他層層保護的眼皮子底下。以鎮東將軍控製成狂的脾性,此事絕無可能。

邪能侵襲的痛楚如此真實,殷橫野甚能感覺聖源之力逐漸崩逝,比起珂雪的抑制之能,佛血對黑霧而言簡直是毀滅性的存在。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佛血的威力,我們倆是親身經歷過的。縱有此物——”耿照以指尖輕敲腹間,示意臍內的驪珠。風篁點了點頭。“也無法抵擋太久,遑論接近。風兄可有想過,何以令師兄李大俠能攜此物,不為所害?”

早在三乘論法之前,耿照即計畫以碧綾綃帶回佛血,曾於密議時問風篁。豪邁不羈的落拓漢子抓了抓落腮鬍,這個問題他起碼想過八百遍,要能想通的話,還用得著蹲在這兒發愁麼?靈光一閃,眉結頓開,屈指連叩桌面,笑道:“耿兄弟如此問我,想來定是有答案了,快說快說。”

“我在想,有沒有可能佛血對李兄造成了什麼影響,使他體內,也產生了一樣的邪能?”耿照字斟句酌,抱臂沉吟。“這麼一來,就能說得通了。佛血能消滅一切生機,獨獨不能消滅自己——“要說天佛血是殺不了李兄的。他就是另一枚活生生的天佛血。”

三進院裡,胤野聽見一把喉音嘶啞斷續,直如索命催魂,自風裡幽幽盪至,不由微怔,歪著螓首細細辨別:“他是在……吟詩麼?”

胡彥之正把聶雨色拖至牆下,蕭諫紙埋身墟礫,雪艷青昏迷不醒,都得費一番工夫,只能優先辦了,才剛輪到聶二;聞聲色變,提聲大喊:“小耿!”

以珂雪按住腹間、盤膝調复的耿照一躍而起,攫住柔荑,將側耳傾聽的絕色麗人扯至身後,回頭叫道:“還能運功的話,運功能多撐一陣!”雙手虛抱,擋在眾人身前,運起十成功力刺激驪珠。

剎那間,少年臍內白光大作,熾如正午烈陽,沛然噴出的驪珠奇力以他雙臂所圍為基,恃著碧火功勁具化現形,凝成一隻若有似無、虛實相參的白色光球,其間真氣竄閃,宛若蛇攀,激得周圍沙飛塵走,十分烜赫。

當耿照向自己請益帝心化形的訣竅時,武登庸並不以為他能在忒短的時間裡練成。

但耿照要的非是“不敗帝心”,而是具現的法門。凝於臂間的熾亮光球既沒有比在經脈丹田裡時更渾厚,也不會增益功力練一抵十,僅僅是以自身真氣為架,於其上撐起由驪珠奇力所構成的“皮”而已;即使如此,少年的表現遠超過武登庸所預期。除了天賦資質,老人想像他要做到這樣的地步,定下了常人承受不了的心血苦功。

耿照雙臂緩緩打開,光球卻未消散,​​而是慢慢張成了一片刺亮光膜,形體吞吐不定,若現若隱,以掌心和丹田三點連成一線,做為橫軸,由頭頂百會到胯下會陰的一直線為縱軸,如風箏般撐起一面驪珠氣盾。

而佛血邪能,便在盾成的一瞬間橫掃而來。

觸目所及,每一點殘綠無不迅速凋萎,枯黃之物更是逐漸萎縮脆裂,空中不住墜下雀鳥飛蟲,原本的蟲鳴鳥叫寂靜下來,風裡的沙沙葉搖只持續片刻,不多時便剩下滿山空枝,無物相應。

胡彥之幾能聽見四肢肌肉急遽縮緊的響聲,彷彿被架在火上烘烤,渾身水氣轉眼逸去,已無法以“痛苦”來形容,恨不能立時死去,嘶聲叫道:“小……小耿!你……你有擋住麼?怎麼……怎能如此難受?”一旁見三秋反复低吟:“我招了,我招了……人是我殺的,都是我幹的……哎育,歇會吧,不都認了麼……想死呢,誰來給我一刀?哎育……哎育……”重傷的蕭、雪更是痛醒過來,連昏厥亦不可得。

耿照竭盡所能輸出奇力,苦苦撐住“氣盾”。在蛁元與珂雪雙雙加持下、好不容易才收口的腹創再度迸裂,血蛁精元尚且抵擋不住邪能,豈能有癒合之力?鮮血浸透衫褲,蜿蜒直下,在立足處積成了淺淺一窪。

“開……開始……”聶雨色的俊臉發青,扭曲到駭人的地步,吐出這莫名其妙的兩字似乎耗盡了僅存的氣力,其實並沒有。他把絕大部分的力氣用於兩處:保持清醒,還有在心中默默數數兒,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不停頓。這個活兒,只有擅長一心多用的聶二公子能夠勝任。

從一數到一百。

不快不慢,不拖不減,精準地從一,數到一百。

超過此數,所有人都會死;若耿照先撐不住了,所有人也會死;受傷太重而熬不足數的,只能看著死。在李蔓狂重新披上寶衣前,在場無分敵我,全都在失速奔向死亡,一百是經他推算後,人體所能承受的極限。

同時也是李蔓狂拿下對子狗的時限。

◇ ◇ ◇精赤上身的白髮青年倒拖長刀,俯身急掠,直刀連同瘦削的手臂盪開巨大的半弧,幾乎是在他一動的瞬間,刀尖已至殷橫野額前,然後才爆出可怕的風壓;刀刃之所至,連空氣都一分而二。

殷橫野以“分光化影”避開,直接現身於斬馬劍內側,在它的長度和重量均難轉圈處。這是所有長兵器的夢魘,但現在也是殷橫野的——更劇烈的邪浪迎面而來,差點要了他的命。殷橫野在施展“分光化影”遁走的瞬間意識到,李蔓狂的身體正是邪能的發生源,越靠近源頭,這見鬼的侵蝕力量就越強大,這使得欺入長刀內圍的戰術形同自殺。

而李蔓狂並不是初次對上殷橫野。

“上方”揮動,刀臂總成的攻擊半徑,幾乎涵蓋了“分光化影”的移動範圍,除非殷橫野全力逃逸,否則李蔓狂至少有一半的機會能夠擊中。

鏗然一響,殷橫野現身於刀刃之前,及時以手中長劍格擋,連人帶劍被掄飛出去。李蔓狂刀勢將老,卻順勢轉了個圈,足尖一點,和身撲至,當中竟沒有半分遲滯;殷橫野尚未墜地,斬馬劍再度斬落!

自嘯揚堡一戰後,身負三五異能的殷橫野,幾乎忘了李蔓狂是如此嫻熟的長兵器高手,無關乎武儒宗脈李字世家的《薔薇刀韻》十八式——李蔓狂的父親李霿淞曾與殷橫野印證刀劍,殷橫野對這路刀法甚是相熟——而是比之於他故步自封的父親,李蔓狂的刀如脫韁野馬,不是狂無所止,而是奔放自由。

刀、劍、槍、戟……等運使長兵的技巧,在李蔓狂身上打破門戶框架的限制,超越份量長度等器物所限,以務實簡鍊之姿,重新定義了“人刀合一”。這部分的變化極可能是來自赤目刀侯的影響。

殷橫野在徹底掌握聖源之力前,極小心地使用三五異能。若連最簡單的分光化影都無法隨心所欲,凝功鎖脈、陰谷含神等也就更不消說了。

李蔓狂的武技,加上佛血邪能的持續侵蝕,讓眼前的情勢變得極其嚴苛。老人不確定自己還能支撐多久,在邪力徹底摧毀聖源之力前,必須讓李蔓狂重新回到那件衣服裡,無論是死是活。

身在半空而刀尖已至,殷橫野起心動念間,“陰谷含神”易改內外五行,化飛墜之勢為橫移,只被斬馬劍黏飛幾綹灰白鬢絲;“凝功鎖脈”一出,揮刀斬落的李蔓狂於焉頓住,從半空中躍下的速度變得極慢,塵沙、枯葉、一分為二的空氣……俱都凝結不動,看起來既滑稽又詭異。

比起李蔓狂,掛在樹梢的九曜皇衣更遠,殷橫野決定冒著邪力遽增的危險,先解決這枚行走的人型天佛血,誰知動念之際,非但“分光化影”使之不出,困住李蔓狂的鎖限亦突然消解,李蔓狂落地一踉蹌,身子未穩,斬馬劍已旋掃而至,藉此一擰之力恢復平衡— —長兵極重的致命缺點,反被他利用成為殺著。

殷橫野應變快絕,迳以長劍接下斬馬刀,儒門《御風凌劍》連綿而出,以快打慢、以繁制簡,如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令令然乎若風兮,邊打邊退,頃刻換過十餘招,鬥得勢均力敵,彷彿重現當年與“嘯開巖壑”李霿淞之戰。

三五異能失效的瞬間,殷橫野彷彿感覺有什麼被打開了似的,那是直接侵入腦海的奇異波動,卻聽不見聲響。他只在當日沈沙谷外的追擊戰裡,從秋霜色的“破野之弦”上感受過。

肉體所承受的痛苦使他越來越難思考。但無疑是有人開啟了陣法,應是咫尺千里、縮地成寸一類,送來秋霜色的弦外玄震——不說聶雨色親鎮幽邸,連九曜皇衣都出現在此,風雲峽是鐵了心與耿小子同進退了,秋霜色躲在什麼地方使小手段也是理所當然。

危機驟臨,又將這場比鬥推回純粹的刀劍對決。

殷橫野身處劣勢,只能一味搶快,連換《天行四式》、《知止劍法》等上乘儒劍,繞著斬馬劍游斗;李蔓狂並未死守大門,以上方斬馬劍的驚人身量,竟也被拿來搶攻,顯然他清楚邪能的威力,吃定殷橫野縱使搶了出去,一時半刻也脫不出影響範圍,但背向斬馬劍的代價他卻承受不起。

打破既有成法框架,務實利用每分優勢,此即為李蔓狂之所以難敵處。

但,他到底在急什麼?若換了是殷橫野身負邪能,怕是連打都不用打,只消堵死大門,用上最最賴皮的防守之勢,拖也能拖死對手,毋須冒險流血。

除非,李蔓狂等不起。

“……小耿!”胡彥之整個人蜷成了一團,無法區分疼痛是來自幻想,抑或渾身肌肉真的萎縮至此,從齒縫裡拼命擠出嘶嚎:“不……不能了……傷……”便緊閉唇齒,若非如此,只怕要失控慘叫起來。

痛醒的雪艷青和蕭諫紙再度昏迷過去,已數不清是第幾輪,沒有人有餘裕能察看,連見三秋都不再發出聲響。

再這樣下去,傷者必死無疑。沒有人能挺過這樣的折騰。

“多……多少……”耿照苦苦支撐著,勉力吐出兩個字。

“六……十二……”聶雨色啞聲回應。“暫……暫停……繼……續……”意思是暫停一會兒,說不定能再繼續。對子狗也是人,被這種鬼玩意照下去,便是三才五峰絕頂高人,一樣是死路一條。

一百本就是推算裡的極限值,是假設在內外完好、兼由驪珠盾擋去小部分邪力的情況下,普通人能承受的程度。這會兒連耿照自己都說不上“內外完好”,殷橫野也一樣。

年輕的盟主忍受著超越己方所有人的痛苦,做出了決斷。

“撤……!”他運起元功叫喊,獸咆般的吼聲震地而出:“撤————!”

李蔓狂和殷橫野幾乎是同時聽見,殷橫野一怔,忽明白李蔓狂搶的是什麼;精赤上身的白髮刀者卻連一瞬也沒放過,彷彿盟友喊的不是自己,捕捉殷橫野出神的剎那間,一把磕飛長劍,四刀翩聯,於他兩側腰腿各抹一記,第五刀更筆直地刺進了胸膛!

殷橫野握住刀尖,身蜷如蝦,幾被斬馬劍挑飛。李蔓狂順勢一送,人刀倏分,斬馬劍帶著殷橫野射向院牆,他則藉反彈之力撲向樹梢,潑喇喇迴風一扯,重新穿上皇衣。

九曜皇衣的抵御之能並非取決包覆性。只消披著,哪怕敞開襟扣,周身便彷彿吹起了一個肉眼看不見的隱形泡泡,將內外隔絕開來。

“這玩意以前管叫'水行衣'。”交付皇衣之時,韓雪色向耿照解釋:“九曜皇衣這麼騷氣的名兒是後來才取的。顧名思義,你能穿著這件斗蓬潛入水里,周圍會真有什麼東西把你包起來,只是看不見而已。穿著它,能在水底跳著行走,感覺非常特別。”顯然奇宮之主是親身體驗過。

說話時旁邊聶雨色直翻白眼,嘖嘖有聲,甚是不耐。耿照轉念即悟:奇宮肯定有條“只限宮主能穿”的規定,嚴禁門人踰矩。忒好玩的物事老子沒份,還得聽你說有多好玩,想來也頗難為他。至於外人能穿否,當初制定宮規者沒想過有這種可能性,故無明文禁止。

“皇衣刀槍不入,也是差不多的意思。”

韓雪色無視聶二的消極抗議,怡然道:“那圈看不見的護罩能抵禦金鐵死物,不管穿著、披著,或拎在手裡,都能管用,但不害有生。穿著它你能同別人擊掌歡呼,能摸小貓小狗,騎馬趕路,不用怕他們被遠遠彈開。”耿照忍笑聽完,連同皇衣,敦請風篁如實轉給李蔓狂。

邪力一斷,三進內眾人齊齊癱倒,血汗俱下。耿照感覺血蛁精元立時又恢復了作用,腹背傷口又麻又癢又疼,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自療當中,珂雪亦重現晶芒。血蛁精元並非是一視同仁地療癒全身傷口,耿照腹部的刀傷足堪致命,蛁元便自行集中搶救,恍若有生;而其他在抵禦邪力時重又爆開的大小金創,如心口、腰腿、臂上等處,只有出血略見和緩,並沒有收口癒合的跡象。

世上一切之物皆有其極限,蛁元自不例外,能分輕重緩急已屬難得,亦暗合天地循環、損則有孚的大道。耿照於此無求,將刀輕輕擱在蕭老台丞胸口,潛運碧火功與驪珠奇力,二者同與珂雪產生共鳴,柔煦光華增亮數倍,片刻蕭諫紙竟輕咳兩聲,驟爾甦醒。

胤野對珂雪瞭解至深,從未見過寶刀的神效能被催谷至此,以蕭諫紙的傷勢,便能醒轉也該是迴光返照,卻被硬吊了一縷殘命回來,還能再支撐一陣,不禁對少年臍間的異華留上了心,若有所思。

蕭諫紙神識恢復,只看一眼就明白耿照在幹什麼,一推鋒刃,低道:“別盡幹些沒用的。先恢復你自己,得有個能站能走的人,了結……此事。”皺紙般的枯掌在刃上按出鮮血。耿照知他心硬如鐵,不敢違拗,見刀皇前輩微一頷首,只得將刀板移回腹間。

這一切,該結束了罷?少年心想。

內門院裡,西斜的日影映出一條釘於牆底的身形。

重披皇衣的李蔓狂小心走近,並未魯莽拔出斬馬刀。

他是這次行動的最后防線,是耿照終結此戰的王牌。只有他身上的邪力能壓制三五之境的殷橫野,必須確定此僚已徹底喪失反擊之力,戰鬥才告終了。

牆面流淌著令人憷目驚心的血漬,但血量未達到心臟被刺穿的標準。

白髮青年驟停,攫刀的瞬間,“上方”近乎三尺的長柄突然朝他太陽穴拍至,拿捏之刁鑽巧妙,令他一攫落空,側頭閃避的同時以左掌拍格,爆出“啪!”的骨裂細響,左掌骨輪已遭重創。

而斬馬劍幾乎是必須用上雙手的長兵器。

他身子一歪,余光瞥見長刀是被殷橫野夾在腋間釘上牆的,但李蔓狂確定自己正中心臟,問題肯定出在殷橫野抓住刀尖的雙手——倘若他能親睹幽魔手與黑色霧絲的能為,那致勝的一擊絕不會失手。

可惜實戰中沒有那麼多“倘若”。

殷橫野身形微晃,欺至李蔓狂身前——便無“分光化影”,老人的速度和身法仍是世間武者的頂峰——摔掌、掄臂、衝拳,集中攻擊李蔓狂的左側。李蔓狂藉勢扭轉,開碑掌勁卻使他再度失去重心,迳以右側肩臂硬接臂鞭,被抽得踉蹌歪倒,“帝戰三驅”的最後一拳結結實實正中背心,轟得他口噴鮮血,連翻帶滾撞上石階台,才仆倒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殷橫野幾乎忍不住仰天大笑。

皇衣能擋金鐵,卻不阻有生。內功氣勁等人體所生,仍能穿透這件傳自上古的神異護袍,造成一定程度的損傷。不知風雲峽的小子們,有沒有告訴他這件事,殷橫野心想。可惜李蔓狂沒去過三奇谷,沒能看過古籍上對這件水行衣的描述。

邪能一斷,聖源之力又重新開始活躍。他以幽魔手擋住李蔓狂的穿心一擊,才有其後使計近戰的種種鋪排。

殷橫野走向掙扎難起的李蔓狂,打算取走他身上的九曜皇衣,然後再折斷他的四肢龍骨,留住一口氣就好。

這麼一來,在李蔓狂生生餓死或重傷致死前,由他身上釋放的邪能將會次第殺死方圓數里內的所有生物,包括後進院裡的那些個螻蟻蛆蟲,一網打盡無有遺漏,省了他不少事。

其次,在他養好傷、徹底吸納聖源之力為己用,披上皇衣再次返回以前,沒有任何人能闖過邪能禁制,來到此間,這代表往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驤公幽邸將是他的禁臠,舒夢還若藏有什麼武功秘笈、稀世珍寶,等若是他的囊中物,無人能夠染指。

李蔓狂顯然也想到了一處,咬著滿嘴鮮血,奮力翻轉身子,打算脫下皇衣,無奈經脈受創,真氣、血行雙雙受阻,難以得遂。

殷橫野越想越樂,不由得哈哈大笑,笑聲震動簷瓦,行進間隨意踢飛地上的殘墟斷木,打得屋牆崩塌毀損,宛若礮石,提聲叫道:

“蕭匹夫、耿小子、武登庸!教你們費盡心思,最後還不是我贏!這就叫天收你!卻怨誰來?我這便送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活殭屍上路,取走皇衣,叫你們一個個死葬身之地!”眉目一動,對著幾處不同方位連髮指氣,所向雖空,遠在三進的耿照等卻能感覺地面微晃,像有什麼突然退去一般,聶雨色本已蒼白的面色更無一絲血潤,追地咒罵:“媽的,周流金鼎陣破啦!讓你們多事!”

餘人雖大多不覺,他還是敏銳地察覺以咫尺千里傳遞玄震一事。刀皇能循施術的蛛絲馬跡摸到陣眼,殷橫野的造詣與其無分軒輊,邪能干擾一去,登時開竅,以“道義光明指”摧毀了傳遞玄震的術法通道,這下千瘡百孔的“周流金鼎陣”終於被最後一根稻草壓垮,應勢而開。

聶雨色直想罵娘,卻沒有能責怪的對象。

計畫不能說不縝密,將士用命更不消說,但對子狗是人,還是本領奇高的一個人,戰場變化本難預料,眾人機變盡出之下,才撐到了現在;若因這些不得不然的應變使網罟有漏,難道能說“不變為好”麼?

囂狂釁語隨風送至,眾人面色為之遂變。蕭諫紙之語不幸成畿,原本黯淡衰頹的眸光一沉,反綻出睿芒,身雖不能動,心卻未死,還想著如何收拾。嘩啦啦一陣塵傾灰落,頭一個撐壁起身,居然是“刀皇”武登庸。

見三秋看得兩眼發直,片刻才會過神來,連連搖指:”好嘛駙馬爺,您居然偷偷調复,到能起身的地步啦,小人可不能輸​​。 嘿咻嘿咻* **** 不好意思,屁股卡住了,再一會兒***** 嘿咻,嘿咻***泥馬怎麼吐血了這是。“才知傷重如斯,根本不可能站起身來,沒給直接太出去就算不錯了。

武登庸略搖了搖頭,沒敢開口,半身倚牆,希望殷橫野若反悔回頭,能叫他心生顧忌,不致立下殺手。

耿照見二老的模樣,明白已沒時間慚愧了,身為現場唯一的戰力,李蔓狂那廂需要他立即援手,再拖延徒然誤事而已,加催驪珠奇力,以珂雪摁住傷口,起身扶牆,一跛一跛向外行走,步伐慢慢加快。

內門的石階之下,殷橫野終於來到李蔓狂身畔。

李蔓狂奮力翻轉身子,仰躺於碎階崩石之間,將絕大部分的氅衣壓在身下。他已無餘力將手臂褪出袖管,此法不過是增加殷橫野剝除皇衣的困擾,同時延長他在披衣之前,不得不與自己接觸的時間;如此近距離地承受邪力侵蝕,常人或可於數息間身亡。

殷橫野以憐憫的眼神俯視他,抬起靴子,踩在他那賁起八塊結實肌虯、線條剛硬如岩削的瘦薄腰際,看著靴底懸在腹肌上方約兩寸處,再也無法接近,白慘慘的腹部隨著他腳底運勁,隔空凹陷出一隻靴印。李蔓狂蹙著眉掠過一抹痛楚之色,嘴角汩出鮮血,卻沒發出一絲聲響,冷冷回望,整個人宛若寒冰化成,驕傲而冷銳已極,到得這時都不知退讓為何物。

殷橫野改變主意了。透過傾圮毀壞的院落,依稀能看見兩進之外,耿照正緩緩掙扎過來,他打算就這麼慢慢施壓,在耿照到來之前,一一碾碎李蔓狂的髒腑,踩得他痛苦哀嚎,在耿小子麵前嚥下最後一口氣——

“耿小子,你來阻止我啊,就像你之前幹的那樣,哈哈哈哈哈!”披頭散發的儒門至聖雙目赤紅,黑色霧絲飢渴地撲向口吐鮮血的李蔓狂,卻被隔於皇衣的無形屏障之外,感應到踉蹌行近的披血少年,忽如群蛇抬頭,瘋狂朝殷橫野身後扭去,模樣極是駭人:“你們還有誰能阻止我,還有誰能來阻止我?哈哈哈哈————”語聲未落,驀地一團烏黑巨影從天而降,一把攫住殷橫野擦撞門牆,所經之處建築悉數轟塌,幾乎將李蔓狂埋在廢墟底下,短短繞了個半弧,潑喇一聲巨翅撲展,抓著殷橫野直衝天際,赫是一頭巨型禽鳥!

三進院裡眾人無不瞠目,見三秋呲哇亂叫:“乖乖哩個叮咚!剛來了匹大馬,現在又來一頭大鳥,你們東海道怎麼專出這種大玩意兒?什麼都大,大得嚇死人!”左顧右盼,神色緊張:“有沒有大蛇?有沒有大蛇?我最討厭蛇了……不過大螃蟹還行。先蒸上一籠罷,駙馬爺,您看怎麼樣? ”

卻聽一旁武登庸喃喃道:“終於進來了啊。同為天鏡原異種,飛禽的靈性,終究不比紫龍駒。”

那猛禽外型雖與耿照見過的略有差異,身軀較小,體色偏褐,壓眼的兩條金羽也沒有那般粗大耀眼,和尋常禽類的雌體一樣,因無求偶之必要,模樣不如雄性魁梧鮮豔,但毫無疑問與沈沙谷後山所遇的那頭,乃是同樣的物種。

——角羽金鷹!

他不知七叔放養的角羽雌鷹名喚“逐影”。在沉沙谷時,雌鷹為保護初初誕下的鷹卵,不克趕赴戰場,故逃過一劫。但角羽金鷹是極富靈性的物種,雌鷹在沉沙谷的雲上盤旋數日,察覺雄鷹的屍體為蠱蟲所據,不敢靠近,哀鳴數日方才離去。

至於牠是如何知曉殷橫野是兇手、尾隨他至此,就算是七叔復生,也未必知其所以然。或是雌雄雙鷹心有靈犀,或感應到兇手身上殘有主人死前那擾動風雲的一劍之氣,雌鷹從一開始就試圖闖進“周流金鼎陣”,以致在咫尺千里術的沙盤上顯現形跡,教逄宮和秋、沐二少看直了眼,堪稱闖陣諸方裡最奇特的一撥。刀皇在陣內鑿開數處孔眼,雌鷹猶不得其門而入,直到殷橫野徹底擊破大陣,這才在萬里之上窺見仇人,紅著眼直撲下來,猛將殷橫野攫入長空!

殷橫野只覺半身幾被箝斷,雌鷹的利爪長似鉤鐮,比臂兒還粗,毫不留情地插入他身子裡,劇痛間已不及分辨傷勢,若被牠帶上雲端,只消輕輕甩落,肯定摔得他粉身碎骨,有什麼三五異能都沒用,忙以“陰谷含神”穩住傷處,鎖限一凝,阻住鷹翅擊空,旋即十指氣勁齊發,或穿或切,攪得羽毛迸飛,瞬間爆成了一頭墜世血凰!

雌鷹嘶聲哀鳴,利爪卻不肯放,反而吃痛收緊,攀升之勢頓止,挾著瀑布般的爆血撞上後山峭壁,與殷橫野一路纏滾擦撞,其間指氣、濺血不曾停頓,最終撞塌了末進院裡的閣樓,墜入三進院裡,在地面砸出一隻大坑,​​揚灰泥血濺了眾人一頭一臉,震勁轟散,幾無可立之人、可立之處。

不知過了多久,殘有些許羽根、折扭得幾乎難辨其形的鷹翅“嗤!”一聲分斷開來,殷橫野淋著滿頭的浙瀝鷹血側身葡匐,按住還插了枚鉤爪斷肢、肚破腸流的腹部,備極艱辛地爬將出來,曳著血痕爬近一處堆成梯狀的墩墟,本想撐著站起,連試幾下不能成功,只能坐在上頭背倚墟殘,微顫抖著吐氣吞息,直到一柄冰冷的薄刃架上頸間。

耿照手持藏鋒,並無勝利的喜悅,低頭看著重傷垂危的大陰謀家,森寒的眼神裡蘊著複雜的情緒。

殷橫野已無與他對視逞威的心思,勉聚眸焦,卻非一一看過周遭的仇人如武登庸、蕭諫紙、胤野等,而是盯著耿照斜插在身後約一臂之遙,煥發著溫潤光華的珂雪。

他吸收的聖源之力,已無法承擔此際肉身的殘破,他能感覺黑霧還在,未毀於佛血邪力的部分,全凝聚在他重傷成殘的右手五指上,“幽魔手”比前度的任何一刻都要完整具現,連指掌紋路、指甲側縫等細節都纖毫畢現,就像他是窮極無聊到把手臂塗紫一般,感覺異常真實。

但這有什麼用?他幾乎想唾罵這隻裝模作樣的手掌。若聖源之力有靈,此刻必定是故作無辜姿態,假裝用心修復一隻無關緊要的殘手,對他周身的致命之傷視若無睹……這是何等愚蠢的敷衍塞責!

他需要珂雪來挽救性命。而耿小子特意換了把刀來,連絲毫機會也不給他。

殷橫野暗自咒罵他的精細狡猾。

“你……你贏了,耿盟主。”他微閉起眼睛,自嘲般一笑。“我無話可說。”

“那就上路罷,殷橫野。”少年輕道,握刀的手緊了緊。正欲提起揮落,卻見他睜眼道:“你殺我不打緊,然而你養父耿老鐵和姊姊耿縈的下落,你還想不想知道?”

耿照微怔,料是緩兵佈疑,森然搖頭。

“留去地府說罷。”

殷橫野冷笑。“橫疏影有一事,始終瞞你未說。當日她派流影城三總管往龍口村接人,不料撲空,其後起碼派了五六撥人找尋,一無所獲,怕被你恨上,於此支吾再三,未敢直承。你若不信可問蕭諫紙。”

耿照恐為他所乘,沒敢託大回頭,握刀的手微微顫抖,叫道:“蕭老台丞!”老人嘴唇歙動,出聲微弱。一人道:“蕭先生說橫疏影沒提過此事,或恐有詐,莫聽他言。”卻是武登庸。

他見耿照神思不屬,判讀唇形,趕緊提醒。蕭諫紙對他微一頷首,心照不宣,兩人畢竟昔日並肩為戰,橫掃天下,這點默契還是有的。

耿照惱他提及父姊,勃然怒起,正欲揮刀,忽聽胡彥之喝阻:“且慢!這廝所言未必是虛,你且問清楚,不要衝動!”耿照停刀斜眸,急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彥之潛入流影城時,欲尋處落腳,曾向城中人打聽耿縈父女,才發現根本沒人聽過這兩人。

本以為橫疏影秘密行事,以掩人耳目,待至龍口村整補,才知耿老鐵父女已失踪多時,比之日前連夜搬走、不知所踪的村頭葛家,早了數月不止。流影城多次來人打聽,村人以為是高昇七品的耿照所遣,感慨耿老鐵無福之餘,亦有一絲寬慰。耿家父女若被橫疏影接走,何須派人來問?

耿照刀刃一摁,沒入殷橫野頸間分許。“說!我父親和姊姊人在何處?他們若有差池,定將你碎屍萬段!”

殷橫野吃痛昂首,“嘶”的一聲咬牙笑道:“非在我手裡,我也是撲空之後,才猜測是何人搶了先。你立下誓言,絕不殺我,再將珂雪奉上,我即告之。我畢生信守承諾,無有相違,相信奉兄可為我保證。”

武登庸冷哼一聲,並未答腔。耿照茫然失措,實想不出有誰會綁架父姊,其時他初入江湖聲名未顯,不止殷橫野,便蕭老台丞等都不知有自己這個人,誰能料到後來種種變化,先綁了耿老鐵父女為質,又不曾拿來威脅?

一向精明的少年頓失方寸,不僅是因至親之故,而是此事本身就不合理,衝口而出:“珂……珂雪非我之物,如何給得?快快交代,免吃零碎苦頭!”

殷橫野目光越過了他,望向始終含笑默然、怪有趣似的黑衣艷婦。“珂雪既為夫人所有,還請夫人允了耿盟主之請,拖將下去,恐盟主痛失至親。”

胤野不置可否,見眾人都望著自己,噗赤一聲抿嘴道:“你們瞧我做甚?我最不愛殺人了,要便拿去。可這位老先生,你想仔細啦,落在我手裡,你還不如死了好。”見三秋大聲附和。

“夫人的愛子下落,我亦有頭緒。”殷橫野話說多了,疼得面孔扭曲,呼吸斷續,仍能看出在笑。“夫人今日肯饒我,我可以此交換。”

胤野嫣然笑道:“只饒今日麼?”殷橫野閉目頷首,忍痛笑道:“只求今日而已。”姿容絕世的美婦人連嘆氣都明艷不可方物,搖頭:“這樣划算的買賣若還拒絕,我都不能原諒自己了。傻女婿,老先生比你還能說哩,刀給他罷,我瞧他不成啦。”

胡彥之急道:“不可!”另一人與他齊齊發聲,只是瘖弱低啞幾不可聞,卻是蕭諫紙。

殷橫野望向胡彥之。

“你想過否,狐異門藏得掀地難出,蕭諫紙等是如何與胤鏗搭上了線?”

胡彥之沒想過這事,也不感興趣,對母親道:“夫人,這廝狡詐多謀,狼子野心,錯過今日,想再拿下他談何容易?問出小耿家人下落即可,養虎貽患,日後定追悔莫——”才發現母親盯著殷橫野,竟是來了興趣。

殷橫野成竹在胸,怡然繼道:“聯繫胤鏗之法,乃我透露予蕭諫紙等知曉,既不是狐異門暗號,也非寺中傳報,而是你兄長幼時,於汝父約定的某種戲耍玩意,世間唯父子二人知之,連你母親也不知曉。”

胡彥之頭皮發麻,忽然明白他的話意。

“汝父留有三封遺書,各付你母子三人。給令堂的那封因故毀損,世上無人得見;而你兄長那封,我已倩人轉交,當作是引誘胤鏗倒戈的餌食。今日我若留得性命,你便能親眼瞧上一瞧,汝父臨別之際想對你說什麼話,對你這一生又有何等期許。”

蕭諫紙終於明白胤鏗何以背叛。

原來從“古木鳶”找上鬼先生那刻起,就注定了“深溪虎”終將轉投平安符陣營,一切本是為人作嫁。而胤野則恍然大悟:胤鏗之所以不惜忤逆,陽奉陰違也要同“姑射”勾搭,或因殷橫野早已透過某種管道讓他知曉,當年在驚鴻堡血案中,是母親親手殺死了父親——至於有無解釋胤丹書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要是自己肯定不說,胤野忍不住想,姣美唇抿微露一絲促狹笑意。

如此,便能解釋鏗兒一貫的叛逆和野心,何以在一夕之間成了實打實的地下行動。他是真心認為母親不具領導狐異門的正統性,手握遺函的自己,才是胤丹書的真正繼承人。

說了這麼過份的謊話,就更不想讓你死了啊!

胤野凝望著只剩一口氣的陰謀家,巧笑倩兮,剎那間宛若春風吹拂,滿地瘡痍裡彷彿都要開出花來。胡彥之啞口無言,激動得不能自己,僅剩的一絲理智正苦苦拉鋸著,沒衝上前拔出珂雪治療殷橫野。

殷橫野緩過氣來,這才轉對蕭諫紙。

“蕭老匹夫,你讓'姑射'浮上檯面的計謀很是高明,我心服口服。但你有無想過有一種可能,其實贏的人是我?”蕭諫紙幾已不能言,只眸光銳利依舊,像打量一塊死肉般冷冷睨著,滿面陰沉。

殷橫野悠悠續道:“'古木鳶'等六人放出妖刀,惹出偌大事端,真正的'姑射'成員坐不住了,定要'權輿'給個交代——你是這麼想的,對罷?但萬一'姑射'從頭到尾,就是個惡人組織呢?興許妖刀之惡,他們還看不入眼,到現在都沒有動作。一旦'權輿'死了,你猜會如何?”

蕭諫紙的眼睛慢慢瞠大,忽從冷銳變成了錯愕,再由錯愕化作游移閃爍,無奈殘剩的時間氣力已無法深入思考。

“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殷橫野正色道:“我不知'姑射',只是個乘勢竊位的局外人,但我手上有姑射名單。你可交給耿小子,或其他信得過的人,在你身故之後,一一調查和監視這些世外高人,避免他們起心動念,毀了白馬王朝獨孤氏的天下。”

啪啪的鼓掌聲驟然響起,武登庸勉力拍撫,見三秋見狀趕緊跟上,一邊招呼其他人。“拍啊拍啊楞著幹嘛?都拍上,都拍上!”對殷橫野道:“駙馬爺的心思我知道,我替他說了。你老小子這是公然賄賂啊,死到臨頭了哪來忒多廢話,你當說相聲?趕緊死了唄。駙馬爺您說是不?”

武登庸摸摸他的光頭以示讚許,暗自調勻了氣息,盡量不讓自己聽起來奄奄欲窒,剩不到半口氣。“夫子巧舌,不知要以什麼說我,逃過此劫?”

“奉兄守誓重諾,我實不憂。”殷橫野笑道:“當年神軍肆虐,奉兄縱未親睹,諒必亦聞。世間確有此物,眼見為憑,我昔日在棲亡谷所行諸事,原想臨摹神軍風采;今日得見聖物,方知天差地遠。若有擊潰此物的方便法門,奉兄有興趣否?”說著舉起了幽魔手。

這下子,連武登庸都為之沉默。

殷橫野一見他的反應,就知他不但從軍中聽得傳聞,甚或看過相關跡證,說不定獨孤弋真與他說過,眸光煥采,料他拒不了這塊香餌,加緊說服。“如神軍那般異物,應有數万之譜,興許更多。當日無故退去,非是懼韓閥、獨孤閥之威,而是時之未至矣!他日再臨,奉兄堪以一人之力卻乎?

“我知其來,若無我襄助,天下將於十數年間毀於神軍!殺我,各位不過多延些時日,能以五道生靈為墓葬,想來也不算冤。還是諸位願以蒼生為念,放下個人的私仇,為日後共擊神軍,繼獨孤弋未竟之功業,留下一條活路的指引?”瞥見不遠處李蔓狂拄刀立於牆後,似恐近人而害之,揚聲道:“就連你這一身邪力,我亦知有地能容,毋須穿上皇衣,也不用怕殺傷生靈,否則我當夜搶奪佛血,難道只是換一處埋藏,再默默保管個幾百年麼?我若身死,世間無人能治癒你,就算了結自己,殘軀依舊為禍世間!這是你要的麼?”

李蔓狂拄刀無言,然而殷橫野正說到他心中最恐懼。

殷橫野沒想到如此順利,益發昂揚,或已有迴光之兆,忽湧起無窮精力,朗聲道:“凌雲會後,我持守'不使一人'的諾言,半生不渝,各位諒必有所聞。若還不放心,我願立下重誓,此生不再與諸位為敵,自廢武功,係於囹吾,懺悔前愆,以警後人……如此,能不能換我一條命?”

胡彥之感慨地搖了搖頭,面露苦笑。“你好歹也是絕世高手,就這麼怕死?”

殷橫野氣力放盡,胸膛起伏漸弱,閉目顫抖,倚墟慘笑。

“我不是怕,而是不甘心。你怎知我掌握萬界新天之後,胸中塊壘,不是光明坦途,澤被萬世?你怎知我投身聖源麾下,不是要避免神軍滅世的結果,引導世間走上另一條道路?

“你們眼中之惡,於我微不足道,但你們也只這般眼界,我無意責怪。百代遞嬗,文成武功,靠的不是這些小情小愛、仁義道德,而是能做出最冷血最無情的決斷,一往無前之人!我看見、並選擇了最困難的路,從不後悔。武登庸蕭諫紙,你們在戰場殺人,於政爭使計時,講不講道德仁義,是不是也一毫不能稍損,損則無赦?若然不是,何以說我!

“沒有我,'毀滅'就是此世的收場,所以我不甘心!獨孤弋救不了這個劫,武登庸救不了這個劫,連七水塵也挽救不了此劫,只有我,只有我能救得。為此我不惜一切活下去,無論你們如何苛求、如何折磨,我都要活著,才能避免這個最壞的結果!你明不明白?”

胡彥之被他的氣勢壓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環顧周遭,蕭諫紙面色陰沉,武登庸閉口無語,連李蔓狂都垂落視線,似正出神。

耿照顫著手,緩緩垂落藏鋒。

“你說的話,我無法反駁。雖然未必同意,但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壓過你的道理。”少年低道:“只是我姊姊說過,存著惡念做事,就算得到了善果,終究還是惡,只是外表看起來是善的樣子,還是包著惡。”

殷橫野冷笑。“鄉俚村姑,也只有這等識見。然而你不得不承認,耿盟主,我的話才是對的。”

耿照點頭。

“確實如此,你說得對極了。”殷橫野詫異睜眼,眸裡映著少年的堅毅神色。“我被說服了,所以相信這麼做是對的,也不會後悔。”拖刀回身幾步,驀地迴臂一掃,藏鋒劃開一條銀芒,殷橫野兀自帶著放鬆和得色的頭顱沖天飛起,錯愕伸手的殘軀向前倒落,被耿照格住。

“……不可!”、“小耿!”眾人失聲急喚,已阻之不及。只有胤野“吉”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怎麼不問清楚了再殺?”聶雨色不知何時醒來,顯然默默聽了好一陣,此際氣得跳起,差點咳出血來,怒瞪胤野一眼,轉頭又罵: “不是說他有理麼?你是腦子撞壞了,還是嚇抖了手?”

“他說得有理。拿著這個道理,日後乾出更壞的事來,我們還是覺得有理,或可以再忍忍,然後便生出更惡之事——”耿照低道:“他說的那些事,我們靠自己解決。但這回退讓了,此後便會不停地退,拿所有'於我微不足道',去交換他的大義。我不能這麼做。”

聶雨色直欲崩潰。對子狗一肚子材料,居然就這麼砍了,不能先來個苦刑全餐拷掠一番,再洗剝幹淨串架燒烤麼?誰讓你這麼浪費食材的?氣得猛抓頭髮,大聲道:“我不會在人前說你他媽是個傻屄,腦子是門夾了吧你。別的不說,要不先問問家人在哪,再動刀子?”

“你還是說出來了啊!給點面子行不?”

胡彥之其實也覺得小耿太衝動,怪的是他這個義弟一貫就不是衝動的性子,聶二的話不無道理,忍著尷尬打圓場:“這廝就是個禍害,除了也好。至於耿老伯他們的下落,我們再想法子打聽不遲。”

武登庸戒殺多年,雖不以為殷橫野之罪能有轉圈,但親眼見得黑色卵石和幽魔手的能為,不免深憂。要是能得知神軍的弱點或來源,那就好了。李蔓狂拄著刀,慢慢轉身行遠,不知道他心裡,是否曾掛念著那一方不害生靈的能容之地?耿照望著他踽踽獨行的背影,不禁微感歉疚,下定決心要為他解決這個問題。

最先釋然的反而是蕭諫紙。

面色灰敗的老人垂落眼瞼,嘴角卻露出一絲放心似的微笑。武登庸與他微一頷首,想了片刻,眸光瞠亮,才又再度點頭,神情一鬆,終又有了幾分玩世不恭的灑脫。

一下子無人言語,現場寂靜得令人難忍,只餘山風輕嘯,掃落崖階。風裡忽聞一陣勻細輕酣,適才生死搏鬥、言語爭鋒間,誰有閒心留意這個?此際才不得不聽入耳。

聶雨色循聲望去,竟是一旁雪艷青所出,見她濃睫輕顫,胸甲起伏,偌大的動靜都驚不醒,一腳踢去:“他媽的!你倒好,直接睡死了對子狗。”雪艷青不怕喧嘩,卻對攻擊極為敏銳,靴尖未及,修長健美的玉人猛然坐起,避過一蹴不說,本能拿他足踝,聶二差點給奪下一隻靴子,跳腳逃開,罵聲不絕,又被見三秋一頓嘲諷,兩人隔空掐起,算是正常釋放壓力,倒也酣暢淋漓。

雪艷青夾在中間茫然四顧,聽都聽不過來。

眾人相顧莞爾,到這時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傷疲俱湧,心緒卻難以言說。

耿照望著血泊裡的斷首,雖報了七叔之仇,卻無一絲快慰,想起木雞叔叔與惡佛,心下黯然;視線偶與蕭諫紙對上,老人似笑非笑,衝他點了點頭。原來老台丞眸裡不帶刺人鋒芒時,看來是這樣——正想著,見老人緩緩垂落脖頸,終不再動,省悟這一瞥竟是道別,大叫:“台丞……台丞!老胡,接著!”不及推開屍首,反手拔擲珂雪。

胡彥之接過刀,年輕人們七手八腳上前搶救,沒誰留意幽魔手上烏影擾動,原本具現的五指融成黑霧,朝最近的鮮血活源竄去。

耿照發覺時,已晚了一步。

他一手持刀,另一手撐著屍體,本無格擋的餘裕,如細蛇纏繞的黑色霧絲,一把鑽進了兀自淌血的心口。

一陣難以想像的劇痛,幾乎耗竭的聖源之力如久旱逢甘霖般搶食心臟,轉眼將整顆心連同滿滿蛁元吞吃殆盡,攫獲鉅量的再生之能,增生的黑霧具化成為一顆卜卜跳動的新心,連通原本的血絡經脈,一如寄佔殷賊之軀。

心臟被生生吃掉,耿照仰頭噴出血箭,倒地劇烈抽搐。

“……盟主!”雪艷青飛撲過來。更駭人的還在後頭。

耿照臍間光華大盛,驪珠奇力迸發,湧出的程度之鉅,令少年不由自主拱起身子。驪珠之力沛然上行,轉眼便把黑霧新心戳得千瘡百孔,勢將水火不容的外敵逐出;霧心爆碎重又凝聚,這過程在耿照的胸腔內反復重演,光是胸膛駭人的暴脹與塌陷便已令人手足無措,縱以武登庸精通醫道,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慌亂間,半山腰的漱玉節終於趕到,聽聶雨色三兩句交代完始末,靈機一動:“那邪物若畏懼珂雪刀,不如以刀剋制?”聶二怒道:“就你腦子好!他連心都沒了,全靠邪物化形維持,你拿珂雪捅他,除非先生出一枚心子給安上!”

胡彥之滿手滿臉都是血,回頭急喚:“漱宗主!你是醫道的大行家,先來開胸罷!裡頭的狀況弄不清,不知如何施救……聶二你也滾來幫忙!”

聶雨色把手裡滴著血的破衣襟一扔,頹然坐倒。

“幫個屁忙。這……哪還能救?拿甚來救?哪有這種見鬼的傷?怎麼會有這種事?”以掌掩面,兜了滿手水漬不欲旁人得見,狠踢墟墩一腳,怒吼:“幹!”

旁邊有一人忽道:“是不是給他一顆心就行了?”聲音清脆動聽,說不出的溫婉,正是胤野。

聶雨色見她身上沒有新沾的血漬,那是淨在一旁看好戲了,怒火中燒,張口便咬:“你的心也行啊,給老子挖出來!”

胤野似覺他生氣的樣子很可愛,不以為意,撫頰笑道:“用不著我的,我隨身帶著一枚哩。看看合不合適?”取下腰後革囊,鬆開結子,一瞬間,交纏旋閃的青橙兩色螢光映亮了眾人的臉,剎那間一片靜默,鴉雀無聲。

聶雨色往裡頭看了一眼,揉揉眼睛,又仔細打量幾遍。

該怎麼說呢?活見鬼了。還真他媽是顆活生生的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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