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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299章
第二九二折

卿自華髮

劍引騰驍

肩膈有一處血筋與肘後的軟麻筋相連,貫以利刃,絕對能刷新對“疼痛”的認知。砍斷肢體的痛楚與之相較,簡直像小孩吃糖,灑上鹽滷或可比擬,但畢竟跟什麼鹽兌什麼水、怎麼灑怎麼搓有關,其中學問甚大,疼痛的層次亦不相同,不可一概而論。

當然,這肯定不是最痛的。在胤野的私心偏好裡,甚至排不進前十。

“循序遞進”是刑求拷問的根本。過於劇烈的疼痛,會使痛覺麻木,淪為純粹的體力消耗。拿捏分寸,正是此道的醍醐味,一如女紅、烹飪和花藝等。

但殷橫野連她問的是什麼都搞不清楚,那超過想像、卻仍不住向上疊加的痛苦幾乎奪走思考的能力,模糊顫動的視界裡什麼也看不清,連嘴裡無意識發出的呻吟慘嚎都像是他人所為,遙遠得毫不真實——“……住手。”

沒想到出言喝止的,居然是武登庸。

“這位夫人請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此僚縱使罪大惡極,伏法也就是掐斷一口氣。他武功已廢,同死人也沒兩樣了,夫人何妨給個痛快,了卻此間諸事? ”

他不識胤丹書,狐異門從掘起到沒落這段時間,武登庸都在他處遠遊,雖依稀猜到胤野的身份,她既未報家門,刀皇也無意說破。

“駙馬爺,少說兩句、少說兩句,咱們歇會兒。”見三秋見胤野轉過頭來,笑得他心裡發毛,趕緊勸解。白髮老漁倒是夷然無懼,只是靜靜回望,無意挑釁,但也沒有退縮的意思。

胤野側首笑道:“老爺子,我不會殺他的,我不喜歡殺人。”襯與殷橫野的呻吟,不知該說極有抑或毫無說服力。“我只是問個問題,他卻不說啊。老爺子,你幫我勸勸。”

武登庸精擅醫術,早看出她罹患臆病,又或曾遭受巨大打擊,乃至心神崩潰,說話顛三倒四本不奇怪。但自胤野到此,與殷橫野間的對話他一句都沒聽漏,實不知她問了什麼,皺起被斜斷的稀疏灰眉。

“不知夫人所問何事?”

“我問像他這樣的人,不知道會不會求饒。”胤野嫣然一笑,剎那間彷彿春風吹拂,滿心俱是舒爽。“老爺子,我瞧你和他似乎是同一種人,不若這個問題問你可好?”素手一送,劍入壁中,直抵殷橫野傷處,牢牢將他釘在牆上。殷橫野雙足懸空,即使扳直腳背,離地尚有寸許,支著劍柄不讓身體滑落,其疼痛艱辛不言可喻。

胤野轉往武登庸側行去,任憑耿照怎麼叫喚,就是不理,彷彿現場沒有他這個人似。耿照氣急敗壞,只能慢慢扶著牆墟追過去,見她后腰懸了只革囊,所貯之物形似橢圓,約莫比瓜實再小些。他聽說以秘術硝制後的人頭能縮得極小,胤野口口聲聲說逝者已矣,有沒有可能將夫君的首級砍下,硝成之後帶來了戰場,讓他親眼一睹仇家的報應?

耿照背脊一悚,駭異之餘,又不禁有些淒惻。

他不是沒想過胤野親臨的混亂,但轉對刀皇,這就瘋過頭了。武登庸與款擺走近的絕色麗人四目相對,泰然自若,一旁見三秋正“駙馬爺您少說兩句唄”、“這女人是瘋的”勸個沒完,忽長長“咦”了一聲,喃喃道:“合著你也太沒節操了,對頭兄,不帶這麼學人的。武林絕招,各自研發,承蒙看得起小弟也覺得挺榮幸,可你也別當著我的面抄哇。”武登庸、耿照聞言齊齊轉頭。胤野停步笑道:“這位光頭的先生好心計,連這等下三濫的聲東擊西也使將出來。我瞧你也是同一類人,要不,你來回答罷。”

耿照急道:“夫人……覺尊非是使計,留神!”

胤野霍然轉身,赫見身後一團繚繞如蛇信的漆黑霧絲,吞吐屈伸,最近的一道霧蛇距她不到三尺,是一竄可飆的程度,無有避懼,抿著紅菱似的姣美櫻唇,噗赤一聲,不知從哪兒擎出一柄形似長椒的剝皮刀——一看便知是拷問用的刑具——刀刃輕轉,截下一條青竹絲似的霧尖兒來。

“霧蛇”離了團塊,活動力遽降,虛繞著刀尖,煙氣漸消,似乎再一會兒便即全失;若非如此,瞧胤野笑意閃現饒富興致,怕是要伸手去摸。

“……夫人不可!”耿照簡直快要發瘋,若立時恢復行動之能,不知是上前拽開好呢,還是一耳光摑醒為佳。

胤野興致被斷,這回終於不再無視,蹙眉噘嘴,嗔道:“你好煩啊!再吵,我那心肝兒丫頭便不嫁你啦,生生饞死你。哪有忒煩的女婿?吵死人了,一點兒意思都沒有。”

耿照張口無言,唉啊半天都吐不出字句,沒敢去看刀皇的表情,眼前的異狀亦不容許他分神旁顧。

黑色霧絲的源頭,自是被釘在牆上、右手已廢,正與肉體痛楚苦苦相持的殷橫野。

霧氣或由襟裡漫出,但他整個上半身被霧絲纏成線球也似,難以判斷最初的源頭;將他釘在牆上的長劍柄鍔連同傷口,俱被霧絲所裹,緻密的程度遠勝其他,霧氣滲進傷口、吞吃血液,把扶劍支撐的右手裹成了繭子,猶未知足,更源源不絕鑽進老人的口鼻眼耳等孔竅,從殷橫野不斷抽搐的身子看,怕已鑽入氣管食道,乃至五臟六腑,痛苦可想而知。

“……對頭兄,你這玩法太騷了,看來真不是學我。”見三秋嘖嘖稱奇,顧不得頭下腳上,屁股還嵌在牆裡,趕緊攀關係。“小弟見三秋,有機會交流下?”

驀地一聲震耳怒咆,裹住劍柄的霧繭忽地破開,穿出五隻黑紫色的爪狀物事,喀答幾聲金木敲擊似的細響,“爪子”攫住了劍柄,用力擎出,殷橫野悶哼一聲,踉蹌落地。

黑色霧絲重新裹住湧出鮮血的創口,染血之處彷彿特別容易吸引霧氣,將其凝結得格外密實,像是在肌膚外結出一層厚痂似的甲殼。殷橫野恃以拔出長劍的黑色爪子,便是霧絲纏住受創的右手五指,藉以凝體具實。

以殷橫野的懷襟為中心,黑色霧絲依舊環繞著他,量大不若先前,具現的程度卻有過之而無不及,彷彿身上纏著數條霧蛇,伸手可及,絕非虛渺。

殷橫野閉目仰頭,神情如品茶酒,以“爪子”握劍挽了個劍花,信手轉動起劍柄來,三尺青鋒頓如一根竹筷,從拇指一路轉到無名指,俐落暢快,幾無停頓。只是那“爪子”比之人手,畢竟還是大上不少,正欲轉至尾指間,突然一個失手,鏗啷墜地。

殷橫野露出恍然之色,倏然睜眼,眸光湛然,隱隱迸出紫霧暗芒,哪有半分功體全廢、頹然待死的模樣?低頭一睨右掌,“爪子”隨視線收攏起來,化成五根指頭,就像他原本之手,只是塗上烏紫色澤,此外別無異狀,瞧不出曾被胤野以一式“食血囓屍留諍骨”致殘。

“河橋非餞舊,暖酒不嫌衣。”

他活動著五根黑得不見皮脂光華的“霧”指,怡然含笑,感慨道:“還是自己的家生用得慣。你說是也不是,胤夫人?”不見身子有甚動作,墜地的長劍忽地躍起,隔空一彈,直標胤野面門!

胤野咯咯輕笑,轉刀一格,剝皮刀被劍刃撞得脫手,勁力之強,震裂她右手虎口,卻也被引得偏轉直上,打著圈子旋高數丈,才又筆直落下。胤野右掌捏緊袖布止血,迳以左手接劍,接連擋下三道無形指勁,每接一道便小退一步,臉不紅氣不喘,分毫無差,彷彿事先與殷橫野套好招,為此練過千百回,連殷橫野都不禁讚了聲:“好!”

胤野嫣然一笑。

“好什麼呀好,乖乖回牆去。我問完老爺子,再來問你。”

江湖上罕有人知道,“傾天狐”胤野是雙手皆能。

她幼時本是左撇子,母親以為不祥,硬讓她使右。

尋常人至此,多半便使右了,誰知待她開始習武,其父胤玄才發現她竟能左右同使,絲毫不亂,明白女兒天賦異秉,不禁雙手同練,只囑咐在人前仍舊使右,莫露形跡。除夫婿胤丹書、兒時知交風射蛟等寥寥數人,知道這個秘密的對手都已不在世間。

她以剝皮刀硬接一劍,不僅取回稱手的長劍,其後所接的每道指力,均施以巧妙的步法卸勁,同時拉開接戰距離,測試對手壓迫進擊的幅度……只有老練的武者才能於談笑間輕描淡寫,策戰若此。

耿照的實戰經驗不如未來的丈母娘,直到胤野退第三步時才會過意來,還來不及佩服,心念微動:“我能看出,況乎殷賊!”正欲開聲,驀地殷橫野形影一晃,突然消失,再出現時卻在胤野身前丈餘處,且是踉蹌落地,立身不穩;胤野幾乎是同時動身,卻非退後,而是搶上前去,刷刷刷三劍,疾刺他胸口同一部位。

殷橫野本欲以“分光化影”施襲,豈料中途落地,反被胤野殺了個措手不及,揮去一記、硬擋一記,黑霧所凝的右手被快到不及瞬目的第三劍挑開,第四劍連耿照都沒看清,“啪”的一聲輕響,殷橫野前襟掀裂,一枚不到三寸長、形若長卵的物事掉出來,旋即黑霧竄飛,撲面卷向胤野。

她舞開長劍,掃去霧氣以自保,但煙霧本無形體,收效有限;霧旋劍掠不過須臾,胤野突然疾退,落在武登庸、見三秋之前,右上袖及肩而裂,露出一條欺霜賽雪的藕臂,既有少女的纖細,復有婦人的渾圓,線條、膚質美到難以形容,說是月宮羲娥怕不為過,渾不似人間應有。

武登庸一生獨鍾亡妻靈音公主,見三秋視女色如鍋碗瓢盆,兩人皆是心性不移之輩,卻不得不承認:純以女子形體之美,胤野確是人世之巔,光是這條裸臂便足以入畫,有眼皆迷,非惟登徒孟浪。

斷袖積於肘間,胤野肩臂無傷,殷橫野本欲攻擊左側,廢她執兵之手,胤野以右肩迳受,但殷橫野豈止一著而已?耿照見她左膝裙滲血,顯是傷了大腿,暗叫不妙,咬牙盤坐,催動驪珠奇能,加速血行。

狐異門武學以身法見長,胤野的劍法不知學自何處,但《思首玄功》除了修練內力,也兼通化招運用之理,能將各門兵器路數化入刀法,胤野以此修成劍法,似乎也不奇怪。

殷橫野聲東擊西,逼迫她在執兵之手和行動自如間擇一,終於將這頭狡智如電的雌狐逼到了陷阱前。他重新拾起那枚黝黑的卵形長石,黑霧持續從指縫間竄出,殷橫野深深吸了幾口,精神一振,示威似的把玩著卵石。

“胤夫人不愧有狡狐之譽,偽作痴傻,從頭到尾便只想著破壞這枚聖物……我該夸你聰明呢,還是替你惋惜?”胤野笑而不語,也不點穴止血,顯然其後尚有圖謀,不輕易捨棄腿腳一搏之力。

黑霧不但修復殷橫野嚴重受創的五指,還能讓他重運功力,幾乎使出“分光化影”的異能,這枚被他稱作“聖物”的黝黑卵石絕非泛泛。胤野一上來就鎖定他兜在襟內的霧源攻擊,正是兵法中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可惜這份企圖在奇蹟般復原的殷橫野之前,只能以失敗收場。失去敏捷身法的掩護,再加上三五異能壓倒性的優勢,胤野想與他單打獨鬥,幾無戰勝的可能。耿照心知形勢凶險,正打算沉入虛境,以爭取縮短調复的時間,忽聽見不遠處飄來一把瘖啞斷續的衰頹嗓音,竟是蕭老台丞。

“殷……殷橫野……幽……幽魔核……勾……勾結……異族……”

“你還沒死啊,蕭諫紙。”殷橫野猙獰一笑,忽然張狂起來,仰天大笑,笑聲極盡輕蔑,隱隱能聽出怒火。“這可不是神軍所恃的'幽魔核',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東西,諒你沒那個見識,老匹夫!這是我出生入死,深入非人之野百千里,歷經險阻,方從那至高無上的神聖根源所得,乃祂老人家賜我的冠冕,是我身為人上之人、諸皇之皇的憑證!當諸天俱滅,浩劫降臨,聖物能保護我度過重劫,直薄末法之末,並恃以再造新象,重臨萬界——”忽然一怔,像頓悟了什麼,雙眼慢慢睜大,喃喃道:“是了,原來……原來這便是聖物的作用……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哈哈哈,原來是這樣!我主當年早已預見此劫,才將它賜給了我……正是如此,哈哈哈哈,正是如此!”黑色霧絲彷彿呼應卵石持有者的興奮,隨笑聲劇烈扭動,一下膨脹許多,盤繞在殷橫野身子周遭,似龜似蛇,又像是某種巨大的殼蟲肢蟲。

他攤開由黑霧凝成的五指,福至心靈,一催功力,那卵石忽如煙殼崩碎,化成骨碌碌的濃厚煙靄,就這麼“沉”入掌心,黑氣一瞬間從腕肘臂肩乃至全身,然後漆黑如墨的肌膚又恢復原本的色澤,其下隱隱透青,帶著死屍般的淡淡灰紫。

至此,除了右手五指和右肩膈的傷口,殷橫野渾身上下只餘些許殘煙,若有似無,像是自前述兩處飄來;雖不似前度全身煙繞的虛渺詭異,卻透著一股強烈的妖異,縱有人形,已有幾分不似人。

“蕭諫紙,武登庸!你們今兒是殺不了我的。可憐褚無明算白死啦,便是不堪聞劍無解之招,豈能比得過毀滅諸天的末世之劫?此一聖物既能護我至末法之末,區區束血斷息,何有懼哉?何有懼哉!哈哈哈哈————”

狂笑聲裡,宏大的氣勁四向迸開,震得墟殘飛散,地掀如湧,胤野立足不穩,幾乎一跤坐倒,只耿照盤膝在地,五心朝天,苦苦與時間賽跑。

殷橫野再無顧忌,靠著黑霧修復的身體雖還不能運使如初,但此時已非彼時,他不再是走投無路的哀兵,而是手握不死奇能的勝者,一旦除掉武登庸等人,走出此地,外面又是一片好天;憑藉聖物之能,非但長生唾手可得,改造功體、登峰踏頂亦若等閒,今後還怕誰來?恨不得獨孤弋復生、韓破凡歸來,七水塵再履塵世,一個個打得他們俯首稱臣,豈不快哉!

數十年來懷憂於不聞上諭的自己,實在是太傻了。

至高無上的那一位,早把宰制蒼生的權柄交給他,只是他始終沒發覺……不,非是智慮不及,這一切全是考驗。若非勤勤懇懇,為主上的大業奔走若此,以致身陷絕境,聖物豈能自行開啟,顯現神蹟?說不定……聖物是設定在這樣的情況下才能打開,這麼說來,是我過於謹慎不肯犯險,硬生生延開了主上的厚賜啊!

我同這些螻蟻一般見識什麼?殷橫野心想。速速清理幹淨好做正事去。

可惜背叛自己的逄宮也要死。早知便讓他造一隻舒適服貼的金絲手套,掩去自己右手的聖冕之證——聖物自非“幽魔核”可比,但賦予死物般的神軍生命的幽魔核,與聖物係出同源,理解成更廉價低劣、勉與庸凡之用的聖物亦無不可。聖源既不可擅名,他這隻重獲新生的右手何妨稱作“幽魔手”?

殷橫野足尖一點,無聲穿越翻湧如浪的塵沙,迳取厚厚黃幕中那一抹窈窕動人的麗影。他等不及以幽魔手攫住胤野細長的鵝頸,在那盈堪一握的白皙雪膩上,留下屬於他的青紫瘀痕——黃塵倒捲,一龐然大物從天而降,勢若萬鈞!殷橫野自恃有聖源之力加持,便是同等大小的山岩墜下,亦能一擊粉碎,誰知巨物凌空一擰,竟避過了攻擊,兩隻磨盤大的鐵蹄接連蓋落。殷橫野以拳相應,觸手如中角質厚甲,至堅並合至韌,牢不可摧,若無聖源之力,這下要吃虧​​的怕是自己,不敢再接第二記,閃身退開。

巨物轟然落地,蹬蹄昂立,嘶鳴如虎嘯獅咆,如雷的吐息噴散塵霰,露出一頭魁梧得不可思議的烏騮馬軀,烈鬃似電,長吻如龍,以致鞍背上的騎士雖也是堂堂九尺的昂藏大漢,被馬一襯,倒似小了整整一圈。

“不好意思,迷了下路,來晚了啊。我說下回揍人能不能約在好找些的地方,越浦有幾處我相熟的,有酒有菜還帶按摩,耿盟主要不考慮一下?”那人呸呸呸的揮散黃沙,露齒一笑,牙列齊整潔白,青髭滿腮的英俊面龐與其說是瀟灑不羈、豪邁蒼涼,更多的是嘻皮笑臉,聲音口氣還作死得不行,讓人直覺便想賞他一拳,卻不是胡彥之胡大爺是誰?

他往朱城山接應妹妹碧湖,流影城內雖無獨孤天威、橫疏影坐鎮,守備卻超乎想像地森嚴,平望都的皇城與之相比,恐怕還遜色不少。

他頭一回潛入雖未暴露行藏,卻無法多帶一個人離開,回到耿照的老家龍口村整補,備齊工具、制訂計畫,這才終於成功;再加上當中發生了一段小插曲,待攜碧湖回到冷爐谷時,耿照已出發至幽邸備戰。

薛百螣轉交一封蠟丸密信給胡彥之,乃盟主臨行前秘付,旁人均不知情。

薛老神君屢次向盟主請纓赴戰未果,恨不得自己跑一趟,見胡大爺也不像願意夾帶自己前往的樣子,特地讓他帶上盟主的愛刀藏鋒。在薛百螣看來,刀毀了也就毀了,總比人完蛋強;耿照恐藏鋒受損,難對邵咸尊交代,寧可在幽邸各處藏刀備用,也不肯攜神兵與戰,不知該說老實或迂腐。

密信裡,耿照託義兄往取一物,若能得手,須盡快送至戰場,並留有在周流金鼎大陣之外,與四極明府弟子取得聯繫的方式。

胡彥之費了些工夫才辦好,趕到時大陣已閉,復有刀皇在大陣各處鑿開了“狗洞”,別說是外人了,就連明府匠師都不敢擅入,唯恐迷失。胡彥之心急火燎,哪肯聽勸?策馬迳入,憑著策影天生的靈感與嗅覺,一路尋到幽邸後山,趕在這時突入戰場。

他巧妙地控制韁繩,抑住戰意高張的策影,見不遠處耿照盤坐調息,判斷義弟正在緊要處,不欲驚擾,朝武、見二人微一頷首,權作致意,翻身下馬,對坐倒在地的黑衣美婦伸出了手。

那女子美得令人摒息。雖看不出年紀,但也不是二八年華的黃毛丫,風姿與美貌同樣是傾城傾國的地步,他馬上就猜到了她的身份,忽然明白小耿做的是什麼盤算。

老實說他不算見過母親。襁褓中的嬰孩尚且不曉事,哪有什麼記憶?眼前的絕色麗人與曾夢見的都不相同,他沒想過母親會是這般令人怦然心動、我見猶憐,連一抬眸都彷彿能揉碎相思的楚楚艷婦,對耿照的“好意”不知該感激涕零好呢,還是衝上前去暴打他一頓。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聰明來自母親。江湖傳言,牛鼻子師父所述……盡皆如此,但側坐於地、手按腿創,輕蹙眉姣微露痛色的美婦人似乎並未意識到他的身份,將細嫩的小手放在他掌裡,擠出一絲少女般的純淨笑容。

“有勞少俠。”

這不是胡彥之期待的重逢,但或許是眼下最好的,對彼此都是。他還沒準備好要面對她,以及狐異門的種種,譬如下落不明的兄長,譬如砍傷妹妹碧湖的臉,由姑射將她炮製成刀屍,譬如在他的身份裡,屬於狐異門和青帝觀的認同拉扯……

先這樣就好,老胡心想。

“夫人客氣。”一把將她拉起,用力拿捏小心翼翼,盡量不讓她的傷腿感到疼痛。母親的手比他想像得更涼更滑,幼細得毫不真實,距離團圓相認尚遠,卻比夢近。

胡彥之從鞍側解下兵刃,忽聽一把陰惻惻的聲音穿透塵沙,令頸背泛起大片悚慄:“黃口小兒,也來送死!”胡彥之連劍帶鞘回身一砸,新成的劍脈忽生感應,急急矮身;肩後一痛,已多了個血洞,堪堪避過穿心之厄。

策影咆哮人立,敏捷的動作與巨大的身軀全不相稱,撲咬蹬踹、進退驅避,堪比一流高手,單論破壞之威,那是絲毫不遜武林頂尖,縱以三五之能,一下怕也挨不得,逼得殷橫野無暇他顧,全力周旋;百忙中張嘴一咬,將被胡彥之扯落大半的鞍袋咬落甩出,猛朝胡彥之甩去。便只這麼一緩,身側已噗噗噗連中三指,血湧如泉,強悍如天鏡原的異種紫龍駒,也不禁跪折前肢,轟然趴倒。

“兀那畜生!”殷橫野冷笑,閃至策影身前,欺牠一咬不及,欲一指破顱,了結這頭怪物,赫見策影無聲露齒,馬嘴嘶顫,宛若人笑,忽生不祥,冷不防身側一飄,如遭巨大的鐵球掄掃,整個人橫飛出去!

原來策影以前肢為軸,扭過大半個馬身撞至,堪稱是餘力所注,以紫龍駒傲視東洲的筋肉運動之力使出,快到殷橫野來不及使“分光化影”閃避,當場被打個正著。

胡彥之忍痛起身,鞍袋迎面而來,分抽雙劍擊之,鞍袋兩分,其中一柄烏鞘長刃射向耿照,“篤!”釘入他身畔的牆墟,嗡嗡顫搖,正是由青鋒照當主邵咸尊親手修復的“藏鋒”。

另一物飛向院牆一側,胡彥之左肩受創,顧了準頭便失勁道,中途墜落,胤野閃身接過,微一踉蹌穩住身形,從破損的鞍袋裡擎出一泓瀲灩波光,彷彿握著一束碧水精華,當中尚有清波游魚,剔瑩透亮,竟是胤丹書的佩刀“珂雪”!

耿照讓胡彥之持信物往棲鳳館,就是為了取回珂雪,藉由戰場攜手、歸還珂雪二情,為他們母子相認預作鋪墊。老胡雖不待見明姑娘,但在重鑄“絕不劍脈”一事上已承其情,託他取刀,應不致為了鬼先生妄起衝突,比七玄盟諸人合適;以老胡的智謀閱歷,也不用擔心明棧雪生出別樣心思。

明棧雪與胤鏗有怨,與狐異門結怨否,則還有商議的餘地。畢竟是鬼先生先來招惹六玄,都說“先動手賤,打死無怨”,但佔奪珂雪刀又是另一回事。

“……你去尋明姑娘,她借你手還刀,與胤氏相抵,從此河井無犯,算是一大好處。故我去未必能得,但你去必得珂雪,原因在此。箇中得失,弟不敢擅奪,兄意即我意,未敢有怨矣。”耿照留給他的蠟丸密信裡如是說。

胡大爺拿信沉吟半晌,忍不住笑罵:“這小子,算計到我頭上來啦,真真不能小看。”通篇筆跡樸拙,已較過往進步許多,不見塗抹刪改,顯是擬好草稿,才又重新謄寫。最後那段“箇中得失”文謅謅的,與前頭的大白話不同,怎麼看都是經人指點;套上符赤錦擠兌人的笑語聲口,果然若合符節。要說她帶得小耿嘴油,指不定是耿照教她心黑,哪一個又更壞些,委實難以取捨。

耿照所料無差,胡彥之天生一副滾熱心腸,便不回狐異門,也不樂見母親與明棧雪鬥得兩敗俱傷,況且後續營救兄長,尚須此女透露關鍵,遂快馬加鞭趕往棲鳳館,取了珂雪刀來。

胤野雖有珂雪在手,無暇自療,裙上深漬逐漸渲開,胡彥之恐母親有失,提劍掠至,果然殷橫野倏忽而現,指氣搶攻胤野,對胡彥之則迳以右手接劍,以一敵二游刃有餘,嘖嘖道:“可憐白犬子,閒吠遠行人!鶴著衣為替摯友留下這點骨血,也算費盡心思,可惜資質不如汝父,鶴老雜毛授徒也不比魏王存,畫虎成犬,徒增欷噓。你看我的眼神殺氣騰騰滿是仇恨,該不會以為,是我害了汝父罷?我也是剛才聽聞,令堂親口承認是她殺了令尊,此等人倫悲劇,合當萬里同哭……”

胡彥之充耳不聞,心知雙方修為天差地遠,沒有分神的餘裕,左肩受創用不了雙劍,索性單使入門的靈谷劍,不緊不慢,攻勢連綿,看似平淡,刃接的瞬間勁力爆發,越是格擋反而越難招架,一來一往活像自己打自己。殷橫野漸不能隨手應付之,主力由胤野轉移至此,暗自詫異:“觀海天門劍脈一支,百年來沒出過什麼英傑。除魏王存魏老道有點門路,那也是拜妖刀武學所賜……這小輩的劍法是何人所授,怎地竟如此難纏?”

當年魏王存掌劍雙絕,人稱“沖霄一劍”,其實掌法內功的造詣更勝於劍,但同樣沒能在道義光明指之下多撐幾招,終為殷橫野擒獲,炮製成刀屍,武林從此人人自危,莫敢稱妖刀虛妄。

胡彥之的武功來自天門絕學《律儀幻化》,罕見地以輕功為礎石,這是鶴著衣為他將來認祖歸宗,重拾狐異門武學時不致南轅北轍,特地為他挑選,甚至將狐異門的心法化入其中,經過試驗可行後,才肯轉授愛徒,可謂用心良苦。

老胡習慣了以快打快,無論自創的《寒雨夜來燕雙飛》,或結合天狐刀傳授耿照的“無雙快斬”,均是搶佔先機一力壓制的打法,對付弱於己的對手效果絕佳,若勢均力敵,或以奇襲之姿殺出血路;但面對強勢的敵人,則收效有限。耿照頭一回與岳辰風相鬥,無雙快斬接戰即潰,斯以為證。

重鑄劍脈後,老胡修為突飛猛進,運之於劍,威力卻增長不多,反不如隨手一劈,刃上所挾如蓄風雷,置之不理則無事,一旦觸發適足以開碑裂石,凡人絕難抵擋。

所有的快劍技巧,都與“絕不劍脈”相扞格,唯一能重拾習練的,也只有百觀混一的入門基礎《靈谷劍法》了。

昔年秦篝散侯以《靈谷劍》與《洪洞經》混百觀於一元,不同於限掌教真人修習的《洪洞經》,七十二式靈谷劍乃百觀之根本,簡單易懂,左右皆能,三個月內必可學會,多用於鬆筋開架;“根本”是好聽了,實戰卻上不了檯面。各觀的入門功架都比這套持劍體操管用,誰想在上頭費心思?

這段時間裡,胡彥之卻對靈谷劍法有了截然不同的看法。

靈谷劍並非越慢越好,與其說快慢有致,倒不說更近於踏罡步鬥的科儀,架子很散,常有凝而不發之舉。往往一劍劈出,只聞三分呼嘯,劍刃隱顫間卻蓄有七分潛勁,不觸則已,所以看來平平無奇;既無克敵致勝之狠銳,亦看不到妙至毫巔的拆解,蓋因力若未至,無以蓄之。

殷橫野不知不覺間將七成力轉到了這廂,指勁頻發,仍拾奪不下,漸感焦躁,暗忖:“我與他鬥成這樣,豈非給讓了一臂?”化指為掌,以開碑勢甩出,接著掄臂如鞭,最終再贊上一拳,三著連環,一記重逾一記;胡彥之架劍於胸,被轟得斷劍嘔血,踉蹌退了十餘步,好不容易化去剛勁,背創卻重重撞上牆墟,眼前一黑,再起不了身。

此連環三捶乃是儒門絕技,集掌、鞭、拳於一點,難以別類,有個威風名目叫“羅施一面,帝戰三驅”,門人呼之曰“帝羅三”,已逾甲子未現江湖。青鹿、金貔、碧蟾三朝均有恃以成名的儒門魁首,號稱一式降魔,曾為儒武門面,不在赤心三刺功、彈鋏鐵指等代表性的武學之下,敗於此招實算不得辱沒。

馳援的奇兵雙雙倒地,殷橫野正要拿下胤野,頸間忽涼,胤野竟趁他出拳的同時無聲欺近,鋒銳的珂雪輕輕一掠,角度之刁鑽,若無峰級本領,必以身首異處收場。

殷橫野以“分光化影”逃過斷頭之厄,胤野想也不想,回身便斬。

“分光化影”無法中途轉向,殷橫野就這麼現身刀口,倉促間舉掌接刃,突然低哼一聲,再度失去形影;胤野回身出刀,卻難再次得遂,殷橫野在原處後方約莫兩尺的虛空中出現,恰是一探手便能攫制玉人雪頸的距離。

(糟……糟糕!)

胡彥之魂飛魄散,只恨渾身無力,難以撲前保護母親。

一柄長刀橫入殷、胤之間,柳絮般黏上那烏紫纏霧的“幽魔手”,瞬間寒光暴綻,數不清的刀芒將殷橫野裹入其中,猛然一收;氣旋絞散的剎那間,當中空空如也,殷橫野自兩丈開外的院牆前閃現,眸光獰惡。

自他幽魔入體以來,這是頭一次退得這麼遠,可見發動的瞬間逃生意誌之強,甚至不及拿捏距離,徑直退到了最外沿。

“幹得好,小耿!”胡彥之直想躍起歡呼,可惜動彈不得,叫也叫不出聲來,開口全是休喘與血沫。

耿照調息暫畢,感應殷賊殺氣,不及睜眼,迳自抽刀起身,搶在幽魔手之前發動攻勢。這份明快判斷與身力運使,正是在虛境中以刀皇為假想敵,無數次慘絕於峰級絕學之下,淬鍊而得的新能力。

殷橫野吸收卵石所藏邪能,但這怪異的“聖源之力”並未修補其身,而是接手受損的部位,取代其原有功能。就像霧絲並非治好斷指,而是按殷橫野的意志凝出指形,隨意運使。

然而,內力生成的道理,殷橫野能清楚闡釋,故聖源之力得以代行;而三才五峰之能僅能意會,聰明如殷,也無法以文字言語說明,運使便相對不穩,如非差強人意,便是時有時無,才給了耿照插手的機會。

橫刀遮護身後麗人的少年閉上眼睛,百骸俱鬆,如睡於棉花雲上。這是凡人應對“分光化影”唯一的可行之法——如果練有碧火神功、乃至大成者,還算是凡人的話。

殷橫野收起了輕視之心。院牆所圍的荒蕪之間,一場肉身對抗浮光掠影的驚人戰鬥於焉開展。

耿照將碧火功的靈覺開至極限,在他的感應裡,連風和氣味都有線條色彩,流動變化皆如圖畫一般,他所要做的,除了判斷何種嬗變屬於攻擊之兆,剩下就是讓身體的反應跟上它。

“嘖,駙馬爺,這小子刀法變得很高啊!簡直換了個人似。給約麼?”

一旁的院牆上,見三秋撫著與頭頂同樣光溜無毛的短下巴,為防頭下腳上看不清,脖子如擰緊的毛巾般轉了半圈,雖仍有些歪斜,總算不是倒著看了,只是樣子頗為嚇人,活像給絞斷頸子的屍首。

“那把刀也挺不錯的。有意思,有意思。”

“我就隨隨便便教了三天而已,還行罷。”刀皇嘴上謙虛,若有尾巴,怕都能升旗了,強掩得意又裝得不像,令人渾身難受。

藏鋒的銳利仍能對殷橫野造成致命的打擊,這是僅存不多的優勢。

耿照飛快擊退了幾波,只在腰腿留下幾道皮肉傷,並未影響戰力。問題出在預判的成功率上。

七成乍看是驚人的高,卻代表十次攻擊裡,耿照將錯失其中三次,為免傷及身後的胤野,只能自為肉盾。血蛁精元的驚人恢復力,僅於皮肉上符合交戰的即時需求;若不幸傷及筋骨臟腑,仍將立刻喪失接戰之能,淪為俎上肉。

感應視界裡,色塊波形正飛快擾動,但耿照無法確定於何時、自何處來。忽聞背後一聲低語:“……右!”不及思索,藏鋒發在意先,“風起於青蘋之末”之所至,殷橫野幾乎是一現身便遭刀芒所攫,跟送上門的肉骨頭沒兩樣,堪堪以“分光化影”遁開。

“……後!”

耿照迴臂一攬,護著胤野轉過大半圈,一刀搠進殷橫野雙掌間,才又落空。

感應視界里左半邊的波形掀湧如浪至,這回身後雖一片靜默,只餘背上烘暖噴香、隔著衣布仍覺脂滑的溫軟觸感,但耿照的判斷再次中的,逼退了瞬移而至的魔頭。

胤野沒有碧火功獨步天下的感應,天覆功或思首玄功亦不以此見長,靠的是觀察分析,然後大膽預測——說穿了,就是一個“猜”字。

世間有擅於划拳者,每猜必中,次數越多猜得越準,通常十餘把後,敗者已無翻身的機會,只能祈求對手失誤。而胤野就是這樣的人,從小到大都是。

她靠著這個本領,準確預測頭兩次“分光化影”的落點和出手方位,第三次則不幸失手,全靠耿照救得。但此法並非盲猜,而是基於觀察和分析所得,接觸的時間越長,預測便越加準確。

殷橫野畢竟也是人,總有習慣偏好。胤野不知逮到了什麼小辮子,越猜越毒,配合碧火功的感應,兩人聯手,悉數擋下了此後的攻擊,令殷橫野不禁懷疑:自己的“分光化影”莫非出了什麼問題,以致與尋常身法無異?

“……夜怯餐膚蚋,朝煩拂面蠅!”殷橫野焦躁起來,打算再出“帝羅三”那般重手法,一力降十會。“負隅頑抗,不知所謂!豈不知聖渥難違乎?”身形稍縱即逝,只餘殘影浮光。

——來了!

耿照沉入虛境,感應視界劇烈扭曲起來,所有的線條、圖形、色彩全絞扭在一塊兒,如千里長虹、龍捲飛墜,兜頭罩落!忽聽胤野輕叱:“下!”他本能朝身下揮刀,勁力卻從上方傾至。

藏鋒急急變招,刀刃與幽魔手上下錯開,擦出大蓬的熾亮火星,卻未能格住。殷橫野仰避刀尖,黑霧繚繞的五指插入耿照肩背頸側,直沒至第二指節!

耿照慘叫一聲,刀尖急軋,失衡的身子壓上刀背,斬向殷橫野左肩。

這一下應變快絕,難得的是不假思索的捨身氣魄。殷橫野不肯抽退,迳以左掌接刀,忒短的距離內“凝功鎖脈”無由生成,藏鋒斬開護身氣勁,沒入掌心鎖骨,他周身的黑霧宛如鯊魚嗅到血氣,瘋狂往傷口內擠入,雙雙凝住了人刀,刃尖便似砍中滑溜堅韌的魚皮,再難深入。

僵持一瞬,耿照回頭急喚:“快走!我——”見胤野眨眼輕笑,彷彿惡作劇得逞,珂雪自他背後貫入,再由腹間穿出,如熱刀切牛油,發出“噗——”的絲滑細響,旋沒入殷橫野下腹,竟一刀將二人捅了個對穿。

耿照瞠目結舌,痛楚這才與嘴角汩血齊齊湧出。

胤野風馳電掣一抽刀,揪他背領急退,飄行不過丈餘,落地時一跛一拐地仍不放手,拖至刀皇一側,不理見三秋“你個賤人”一通亂罵,平放珂雪翻過耿照,以其腹創貼刀,雙手緊壓他背部的傷口。但珂雪的神效彷彿跟黑霧雙雙抵銷似的,全然止不住血,柔荑袍袖俱被染紅,望之不覺憷目,只覺淒艷動人。

誰也想不到她下手忒毒,以戰友為餌還不夠,居然一刀兩穿,這是拿戰友之命抵換,簡直喪盡天良。

見三秋唾罵不絕,直到被駙馬爺喝止,發現殷橫野模樣不對:被珂雪刺傷的腹間反常地不見黑霧繚繞,周身的霧氣散失大半,像是畏懼新傷口,遠遠避了開來。

殷橫野面色灰敗,是自得聖源之力以來僅見,右掌籠於袖中,不見烏紫異手的情況,以左手拾起胤野之劍撐持,踉蹌幾步緩過氣來,掉轉身子,頭也不回地往外奔出。

(他……這是要逃?)

——殷賊居然逃了!

從胤野以珂雪斬向幽魔手,使殷橫野抽退起,武登庸便猜此刀或能剋制卵石所藏的邪力,但智高如白髮老漁,也料不到胤野如此之絕,珂雪縱有奇能,萬一這刀傷及耿照龍骨臟腑,也可能無從救治。

她見殷橫野將出三進,俏臉微變,蹙眉慍道:“餵,他要跑啦。”言下之意是怎沒人追。胡彥之掙了幾下起不了身,擔心耿照的情況,勉強提聲:“母……夫人,我兄……耿盟主傷勢如何了?”本欲說“我兄弟”,話到嘴邊又想起鬼先生,黯然改口。

胤野轉對武、見二人道:“他要跑啦。”竟是不予理會。武登庸與見三秋傷得比胡彥之還重,爛嚼舌根不過是苦中作樂,莫說起身,連動一動指頭都難,哪留得人住?

胤野壓著耿照背創,美眸四顧,默然半晌,忽然含笑嘆息,這才對胡彥之道:“交給你啦。要是爬不過來,那就是他的命。”胡彥之驚覺母親要撤,失聲急喚:“夫人不可!別……你等我……你等我!”奮力掙起,無奈屢屢徒勞,急得吐血。

胤野攏了攏裙裾,動作輕俏可人,充滿女子韻味;膝腿沾印片片彤艷,如綻牡丹,她卻絲毫不以為意,以鮮血淋漓的細嫩尾指掠發,勾幾縷青絲至耳後。

“癡兒。會死的就是會死,留不住的。你急什麼?”正欲起身,一隻手握住她的腕子,竟是耿照。

胤野按他手背,笑容略帶歉意。“對不住啊,刺了你一刀。你讓我追那廝去,了結這事,好不好?”

耿照嘴角微揚,緩緩搖頭。“你……你留不住的,讓我來。”

這下連胤野都覺得他傻了,正欲挪開握持,忽想起了什麼,不由微怔。

“是……是門外那位麼?”

少年點點頭,撐臂而起。身下血落髮出雨漏般的可怕滴答響,但出​​血量遠不及洞胸穿腹所應有,與黑霧一觸之下雙雙失能的珂雪似又恢復神效,以驚人的速度止血收合。

耿照在胤野的幫助下,將刀板移至背創,閉目調息,低聲道:“煩……夫人與我義兄幫手,將蕭老台丞、雪門主、聶二俠三位移到此間,務必要快。”

胤野有些疑惑。“你怕殷賊加害他們?”

耿照搖了搖頭,面上終於有了幾分血色,語聲雖弱,神色卻十分凝重。“我怕我留人的手段在留下殷賊前,先把我們殺了。要是下一輪的戰鬥開啟之際,我還站不起來,只怕我們全都要死。”

◇ ◇ ◇殷橫野拄劍踉蹌,儘管狼狽不堪,卻不曾停步。下腹的傷口血流如注,在地上曳開一道長長的紅線,瞥見聶雨色、雪艷青尚有一息,也沒心思斬草除根。

珂雪對聖源之力的侵蝕戕害,深深震懾了老人。他無法思索當中因由,只有先行避開的念頭。

出血到二進時便已頓止,黑霧重新裹住傷口,恢復氣力供輸,看來珂雪的影響是暫時的,只消遠離那柄天殺的晶石刀,聖源之力便能恢復活躍。他得聖源之力的庇護不久,卻仍能感覺珂雪對它的削弱,部分的散逸將永遠無法復元。殷橫野快步而行,腦海裡已開始轉著消滅狐異門,以及摧毀珂雪刀的盤算。

武登庸在東軍時,因戰區分配之故,沒能與神軍直接接觸。神軍之事在獨孤閥內遭到嚴密封鎖,連獨孤容、陶元崢等都未必知曉全貌,獨孤弋與蕭諫紙君臣未對武登庸據實以告,亦屬合情,但他們手里肯定有幾枚幽魔核;韓破凡曾正面擊破一小股神軍,韓閥內可能也有。

幽魔核若與聖物同源,或可補充散失的聖源之力——思慮自此,殷橫野終於露出微笑。蕭老匹夫與耿小子費盡心思,找來了忒多本領高強的幫手,也只是教他解破聖物之謎,重得主眷,諷刺得無以復加。

幽邸內門近在眼前,想起被那混帳聶雨色炸毀的珍稀古物,殷橫野心頭不禁一疼,幾乎想回頭宰了他。但不忙在此際,儒門九聖之首暗忖道。走出此間,天寬海闊,幾時報仇都不嫌晚,何必急於眼下?

走下階台步入院中,本欲吟哦兩句,內院木門忽緩緩開啟。一人身披暗青色連帽大氅,手持過頂長桿,跨過斑剝的朱漆高檻,擋住了他離開幽邸的道路。

殷橫野的心微略一沉。

他認得這張臉,只是沒想到別後未久,此人竟枯藁如斯,彷彿憑空老了二三十歲。露出兜帽的厚重髮絲白得無一絲雜色,卻非霜銀燦亮的樣子,而是沒有半點光澤,生機盡失,彷彿曬得乾透的腐草蕈絲,成摞成摞的攤在萬年山岩之上,不見光的暗處爬滿苔蘚,生與死都透著幽微絕望的氣息。

天佛血既已回到慕容柔手中,這人出現在此,其實並不奇怪。

怪的是耿小子憑什麼以為區區一介手下敗將,能阻止他離開?

“性命既已不長,何妨浪擲於美酒佳餚,花前月下?憑你之身家,狂歌縱酒至命終,所費不過九牛一毛。我與你亡父也算是薄有交情,知他必不吝惜。 ”冷冷一哼,掩不住滿臉輕蔑譏嘲:“你待如何,李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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