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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258章
第二五一折 信俱往矣,雨色又新

  溪影沉沙樹影深。

  偌大的谷內悄靜靜的,建物群間毫無人跡,除風裡有一絲淡淡煙焦,約莫只

有這極端的死寂稱得上異常。

  沉沙谷的每條聯外道路,均有白衣服劍的秋水亭弟子把守,起碼在數里之外,

便遠遠阻卻了欲入谷的車馬,守得滴水不漏。耿照匿於樹冠草間,一路所見不下

百來號人,還沒算上山谷另一頭看不見的,看來南宮損已將所有弟子遣出,嚴令

不得折返,想在谷裡幹什麼事來,不言可喻。

  他透過雷門鶴同南宮損所做交易,可不含「清場」一項——

  事實上,若依耿照綢繆,蕭老台丞面會殷橫野時,谷裡的人是越多越好,就

算話不投機,殷賊欲翻臉動手,得考慮滅上幾百人的口,方能保住他「地隱」的

虛偽善名,說不定便能冷靜一二。

  一見裡外淨空的秋水亭,耿照心知不妙,事態或已朝最糟的方向發展。

  雷門鶴有求於己,兩人同乘將軍這艘大船,斷無過河拆橋之理;牽線「兵聖」

  南宮損,正是他亟欲表現的證明。只能認為「九通聖」間情誼更厚,甚或南

宮損根本就是平安符一方的人馬,這下偷雞偷著了賊爺爺,恐是自投羅網。

  沒有懊悔的餘裕,耿照入谷轉得幾轉,尋到蕭、談所乘的馬車,卻未見扮作

車伕的聶雨色,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他透過沐雲色安排,與韓宮主見上一面,除了說明自己主導下的七玄同盟,

欲與七大派捐棄成見、和平共處的意向,也透露當日桐花小院內襲擊皇后的灰袍

神秘客,便是三才榜內的「隱聖」殷橫野,還有平安符陣營的惡行圖謀,以爭取

奇宮結盟。

  「我只有一節,想請教耿兄弟。」

  「韓兄言重了,但請直說不妨。」

  韓雪色全程靜聽,並未發問,也無明顯的同愾或敵視之意,待少年說到段落,

才斟酌著開口。語氣雖平和,毛族獨有的赤銅闇瞳卻炯炯放光,銳利之甚,頗有

琴魔魏無音遺風。

  「當日在靈官殿扮作鹿彥清,偷襲敝宮魏長老的,也是此獠?」

  「這……」耿照猶豫不過一霎,不無尷尬:「不是。將莫三俠炮製成刀屍、

借刀害了魏長老之人,卻是此獠無誤。」韓雪色與聶二、沐四交換眼色,神情有

些古怪。

  聶雨色陰陽怪氣問:「扮作鹿龜二仙膠的是哪個?」

  韓雪色瞟了他一眼。

  「天門楯脈的黿少眉長老與咱們沒過節,不許胡說。」

  「是,屬下掌嘴。」瘦白青年自搧一記,沒事兒人似的,轉頭又用同樣帶殺

的神情語氣再問一遍:「……扮作鹿閹雞的是哪個?」

  耿照未料此節會被緊追不放,一時沒有應對良策。和盤托出當然是誠意,但

古木鳶一方樹敵甚多,身份之秘不能說揭就揭;便是要揭,也須蕭諫紙自行處置,

耿照實不宜越俎代庖。況且七叔與蕭老台丞是同系一繩的螞蚱,姑射的受害者兵

鋒所指,決計不會漏了高柳蟬。思慮至此,耿照頓生猶豫。

  沐雲色與他畢竟交厚,開口打圓場:「先師遇難,從靈官殿開始便是個局,

誰設此局,同出手之人一般,皆是風雲峽死敵。仇人是誰,我等終能查個水落石

出,耿兄弟若惠予告知,自是幫了敝宮一個大忙。」意思是耿照要說了,風雲峽

現成便欠他條人情,萬事好談。

  奇宮內多才智之士,風雲峽更是其中佼佼。自明白妖刀是局,復得知「姑射」

  的存在,加上今日耿照所言,召集靈官殿一會的蕭諫紙嫌疑之大、與姑射首

腦古木鳶的關連,簡直呼之欲出;三少幾是同時省悟,才有韓雪色提問、三人交

換眼色之舉。

  聶雨色蹙眉轉頭。「老四吃裡扒外心向外人,宮主怎不甩他耳光?」沐雲色

微露慚色,遂不敢再說。

  「典衛大人。」韓雪色沒理他倆,屈指輕叩桌沿,長長吐了口氣。這是他自

與耿照結交以來,頭一次以官銜稱呼他,既是鄭重,亦分了親疏。「敝宮的魏先

長老之於我等,如師如父,恩重難報,莫三則是手足之親,我幼時蒙他相救,沒

死在飛雨峰之上,才能坐在這裡同大人說話。

  「先長老非大人生養父母,莫殊色非大人親手足,我等之心大人不知,非大

人之過。只是這樣的同盟,貌合神離,不結也罷。大人曾對我風雲峽施以援手,

這份恩情,我未曾或忘。這樣罷,對付那灰袍怪客,陣法確實對症,我派聶二助

大人一回,以備不時之需。」

  「……我干!」

  「……掌嘴。」

  「屬下遵命。」

  聶雨色是耿照的第二道防線,萬一殷橫野動起手來,只有聶二獨步天下的陣

法能擋上一擋,為眾人爭取撤退的時間。在不能盡起可用之兵、以免打草驚蛇的

前提下,聶二公子該是最經濟實惠、短小精幹的一支奇兵。

  聶雨色雖不在車上,沿途卻細心留下記號,耿照一路追索,直到百品堂的曲

水竹籬外,見土屋間橫七豎八倒臥著屍體,清一色是谷中弟子裝束,地面散落的

卻是蛇矛、钂鈀、三尖兩刃刀之流,竟無一柄長劍。

  死者多是青壯漢子,與秋水亭多數弟子的形容、年歲皆不相類,致死的傷痕

全是要害部位的細扁血洞,自是聶雨色的命籌所致。

  百品堂前半部付之一炬,牌匾既燬,耿照也不知此間何地。熔兵火勁的異常

高熱,使木構瞬間炭化,連火頭都沒點起來,風裡焦味甚重,卻沒起多少燒煙,

須走近曲水籬笆之前,才能約略看見。

  難怪谷外弟子無人返回察看,耿照心想,小心踩著溫熱餘燼,甫入天井,赫

見一人倒在簷柱下,死不瞑目,竟是聶雨色!

  「……聶二俠!」

  耿照肝膽俱裂,忙扶起青年半身,但覺觸手寒涼,已然死透。聶雨色屢對他

出言不遜,敵防甚重,耿照對其陣法造詣卻極佩服,料想再怎麼凶險,聶二總能

自保無虞,誰知慘絕於此,怎生向韓宮主、沐四公子交代?

  他既痛且悔,抬見天井中央,一人懷抱焦屍喃喃自語,披頭散髮,口溢鮮紅,

心死如頹的模樣,怎麼都無法與目光如實劍的蕭老台丞聯想在一塊兒;定睛再看,

才確定是他。更駭人的是,老人懷裡殘缺不全的焦屍,面目依稀可辨,耿照對那

位敦厚的談大人頗有好感,熔兵手更是絕學,頓生淒茫,舉目無措:

  「怎地……怎地全都死了?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眼前所見,彷彿活生生的惡夢復甦。若掐下大腿能醒,少年願付出一切代價,

換回平凡日常,人事盡皆如舊。

  他抱起聶雨色的屍身,不知是恍惚太過,抑或驚慟未甫,只覺入手甚沉,遠

超其身量,踉蹌退了兩步,跌坐於簷柱礎石上,直到一抹異樣掠過心頭,遲了片

刻,才意識到是殺氣;腰間銳痛,抱屍向前躍開。

  回見一人持半截斷劍,白衣血染,披髮黏灰,原本仙風道骨的高人派頭已蕩

然無存,冷面如惡鬼般鐵青,微帶一絲詫異與不甘,似想不通少年是如何躲過偷

襲。

  「……南宮損!」

  耿照切齒咬牙,南宮損卻沒給他棄屍的時間,挺劍復來。少年滿腔怒火正無

洩處,抬腿一蹴,半截焦木飛起,「轟!」撞倒了大半間殘構,牽動新創,褲腰

渲開大片紅漬。

  南宮損料不到他神功如斯,狼狽避開,微露一絲懼色。

  偷襲既未得手,本該揚長而去,然而百品堂幾近全毀,雖說多數是巧手臨摹

的贗品,要再弄一間百品堂撐場搞錢,畢竟不易。南宮損急於立功,望先生惠賜

什麼寶物,略補所失;理智與貪婪的拉扯不過一瞬,挺劍又至。

  「台丞……台丞!」耿照焦急連喚,蕭諫紙兀那出神,並未搭理。適才一腳

雖震懾了南宮損,卻擔心賊人乘虛而入,耿照未敢上前搦戰,抱著屍身擋在蕭諫

紙身前。

  南宮損心念電轉:「他不知先生有令,須留蕭諫紙性命。」斷劍如電,俱往

蕭諫紙身上招呼,改採全無守招的拚命打法。

  耿照雙手不得自由,全靠身法騰挪,又須守護失神的蕭老台丞,處境實不容

樂觀。況且南宮損出手並非聲勢烜赫、華而不實一類,卻是方位刁鑽,分毫拿捏

極其毒辣,捨棄守勢後,更加銳不可當。

  少年本想分心為二,遁入虛識復刻些「蠍尾蛇鞭腿」或「虎履劍」的招數來

應付,誰知一連避過幾招,忽覺南宮損的路數莫名地容易預測,起初以為交了好

運,僥倖猜中而已,看到後來卻能搶先一步避開,甚至逕自踢飛庭石折木,提前

一霎送至南宮損的移動路徑,逼得他差點自行撞上,繞著燒剩的木構廢墟竄高伏

低,暗呼邪門,才知他這七玄盟主不是空心擺飾。以岳宸風大能,尚且要靠「九

霄辟神丹」

  方能鎮住五島,七玄一干妖魔鬼怪如蚔狩雲、南冥惡佛,哪個不是吃人不吐

骨頭?

  甘奉此子為主,耿照若練有什麼讀心懾魂的奸宄邪術,那是半點也不奇怪。

  這個黑鍋,耿照揹得不可為之不冤。「兵聖」南宮損之所以處處受到掣肘,

問題卻是出在他自己身上。

  南宮損出身武儒支脈,祖上既無顯赫來歷,自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家傳武學,

少年時在幾處小勢力間輾轉流浪,拜無明師求無奇技,眼看就是個庸碌已終的命。

  後經殷橫野點撥,在儒門流傳甚廣的「存物刀」、「惠工指」兩門基礎武學

痛下苦工,終於練出尋隙破敵的犀利手眼,算得是隱聖的半個徒弟。

  沒曾想耿照在三乘論法大會上,從「文舞鈞天」邵鹹尊處習得三易九訣。三

易九訣是《道器離合劍》的根本,此一絕學據稱是邵鹹尊自創,其實他當年為隱

聖所救,收容養傷之際,因殷橫野不授他半點武功,卻任他在邙山軒廬自由走動,

邵鹹尊遂偷閱《道義光明指》秘笈,盜取其中所論,改名《道器離合劍》。

  惠工指、存物刀若是銳眼破招的入門基礎,道義光明指便是這一派理論的至

高巔峰,南宮損恃以搶攻,直是提水欲灌龍王廟,自己不知道自己丑。

  耿照不明所以,然而以三易九訣心法瞧去,南宮損的路數一覽無遺,隨便都

能往後猜他個十來步,竟是八九不離十。

  但進攻耿照的雖招招落空,老台丞卻是動也不動的泥塑菩薩,就算耿照親耳

聽殷老賊下了「不能傷他」之令,亦不能眼睜睜放南宮損對老人刀劍相向,以肩

臂身軀硬接劍鋒。

  所幸南宮損劍式易於預測,利刃著體瞬間,耿照逕以「蝸角極爭」之法避過,

或仗護身真氣震偏。南宮損將他衣衫刺得千瘡百孔,如乞丐鶉衣般,就是不見皮

裂血出,還以為他練有金甲禁絕,不由心驚:「我以為岳宸風已是當世奇才,怎

……

  怎地有他這樣的怪胎?「

  搶攻的一方運劍如電,犀利無匹,然而卻沒什麼卵用,勝似劍舞;閃躲的一

方說不上章法,就是怎麼都不會受傷,一出腿就是摧木飛石,轟隆呼嘯,劇烈地

改變了現場地貌。雙方繞著蕭諫紙進進退退,半天都沒見血,到底是誰在打、誰

在閃,誰佔優誰執劣,一時還真不好說。

  纏鬥片刻,南宮損被他腿風一帶,痛辣難當,幾乎立身不穩,益發心浮氣躁,

惡念陡生:「小子不肯放落屍身,倒可利用。」捨了戳不著的耿照,劍勢兩分,

全力戮屍刺人,欲攻他個首尾難顧。

  耿照怒啐:「……卑鄙小人!」斷不肯損及聶二屍身,背轉身去,露出背心

空門。這連賣破綻都說不上,但南宮損久攻無功,就像飢渴之人見得一灘泥水,

貪婪之性終究蓋過了理智算計,心中狂喜:「……還不收拾你!」斷劍如受磁石

吸引,不偏不倚,正中少年背心「心俞穴」!

  誰知斷劍無尖,遇上碧火神功護體真氣,透之不入,如中覆革鋼板,半截劍

身又無彎折卸力的韌性,耿照背脊一拱,得血蛁精元重鑄的鼎天劍脈鼓勁如炮石,

山洪般的巨力沿斷劍轟至,南宮損虎口迸裂,緊接著右臂劈啪聲密如炒豆,在彈

飛以前,臂骨竟已寸斷如糜!

  耿照惱他暗通殷賊,害死聶二公子和談大人,這一震用的全是剛勁,南宮損

重重撞上簷柱,喀喇一聲煙灰迸散,口噴鮮血,然而震勁尚未走完;令人牙酸的

迸裂聲連綿不覺,南宮的肩胛、雙腿骨骼齊齊粉碎,身量往下一頓,兩支折斷的

小腿骨穿出腿腳,南宮損頃刻間痛昏過去,倏再痛醒,然後才又暈死過去,染血

的胸膛起伏甚微,並未全絕。

  這是自耿照入江湖以來,初次下這般重手。但南宮損雖是骨骼寸斷,碎骨未

插入臟腑,蓋因耿照勁力拿捏之巧,漸至隨心所欲之境,縱使盛怒之下,亦能一

震斷肢留命。

  「……起來!」耿照運功一喝,癱在柱前的南宮損又被震醒,痛極嗚咽,簌

簌發抖,眼神陰沉而渙散。「殷橫野去哪兒了?老實交代,饒你不死!」

  「兀……兀那小兒……」南宮損只剩一隻左臂能動,艱難地探入懷裡,突然

間喉間微搐,發出骨碌碌的怪響,瞠目結舌,彷彿難以置信。

  耿照會過意來,大叫:「……留活口!」已然不及。

  「留你妹!」一人怪聲道:「下手忒重你好意思說?」

  細木籌穿出南宮損的喉結,斜斜指天。柱後的小個子撤手,留下洞穿簷柱的

木籌,躍下廊礎,繞到屍身之前,本欲伸指戳它胸口,又嫌骯髒污穢,悻悻道:

「兀你媽的小兒。你才小兒,你全家都小兒!」彷彿同這個「小」字有深仇大恨,

如南宮損這般的高個兒也是。

  以碧火功先天胎息之靈覺,耿照並未察覺柱後有人,直到南宮損站立氣絕、

殺人者躍入天井,仍無絲毫異識,彷彿行兇的是一縷黃泉幽魂,儘管吵鬧張狂,

然而並無實體。

  那人從天井四角依次拔出四根短柱,又在地裡掘出一隻貼滿符籙的瓦罐,匡

噹一聲砸爛在庭石上,破片中龜殼不住打轉,殼甲看似活物,身側肉膜卻乾癟塌

陷,彷彿被吸乾了也似。

  「我干,好在用了活祭,要不險些扛不住。其他三隻也不用看啦。」轉過一

張陰惻惻的蒼白俊臉,卻不是聶雨色是誰?

  見耿照目瞪口呆,冷哼擺手:「抱著捨不得放,要不直接去開房?」總綰東

海眾邪的打鐵少年回神,赫見雙臂間所橫抱,竟是兩百來斤的粗毛壯漢,便非牯

牛,差不多是頭山豬,難怪這般重,心想死者為大,抱則抱矣,訥訥放落。

  聶雨色前一日已來過百品堂,在後進主廳周圍,佈下新悟自奇書《絕殄經》

裡的陣勢。南宮損應典衛大人要求:無論殷橫野指定何處會面,皆須淨空三日,

卻不知何人欲來、何時來到,來此做甚,裡外查不出異狀,只得如實回稟殷橫野。

  誠如耿照不信南宮損,聶雨色也不信耿照,在馬車裡預藏了佈陣的傢生,伺

機捲進百品堂來,找機會再佈備陣。蕭諫紙雖不知耿照哪找來的幫手,卻知那些

佈陣道具非同小可,刻意讓談劍笏走另一頭的迴廊引走殷橫野,替他製造機會。

  聶雨色絕頂聰明,二人毋須言語,卻配合得天衣無縫。

  靠這座四礎活祀之陣,聶二公子以一具白衣殺手死屍李代桃僵的把戲,連殷

橫野也未察覺。聶雨色逃過一劫,益發篤定:「對子狗與《絕殄經》必有牽連,

經文所衍對他形同虛設,我奇宮嫡傳的陣法卻總能發生效用。」

  耿照掠至南宮損身畔,探得脈息全無,已難施救,不禁掠過一絲懊惱之色。

若能生擒南宮損,錄得口供面呈將軍,不僅能正式將平安符一方拉上檯面,更重

要的是,此後以鎮東將軍府、乃至更高層級的資源集中應對,陰謀家再不能隱身

幕後,正合古木鳶對付殷橫野的戰略思維。

  留南宮損一條左臂,便是要讓他在口供上簽字畫押,以此立案的。

  「看什麼看?」聶雨色見他目光移來,怪眼一翻,沒好氣道:

  「他懷裡的毒囊你最好別碰啊,老子手腳再慢些,教這白板臉擲將出來,大

夥正好結伴投胎,不定能打折。」

  耿照不知真假,反正說什麼也都晚了,不欲口舌爭執,見他無事,回身輕拍

蕭諫紙手臂,低喚道:「台丞!我是耿照……台丞!」心繫七叔卻不知其何在,

既焦急又無奈。

  「……你這樣頂個屁用。」

  聶雨色尾隨而至,蹲下身來,冷不妨地抽了老人一記耳光,打得披髮覆面,

鼻下溢血。耿照一把抓住,厲聲道:「聶二俠,你幹什麼!」卻見老人一顫回神,

眸光凝銳,穿透染滿血污炭屑的灰髮:「輔……是你。」定了定神,隨口說出一

串循跡路觀。

  耿照省起是七叔藏身之處,細聽牢記。欲問台丞傷勢,蕭諫紙卻搖搖頭,低

聲道:「他不會殺我的,誰都不能殺我,我活著對他才有用。速去,莫要遲了。」

似乎想起什麼,眉宇益發黯淡。

  聶雨色看在眼裡,甩臂起身。「馬車還在外頭?」卻是問耿照。

  少年有些意外。「在……還在。」

  「我拿些吃飯傢伙,谷外等你。」

  「聶二公子還要同我上山?」耿照難掩詫異。殷橫野若往七叔處,山上怕是

世間至凶,聶雨色真要有個萬一,如何向韓雪色交代?

  蒼白瘦小的青年嫌惡一瞥,彷彿同他說話要降智商的,沒好氣道:「遇上對

子狗,只有老子能保你一命,你以為我很願意麼?再怎麼不看眼色,也知道老頭

兒有話對你說。趕快說完,咱們把事情辦一辦,沒準能趕上投好胎呢。」正要出

火場,瞥了眼南宮損仍不解氣,摸出一隻瓷瓶,往屍身上灑些鮮黃粉末。

  耿照奇道:「那是什麼?」鼻端嗅到一陣惡臭。

  屍體血肉沾到粉末處突然糜爛如沸,繼而冒出滾滾濃煙,色澤艷黃一如粉末,

中人欲嘔。

  「化屍散哪,居家常備,最是實用。怎麼你們沒有麼?」掩鼻一溜煙逃出。

料想在屍煙中,兩人再長舌也說不了多久,趕快講完趕快上工,免得對子狗跑了。

  聶雨色一邊感歎自己實在太過聰明,沿途以化屍粉化了那些死於命籌的白衣

殺手——毀屍滅跡又抒壓,是他最喜歡的部分——摸回馬車,從底部夾層取出四

根刻滿符籙的光滑木柱,每根徑粗三寸,長約尺許,用麻繩捆了負在背上,簡直

就是山道上常見的樵子,誰也不知曉這極可能是前後三百年間,東洲……不,該

說是宇內奇門遁甲史上最偉大的天才發明,成自一名美顏傾世、聰明絕頂、玉樹

臨風,偏又孤傲不群,從小備受無能平庸的師兄弟排擠的風雲兒之手——

  未幾耿照穿越逐漸轉淡的木黃屍煙,快步而來,打斷了聶雨色心中獨白。他

可能想著想著不小心就念出來,但耿照於此無甚反應,這點也和無能平庸的師兄

弟不同。

  或是聶雨色的錯覺,少年似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凝重,與方才判若兩人,無法

逃過聰明絕頂的、宇內奇門遁甲史上最偉大的天才之眼。是給煙燻黃了腦袋,還

是蕭老頭兒同他說了什麼?

  耿照走過他身畔,既未回首亦未交睫,獨自行出丈許,突然停步。

  「接下來是我一個人的事了,請你回去告訴韓兄,耿照若有氣在,今日之情,

定當奉還。」語聲淡漠,如槁如灰。聶雨色注意到少年並未喚自己「聶二俠」。

一個虛文慣了的人突然爺們兒起來,只有兩種可能,要不失戀,要不死了爹媽,

要不三觀毀滅。啊泥馬是三種,美顏傾世孤傲不群的風雲兒低啐一口。

  ——聶雨色是那種你不讓他幹嘛、他偏要干的人。

  瘦小蒼白的青年想著,可能不小心念了出來但自己沒留意,匡噹噹地負起成

串粗木,滿不在乎哼著小曲,趿著鞋啪搭跟上,彷彿在山上等著的不是「隱聖」

殷橫野,而是滿盛的野餐食盒。

  「你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聶雨色怡然道:

  「遇事老著臉皮拜託人家,要擔責任就趕緊撇清,惺惺作態,至為噁爛。你

求見我家宮主之前,當殷橫野是燒茶煮飯的麼?怎麼當時不覺危險,現在突然發

現老子性命金貴,沒事最好套在袋子裡吊起來,想要的時候再擼一擼?」

  耿照啞然失笑,不禁停步轉身。

  要對付三才五峰等級之人,聶雨色的陣法是唯一經實戰驗證,有機會一搏的

手段。面見韓雪色,結盟不過是以退為進,意在借得聶二這支奇兵。

  但半毀的百品堂天井內,瞠目斷氣的聶雨色那一幕委實太過震撼。

  少年從來明白此局是險中險,但不畏犧牲是一回事,親歷犧牲則是另一回事。

  他清楚知道,無論是救援或撤退,聶雨色都是不可或缺、至關重要的一部分,

然而少年不想再次面對他的死亡。

  況且,以聶二一貫的敵意與防備,耿照不認為聶雨色有為自己赴湯蹈火、冒

死救生的必要,若是沐四公子還差不多。韓兄大方借將,讓聶二來著緊照看的,

恐怕是另一樣風雲峽的無價至寶。紙終究包不住火,風雲峽一脈乃奇宮菁英中的

菁英,少年從不以為能瞞得了多久。

  耿照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聶二俠若擔心這裡的東西,我可以性命擔保,就算是死,也會拖到運功移

轉之後才嚥氣。前輩留給我的,一定歸還風雲峽。」

  老四沒說,你倒是將他賣了。聶雨色感慨。

  「你太當自己是個南北了,『典衛大人』。你沒什麼是我要的,沒有師傳的

解方,我便自己發明一張,我這世人都是這樣幹的。只要是人想出來,有什麼道

理我想不出?遲早快慢而已。」

  這次輪到聶雨色走過身畔,不與他對眼,倏地運起輕功,發足朝山道狂奔。

有你忒多廢話的麼?再婆婆媽媽,上山只能喝西北風!青年囂狂的笑聲拋在風裡,

刮面銳疼:

  「我同對子狗有筆帳須清一清,要擋了老子的路,連你一塊殺!」

                ◇◇◇

  胡彥之還未至朱雀航,便捨了軍馬軍裝,將內單綁在腰間,袒露上身披著葛

布短褐,嘴裡咬著草桿,專撿僻靜處飛簷走壁,改以最擅長的輕功趕路。遇得有

人步幅一變,抖腳閒晃吹口哨,就是越浦市井常見的無聊閒漢。

  他的武功全然不是那醜面怪人的對手,兩者間有天地雲泥般的差距,但行走

江湖,不是武功高就能頂用。

  胡大爺在京時,常流連勾欄教坊,其時年紀尚輕,未懂嫖妓宿娼吟風弄月,

真是去聽戲的,雖屢遭「捕聖」仇不壞責罰,卻禁之不絕。

  仇不壞是看了鶴著衣之面,才破例帶他入京,傳授骨相之術。要是把堂堂天

門掌教傳人教成了勾欄名角,怎生向鶴真人交代?靈機一動,帶胡彥之去看平望

名角李百結的戲。

  參軍戲須得二人表演,逗哏的叫「參軍」,捧哏的叫「蒼鶻」,多以參軍戲

弄蒼鶻,逗得觀眾捧腹不已。李百結卻是一人表演,不僅妝化兩面衣分左右,還

能在台上迅速換裝,卻以手勢獨白吸走觀者的注意力;待察覺時,李百結已易衣

妝,一場少則三四,最多曾換十餘身,獨個演出十數人,彼此叫罵鬥嘴,絕不錯

認,號稱「綵衣千面」,譽滿京城。

  李百結不止藝高,性情更是怪異,戲目諷刺時政,辛辣荒謬,人稱「御史丑

相公」。平生以三度系獄為傲,賴戲迷營救才得身免,當中不乏被他消遣揶揄的

達官貴人,故能與仇不壞為友。

  胡彥之聽了這滑稽老頭的獨角戲,怎麼賤格怎麼有趣,其他曲藝淡寡無味,

漸漸失了興致。李百結愛少年機靈百變,哪裡刁就往哪裡鑽,不知不覺將更衣換

面的絕藝,連同舞台上迷惑人眼的諸般關竅一股腦兒傳授給他。

  今日胡大爺恃此奇技入城,將朝陽門外諸人全擋在馬防柵後,那醜面怪客若

改由其他城門進入,必不能趕在胡彥之前頭,這一下優劣逆轉,胡大爺仍是趕在

他前頭。

  朱雀大宅佔地廣袤,走大門正路還得繞上一陣,才能到蠶娘院裡。胡彥之辨

明方位,索性翻過院牆,截彎取直,不料卻撲了個空。小耿給蠶娘安排在宅裡最

僻的一角,此間樹蔭相連,罕有日照,整座小院連白日裡都是烏陰的,分外涼爽。

  七玄之中有許多避陽的武功,喜於日陰處,到了夜晚才出來活動。「耿夫人」

  符赤錦的三位師父即為其中佼佼,紫靈眼肌膚白膩溫潤,水靈水靈的,全然

看不出年紀,舉止便似少女一般,顯是汲多了月華滋陰的好處。

  胡彥之甩頭驅散綺念,屋室一間間接著找去,邊揚聲喊著:「蠶娘前輩!蠶

娘前輩!」始終無人應答。他將院裡搜了個遍,連地窖暗門都掘將出來,揭開瞥

了一眼,見其中擺著四具短小木棺,尺寸差不多就裝抬帳的四名小老頭兒。

  隔鄰一間以不透光的黑布緊緊封住的房間裡,透出一把衰啞厲聲:「走開!

這兒不是你來的地方。」卻是隨侍蠶娘的老嫗余嬪。

  胡彥之聽她語氣不善,未敢造次,將揭起一角的暗門放落,移回掩飾用的烏

木角櫃,微舉雙手退出房間,特意讓她聽見房門關起的叩撞聲響,用以自清。

  「姥姥,在下觀海天門胡彥之,特來求見蠶娘。」餘光望穿中堂,瞥見那頂

金碧輝煌的向日金烏帳擱在後進天井中,四面紗簾俱都捲起繫住,內裡空空如也,

院裡僅有的一絲陽光斜斜照在金帳頂端,映得燦華四迸,分外耀眼。

  在尚陰的古老邪派當中,一派之主所傳信物或獨門武功,往往有專剋陰邪的

至陽之法在內,如集惡道代代相傳的《役鬼令》神功與降魔青鋼劍,即為一例。

  宵明島所來眾人,除蠶娘之外,餘人連白日裡都須躲避日光,可見功體極陰。

  那頂金烏帳於黑夜中看來依舊璀璨,約莫也有類似役鬼令、降魔劍的功效在,

故四窮童子、余嬪等在白天須遠遠避開,以免抵受不住。

  胡彥之轉念一想,自己的確沒在日間與蠶娘見過面,每回相遇不是黑燈瞎火,

便於不見天日的秘窟,有可能是桑木陰一脈的陰功所致,抑或遷就下屬白日不便,

索性於夜間行動。

  如此想來,蠶娘重履東海查訪仇人,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似乎也就合情合

理了。她武功再高,終究止於一身,宵明島在東海陸上的根基已被陰謀家連根拔

除,平地新起,談何容易?

  胡彥之唯恐小耿那廂有變,急向蠶娘報訊,硬著頭皮又問:「姥姥可知蠶娘

前輩去了何處?在下有緊急之事,定要親口稟報她老人家。」說著便要去推那蒙

著黑布的房門。

  「……走開!誰是你姥姥?」余嬪厲吼,不知是錯覺否,胡彥之似聽獸咆,

不由退了一步,莫敢妄動。老婦安靜片刻,再開口時平抑許多,只是口氣依舊不

善。

  「我主不在,行蹤不知。你速離去,老身自會轉達。」

  胡彥之無奈,言簡意賅地交代一遍,退出小院。

  殷橫野是三才五峰榜內,現在還多了個身負異能的醜面怪客,實力深不可測,

牛鼻子師傅說過,三五等級的高人,只有三五之能可以應付,其他無論填上多少

條人命,不過平白犧牲而已。若蕭諫紙一著失算,殷老烏龜厚著臉皮動手,沒有

蠶娘助陣,己方只有完蛋二字,絕無僥倖。

  饒是胡彥之應變機敏,此際亦不禁茫然無措。盤勢就是這般一翻兩瞪眼,沒

有棋就是沒有棋,索遍枯腸,再生不出第二名三才五峰的高手來,說什麼也沒用。

不行!便無天九麼雞至尊寶在手,拿銅錘也要懟死你!

  胡大爺賭徒性格發作——他可是拜過人稱「翻邪」的天下第一爛賭鬼丁雞六

為師,活著走出無命賭坊的——打定主意,無視沿途婢僕的側目驚呼,掠向耿照

的書齋。

  慕容柔的金字牌也好,什麼兵營文書也罷,只消能調動兵馬衙役的,搜出一

枚算一枚;要是啥都找不著,就模仿小耿的狗爬字寫它個幾張,押上典衛官防,

讓全越浦的官爺兵爺們都到沉沙谷聚聚,大夥聯絡下感情,來個沙場秋點兵!

  模仿筆跡老子可厲害了,胡大爺心中冷笑。你都不知道我拜過什麼人做師傅!

  他當然沒打算犧牲旁人性命,換義弟全身而退。在沉沙谷製造全東海、乃至

天下五道不得不注目的大混亂,有可能令陰謀家臨陣縮手,另挑黃道吉日殺人,

以免暴露在世人眼前,永無寧日。

  小耿不在府裡,那些個鶯鶯燕燕紅顏知己無床可暖,各有去處,不怕在書齋

裡撞見。老胡不耐廊廡曲繞,直接翻進院裡,「碰!」隔空震開門扇,赫見書桌

後踞著一名異常嬌小的麗人,銀髮曳地,澤光潤滑如白狐尾,酸棗木製的太師椅

被她慵懶婀娜的體態一襯,簡直就像轎子,卻不是馬蠶娘是誰?

  「前……前輩!」

  救星乍現,胡彥之幾欲流淚,不及開口,卻見蠶娘玉牙般小巧瑩白的手掌裡,

把玩著一枚烏沉沉的物事,連房門撞開的偌大動靜都未能引起女郎的注意,不知

是太過入神,抑或渾不著意。

  胡彥之認出是得自狼首的那枚「平安符」。蛇曲般的小半截劍片來歷成謎,

他倆論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各自忙去,耿照擱在桌頂上權充鎮紙,為蠶娘所見。

  一怔之間,蠶娘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對,姣細的蛾柳微微一蹙:「你知道

這玩意哪兒來的?」

  胡彥之幾欲昏倒,心頭直有萬馬騰過:都什麼時候了別玩啦我的祖奶奶一會

兒要死很多人哪,忙搶白道:「先別說這個,前輩——」驀地氣息一窒,整個人

如浸深水,渾身動彈不得,難以言喻的重量彷彿置身在直落千尺的飛瀑下,壓得

他單膝微屈,抬頭才見一雙寒凜艷眸。

  這是他頭一回見蠶娘發怒。

  那是極力壓抑仍未能消止的怒火,他在兄長、十九娘,乃至「豺狗」遺老眼

中曾見,仇恨經過漫長時光若未能淡去,就會壓擠扭曲成這般模樣,胡彥之很熟

悉。

  蠶娘的怒火不是衝他而來,然而「難以自抑」毋寧更加危險。

  胡彥之不敢再嘻皮笑臉——事實上也做不到——扛著千鈞般的襲身重壓,咬

牙艱難道:「聶……聶冥途……」

  「聶冥途……好你個聶冥途!」細小的銀髮女郎目綻精光,撐桌立起,並未

意識到此舉加強了鎖限內的壓力,靜水深流似的無形團塊持續壓沉,桌前的胡彥

之終於單膝跪倒。「他人呢,在哪?」

  「城……城尹……大牢……」

  胡彥之以為再吸不到一絲氣息,驀地壓力一空,蜂擁入肺的空氣撞得胸肋隱

隱作痛。青年撐地跪倒,汗如雨下,全身筋骨無處不疼;滿桌紙張「嘩啦拉」地

揚起旋落,勁風颳過的銳利感還殘留在肌膚上,桌頂的劍片已不知所蹤,況乎蠶

娘?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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