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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257章
 第二五十折 豺狼竟噬,葵藿傾心

  ——權輿。

  在七叔心裡,這兩個字所代表的,從來就不是「為什麼」,而是「怎麼樣」。

  世間惡由萬億,多如繁星,人的日子卻非無窮無盡;有這份閒心探究惡人何

以為惡,何不浪費在美好良善的事物上?只有蕭諫紙才老愛問「為什麼」,彷彿

承認無知會要了他的命,傲慢得既可憐又可笑。

  老人只想著止惡,更好的是不要發生。

  「好嘛,事來心始,事去心空,這是君子心性啊。」

  蕭諫紙說這話時,帶著一貫乍現倏隱的譏冷,很難判斷那臉是天生的欠驢踢,

抑或是個性不好使然。當然也可能兼而有之。「這『寒潭雁跡』的渾名妥適。欸,

你們青鋒照該不會有堂專門課罷?」

  是個性糟,老人心想。臉欠是隨爹娘,不全怪他。

  聖人有云:「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指君子心性高遠,如竹林水潭,得失、利害就像是風來雁過,去則去矣,竹

林仍是竹林,水潭仍是水潭,自清自勁,不縈於懷。

  但屈鹹亨的外號若要這般曲解,裡頭難說沒有點揶揄譏誚的意思。

  芥廬草堂的雲台畫劍下傳八脈,每脈單傳,傳人皆以所傳秘劍為號,稱「雲

台八子」。此八部秘劍雖以禽鳥為名,卻脫胎自丹青圖寫,如青鋒照邵蘭生所承

《鷺立汀洲》,便是畫梅的技巧,風格宜瘦,清遒勁,甚合邵三爺脾性,畫入

劍中,遂成絕藝。而金吾郎任逐流的《飛鳶下水》,原是構圖上所謂的「偏局」,

發之於劍,即是藏於虛招裡、虛實瞬易的無形劍氣。

  《寒潭雁跡》也不例外,指的卻是留白。

  寒塘留雁影,太虛一片雲!

  當日老人為蕭諫紙所嘲諷的「不問為何」心性,此際再度狠搧了平安符陣營

一記。

  眼看「權輿」強勢現身,一指抵去殺著,洋洋得意的巫峽猿釁語未落,瘸腿

獨臂的老人倏然出手,灰袍一瞬間欺入壯漢臂圍,快得如鬼如魅,悄無聲息,連

青磚地上的草屑泥灰都沒掀多少,巫峽猿驚詫未已,膽氣霎寒。

  人體掌心的「勞宮穴」不惟與心包經相連,更是輸氣發勁的門戶。

  畸零老人一上來便廢他右掌,巫峽猿所損失的遠遠不止一條右臂,心包經受

創令氣血不順,輸氣門戶的淤閉更幾乎癱瘓了內息的運提。廟中戰局瞬變,兔起

鶻落間不及細察,巫峽猿直到奇襲二度臨門,才赫然發現自己形同廢功,未有內

勁相佐的左掌對上半殘老者的膝腿肘拳,霎時間竟有以一敵四的支絀之感。

  七叔足未沾地連消帶打,膝錘狠狠撞上黑袍壯漢的下巴,身子的重量疊上衝

擊之勢,撞得巫峽猿仰頭翻倒,一蓬血箭如水龍車般沖飛面具。假使撞擊點再上

移分許,恐怕不止撞碎整排下齒,連頸椎都有可能被一撞卸脫,柔軟的喉管一擰,

立時氣絕。

  「權輿」似不料這般殘衰畸零,焉有奇技如斯,微微一怔,才省起救人為先,

黑袍「潑喇」一聲飛展如鵬翼,眨眼之間已撲至老人背心,身法亦是快絕;颼颼

兩聲銳響,兩枚半腐火籤一前一後,幾與他同時到達,另一頭「深溪虎」踢開籤

筒支起半身,雙手各拈四枚細長籤木,卻未浪擲,似是再尋找更好的出手方位,

倍添威脅之感。

  巫峽猿——或直呼伊黃粱罷了——眼前煞白,卻沒敢讓自己失去意識,藉由

著地一霎氣鼓胸臆、幾乎脹破肺葉的痛楚奮力睜眼,赫見「權輿」袍影搶至,駭

得魄散魂飛。

  (不可!全……全錯了!萬事休矣!)

  老人單足落地,脖頸胸腰微微一動,三縷指風貼著肩脅髮鬢掠過,連灰袍絮

毛都未削落多少,彷彿兩人為此練過千萬遍,方能這般精準無誤。

  「權輿」動身前一輪彈指,撮成空拳的右手食、中、無名三指連出,戟張成

個「川」字。此招不惟出手特異,中招之人,身上往往留下三指印記,洵為一奇。

  大凡指功不脫單指並指、五指龍爪,四指獅爪十分罕見,更近掌功,非屬指

爪一門。昔年「翼爪無敵門」以三指鷹爪威震東海,誇稱無敵,所用卻是拇、食、

中三指,屈如禽鉤,而非豎指成川。

  奇特的出手,加上易於辨認的傷痕,百餘年前,這式「洗劍血成川」曾廣為

人知。人總以為三指印痕乃是指戮所致,殊不知勁風先行,指後成川,見勢為晚,

欲閃欲防皆已不及。

  雖是倉促出指,「權輿」本以為就算未能重創老人,也該將之逼退,豈料老

人毫髮無傷,立掌一格一引,「權輿」一掙居然難以甩脫,說時遲那時快,半截

長籤已沒入他左肩膊中;後一枚接連並至,正中額角太陽穴,幸有烏檀面具遮護,

挾勁而來的籤木應聲折斷。

  七叔暗叫可惜,偏偏週身勢老,難出殺著,硬是反足踹正權輿小腹,使的全

是筋肉莽勁,蹴得他倒飛出去,灑落一條長約丈許的筆直血徑;單臂圈轉,抄住

斷折的半截讖籤,才聽身畔伊黃粱掙扎示警:「不可——」隨手插入其大腿!

  伊黃粱放聲慘叫,劇痛猛推著內息衝過阻滯,左掌悍然轟出,老人硬接一擊,

順勢退回中央。破敗的古剎內仍是三角合圍之勢,三人俱都帶傷苟延,居中獵物

目光冷徹,身未動氣已行,風雲旋攪,竟是片刻也不耽擱,便要施展殺著,將三

人立斃於此。

  伊黃粱本不以為能騙倒高柳蟬,但託以面具這人雖無籍籍之名,所負《彈鋏

鐵指》卻是絕學,與自家的花爵九錫刀有得一拼;純論武功系譜,誰勝誰負,還

未可知。

  不幸的是,要說神功絕藝,「寒潭雁跡」屈鹹亨就沒缺過,修為之深足以壓

倒眾人,堪補殘缺。論實戰豐富、臨敵刁鑽,怕己方三人加起來,也比不上人家

半條瘸腿;眼下逼命之危,恰是最好的註腳。

  屈鹹亨打到現在,所用策略來來去去就只一條,即兵法上說的「佯攻襲援」:

  明著打東,其實目標是來援的西;萬一援得慢了,就先將東打爆,回頭以逸

待勞,仍是打西。老人靠此法打殘伊黃粱,回頭放倒阿傻;打假權輿時照辦煮碗,

見冒牌貨救之不及,索性先打伊黃粱。拉假權輿去撞火籤,顯然一切都在老人的

計算中。

  阿傻武藝初成,倒還罷了,戴著權輿面具的那廝卻教人失望透頂,枉費一身

精湛內功,兼有儒門絕學,臨敵竟是荒腔走板,和阿傻同犯了「捨強就弱」的毛

病,終至一敗塗地。

  假權輿指勁強橫,適可隔空牽制,本不該放棄所長近身搏鬥。若非救人心切,

便是迂病發作,唯恐誤傷同志,或對敵手心存婦仁,才有此誤判。

  而阿傻修為尚淺,飛刀除卻準頭,勁力亦是重中之重,缺了手勁,不過是平

白給敵人送兵器。少年吃過老人的虧,掂量近戰毫無機會,兩枚飛籤意在牽制,

欲替大夫爭取時間;手裡四枚可真打可威嚇,不出手的效用更大,由此觀之,決

斷還在權輿之上。

  而高柳蟬從不給對手喘息的餘裕,在所有敵人氣絕前,連一句話的時間都不

浪費。

  半圮的棄室內風雲擾動,能吸進肺裡的空氣似乎越見稀薄,勁風刮體獵獵,

漩渦般朝唯一的中心急遽凝聚。風雲之中,老人單臂一揚,劍指天樞,枯瘦黝黑

的食中二指掠過一抹金鐵異芒,灰濁眼瞳迸出精光——

  (吾命……休矣!)

  伊黃粱怎都沒料到會斃命於斯,帶著極度的不甘閉上眼,腦海中所浮露,竟

全是雪貞那既清純又艷麗、教人忍不住心疼起來,卻又亟欲摧殘的美姿,還有分

明是同一張面孔,卻有著令人難忘的倔強與怨毒……

  他只有在夢中才會再見那樣的神情。他無法區別是惡夢抑或美夢。

  嗤嗤作響的勁風擦過手臂身側,異樣的銳利痛感將伊黃粱帶回現實,這才發

現自己並未魂歸離恨天,冷汗浸透內外幾重衣衫,襠間卻腫脹到隱隱作痛的地步,

即使面對橫陳榻上的雪貞胴體,他也許久不曾硬成這樣了。

  氣勁仍持續不斷朝中心聚集,灰袍老人身姿不動,獨臂卻如尺蠖屈伸,連御

劍指,隔空迸出連片「鏗鏗」勁響,若金鐵交鳴,顯是一邊凝聚推動殺著之內息,

一邊分力分心與人鏖鬥,佔優執劣尚且不知,聚力、分斗卻是各自運轉不誤,益

發行快,彷彿有兩個高柳蟬也似。

  戰局對側,身著披膊黑袍、唇頷沾滿鮮血的燕髭男子雙手輪彈,指勁縱橫,

快銳的嗤嗤聲不絕於耳,竟無片刻消停,右手拇指扣著食、中、無名三指接連彈

出,正是先前所使之川字指法;左肩插著小半截木籤,雖入肉不深,卻無拔出裹

創的餘裕,再加上非是慣使之手,不及右手靈動,逕以拇指圈扣食指,如揮琵琶

一般,末三指冷不防一抖,七叔閃電縮手,袍袖嗤的一聲,綻開三痕如「」字,

一抹殷紅逐漸滲染開來。

  「……好指法!」老人冷哼,劍指疾點,眼看燕髭漢子要招架不住,橫裡刀

氣撲簌而至,現場唯一還戴著「深溪虎」面具的阿傻終於調勻氣血,擎刀加入戰

團,繞著老人游鬥,意在牽制。

  扮作「權輿」的燕髭漢子壓力稍減,卻非回臂拔出木籤,而是搶上前去,攙

著伊黃粱遠遠拉退,突然「咦」的一聲,即使刻意壓低嗓音,亦難掩其中驚詫。

  「您是……伊大夫?我們見過的。在下曾陪同涇川梁裒梁員外的公子,往一

夢谷求醫,為大夫所驅逐,不曾想大夫您……竟也是六部執令在內。」怕伊黃粱

不信似的,自腰帶裡翻出一枚古樸鐵令,正面陽刻著篆體的「樂」字。在他看來,

九通聖之一的伊大夫身兼儒門六藝執令,似乎也有那麼一點順理成章,並非難以

想像。

  這名精擅儒門絕藝《彈鋏鐵指》的中年漢子,自是曾淪為涇川梁氏伴當、負

責照料梁公子梁斯在的徐字世家後人徐霑了。

  當日他受秋霜潔的琴音所惑,從梁斯在手裡奪了白玉馬「翻羽震」送往浮鼎

山莊,從此斷了在涇川梁氏的生路。好在西宮川人非是貪圖財寶的渾人,派人將

玉馬送還梁府。梁斯在一聽「秋」字嚇得屁滾尿流,狀若癲狂,梁裒雖是財大勢

大,卻拿寶貝兒子沒轍,就此作罷,爾後休提。

  徐霑未被扭送官衙治罪,梁府卻再也容不下他,只得收拾細軟,打發了妻小

回鄉,自往邙山招賢亭求教「鴻儒先生」,請問前程。徐字世家本是三槐司徒氏

的陪臣,先祖徐開疆為司徒氏立下大功,才獲賜《彈鋏鐵指》的部分招式,此為

江湖人所知。

  這部武功堪稱儒門指藝的代表,連三槐都不是代代有人練成,陪臣便有天大

功勞,豈可窺得全豹?

  「可知道,能練成《彈鋏鐵指》之人,二百七十年來,賢姪是頭一位?」在

徐霑指功大成,歸還秘笈抄本時,滿面風霜的老儒如是說。「上一位練成之人複

姓司徒,諱字上熸下陽。」

  饒以其時徐霑之年少氣盛,聽到這個名字時,仍不禁渾身巨震,瞠目結舌,

旋意識到自己陷身何等境危,冷汗涔涔,伏地無語。

  司徒熸陽不止出身三槐世家,更是儒門典載的中興之主,有「聖君」之稱。

  徐字世家的開基祖徐開疆,便是其麾下,是他賜指招予立下大功的徐開疆,

要說是徐字世家門楣之耀的起點,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而在司徒熸陽之後,兩百多年來三槐世家無人練就《彈鋏鐵指》,區區一名

陪臣之後,光是被人知道翻過這部儒門指藝的至高秘笈,便已百口莫辯,何況身

負絕學?

  (鴻儒先生……為何這般陷害我,將此要命之物,借我觀練?)

  「這部秘笈,與此物本是一對兒。這便是二百多年來,無人以此功揚名天下

的原因。」笑意溫煦的老儒將木匣推至青年鼻下,匣中所貯,便是那枚「樂」字

令。

  「以汝祖功勳,豈止陪臣而已?聖君封為六部執令,賜下鐵指全本;代價,

便是再不得為人所知。」

  從那時起,徐霑默默承接徐字世家的宿命,安貧樂道,屈身商賈,靜待門主

召喚,直到此際。

  伊黃粱不識徐霑,梁斯在那種身子沒病腦子病、人傻錢多閒出翔的富二代,

一夢谷整年揈走的沒一百也有八十,哪記得隨行有誰?陡被喊破身份,驚怒交迸,

顧不得封口,攘臂急道:

  「……此獠不除,今日我等斃命於斯!」

  陋室之中,氣旋持續收攏,吸吐漸窒,三人俱感艱辛,景況與先生施展「凝

功鎖脈」奇術時,竟有四五成相似,殘疾老者的修為不止令伊黃粱倍感駭異,益

發顯現其游刃有餘。以武力論,高柳蟬……不,是屈鹹亨的造詣,怕還在蕭諫紙

之上。

  多年來平安符陣營始終當他是蕭諫紙暗藏的巧匠,殊不知竟是古木鳶一方最

頂尖的高手。

  ——這線報太緊要,定……定要帶回先生處!

  老人超乎想像的堅毅果敢,加上「天功」與實戰技巧,適足以超克殘疾,穩

壓三人一頭,但屈鹹亨絕非什麼無敵戰將。深湛的醫術與無數臨床經驗告訴伊黃

粱:那副殘破的身軀,絕對有著世上武者所能想像,以及其他想像不出的毛病,

誰來運使都是一場夢魘。其中當然包括屈鹹亨。

  斷臂所造成的重心失調、經脈缺損,大大抑制了內息運動,還能使用內功本

身就已是不可思議;佝僂的成因是肺葉受創呢,還是脊柱彎折?嚴重的刀火傷也

可能導致這樣的結果……前者不可避免地損及心肺,降低耐力與體力;龍骨彎曲

除了行動不便,也可能會讓重心不穩的缺陷益形擴大,更別提燒傷造成的肌肉萎

縮——

  屈鹹亨一次又一次突圍破敵,永遠在逆境中求勝,但無法持續作戰,是遠遠

弱於尋常人等的「不能」,絕不放過每一個能重創對手,乃至取命的機會。

  即使如此,老人仍無法有效減低敵人的數目。

  伊黃粱直到木籤插入大腿的瞬間,才明白這個道理。老人一扎癱瘓了他的行

動能力,然而要回到陋室中央,重整姿態以應付其餘二子,他連伊黃粱讚的那一

掌亦都算計在內,可見捉襟見肘。

  聚氣欲使的殺著,是老人最後的壓箱底法寶,能徹底結束這場廝殺。伊黃粱

知他是絕不拖延的脾性,揭盅的時機已迫在眉睫!

  兩聲悶哼,徐霑黑袍襟口爆出數道血箭,仰天摔倒,阿傻眉刀脫手,平平滑

地數尺撞上礎墩,再也不動。伊黃粱心底倏沉,週身似再吸不到半點空氣,老人

眸中一寒,劍指正欲旋出;驀地山門外一聲嘶唳,一幢巨影挾著濃烈的獸臭血腥

轟然貫入。

  老人聽得梟唳,急急撤手讓過,凝練至極的劍氣飛旋四散,削出無數的木石

屑來,銳勁卻極力避開了龐然大物的滑墜路徑。那物事撞入地面,一路犁至牆底,

留下整條怵目驚心的殷紅血漬,黏滿金燦燦的銅色羽根,正是昔年與屈鹹亨並肩

闖蕩的異禽角羽金鷹。

  「……逐風!」七叔睜大了灰濁的眼瞳,自開戰以來首度顯露心緒,一瞥金

鷹巨大的身體兀自起伏,心知愛禽生命力強韌,回身先尋人跡,果見高檻之外,

隆起一片醒目紅甲,點足掠去,攙起快比自己高出半身的赤髮巨漢,翳目電掃,

低問:

  「傷得如何?蕭老台丞呢?」

  崔灩月摔得極重,嘔了口鮮血,顫道:「屬……屬下不力,蕭老台丞他……」

  七叔行事不存僥倖,見人鷹空回,心裡有底,咬牙欲吐出個「走」字,膝腿

忽頹,終是蹙眉垂目,無聲搖了搖頭。堂內碎磚彈震,喀喇一陣響,那小名喚作

「逐風」的角羽雄鷹振翅匍轉,兀自起不了身,銳目朝主人一睨,突然發瘋似的

呱呱唳嚎,怒不可遏。

  「癡兒!做甚——」

  瞥見牠比柱兒粗的腿上,嵌了柄烏沉沉的斧刀,鮮血淋漓,老人心念電轉間,

獨臂已被巨漢箝在脅下。崔灩月露出一抹陰惻惻的笑,肌肉賁起、充滿男子氣概

的粗獷面上倍顯猙獰,切齒道:「有負長者栽培!」抵緊老人臂後,猛力一頂,

欲將枯柴般的瘦臂折斷!

  七叔應變快絕,倒縱翻過頭頂,膝腿於背門一陣轟錘,勁力俱被甲衣擋下。

  崔灩月五內翻湧,才知長者武功極高,怯意陡生,更加不敢放手,死命夾緊,

另一手滿背亂抓,想以蠻力扼死老人。

  可惜在屈鹹亨眼裡,這手直與牯牛無異,一蹬背門反躍入堂,硬生生將崔灩

月掀倒,掀得他背脊折撞門檻,手裡連圈帶轉,猛力奪回。無奈「不動心掌」的

卸勁法門在煆煉甲前難生作用,這一奪成了赤裸裸的蠻力比拚,絲毫討不了好。

  崔灩月於此懵憒半解,卻是天生心細,惡膽復生,猛力一拖,七叔單足不穩,

兩人撞了個滿懷。赤髮巨漢鬆脫臂箝,將七叔箍在懷裡,左臂韝裡暗掣一撞,彈

出尖錐——這機關是他墜地時才發現,可惜右臂韝裡的已斷——毫不猶豫地搠入

老人腰裡!

  七叔忍痛昂首,正中青年唇齒,撞得他眼冒金星、踉蹌後退,尖錐「噗」的

一聲離體,血汩不絕。

  老人按著脅側坐倒,一掙居然起不了身,就算是崔灩月也知道是千載難逢的

機會,劇痛之下狂性大發,正欲撲前,一團烏影越過老人腦頂,一霎間盈滿視界;

  不及反應,左眼劇痛鑽心,已被金鷹啄去一目,整個人摔出堂外,重重滾落

階底!

  那角羽金鷹逐風沒能啄下半邊頭顱,猶不解恨,匍匐跌出,亦是滾落台階,

雙翅垂軟,一腿兀自嵌著刀,全靠恨意昂頸奮喙,拖著巨軀撲向仇敵。

  崔灩月左眼眶裡空洞洞地不住冒血,勉力閃避,瘋狂嘶吼:「畜……畜生!

  滾開!畜生!「被推到懸崖邊,混亂中握住離垢刀柄,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一

拔,金鷹慘唳側倒,再難動彈。

  赤髮巨漢一刀斬落牠頸側,見未斷息,拔起再掄,恨聲道:「兀那畜生——」

  鷹翅下竄出一抹灰影,殘疾老人手按腰脅,單足踹上青年胸膛,藉勢彈落崖

畔。金鷹張口咬住後領,甩頸拖回,主僕倆腹肩相倚,俱都荷荷喘息。

  「你才是畜生。」遠眺慘呼落崖的赤髮青年,七叔喃喃道。

  山風拂過,失血甚多的老人機伶伶打了個冷顫,遍體生寒。

  他一向反對用崔灩月,出發點卻非疑其不忠,而是不忍,只是萬萬想不到他

能恩將仇報至此。崔家小兒既已變節,其言不可盡聽;蕭諫紙若然身死,反而不

該讓自己知道……這麼一想,老人反倒心寬,一抹溢紅,即欲起身。

  零星的鼓掌聲穿透呼咆的山風,由山道間迆邐而來,溫煦的笑聲若陽春三月,

甚是宜人。「豺狼何反噬?葵藿是傾心。我以為經過二位的調教,此子終能去惡

揚善,成一棟樑;如此收場,令人不勝欷噓。」

  風裡,儒者葫蘆髻後的逍遙巾獵獵飄揚,布袍束袖、草鞋綁腿,掖著一根細

竹杖如服劍,五綹長鬚飄然出塵;週身服儀精潔,絕非凡俗,說是仙風道骨,卻

難掩僕僕風霜,彷彿翻過這座山頭,前路還有層巒疊嶂要走。

  屈鹹亨盯著緩緩走近之人,一動也不動。怪了,蕭諫紙說的居然半點也沒錯,

是不是這人,看一眼就能分曉。

  是他,老人心想。就是他。

  「屈兄毋須擔心,蕭諫紙未死。」殷橫野在破廟前停步,掃過裡外狼籍,隨

手撢撢袍襟,像欣賞了什麼美景也似,自在一如春日郊行。「我之前來,卻是欲

勸賢兄莫死的。」

  七叔掌底血溫浸透,半點也止不住。

  煆煉甲臂韝內所藏之錐經特別設計,上有細密溝槽,放血的效率非比尋常。

  做為著甲之人的最終手段,老人須確保中錐者在最短的時間內嚥氣;純以殺

人的效率論,不定還在離垢之上。

  就算未中崔灩月的暗算,老人也不以為能與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一搏。他對

蕭諫紙的規諫,於己依然利准,無有例外。但更糟糕的是,殷橫野並不想要他的

命。

  「乍可沉為香,不能浮作瓠。用財富、名利,乃至耳目聲色、口舌甘味之娛

說服你,委實太過冒犯;仇讎償怨,很多人恃以苟活,蕭諫紙能用之人,約莫如

是,我一直猜想你是這樣。今日一見,方知謬甚。」殷橫野腋挾竹杖,並掌交疊,

沖老人深深一揖,和聲道:

  「妄度君子,實我之過。屈兄原宥則個。」

  屈鹹亨氣息紊亂,翳目凝銳,卻不言語,只直勾勾盯著他。

  殷橫野不以為意,溫言續道:「屈兄所栽培之種子刀屍,成就斐然,便以操

作秘穹之精熟,『姑射』百千年來,無可與兄比肩者。」餘光見阿傻單臂垂落,

左手拖著眉刀跨出木堂,於一旁掠陣,微微頷首,信手一比,沖屈鹹亨笑道:

  「此子雖不及你親自撫養、念茲在茲的耿照,遍數刀屍之中,亦是傑作。屈

兄無論挑選資材的眼光,抑或炮製刀屍之手段,俱是獨步宇內今古,我甚敬佩,

不忍前賢奇藝,中道而殂。兄若加入我方陣營,仍持『高柳蟬』之面,得佔一席,

我可保蕭耿二人平安不死。」

  阿傻見得「耿照」二字唇型,望了望垂死的老人,但也僅是一瞥,對「刀屍」

  倒無反應。面具掩去姣美如婦的蒼白臉孔,眼神較烏檀木刻更加堅冷,彷彿

一切都不再上心,回首蕭瑟,無關晴雨。

  七叔的目光越過了孜孜勸誘的陰謀家,駐於少年處,乾癟的嘴唇歙動著,似

喃喃有聲。

  殷橫野看在眼裡,兀自言說,對這種顯而易見的、充滿可悲釁意的冷遇並未

著惱。能從對失敗者的寬容中嚐出甘美滋味,向來是勝者獨有的從容。坐擁鉅萬

的巨賈,何須同野狗爭骨頭?

  伊黃粱掙扎坐起,終能對右掌施行救治。穴脈受創,損及心包,自不消說;

  掌心骨輪亦有微裂,幸非大部粉碎,猶能癒可,否則這輩子是別想操刀了。

  他從沒在忒短的時間內三度瀕死,又居然都逃過劫數;上回如此狼狽,是聶

冥途沿路伏殺時,但凶險處遠不及今日。

  徐霑胸口被戳幾個血洞,失血甚多,俱非致命要害。近門的礎石下,阿傻顫

巍巍地扶起身,右肩朝樑柱一撞,「喀啦!」卸脫的肩關駁回,此外多是銳薄的

皮肉傷,看來屈鹹亨對自己親手炮製的刀屍頗留情面,三人之中,對阿傻下手竟

是最輕的。

  虎形面具的眼洞裡,痛色不過一霎,旋又盡復清冷。伊黃粱移至徐霑身畔,

伸手按按胸膛,目光渙散的燕髭漢子呻吟出聲,眸焦略聚:

  「大……大夫?」

  「噤聲。」伊黃粱點了他幾處穴道。「你傷得很重,莫說話。」見少年拖刀

行來,蹙眉道:「接應先生去。大敵未除,莫要輕心!還是你醫術好過我?」阿

傻猶豫片刻,轉身出了大堂,正遇著殷橫野好言勸降,少年與老人四目接上。

  半圮的廳堂中漏光斜照,又剩下伊、徐二人。

  「大夫,我……我還撐得住……」

  燕髭漢子抓緊伊黃粱的手掌,抓得他隱隱生疼,卻掙不脫,鼻下不住汩出血

渣泡兒,這是肺葉洞穿、臟腑塌陷之兆。徐霑的修為果然遠超實戰中所展現,若

垂死間放手一擊,此際伊黃粱恐難生受。

  「請……請大夫襄……襄助鴻儒先生,在下……在下……咳咳……不礙事…

…啊!」劇咳裡迸出痛呼,伊黃粱拔了他左肩木籤,摸索著胸骨,沾血的籤尖抵

住骨隙。

  「肺經淤堵,氣息不通,肺囊無氣可入,因而塌陷。遇上凡醫,這是見閻王

的傷症。」伊黃粱冷冷哼道:「接著我要把這玩意兒穿進你肺裡,洩出淤塞的血

塊穢氣,你就能活。明白不?」徐霑已難言語,弱弱點頭,閉目袖手,勉力抑住

鼓勁護體的武者本能。

  他手中用勁,木籤直沒至底。徐霑抽搐著,喉頭格格幾聲,片刻後便自不動。

  伊黃粱兩指搭他頸脈,確認斷氣,才道:「怎麼死了?是了,木棍子洩不了

瘀血穢氣,可惜不是條空心管子。」忍著笑意,連同那枚樂字鐵令除下屍身黑袍,

剝得赤條條的,一腳踢入隱蔽處。

  拾回巫峽猿面具戴好,滅去留招的痕跡,將黑袍、權輿木面等包成一捆,掖

在脅下,才艱難地扶著簷柱,踽踽緩步行出。

  (欲知後事,下折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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