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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記》第256章
第二四九折 鱷狂將立,凡鳥何擊

  胡彥之掠出船塢,沿著廢河道奔躍攀蕩,竟無片刻稍止,彷彿揉鷹、猿、鯪、

豹於一身,恁地形起伏錯落,水岸籐葦連生,亦不能略阻些個——

  獵王的「縮地法」從來就不是輕功。然於山林間移動嘯獵,勝卻世上任一部

輕功法門,無有比肩者。胡大爺恃以匿蹤,連聶冥途也不得不服。

  他繞過擱淺的糧船,由船塢另一頭出浦,本就是取近;只是這廂水陸兩道多

年來乏人問津,破敗更甚,前路半現半隱,蘆葛牽緣交錯,虧得胡大爺身手了得,

才能在這等荒徑間飛掠似猱猿。

  陸路狹仄,河道倒是次第開展,由原本的半淹淤泥、及膝淺水,漸成難以見

底的夾沙細浪,已非能徒步涉過的深淺。

  胡彥之換過幾綹粗籐,藉奔行的勢子試出最結實的,整個人如彈子般射出,

蕩向對岸,落腳的腐葉堆裡忽亮起兩盞綠火,「嘩啦!」地皮掀開,翻出一張尖

牙無數的腥臭長嘴,扭著向上一合,猛朝男兒腰腿箝落!

  惡獸的血口大逾胡大爺的腹圍,咬實了怕不是攔腰兩斷,便教兩排密齒往身

上一捋,都能生生梳下幾條肉來。

  胡彥之避無可避,千鈞一髮之際,「絕不劍脈」陡生奇效,於舊力盡處再生

新力,開無罅瓠底之有容,雙手連攀,雄軀猛提尺許,足翻過頂,落在一株老樹

椏杈間。

  「啪」的一聲惡獸闔口,扭著五尺來長的身軀落地,生滿棘鱗的長尾洩忿似

一陣旋掃,沙沙沙地伏入泥葉間,仍露兩盞碧火似的幽目,驚鴻乍現的醜陋身形

猶如巨大的四腳蛇。

  (這是……豬婆龍!)

  胡彥之曾於央土南陵交界的惡溪村裡,從一名號曰「鱷神」的老漁師習獵鱷

之術,親眼見過、宰殺過這種在南方為禍甚烈,被當地土人稱為「豬婆龍」的凶

猛水獸,但沒聽說越浦左近傳有鱷患。

  數百年前,東海道亦多虺鱷出沒,臬台司衙門特設「禦介使」一職,專以強

弓毒矢驅除鱷患。自三川商業日盛,人跡遍佈城野,什麼虎患狼患多已不聞,人

佔據了野獸的地盤,燒林屯墾、伐木築屋,再兇猛的野獸也沒了生存空間,或滅

或遷,避人唯恐不及,鱷魚也不例外。萬料不到,今日居然在城郊遇上了一頭—



  念頭一起,才覺情況不對。

  碧燐般的鱷眼,不只一對。光是老樹之下,就有四五頭五尺來長的成鱷,淺

水邊又一動不動地伏著幾尾;遠處的挾沙泥浪間,劃破碎沫浮露出一抹鱗棘,水

面漂著些許鳥羽,淺灘上東一團西一片的血污殘骸,糜爛的骨架已辨不出是禽是

獸……

  他早該發現的。胡彥之心想。

  水道淤淺,不礙泥鰍、跳魚、蝦虎生長,水鳥喜食,兼且無人騷擾,本該生

氣勃勃。胡大爺自出船塢以來,始終覺得不對,又說不真切,此際真相大白,原

來是這群食肉惡獸悄悄掩至,霸佔了通往越浦的捷徑,弄得魚走鳥遁,靜靜一片

死寂。

  「他媽的,邪門!你們就不能改天出來遊街麼?」胡大爺朝掌裡啐了口唾沫,

揀了根籐蔓試試強弱。「本大爺另有要事,少陪了。」覷準兩丈開外的一株樹椏,

奮力蕩了過去。

  此間樹無分老壯,都沒有兩丈的高度,胡彥之這一蕩註定觸底。

  他運起劍脈奇力,在躍出的同時攀籐直上,生生甩高數尺,靴尖仍在地面踩

蹬兩步,忽地沙沙聲大作,原本伏地不動的鱷魚電也似的扭起,以不可思議的速

度撲來,七八張血口數也數不清的利牙,齊齊往胡大爺身上招呼!

  ——媽的果然如此!這幫畜生!

  禍起倉促,胡彥之左支右絀,藉擺盪之勢連閃幾尾,以肩頭猛撞迎面而來的

一隻大鱷。那鱷魚嘴未張全,即被撞著嚥下最柔軟的部位,連人帶鱷幾百斤的重

量,轟然拍上樹幹,「啪」的一聲脆響,鱷魚腦袋陷入樹幹,污濃汩溢,沁紅木

裂。

  胡彥之忍著氣血翻湧,更不稍停,猿臂暴長,攫籐上樹,驀地左小腿一痛,

披著血的褲腳已遭鱷吻揪落;便只一滯,兩頭瘋鱷接連跳撲上來,胡彥之心知此

物力大,能拖活牛入水,尋常刀劍卻難一扎取命,半空中回身屈膝,將其中一頭

的腦袋頂爆在樹幹上;另一頭鱷魚用力過猛,一口咬上胡大爺的髻頂,形同落空,

兩隻鐵一般的爪子卻狠狠劃過背門。

  胡彥之眼前一黑,沒敢給余鱷可乘之機,創口背肌一夾,運起十二成功力攀

上樹頂,這才甩落惡獸,雙掌一推,「落羽分霄天元掌」轟上鱷魚腹間,打得牠

落地翻滾,直至兩丈外那株老樹下,週身孔竅汩汩溢血,彷彿戳了洞的羊皮水囊。

  半截尖釵斜穿出鱷吻,老胡福至心靈,一摸腦頂全是鱷血,髮髻倒散,垂落

沾了血污獸唾的濕發。原來那棘鱗畜生蹦躍過頭,一口咬著橫釵,穿顎破腦,才

沒有將自己給撕了,不禁暗叫僥倖。

  樹下兩頭鱷屍交疊,濃血沿著樹幹裂痕緩緩滑落,血腥氣融入泥水灘本有的

濕腐氣息,彷彿喚醒了所有的鱷魚,牠們靜靜聚集過來,一圈又一圈地繞樹伏地,

動也不動,只餘飢火閃躍的熒熒碧瞳,兀自放光。

  胡彥之懶得清點,總之是夠他屍骨無存的數兒了,隨手封了小腿、肩背幾處

要穴,撕開破爛外袍並著腰帶纏裹創口,以免持續失血。他尾隨翠十九娘原是臨

時起意,倉促間不惟兵刃,連救急小包,藏有開鎖針、短匕的暗袋等都沒帶上,

哪知會陷入如此邪乎的窘境。

  獸牙獸唾非是什麼乾淨物事,若未及時清創敷治,輕則高燒不退,重則一命

嗚呼,身為獵王高足,老胡再清楚不過。胸中始終有股揮之不去的鬱悒,也不知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還有腦袋裡那異樣的昏眩……

  胡彥之也算披血裂創的大行家了,即使在萬安村時傷成那樣,他也不曾有過

現在這種捉摸不清、偏又無法全然否定,似無若有的詭異感受。此非受傷所致,

也不像被下藥中毒,而是更玄奧難解之物。

  現下可不是糾結的時候。

  小耿的託付,陰謀家的反撲,還有母……還有狐異門正受歹人覬覦,無論哪

一條都是急逾星火,有累卵之危。

  此外,這廂若已成鱷魚盤據的巢穴,難保沒幾頭會溜到另一側,方才未遇是

運氣。先前監視他和十九娘,遺下草窩那人,沒準非是什麼潛匿大家,而是被鱷

魚拖走飽餐一頓,啥都沒剩。萬一小耿和十九娘也遇上了這幫長嘴畜生,他們能

不能自保無虞?

  「……走罷,幹活兒啦!」

  滿面于思的豪壯漢子甩了甩頭,彷彿週身無傷,隨意能抖落一肩瀟灑似的,

扶著椏杈支起身;還未盤算該怎麼移動到更遠的樹上,樹幹卻隨之一晃,發出令

人牙酸的咿呀聲響。

  (媽的,還能再倒楣點麼?)

  胡彥之哭笑不得,情況卻不容樂觀。

  這樹徑不過尺許,老胡用它撞死兩尾大鱷,又背另一尾攀緣轉上、踏椏發勁,

哪一下不是折騰?前後幾百斤的力道接連摧折,受損的主幹再難支撐,便胡彥之

只一蹬,怕不是人離樹倒的收場;賴著不走,近兩百斤的雄軀搖得片刻,結果也

是一般。

  畜生縱使無智,卻有獵食的本能。胡彥之不敢以「千斤墜」穩住樹身,以免

殘幹虛不受力、當場斷折,逕以道門絕學《律儀幻化》提氣輕身,人樹相合,整

個人彷若一葉。無奈一陣風來,樹搖加劇,十餘對慘綠鱷目齊齊上揚,倏又不動,

飢火愈熾。

  遠方水面嘩啦啦地掀起濁浪,似有無數大魚翻躍,風風火火向岸邊移至。

  來到近處,赫見浪裡的「大魚」尖吻無鰭、尾長爪利,全是六尺以上的黑甲

大鱷,居間圍著一幢魁梧奇偉的巨影,怒鬃如電,蹄大如斗,咆吼似猛虎嘯林,

群鱷與之一襯,倒像大些的壁虎四腳蛇。

  再近些個,方知鱷群張嘴非是嘶咬,而是遭巨獸咬得支離破碎,堪於氣絕前

嚎叫一二;揮爪也不是攻擊或自保,蓋因鐵蹄踏碎背脊腦殼,不自禁地痙攣所致。

  濁浪拍打上岸,留下無數血沫殘肢。

  巨獸一甩長鬃,噴息如雷鼓電熾,喀噠喀躂上了岸,尾飛蹄蹬,將兩頭攀咬

後臀的大鱷踹過對岸,冷不防張口咬住另一尾迎面撲來的,幾下怒甩,鱷頸碎成

了虀粉,長軀折成軟軟兩截,如濕爛的麵粉袋般被拋入水中。

  「……策影!」胡彥之忍不住大笑:

  「老兄弟,你這回實在來得太好啦。」

  這如天神降臨的龐然巨物,自是來自異境天鏡原的紫龍駒策影。

  萬安村一役後,策影滿身披創,饒以紫龍駒之神異,也在朱雀大宅休養了好

一陣。耿照按老胡吩咐,每日讓李綏著人為二哥備妥牛酒,供牠大快朵頤,以恢

復元氣。

  策影極有靈性,畢竟不能長居廄欄,待外傷大致收口,胡彥之將牠帶出城,

解去鞍鐙馬嚼,策影自尋深林逐獵,覓些不知名的藥草自療。多年來一人一馬聯

袂闖蕩,血戰之後,策影都是這般處置;尋常弼馬術不適於紫龍駒,策影的歲數

怕比老胡大上幾輪,靈智絲毫不遜於人,待牠恢復,總能回到他身邊。

  但此番回轉的時機,實在沒法再好了。

  胡彥之運勁一踏,樹幹轟倒,也不知壓死幾頭鱷魚。虯髯青年順勢翻躍,身

下烏影一溢,策影排闥而至,猶有餘裕放開蹄子一腳一個,踏碎幾枚鱷魚腦袋。

  策影背上無鞍,胡彥之仗著騎術精湛,毋需韁鐙,亦能驅駕。回臂一摸馬臀

濕黏,創口處血肉糢糊,策影畢竟不是澆銅鑄鐵金剛不壞。遠眺前頭綠熒點點,

不知有多少鱷群潛伏,拍拍策影頸側,低聲道:

  「掉頭,咱們繞另一頭走去!」

  紫龍駒不肯放蹄,冷哼一聲,前後踢咬打轉,逕與鱷群廝鬥,似覺老胡之言

荒謬可笑,頗有被看低的慍怒。

  胡彥之省起失言,急忙改口:「先回原處瞧瞧,免得小耿也遇上鱷魚,那可

不妙!」策影長嘯震野,鐵蹄連踹幾頭被震暈了的鱷魚,才掉頭殺回狹舟浦。

  破爛的船塢內空無一人。十九娘在另一頭的水道上備有箭舟,想來此際已然

去遠。小耿欲往沉沙谷秋水亭,也不是一路。

  船塢內外皆無鮮血獸跡,胡彥之稍稍放心,頭暈胸悶的異狀不知何時已煙消

霧散,無暇細思,駕策影全力驅馳,加緊回城。

  循陸路走,看似是繞了遠路,但策影狂奔不遜箭舟多少,兼有縱躍涉水之便,

無片刻稍停;輔以胡彥之腦中鉅細靡遺的越浦城郊水陸詳圖,不到半個時辰便已

見得越浦城郭。

  往正東朝陽門的大路兩旁人群熙攘,牽羊趕豬好不熱鬧,百姓等著通關入城

之前,也在此間易物交流。守城官兵多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便是將軍耳聞也故

作不知,算是約定俗成的古老傳統。

  越浦乃三川第一大城,不比小小縣邑,城尹衙門頒有嚴令,牛馬等大型馱獸

未安鞍轡,不得入城,以免於人口稠密處奔狂難抑,釀成死傷。

  違者輕予以驅離警告,重沒收牲口,拘責物主;若遇不聽攔阻、一意闖關的

渾人,視同武裝侵襲,也就是造反的意思,城將逕可下令射殺,事後毋須究責。

  此令東洲各城俱有,策影若能人語,約莫也背得出,遑論老胡披髮浴血,跨

在一匹狂奔的無鞍巨馬上,貿然闖關,怎看都是個萬箭攢心的下場。

  耿照委他回城傳訊,未付以將軍府的金字牌,在老胡看來,是小耿信他自有

飛越城關之法,毋須蛇足。

  胡彥之不欲辜負,俯身拍拍馬頸。「老兄弟,咱們在前頭分手了罷,莫嚇壞

了土人。」策影鼻息輕吐,放慢馳速,欲趕在近人之前,覓一處放落騎士。

  最近的茶棚尚有一里之遙,棚底三兩抹灰影,或移或踞,服色都是尋常百姓。

  再近些還有名手持草紮的葛衫瘦漢,上插糊紙面、泥泥狗等童玩,應是行腳

貨郎;

  一婦攜童繞著草紮打轉,母子倆看似討價還價,鬧騰著給不給買,或買哪個。

  這般距離,未必能察覺策影之巨,以馬背上的胡彥之異常矮小,才是常人的

思路。遠遠見有稚童,胡彥之不欲冒險,一拍馬頸:「就這兒罷。」不待策影停

步便要翻落,奇事竟於此時發生。

  「颼!」一物飆至,急避間胡彥之幾乎失足,幸策影腰臀一顛,及時將老胡

拋正。颼颼破空聲接連並至,由上而下,刁鑽至極,胡彥之狼狽閃躲,回見塵沙

底下空無一物,無論落空的是暗器或箭矢,竟無一遺下,彷彿自行飛走了也似,

不覺發怔:

  「……這是什麼鬼東西?」

  策影也被這瞎射一氣的怪異攻擊惹惱,奔馳間左閃右避,驀地腦袋一歪,朝

疾射而來的箭影咬落,「喀!」鋼齒交擊,迸出毛絮;老胡眼明手快,忙抄住急

旋逸去的「暗器」,入手溫黏,竟是只歪頸折翅的麻雀!

  不及錯愕,先前在狹舟浦外的那股異樣悶鈍,倏又浮上心頭,彷彿連人帶馬

撞入一團難以名狀、若有似無的稀薄水汽,只能靠膚觸上微妙的溫度變化,依稀

察覺其存在——

  瘋狂的鳥擊猛將青年拉回現實。

  胡彥之從不知道越浦城外有忒多麻雀,隨處可見的小禽一旦聚集,以百死無

悔之勢撲至,竟能駭人如斯!胡彥之手無寸鐵,仗著掌力強橫,以隔空勁震偏箭

雨般颼颼不停的連翩鳥擊。

  然飛鳥不比弓箭,無法就施放者的方位預作防範。由四面八方而來的突襲毫

無章法,加上縱躍閃躲的策影也增加了穩坐其上的難度,胡彥之難以自保遑論反

擊,只能抱緊馬頸,舉臂遮護天靈蓋等要害。麻雀尖喙縱無金鐵之利,劃破衣衫

肌膚綽綽有餘,轉眼兄弟倆已滿身狼藉,加創猶在群鱷之上。

  要命的還在後頭。

  錯過下馬分道的時機,驚怒交迸的策影負著老胡,一路引著瘋狂撲落的各種

禽鳥,馳速不減反增,就這麼一頭扎進了眾人的視線裡。

  比起馬背上浴血散發的狂漢、撲簌而落的黑壓壓鳥群,體型大如妖怪、吼聲

強勝虎豹,熾目烈鬃的亮黑巨馬毋寧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怪物。

  「媽呀!妖……妖怪啊!」

  「妖怪吃人啦!」

  「快、快逃啊!」

  驚呼聲此起彼落,對鳥擊狂怒已極的策影罕見地不顧週遭,踹飛籮筐、踢倒

棚柱,傷人不過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胡彥之聽得呼天搶地的人聲,才知不妙;沉臂抬眼,赫見一名男童坐地瞠目,

駭得連聲音都發不出,攜童的少婦倒臥一旁,死活不知,揪緊馬鬃一扯:

  「……不可!」

  策影咆哮著人立起來,胡彥之無鐙無韁,猛被甩落,順勢著地一滾,將男童

搶了開去。攘臂揮散塵沙,但見道上人群四散,豚羊驚狂,莫名的驚懼湧上心頭,

身子難以自制地顫抖著;鳥群像是遭遇了什麼恐怖的天敵,受到極度的驚怖催迫,

不由自主朝反方向逃離,不辨前路,至死方休,恍若自殺攻擊——

  眼前所見,如一幀勸世用的佛圖地獄變,青年見過江湖仇殺,見過戰陣兵禍,

見過滿山滿谷餓鬼般的流民集結,卻都不如此際驚心動魄。

  而在這幅歪斜扭曲的畫作中,只一人在半塌的茶棚底下端坐如恆,正常得無

比反常。

  強烈的驚懼,令胡彥之難以凝眸。那人的形容衣著並非看不清,而是所有須

經心神透析的意象、意義,乃至意念等,全被鋪天蓋地的恐怖感揉碎,無法運作,

便見了什麼,也等若什麼都沒見。

  胡彥之辨不出他的模樣,只記得那桿插滿各式童玩的草紮,依稀還擱在那人

腳邊。

  (是……是他!那……那貨郎……)

  那人似隨手取了張紙面,捏著竹棍兒一遮臉,胡彥之壓力大減,餘光裡其輪

廓似乎清楚些個,然而每一凝目,莫名的恐怖感又將他攫住,什麼也認不清,什

麼都留不住。

  老胡想起幼年上真鵠山時,每一個凝著漆黑的窗櫺外或衣櫃裡的夜晚——你

知道裡頭有著什麼,甚至期待裡頭有什麼;強迫自己睜眼等待什麼出現,以便在

真有什麼的一霎間求得解脫……

  耿照同他說過的,面對灰袍人的那種恐懼無力,應約如是。

  即以小耿的描述,胡彥之亦知兩者間有所不同。灰袍人能任意限制他人行動,

令內功外功俱都失效,這人卻是喚醒包括飛禽走獸在內,一切活物內中最深層的

恐懼;非是什麼實存的恐怖形體,可以對抗、可以遺忘、可以延伸消解,乃至說

服自己勇於面對,而是純然的恐懼自身。

  驚懼既不知所以,又何能不懼?

  涼徹的液感滑過他發冷的面龐,隔著粗製濫造的哭喪紙面,那人發出意義不

明的聲響。胡彥之意識到是笑聲。

  「……你的馬,很厲害啊。」

  他試圖辨別或記憶那人的聲音。然而,經無數高人調教、涉諸般奇淫機巧,

胡彥之恃以闖蕩無往不利的見聞智性,此際便如一隻咬死的機關,絲毫不起作用。

  「不愧是來自天鏡原的異種,或可迷惑,卻難馴服。」

  胡彥之靈光乍現,明白在這不知何以、範疇幾何的恐怖境域裡,策影是除那

人之外,唯一不受驚懼所攫的存在。那人的手段或能教策影狂怒失據,卻無法如

壓制自己那般,完全控制住紫龍神駒。

  「策影……走!」

  胡彥之不確定自己有無出聲,或僅於心底吶喊,但原本旁若無人、發狂般與

鳥撲搏鬥的巨大蹄獸突然安靜下來,染血厚鬃耷黏著皮毛,緞一般的烏亮光澤起

伏驚人,益襯出龍蟠也似的虯結肌肉,比交股麻繩還粗的血筋一跳一跳的,帶著

猙獰迫人的強旺生命力。

  策影甩了甩腦袋,彷彿在清醒的一霎間,忽明白敵之所在,粗息虎虎地轉向

那人,還欲邁步,前腿卻不由微屈,顫抖的雄軀持續拉鋸著體力與意志,汗血迸

如雨下。

  (不行!這廝……非是我等所能抗頡……走!)

  紫龍駒頑強昂頸,身子卻本能退了幾步;與胡彥之四目一對,靈犀遍照,仰

天怒咆,掉頭而去,愈小的身影卻未消失不見,逕於遠處駐足,像要把此間一切

牢牢印在腦海裡似的,便隔里許黃沙,仍能感覺那熾電般的豪烈目光。

  那人拊掌大笑。

  「好個通靈畜生!」他的聲音中滿是佩服。「這便教牠試出了我之範疇。瞧

瞧那雙帶殺之眼……牠在威脅我哩,像是說:『老子認準你啦,幹出什麼蠢事,

天涯海角也不放過你。』」

  胡彥之聽他粗著嗓,扮雙簧似的代策影說話,聲音卻很年輕,省起那股莫名

驚懼已褪,覺識不再受干擾控制,重又能記憶思索。

  那人捨了草紮逕起,手揮細桿,狀若回風,桿頂黏了張豬腰似的半面,長寬

約只遮得成年人小半張臉,卻有顴額鼻樑的細緻起伏,居然是張精巧的醜面;桿

底流蘇輕搖慢蕩,桿身掠過一抹斑斕銅光,顯非草紮上的紙糊劣貨。

  胡彥之本欲撐起,驚覺週身汗漓,直似水底撈出,四肢痠乏,不遜一場惡鬥。

  掙扎間那人已行,持桿揚了揚醜面,模樣十足懶憊,寬肩窄腰的背影看來不

甚高,比例分明是少年,不知怎的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非是依稀曾見,而是此前

才見得,只是其中關連太過突兀,思路一下子飛之不及,懸在半空。

  (這身影……到底是誰?我是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我記住你啦,胡大爺。你和你的馬都是好樣兒,今日多有得罪,咱們後會

有期。」傳音入密打斷了他的思緒,一絲靈感隨即霧散煙消,狼藉的大路邊上再

搜不著那人形跡,只餘驚人走馬,恍若未存。

  朝陽門的官兵總算趕至,氣虎虎地壓制現場,見模樣可疑的便勒令趴下,欲

逮那縱馬逞兇的狂人。

  胡彥之不動聲色扛起草紮,扯落童玩香囊上的彩絛束髮,趁煙塵迷眼,以擒

拿手法繞暈一名身量相仿的粗漢,三兩下解落長褙箭衣,倒著順序反面穿好,信

手將昏頭轉向的漢子,往一隊風急火燎似的兵伍裡推,又從旁勾了頂草笠戴上。

  背後響起官兵怒叱,人們循聲聚攏圍觀,變裝成行腳貨郎的胡大爺則向左右

陪著小心,退入了接受進城盤查的長龍裡,誰也沒覺不對。

  ——看來狹舟浦的鱷群大陣,也是那廝做的手腳了。

  這到底是奇術抑或武功、何以可能,青年全無頭緒。但來人本事奇大,平生

僅見,卻是毋庸置疑。

  神秘來客的目的,究竟為何?若是阻他求援,委實不通。再說了,這等高手

要是站到平安符那一廂,豈只危殆?簡直是場災難。

  不對。胡彥之隨人龍緩緩前進,思緒逐漸恢復運轉。

  欲斷援軍,除掉求援的信使即可。以那廝的本領,十個胡大爺齊上也拼不過

人家一根腳趾,何必辛苦弄來飛鳥鱷魚,大搞馬戲?他不是不讓求援,胡彥之心

想,是不讓消息到得太早。

  更有甚者……神秘客的出現,本身就是某種信息?

  ——當然,也可能一切只是個局。

  神秘客輕易便能殺了他,神秘客只是不殺,教他糾結反覆,進退失據,從而

釀成更大的惡果。在他行俠仗義、策馬狂歌的闖蕩歲月裡,看多了這種純然的惡

意,這並非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

  傳說鱷魚在吞噬獵物時,會流下悲傷的眼淚。「說這種鬼話的,十之八九是

壞蛋。」教他捕鱷屠鱷的老漁師冷哼。「你吃雞豬牛羊都沒點害臊了,吃你的不

管是啥,你讓牠懷揣著什麼樣的好心思?誇你肉香,不必放鹽?」

  老人剔出一條雪花花的瑩白長肉,「啪!」扔上砧,拈秤斤兩。

  「最好的畜生,就是鍋裡的畜生,次好的在砧板上。晚上煲湯!」

  胡彥之迄今仍奉老人的「煲湯論」為圭臬,與惡徒拚搏得以不落下風,最終

彰顯正義,誅邪揚善。不管神秘客意欲何為,哪怕是一根稻草兩粒米,胡大爺也

決計不教他如願。

  「老鄉,老鄉!」他滿臉諂笑蹭上前,連連哈腰。「不好意思,我這個……

  內急啊!幫我拿會兒,送你家娃一隻草葉蛐蛐兒哩!「將編笠草紮一股腦兒

塞去,瘸著腿鑽入一旁草叢。

  那人莫名其妙,嫌草紮沉重扎人,暗忖:「管你娘!自個兒找去。」隨手將

草紮一扔,卻貪編笠好遮陽,老著面皮戴上。左右無不側目,這老兄卻昂首抖腳,

滿不在乎。

  要不多時,後隊有人揚聲:「是他,就是他!是他搶了俺的衣服!」卻是那

慘遭剝衣的粗漢,終於說清冤枉,領官兵折回,忙亂中未見胡大爺尊容,只記得

編笠草紮。

  戴笠男子有理說不清,旁人早看他不順眼了,紛紛跳出來指摘;好不容易弄

清笠紮的原主是賊,草中窸窣聲大作,被剝了衣笠驗明正身、兀自捆成一隻粽子

壓在地上的替罪羊逮到機會,大聲喊冤:

  「賊……賊在裡邊!」

  官兵發一聲喊,十餘號人散成大圈撲入,頓時簌簌行走、呼喊勸降、曉以大

義的聲音不絕於耳,連圍觀百姓裡的好事之徒,亦都摸進了幾個,唯恐錯過惡徒

伏法的好戲。

  忙亂間又遇風來,颳起揚塵一片,驀聽一名女子尖叫:

  「賊跑出來啦!在前頭……跑啦,賊跑啦!」眾人捂眼四顧,接連又聞:

  「跑啦!」「欸,你別跑!」「賊子停步!」聲音有老有少,此起彼落,聽

得人緊張起來。

  官兵們奮力撥出草叢:「在哪兒?賊人在哪?」其中一名兵士忽爾狂奔,回

頭大叫:「前頭!我瞧見啦!」眾人靴底揚塵,提刀追趕,前道百姓紛紛躲避,

登時大亂。

  城將遙見道中又起煙塵,人馬雜沓,不禁蹙眉:「派人去瞧瞧!領隊的王慶

在搞什麼玩意兒?將軍怪罪下來,瞧老子不治你們個擾民興亂的死罪!」一騎領

命而去,風風火火竄入塵沙,不多時又折回,騎士「吁」的一聲捋韁,不及下馬,

遙對城將拱手:

  「報!穀城大營派來快馬,說將軍急召典衛大人,請大人速往棲鳳館!」

  城將一下沒想起將軍在哪兒,但「穀城大營」、「將軍」、「典衛」、「棲

鳳館」這幾個詞彙連成一氣,格外令人揪心,渾身毛髮直豎,只差沒脫體飛出;

  總算還有一絲清明,粗聲反詰:

  「穀城快馬呢?怎只有你回來?」

  「稟統領,」騎士不慌不忙,答話間輕踢馬腹,維持四蹄輪點、原地打小圈

的動作,以免馬身漸冷,不利續行。可惜朝陽門的班值裡沒有巡檢營賀新、章成

那樣的好手,當能看出此獠馬術了得,絕非泛泛。「快馬累倒啦,壓傷平民數名,

王隊那兒正處置著。」

  城將腦門「轟」的一響,頓覺眼前發黑。難怪今晨著甲時眼皮直跳,忒倒楣

的事兒怎就教老子給撞上了呢?遠處飛沙漸止,果然地面倒著一人,身上似有繩

索固定,也不知是死是活;十數名官兵奔走呼號,逢人便抓,抓了又放,辨不清

哪個是隊長王慶,氣氛緊急倒是不言可喻。

  「統領!」騎士一扯韁繩,抑住馬匹跳立,急呼:

  「典衛大人……將軍急召!」

  「去,快去!」城將回過神來,撩著裙甲滾下望樓,疊聲叱喝左右:

  「還杵著做甚?去瞧馬怎麼了……喚弼馬值的馬醫來!」折損戰馬乃是大罪,

穀城鐵騎威震五道,馬軍地位甚高。不管馬是累死的、病死的,還是踩著了陷坑

絆索小石子,這鍋肯定往外人頭上栽,誰都不想為了匹長嘴畜生賠上烏紗,何況

還壓傷了平民。

  馬的事沒個章程,誰也別想進出朝陽門!官兵索性搬出柵欄,暫封城門,找

馬醫的找馬醫,找關係的找關係,城將親領左右去瞧那匹作死的「快馬」,打定

主意把平民死傷的鍋推到穀城那廂,萬不得已時拚個兩清,莫想獨坑你老子!

  朝陽門下,馬柵交錯,除守城官兵外誰也不讓進,一干百姓在柵前焦急等候,

莫可奈何,其中不乏攜刀帶劍的江湖客;潛行都有幾撥任務各異的少女化裝成不

同模樣,正趕著回大宅匯報,也只能按捺性子杵在人龍裡,徒呼負負。

  ——你的麻雀能飛過城去,可你自個兒呢?

  你大爺縱橫江湖,不是靠一頭紫龍駒而已。

  整個城市就是我的跑馬場!給老子記好了。

  柵欄後,胡彥之撥轉馬頭,放落馬軍防塵用的覆面帕子,鬆開皮鎧下的軍裝

衣領,抿著一抹旁人難察的笑意,飛也似的朝朱雀大宅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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