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飲恨(3)
我一手舉起“妃子血”,反問:“國師可見我手中琵琶?”
“是啊,一把顏色極其妖麗,樣式卻簡陋的琵琶,它有何特殊?”
我抱回琵琶,俯首溫柔地道:“‘中正九天’會心碎的話,那它就會流血。”
葛仲遜默了片刻,令手下收器而退。
“姑娘果然不比常人,不知老夫今日是否有幸,能聽姑娘一曲流血琵琶?”
“請指教。”我靜靜地佇立,接近正午的光芒明亮而刺目,有一點暖意。比起寒風的恣意,陽光無疑更令人松懈。
葛仲遜贊許地注視我。我一直站到有人送來黃梨木椅,這才坐下,坐下後又半天紋絲不動,只拿眼望天際。
我們都很有耐性,他在等一曲絕世之樂,而我在等一刻絕佳時機。我離他七尺,遠是遠了些,但還在能攻擊的範圍內。
乘氣之上是上元期,上元以後是准武聖,而後才是武聖。三階的差距,若我與他正面較量,毫不誇張的結局,是我非他一招之敵。
我深吸一口氣,手觸琴弦。沉重的樂聲響起,一曲《漢陽古意》仿佛推開了蛛絲密布的厚重巨門,昨日繁華的都市再現。白馬香車大道連斜,鳳吐流蘇龍銜華蓋,誰家的嬌小樓前相逢,鶯啼燕呢口氛氳。
嘈雜喧鬧的第一折令葛仲遜稍感意外,與所有初次傾聽“妃子血”音的人一般,很難相信那麼一把粗制古怪的琵琶能憑借沉啞的音色演奏出清楚的樂音,且動人心扉。葛仲遜凝視著我的手,想必也識破了羅玄門另一項密技,確實沒有手速的造詣,難使“妃子血”聲樂清晰。而我手速未成,初彈“妃子血”的時候,也只能轟奏俗音。
《漢陽古意》進入了哀豔的第二折,細柳青槐羅帷朱被,姬人紫裙俠客闊劍,晝夜不休的燕歌趙舞,春去秋來在不知不覺中年華老去,桃花猶在紅顏衰,曾經比目空夢徊。
粗重的斷音聲聲點點化簡於繁,如畫藝的留白,簡潔和空隙帶出餘韻濃濃。每個人都有過往,都有年少,即便是個大奸大惡之徒,也一樣會懷念兒時的光陰。而葛仲遜是個老人,老人都愛追憶。有的人一老就愛嘮叨往事,有的人卻越老越寡言,實際上後者更緬懷舊日,絕口不提只為永遠儲存心底不願與人分享。
我看著葛仲遜合目沉浸於樂曲,手印暗結,放出一絲氣勁彈響了第三折。他立時睜開雙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我的手。
一音詭譎曲調調高。霎時,樂境大變。斜月西沉江水凝滯,秋風入關征人望鄉,冷箭*霜破四壁,漢陽城岌岌可危。排兵點將,征伐討逆。我一絲不苟地奏出緊密變化繁多的樂章,同時緊繃心弦。葛仲遜果然警惕,若我出其不意爆出刺殺絕音,必然得不了手。
曲中,我望了望天,陽光仍然白亮,寬解人的衣裳確實需要暖煦,若依著寒風的性子,只會添人厚衣。
漢陽古意切切錚錚後進入了最後一折,葛仲遜又緩緩閉目。樂音中流露出氣勁,他的徒兒也會,並不稀奇。荒涼的曲調平鋪伏陳,勾勒出戰後的漢陽景致。
城樹崔嵬英魂悲色,春風又綠舉目無親,翡翠屠蘇歌卻複起,一弦一柱重拾昔日光景。滾滾江河東去水,漢陽無情賴月明,婉轉典雅的樂音溜出指間,一片若有似無的氣勁,仿佛與溫亮的日光合為一體,悄然圍繞住了葛仲遜。
樂音繞腕,氣勁垂縷,我屏息靜氣地撚彈尾樂,手心已濕心似滿弓。五弦裂帛一聲後,一滴血啪嗒濺落琵琶,跟著是一口血。我只覺胸口氣悶,血氣倒湧,還未爆出絕音,我已受了內傷。我算計著他,不曾想他也在算計我。當我專注於凝發氣勁,蓄勢待發的時候,他同樣也暗使氣勁反過來鎖定住了我。而他的功力遠勝於我,使我以為周遭微玄的氣場全是自己的,於不知不覺中著了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