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之意(4)
我感到體內壓抑的力量蜂擁而起,它們強大而迅速,它們齊齊匯聚,前赴後繼地沖出我的手掌,抽離我的生命。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出奇的神秘,在流失大量氣勁的同時,一點都沒變虛弱,甚至更加強韌。這同我聽來的高手相較氣勁截然不同,莫非因我所學的是天一訣?
正在我疑想之時,侯熙元發出一聲慘呼,接著他的氣勁消散,雙手離了我,整個人順著牆壁慢慢癱坐在地。
我收了氣勁,震驚地望著他。這人竟在氣勁糾纏之中硬性撤手,難道他不知強脫會反噬,會令他元氣大傷,輕者修為倒退,重則性命堪憂?
氣若遊絲的侯熙元嘴唇翕動,看口形仿佛在說:“第三次!”鮮血從他口鼻溢出,微睜的眼線卻流露出一絲笑意。
這個仇人弟子,這個狂妄之徒,第三次折傷於我手,卻在我心頭硬生生抹上了他的鮮血。我暗自感歎,彎腰低身,封點了他幾處命穴。他傷成這樣,再不能移動他半分。
簡單處理了他的內傷,我站起身,他勉力仰頭望我。我推開門,運起一分氣勁道:“找個大夫過來,他受傷了!”
關上門,我冷冷罵一聲:“蠢貨!”正常氣勁較量完,不過是一方勝一方虛脫,他最多不過失了氣力被我丟出房外,現在倒好,丟不出去了。
侯府的應對不可謂不快,醫師先至,穩了侯熙元傷勢後,面色凝重地開下藥方,醫師未走,侯吉甫就趕了來。一聽大夫說侯熙元傷勢重到半月內不能動分毫,西秦名相的老臉就變得比苦瓜還難看。
我冷冷在邊上瞅著,侯熙元落到這個地步,他老子也有責任,是他老子將他養成這德行。傷他的人雖是我,但他若跟葉少遊一般溫文爾雅,即便是仇人門下,我也不會痛扁他。
侯吉甫心痛之餘,目光沉沉地盯上了我。我自不畏他,他的屬下雖多,但我要跑,無人能攔。
侯熙元合目呻吟一聲,侯吉甫便收回目光。“孽障,你的事我管不了了!”侯吉甫丟下兩個手腳輕快的小廝服侍兒子,帶著一幹人走了。
晚些時候,房東惶惶造訪,說是泰石巷除了我租借的宅子,侯家又買了相鄰兩家,請我移居隔壁。我正愁葛仲遜還未出現,侯熙元又賴我房中,房東的提議正合我心意。我抱著“妃子血”轉到鄰宅,門前一侍衛冷冷告誡:“姑娘這一陣若有所需,吩咐在下即可。”那意思是我被軟禁了。
我無聲而笑,已身無分文的我大約找到金主了。惡念重生,若我要求個傾城苑的派頭,吃穿用度一切都依著姬人的身份來,抑或按著大杲宮廷一品皇妃的尺度,不知侯家父子是否會青黃了面孔?惡心人先得會惡心自己,可惜我還不想惡心我自己。時日無多,葛仲遜再次出現前,我打算先過上一段平靜日子。
日出而起,日落而眠,閉門靜思的我距離突破乘氣期只一線之遙,與侯熙元的氣勁相較獲得的好處不言而喻。我終於明白南屏山的兩年光陰我並沒有虛度,京都的兩個月時間不可能提升我的修為,而與侯熙元的較量以及指點蓼花都只是誘因。乘氣頂峰的五條氣脈內勁充沛,仿似要鼓破經脈,只要一鼓破,我便晉級了。
平靜生活裏唯一的不和諧音來自每日午後,這個時候侯熙元都會遣人請我一曲。我應下的原因也只有一個,我就不信了,以我在琵琶上的造詣,就引不來葛仲遜。
侯熙元確實愛極了紅色,每次他都緊盯“妃子血”,這把他曾經不屑現在驚奇的琵琶。
“它為什麼是紅的?”
“你該問它為什麼而紅?”
“為什麼?”
我淡淡道:“鮮血染就。”
“你又騙我,分明是漆。”
我一撫琴面,沉吟道:“紅的是漆,紅的也是血。它的漆色下掩蓋著我的斑斑血跡,也沾染了曾經追殺我的人的血。”
侯熙元靠在牆上,籠在錦被中,炭火彤彤映他眸色。
“它紅得不吉利。”
我冷眼瞟他,“你紅得吉利?”
侯熙元一笑,不知牽動了哪根經,笑了一半又皺起劍眉。
琵琶弦響,沉沉混混,古曲本雅,卻生生被我攪濁。雅到極致才落俗套,標榜梅菊的真能脫了泥味嗎?不過摘花插枝自詡襪白如雪,笑酸我牙。
侯熙元凝神細聽,初不以為然,逐漸轉思,而後若有所悟,二指微動。
水至清而無魚,用在樂音上有些不適,但用在音境上卻恰如其分。若一位樂師只能彈奏風花雪月,那他只是音匠,正如一位文人若只會悅目娛心,就只配當個字奴。
侯熙元的眼眸閃過一絲挫敗的不甘。從我繁複不亂的彈奏手法上,他能看出,氣勁之前的較量中,我勝他並非僥幸,而以他的琴力,也能感受到“妃子血”粗糙樂音背後的音境。音境之大未必是磅礴,音境之高並非在重山。
不過這人驕狂的本質太過堅定,一曲終了,他道一句:“黎黎,你不愧我西秦人!”
我與他是沒話了,每日不重曲彈著就是了。
時光一日日在走,新年即將來臨,依然不見葛仲遜,倒將侯府的奴僕見著了一圈。無論侍衛還是小廝丫鬟,每個人看我的目光都半帶敬畏。一日夜間,卻有個收餐具的人面無表情,堂堂正正地站在了我面前。
陳風裝扮成侯府的小廝,拱背彎腰地入門,挺腰直背於我房內。
“見過大人!”
我驚詫地問:“你怎麼來了?”
陳風行禮後道:“爺的期限將至,命我前來提醒大人。”
“知道了。”心情焦慮的我語氣不善。
陳風收拾完碗筷在桌上留下一物,“若事出緊急,爺命你找他。”
陳風走了,桌面上那小小的閃著暗光的一枚銀元凝縮了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