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入地宮
次日午後,我隨西日昌出宮,再次來到蘇宅。所謂蘇宅,其實是盛京城內,一個安置閒人的地方。蘇家父子很少落腳,倒是西日昌安排一撥又一撥人入住。以前花重住此,從南屏回來後,西日昌另給他置了府宅。
我沒有戴面紗,估摸很快就會到再不戴面紗的一日。隨西日昌入宅後,正廳裡十六人正候著。一見我們步入,他們紛紛下跪,口乎參加陛下云云。看他們衣裝是西秦人士,男女老少都有。
西日昌攜我手坐上正位,冷冷道:「都抬起頭來!」
這十六人一抬起頭,卻都在望我,我微皺眉頭,好生奇怪。
「這些人你都不記得了?」西日昌柔聲問我。
我仔細端詳,依稀覺出幾張面容熟悉。忽然,我站起身冷冷道:「是你們幾個!」
十六人中大半驚慌失措。他們是我黎族之人,十餘年前當我家門慘敗,投奔他們中的幾家,不是被趕了出去,就是覬覦設計我。
我回望西日昌,他正出神地打量我。
「陛下帶著些人來做什麼?」
西日昌輕描淡寫地道:「給你處置啊,你想如何都可以。」
已有人在磕頭認罪,哭訴當年也是迫不得已,事出有因。也有幾人面色不改,無動於衷。可我看著不覺出氣,沒有絲毫爽快,更沒有絲毫怨氣。我只是安靜地看著聽著,我黎族落到今日的地步,早就亡了。他們雖也算我的族人,卻沒有一個曾經援手同族的我。他們也沒害著我什麼,人的私心罷了。
「打發他們走吧!」我沒興趣再看一出鬧劇。
西日昌輕咳一聲,「你不想要自己的族人嗎?振興你黎族?」
「陛下,請允許我告退。」我揚長而走,有位婦人想拉我的裙擺,我躍了過去。
西日昌緊隨而出,在我身後沉聲道:「站住!」
我又走了幾步,直到他攔我去路。
「妹黎,你今日失儀了!」
我抬起頭,對上他嚴厲的面容,淡然道:「陛下,我早已不是黎族的妹黎,我姓西門,我的族人和家人只有你。」
西日昌—怔,我從他身邊走過。他忽然趕上來,抓住我的手,疾步往外走。他走得很快,我幾乎被他拖上了馬車。
在馬車上,我想明白了,他這次去杲西,其中一個緣故就是為我弄回我的族人。他希望我能團結黎族殘餘的力量,以德報怨又帶給族人們壯大自己的機會。可我不但做不到,並且壓根兒無心去做。在我心底,黎族在我家人慘死之後,早就名存實亡。
回宮的途中,他一直陰沉地盯著我。他料準了我不恨他們,卻想不到我忤逆了他的決議,還在眾人面上一走了之,給他難看。
他可以容忍他的大臣們直言不諱,因為那些臣子出發點是為了大杲,而我顯然觸了逆鱗,卻是因我自己的喜怒。
一路我們都沒有說話,回了昌華官後,他才道:「你太清高了!」
我沒有應聲,卻發現他拖著我,往我以前的寢室去。我心底苦澀,要被趕出他的寢室,住回原址嗎?不,原址我也不知道在哪裡。
他接下寢室裡的機關,拖我下了秘道。
搖晃的油燈一路照過千奇百怪的壁畫圖騰,我第二次瞧見它們,卻不覺得是一群妖魔怪獸,而是—群籠中之囚,被迫困居地下的守衛者。
西日昌提著油燈道:「其實這兒才是地宮的真正入口。」
我覺著也是,這條道沒有危險,純粹像一條「觀光」通道。我們再次停留在那副粉紅骷髏前,西日昌忽然把我按在牆上,舉著燈照,晃得我眼花。
過了一會兒,他仿似心情突然好了,瞇著眼笑道,「你比它漂亮,也比它危險。」
「為什麼?」
他的目光移到女妖面上,低低道:「因為你還太善良。」
我忽然奮力將他按在粉紅骷髏畫像上,油燈搖曳,一片黑暗被燈光衝擊,動作太大,油燈熄滅了。在地道陷入黑暗前,我看見他眼底的笑,似惡魔的滿足,又如鬼魅的得意。
黑暗中,我們的雙唇輕輕一觸,又一觸即離。他的雙眸幽暗地閃爍,我離開他的胸膛,輕歎道:「走吧,我的陛下。」
我們重又踏上行程,黑黝黝的地下甬道,被腳步聲叩響,猶如行進的野獸,身上發出鎖鏈的交響。
「其實我沒有生氣。」
「嗯。」
「其實還是有些氣。」
「嗯。」
「但那人是你啊……」他幽歎一聲,又轉了笑語,「現在好奇嗎?」
我停下腳步,問:「莫非這地宮也與我有關?」
他也嗯了聲。
「與我黎族有關?」
他繼續嗯。
我默了片刻,忽然吼道:「你太壞了!」
他只笑不語。
我們繼續往前走,我握著他的手,真恨不能立刻甩他個十圈百圈。我本來一點都不好奇,即便當年跟他下了次地宮,也沒在意地道裡還有什麼,還能通往何處。這次又跟他下來,卻被他引發了好奇。
他為何早不帶晚不帶我下地宮,偏巧見過黎族人後就帶我直奔?他為何把我按在在那女妖畫上,扯著叫人聽不懂的廢話?前次他也刻意在這壁畫上停留,這說明粉紅骷髏的畫像與我有點關聯。
但他壞就壞在,從來不肯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他喜歡誘騙我思考,引誘我主動地言行。
黑暗的前方出現了朦朧的光,那光難以分辨色彩,不知黃綠。我們來到了地下殿堂,殿中央的玉石雕像手裡多出了一枚碩大的夜明珠,那肯定是我身邊的壞傢伙叫人放的。夜明珠的光芒照亮了殿宇,西日昌放下了油燈,一手攬上我的腰,不疾不徐地道:「這位將軍名叫紇呂,他生前守衛著燮王朝,死後還為燮國看護地宮。」
我抬頭仰望那座玉石雕像,口上問:「那回你就知道這是紇呂嗎?」
「是啊。」西日昌當下為我解釋前朝燮國的宮廷服飾和軍戎裝束紇呂的裝束正是燮國一品將軍的戎裝。
「上次你為何不說?」
西日昌道:「我以為你多少好奇,自行查詢下紇呂的身份。結果你早忘得一乾二淨,成天只知道吃吃睡睡。」
我斜他一眼,轉眼端詳紇呂,「他和我一樣,本名叫呂紇,名姓顛倒著用了。這就是你想說的第一點嗎?」
西日昌笑了笑,「是啊,總算你沒抱著桃子上書院。」
「紇呂為何會戰敗?」我打斷了他的取笑。史書上記載,紇呂是燮王朝的一員虎將,可惜生逢七國戰亂,最終死於保衛燮官之役,而獲勝的一方正是西日昌的先祖,那位改了西門姓氏的開國帝皇。大杲的史書只有寥寥幾筆,講連得極其模糊。大意就是先皇在這場攻都城大戰中,鐵騎懾敵,大敗紇呂。而別國的史書上書的卻是,紇呂不知病了還是另有隱情,居然沒有與杲帝正面交鋒,就戰敗了。
西日昌收了笑,正色道:「你很快就會知道原因。」
出了紇呂的殿堂,我跟著西日昌踏上了那條當日未探明、機關凶險的地道。紇呂手中夜明珠的光亮很快湮沒在黑漆漆的曲折道後,而西日昌沒有攜帶那盞油燈。
空氣裡漸漸瀰漫開一股陳腐氣味,黑暗中西日昌道:「當年我西日皇朝也是迫不得已,必須拿下燮官。七國之亂前,大杲佔據北方僻隅,根本排不上七國的座次。只是北部蠻族,本身的人口還不如當年你黎族鼎盛時期。」
我點頭:「那是個奇跡,大杲的堀起。」
西日昌卻搖頭道:「不是奇跡,是戰略得當和運氣。」
「我們少人少地盤,所以搶人攻佔城市。」西日昌解釋道,「和黎族不同,大杲全民皆兵,雖然人少,卻是一支強大的軍隊。先皇花了五年時間,攻佔了由北往南的二十七座城池,開拓了一條通往中原的大道,問題也由此產生。首先是攻佔容易,養畜和發展卻很艱難。越往南打,南部的城市和民生與我們北方差異就越大。其次我們侵佔了燮國的一小部分領地,燮國一直在反擊,守城戰艱巨,而別國也在虎視耽眈。在這樣的時候,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放棄部分南部攻佔的城池。著重發展鞏固後北方。要放棄已經到手的地盤,就是放棄用血汗和軍士的性命換來的成果,先皇和他的將士們全體否央了這條路。而另一條路就是攻克燮都,完全控制所有北部區域,徹底打亂七國局勢。」
「這第二條路現在看來,很魯莽,風險更大。誰知道攻佔燮都後,別國會不會趁我們腳跟未穩,再來爭奪夑都呢?而且紇呂不是庸碌之輩,甚至可以說,他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轉了個彎,前方忽然光芒大作,明亮的白黃照亮了地宮。我抓著西日昌的手不由一緊,眼前寬敞的甬道上,遍佈一條條血色絲路。腳踏著不覺,此刻才知其中玄妙。無數條血色絲路,勾勒出複雜的圖騰,比先前那兩排壁畫上所繪,更龐大更細緻。龐大的是結構,細緻的是紋路。這血色圖騰不止腳下地面,它涵蓋了左右兩面牆壁。總體縱觀,我們所在的居室,就是一間古怪的入口,光亮都從密集紋路的拱門裡穿射而出。
「哦,這是一隻右手,最凶險的右路。我們所在之處,是它的右掌。」西日昌抬頭道,「你看上方。」
我驚訝地看呆了。我們的頭頂上方,是無數枚細小的鐵蒺藜、鐵蒺藜的方向各異,但可肯定,一旦機關開動,它們能籠罩這間居室。
「放心,它們都是死物。就算是活的?我也能帶你安然過去。」西日昌輕輕笑了聲道,「南越人估摸也笑話了我們大杲好幾代帝皇,自佔著寶庫卻不知曉。可他們白送我一個花重,勝過世間所有死物。」
「花先生還好嗎?「他提及花重,我便問了。有大半年未見花重,更不知這一年多花重住在哪裡。
西日昌道:「好得不能再好、就在前面發瘋呢!」
我按下疑惑,跟隨他繼續往前。我們穿過拱門,光亮的源頭立顯。在長長的類似圓柱形通道兩旁,鑲嵌著兩排夜明珠。明珠們交相輝映,照亮了前路。地面和牆壁上依然佈滿血色紋路,扭曲盤桓,不能細看,在明光下細看就會眼花繚亂。
「好大的手筆!」我心下暗思,「西日昌的稟性,絕不會開出這麼條奢侈的照明路,他有錢卻很少亂用。
「這地宮還沒完全造好,就這一條道,浪費了多少財物,這就叫明珠暗投。」果然,西日昌道。
「接上前面的話題,紇呂一直接兵不動,直到大杲攻克燮都附近的城池,這就到了戰局最關鍵的地方。你猜紇呂在想什麼?提示你,他可不是手下無兵,燮王也非昏君。」
我沉吟道:「那他之前就是示敵以弱,謀劃著一舉擒敵。」
西日昌笑道:「答對了。」
「這就是所謂的運氣?」
西日昌道:「使得。你看到裡面的東西就知道燮王的野心,和紇呂德打算。」
通過更大的拱門,我們來到一座輝煌的宮殿,明珠與水晶各佔半壁,其間更細密的血色紋路,和殿中整齊排列的鎧甲、兵器、令我錯覺彷彿進入了魔獸的髒腹。腐朽的味道正是來自幾千副鎧甲。
「這些軍備當年可是好東西。現今卻是廢物,過去那麼多年,老式的鎧甲即便保存完好,也用不上了。」西日昌隨手掂起一副,布片從鎧甲上松落,"很重,太重了。"
我也提起一把長劍,試了下鋒芒,比起大杲將軍們所有的兵器,稍微次了,但在當年,確實算上利器了。
西日昌丟下鎧甲,"走,去看看花菊子。"
我隨他往裡去,不久聽見了裡面的動靜。又穿上連接排序的五道拱門,我見著了花重,他正忙於案牘。案上的文紙各類書籍堆得亂七八糟,而花重聽到我們走人,頭也不抬,只筆走龍飛,不知道在寫什麼。
「殿下!」一旁幾個侍衛和工匠放下手中活計,起身行禮。這幾人的身後,我看到了幾具古怪的器物。
西日昌是以他們繼續,對我道:「你看到了嗎?那就是燮國的秘藏武器。可惜他們沒機會用了。他們留著後手,我大杲前輩們也留有後手,那就是速度。誰也想不到,大杲的鐵騎軍在之前所有戰役中表現的攻城速度都是可以放慢的。一個時辰,在紇呂還來不及準備完全之前,大杲就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佔了燮都。」
我很快就明白了西日昌的意思。紇呂本不應敗,但他敗了。燮示敵以弱有其用意,譬如說誘騙他國,憑仗著秘藏武器,待戰局關鍵時刻反敗為勝。由此而推,燮真正的敵人並非大杲,燮王及紇呂遲遲不動用地宮下的武器,是怕過早驚動對手,這就給了西日皇族一統北方的機會。他們沒有料到,區區一個遊牧民族,不僅打通了北方的城池,還在燮都爆發了一場速度之戰,而他們真正的對手一直在觀望,並沒有動手。觀望戰役獲勝最大化的燮最後慘敗,輸得憋屈輸得冤枉,讓紇呂讓燮王朝飲恨的還是他們自己。
若他們開始就放手一搏,大杲不可能獲取那麼多北部城池,而燮面臨的就是另六國的或圍攻或忌憚。以一對六勝負難論,但總比被大杲滅國來得強。可是他們太相信自己的能力,太執著全局的勝負。或許還有別的因素,結局是燮敗了,真相也隨之泯滅。現在西日昌告訴我的,就是大杲單方面的判斷。
西日昌帶我繼續向前,隨著通道的變窄,光線也越來越暗,直到一段路只有一顆夜明珠照明,地宮的面貌全然改變。寫色安穩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慘青色,青森森的紋路風格也截然不同,粗獷揮灑,又行雲流水,不僅遍佈腳下和兩面牆,連頂也繪了。
「這位地宮設計者,應是位畫師。」我邊走邊說。
西日昌笑了笑,道:「你知道燮王朝如何區分好人壞人?」
「你說。」
「很簡單,以貌取人。長像俊美的是好人,醜陋的就是壞人。」
「有這麼簡單?」
「哦,複雜點還有,面龐白的是正義的,黑的就是邪惡的。」
我無語。這評判標準頗似西秦的鼻祖。西秦人就愛以貌取人,能在西秦身居高位的,無一不容貌過人。老賊、老雍,還有納蘭冠英無不如此。倘萬國維生在西秦,也許只能當街頭混混。
「以貌取人的風氣,歷來就有。」西日昌想了想,道。「鵬國有為君主,應該是鵬宗王吧,他貌醜,有次接見別國使臣,宗王讓手下代替了,他自己充做侍衛,站在一旁。結果使臣回國後到,宗王貌美無雙,不過他邊上的一個丑侍衛氣度不凡,若不醜,該是位將軍。可笑吧!」
「還好。」
「黎國有位仁王。」西日昌慢悠悠地道,「貌極麗,身手也不錯。」
我黯然道:「黎仁修死於貌美。」
「哦,你家的事。」
黎仁修是我黎族最早的君王之一,英武能戰,貌美。有一回他遭到刺客暗殺,他手刃三名刺客,只是臉上受創,壞了容貌。是時,醫師而他治療包紮,他不聽醫囑,扯下面上傷布,流血不止而亡。
這是我黎族的秘聞,西日昌隨口而出,顯見做足了調查考證的事兒。但這不是可笑,而是可悲。
「其實你的先祖黎仁修並非亡於面傷。黎安初為何而死,他就是為何而亡。」
我一驚,停下腳步,問:「你說什麼?可有憑證?」
西日昌道:「天一決的秘密,我查了幾年,才稍有眉目,卻是如何都想不到,這真正的答案就在我們住的宮殿之下。」
他大步往前,我急忙跟上。眼前一到了一處階梯,往下,深邃幽暗,灰光濛濛。
「這裡很危險,如果將地宮看作一個人,那這裡就是他的腹地。」西日昌沉聲道,「若非有花重,這腹地就是一座墓地。花菊子啊,正是這座墓地的鑰匙。」
「怎麼說?」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後,階梯過後,是一座詭異的石室。我們進入的是石室最大的石門,室中另有七門,七道士們上分別雕刻著與來時入口相近的鬼怪妖獸。也許是久不見天日,又或隱藏的太深,我總覺著這些門上的飾獸很刺目。
「八卦你我都知,但我沒興趣深研,你有興趣嗎?」
我搖頭,「花先生就在演算那些?或許唐長老也有興趣。」
西日昌笑了笑,忽然問道:「天一決有多少外篇?」
我一怔後,答:「七篇,難道這是……」
西日昌點頭道:「建造地宮的著人與天一決有關聯。不過他應該不是唯武者,而是為地地道道的老學究。」
「他把天一決用於建築地宮?」我覺得匪夷所思。
「若我沒有料錯,你最不喜歡修煉的就是外篇第一篇。」
他話中了,我立時了然我的武道。如果天一決暗合的是八卦,那八卦第一卦乾卦即總綱。乾卦陽剛,剛健,自強不息。第一外篇即坤卦,坤卦陰柔,地道賢生,厚載萬物,運行不息而前進無疆。
因為第一外篇處處與總綱不合,一練就練岔,越練越抵消總綱的心法,我便放置一旁,轉練別篇,這導致了我的過陽而不柔。
「好生生的天一決,就被你糟蹋了。」西日昌笑道,「還是黎安初口傳的時候誤傳了?」
他又說中了,黎安初誤傳,我就那麼誤練了。
接下來,我與西日昌細道了七個外篇。大半年前,我曾與他說過一回,當時他擺手道不急。現在想來估摸就是那時,他已經發現了地宮腹地的八門。這人也能忍,先摸排清楚了,再來找我核實。
西日昌思索片刻,忽然乖乖地道:「幸好你沒有練全。你的天一決是個陰謀,除了總綱和第一外篇按順序沒錯,後面都顛倒了。不,天一決本身沒陰謀。」
我盯著他道:「現在你到有些顛三倒四。」
「跟我來。」他拉了我手,逕自推開左手第一道門。那道門上雕刻的是祁門中唯一的女魔。女魔頂生獨角,嘴露獠牙也無法掩飾嫵媚天生。
我心道,這是離卦,又名火卦。離明兩重,光明絢麗,火性炎上。
「這是照曠。」門後一片奪目璀璨,實施縱深處堆滿珠玉奢華之物。
西日昌拉我又開離卦對面的門。那道門上刻得鬼怪,七門中最鬼,難以用言詞形容是個什麼玩意兒。
「無解?」我問。
他點頭道:「次卦。二坎相重,陽險陰中,險陷之意,險上加險,重重險難,天險,地險。嗯,又名水卦。」
門開後,卻是一間光禿禿的石室,其間只有一枚夜明珠照明。他拉著我走入,我四處張望,皆是粗糙的石壁,與水卦不合,到有分無解之意。最險之處,暗藏生機,此生萬物的水又為何而險,無解。
「花重依卦象開了七門無數次,才破除了門下機關……這間最為古怪。」他感慨著拉我走到最裡面。
昏黃的光線下,我看到了幾張書架,書架上只有零星的幾本舊書。除了書架與書,這間石室再無旁物。
西日昌取下一本遞我。我翻開一看,竟是一般筆記。粗掃幾眼,應是建造地宮之人手筆,記載的都是他生平瑣事。他名為解道子,乃燮王朝時期一名宮廷匠師,善畫。
「這人名不見經傳,但你看第三十三頁。」
我依言翻到三十三頁,一看頓時失色。
「今聞吾友英年早逝,錐心催肝。秋風蕭瑟,木落西黎。仁修面傷而亡,必有玄故。書禍奈何?人命罪書……」我急急閱完,筆記上所述,竟是黎仁修並非遇刺後不治身亡,而是牽涉到天一決而死。
「黎仁修死於西秦內地。不久後,解道子死於燮都。這以後,四處流傳的天一決者,即能獲取天下。年代久遠,如今可考證的不多,唯一能確定的是這二人都接觸過天一決,你黎族很早以前就有人因此決身死。可惜找不著當年黎族留下的書籍記載,不知黎安初如何找回的天一決。」
我定下神,咬牙道:「我知道!黎安初肯定找到瞭解道子的後人。」
幼年我雖頑劣,但家藏的族譜,和有關家族的書籍都翻看過。我記得有本奇怪的書,書上內容忘了,但最後有頁圖卻沒忘。那標記不大,幼年我只當圖畫看了。所有書上,只有那一本那一頁上有那麼一小片圖。
我指著筆記的封面,道:「就是這個!」
封面上是朵梅花,與尋常梅花不同,它是四瓣的,和那頁圖上一個樣,這應該是解道子的標記。
西日昌記下四瓣梅花後,道:「我會去查。」
我陷入了沉思,如果有天一決總綱是乾卦,為何葉少游那日吹響的無名笛曲至柔?同樣衍生乾卦,如何出的一剛一柔?
「在想什麼?」
我不敢再西日昌面前再提起葉少游,隨手翻了下筆記道:「恐怕在解道子心底,天一決是本魔書,有可取之處,更有可怕之處,如此他才建造了這麼座地宮。」
西日昌凝視我道:「當日你與我道了『照曠』、『無解』兩篇之後,我就一直心存疑惑。世間武學,哪有外篇同總綱一般深奧?你早年無師自修,如今想來,倒是幸事。你只學著能學的,跳過了難學難解得,若換個武者,必然是一篇篇學下來,這一篇篇學下來,一個不慎就走火入魔。我道天一決是個陰謀,這就是。你的天一決應該被篡改過,但篡改者並沒有刪增篇幅字句,而是顛倒打亂了順序。他未必是武人,卻必然精通玄學。」
我們同時看到那四瓣梅花,最可能進行篡改的就是解道子。
「說天一決不是陰謀,因它本身確是世間最強絕學。"西日昌忽然笑道.「我討厭古人,一句簡單的話就讓人想到無數種可能。」
我望著石室有感而發,「是啊,這裡可能就是天一決的建築版本。」
西日昌沉靜地道:「或許紇呂不知道這裡還有天一決,但他在擁有了強大的軍備、秘藏武器後,依然戰敗,敗就敗在自負、好強。」
我放回筆記,對他道:「不用我出面,那些黎族人都會聽你的。」
西日昌低低道:「戰爭的本質是人,無論用任何方式,利益,情感總是最容易凝聚的。」
這是他對黎族人、西秦和南越人的方式。我覺著有些冷,大戰的序幕將被他生生拉開。
我們回去的時候,花重不肯歸。西日昌笑問了句,又招出些什麼?埋頭於案牘的花重隨口道了句:「他人即地獄。」
西日昌微微變色,拉著我手走了。可惜當時我沒有聽明白花重的話,以為他是對西日昌說,等知道他是對我道,已經太遲。
他人即地獄,來自帝王權術之書。西日昌平日的言行,也時常流露出此句的影響。
權術、陰謀,瀰漫血腥恐怖之氣,貫穿人性黑暗、朝廷險惡。父子相殘、夫妻相噬、君臣鬥法、以鄰為壑等等醜陋與罪惡的發生,就是他人即地獄的註釋。
帝王心術,與我何干?我自然拋諸一旁。
從地宮後出來,時光過得很快。一晃到了夏季,西日昌查到了四瓣梅花。在西秦的北方,有一家規模中等的老字號商舖,製作銷售各類中低檔家什。他們是解道子的後人,四瓣梅花的標示已被五瓣梅花取代。當年黎安初到訪,以繪有四瓣梅花的舊書得到了老掌櫃的親自接待。黎安初走後,那位年邁的老掌櫃就壽終正寢了。
此事由王伯谷親自查訪,以他的眼力和能力,也只能查到這裡。解道子的後人全是不折不扣的木匠和商人,所以王伯谷最大的收穫,是買了一批秦風傢俱,轉送給了邱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