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笛仙之葬
清晨,西日昌突然翻身起床,我跟著他站到了窗前。他推開窗戶,漫天的紙花飄揚。白色冥紙紛紛揚揚,如同雪花,帶著詭異的幽冥鬼氣,散落潯陽。
「真會造勢!」西日昌冷笑一聲,手持「逆龍斬」奔向了城頭,我從琴盒中取出「永日無言」緊隨其後。
站在城門上,看得更加清楚,南越軍士借助風向變更,大撒紙花。這真真諷刺,南越王不許花重入葬南越,南越軍士卻在為他撒花祭祀。
潯陽的城門沉重而開,按照昨天西日昌的部署,大杲的軍隊迅速在城前列陣。第一遍戰鼓在城頭響起,弓箭手和籐甲兵嚴陣以待。
我終於有了點戰場上的感覺,那曾經響徹腦海的鼓韻,一聲聲敲打出戎馬倥傯,撞陣沖軍的氣勢,沖淡了漫天的紙花。
陳留王徐罡風一身白袍,遠遠出現在視野中。幾乎是同一時間,大杲與南越雙方下達了進攻的命令。飛舞的紙花被漫天的箭矢取代,咆哮的戰馬和砍殺聲很快響徹潯陽城前。
西日昌一手按在我肩上,沉聲道:「你只有一個任務,破了葉疊的笛曲。」
我點頭。
「亂軍之中,自己小心。」
我再次點頭。
「去吧!」他一推我後背,我輕盈地從城頭飄落。玄衣飛揚,懷中的「永日無言」仿似感到了戰場的氣氛,帶著我沉重往前。
我穿過大杲軍士的陣勢,不需他們相讓,我的身法足已越過所有障礙。飛箭與我擦身,戰刀在閃,又黯然。我很快抵達了二軍交鋒的前線。尋常軍士根本看不到我,當我躥身之後,就很少再有人來惹我,武者的身法令他們畏懼。
我逐漸明瞭西日昌說我不屬於戰場的原因,我的出現是如此突兀,甚至有南越軍士見了我後,停頓了片刻手中的利器,而停頓的代價是死亡。無數人在我身旁倒下,更多人在我身旁廝殺。鮮血傾灑在新生的野草上,飛濺到我的玄衣上,我低頭看到裙擺上西日皇族的族徽,再看身處的戰場,我恍然明白了紅日白淚的意思。
在戰場上,太陽不是紅的,要突破血光的籠罩,只能以敵人悔恨的淚光來洗刷。我佇立在戰場中央,親見大杲軍士的勇武。同樣是拚死作戰,南越軍士陣亡或悄然無聲或絕命呼喊,而大杲軍士卻帶著滿足的笑容臥倒沙場。單以軍力而論,大杲確實驍勇天下。
我不想殺人,只憑著靈巧的身法,閃避在刀光劍影中。而我也謹記,我任務只是破了葉少游的笛曲。不久,南越軍隊開始後退。在上官飛鴻的命令下,大杲軍隊沒有追擊,紛紛退到了我身後。笛曲在二軍各自後退的嘈雜聲中幽幽響起。依然是無名笛曲,卻平添了份怨恨,不再催人入眠而在擾人神智,逼人瘋狂。我歎了聲,世間在變,人也在變。
我指壓宮弦,「永日無言」在二軍中發出了第一聲響,沉重而傷感。笛音驟然消散,我沒有用氣勁,只以二指撥一弦。食指和中指不停重複相同的動作,不停地撥彈。這正是當日我與葉少游結伴七重溪時,我對侯熙元的彈法。上弦下弦,一抑一揚,一清一濁。
四周安靜下來,天地之間只有簡單的韻律,沉重轉到悠揚。無須繁多的變化,最簡單的樂音暢響世間最樸素的情感,回憶。
戰爭不該與笛仙有關,戰爭是我這樣罪孽深重的人用來洗刷悔恨,再增加更多悔恨的場所。音武不該與殺戮有關,樂音不該與毀滅有關,當年的笛仙總想要說服我,而今我已領會。失去了最親愛的親人,失去了陽光下的日子,仇恨,是找不回來的。
我收了指,葉少游一身素衣,出現在我面前,神情複雜地盯看著我。
「黎姑娘!」
「葉少游!」
我們喊了彼此,而後卻相對無言,只有裹挾著血腥的春風呼啦呼啦吹過。當世二位音武者的對持,無人上前打攪。
「他殺了花重!」過了不知多久,葉少游咬牙道。
我道:「花重自己不想活了,他不想看到類似今日的一幕。」
「跟他脫不了干係!」
我默然。
葉少游握緊笛子道:「他的野心,路人皆知,你何苦為虎作倀?」
「那你又在做什麼?」
葉少游自嘲道:「在作孽。」
我無奈地仰頭望天,葉少游是清醒的,他與我一樣的無奈。天光白亮,紅日白淚,而我們無淚可流。
我們很難得信念相近,卻各有立場,各為其主。我們也都知道,無法說服彼此。時間彷彿凍結,春暖花開凜然轉為春寒料峭。
葉少游的碧海潮瀾指向了我。曾經以為再見將陌路的葉少游成了對手,而再見將為敵的侯熙元卻成了與我定過婚約的西疆友族。我心歎一聲造化弄人,嘴上淡然道:「你不是我的對手,也不該出現在這裡。」
葉少游苦笑道:「明知不敵,還是要掙扎。若連這一掙的勇氣都沒有,黃泉之下將愧對故人。就讓我死在你手下,此生就無憾了。」
話畢,他持笛猱身而來,竟捨了音武,以笛為武器,點挑我上三路。他的動作在我眼中是遲緩而可笑的,同為清元期的我不知要比他高多少。我抱著「永日無言」從容地閃躲,笛風破空,儘是破綻。
我們身後的軍隊捲土重來,他們繞開了我與葉少游的中央場地,繼續殘酷的戰爭。
我彷彿能聽見葉少游心底無聲的哭聲,我一邊讓著,一邊問道:「你究竟為誰而戰?」
他不答,只是拚命地攻擊。我搖搖頭,我只能拖,他也只能拖,而潯陽戰役的結局早已注定,我們都只是徒具其表的陪襯。
戰士身死戰場,武者亡於刀劍,可我們都還有另一個身份,我們是樂師啊!我們該在臨川匯音上一較高下,該於高山流水間音音暢彈,可現在我們居然沉悶的一個打一個跑,而且還一點都不可笑。周圍的兵戎猙獰,我們各自身後遠處的主帥都在看著。悲沉的樂章環繞在四周,我也在問自己,我究竟為誰為戰?
潯陽城上響起第二遍鼓聲,突變立現,南越軍隊裡出理了修為高強的武者。
「葉少游,小心!」我不能再陪他游鬥,我空出一手迅速締結手印。
葉少游卻笑了,往我手印上撲來。我避讓了過去,挪身到他身後,手印撥彈在「永日無言」上。那年西日昌大婚,我已在清華池練出了單向攻擊,琵琶琴音化為無形的音刃,散射入南越軍陣中。一大片血花飛起,我又移回了原位。
葉少游停了攻勢,握著笛子呆呆地望著一片被我殘殺的南越軍士,「為什麼?為什麼……」他口中喃喃。
「葉疊,你還不明白?她是妖女!」陳留王的聲音穿刺耳膜。
葉少游慢慢地橫笛於唇,我瞥了他一眼,猛然驚覺不對,這個時候他還吹什麼笛子?我連忙探手奪取碧海潮瀾,但是遲了片刻,一聲尖厲的笛音搶在我手前穿雲裂石,他口中已噴出鮮血。我捏著笛子,恨不能一掌劈死這個笨蛋。
我們周圍離得近的軍士皆雙目赤紅,笛仙的這音音武,堪稱恐怖,瞬間激發了人的癩狂,代價是葉少游的生命。這也正是他的目的,他以命來施展這樣的音武。我隱約明瞭,若葉少游死於戰場,死在我面前,南越與大杲的戰爭才真正開始。
「誰給你出的主意?」我恨恨地問。
葉少游卻倒了下去,上官飛鴻用刀背拍暈了他。
「大人,你可以回城了!」上官飛鴻一手抓起葉少游,我來不及搶回,南越的又一群武者趕到了。兩相選擇,我只能去阻擋南越人。
玄衣一展,我眼角掠過紅日白淚的族徽,琵琶聲起,摧魂斷魄。
曾記,曾記,人在花下葬骨。花菊子,你到底葬了什麼,我把它們都挖出來吧!「永日無言」在天一訣的手印撥彈下,拔草尋蛇,激盪出掀天揭地的奇景。我面前的草地泥草騰空,與先前散落的白色冥紙,迅猛地匯成疾風。
血滴落在琴弦上,太用力,所以傷,太用情,所以痛。
南越武者們見機不妙,叫罵著退避了。我眼前氣場中已然空曠,但我還是繼續在彈。
葬了什麼?葬了人情,葬了人心,葬了血肉,葬了傲骨。花是花草是草,與泥並無不同。黑是黑白是白、與血紅一般。我們都是癡人,過力而無情,過情以忘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