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南屏之巔
曾在南屏山居住兩年多的我,找了處最近的隱蔽林間,調息固氣。林季真的那一抓,不禁在我面上留下痕跡,還傷及面骨。醜婦的面具當場被他抓破,不能再用,被我收回懷中。暫失了再戰的氣力,又失了身份的掩飾,我只得選擇躲藏。
我與林季真的一戰,驚動了南屏山上的高手,不過須臾,就有幾人從我身旁擦過,前往緩坡。我不敢用感知窺聽,只隱約聞到幾聲震怒。
「都是一劍致命?」
「這裡還有一個……」
那幾個人的聲音我不熟,最後聽他們說,要去稟告掌門。我心裡念叨,去吧去吧,趕快離開這裡。
彷彿跟我心念作對,羅玄門的唐長老來了,兩批人撞上就起了爭執,雖然沒動武,但言辭都不好聽。唐長老不知林季真死因,嵩山派只見死了一隊門人。死無對證,兩批人爭論半日全是胡扯,最後憤憤各自東西,平白耽擱了我調息。
他們走後,我仔細揣摩前因後果,隱隱覺得南屏約鬥不止兩方勢力,若是兩方勢力,情形沒有這麼渾濁。順著這個念頭哦,我猛然驚出一身冷汗。我之間林季真在殺難越武者,若他調轉刀口,羅玄門的人該如何防備?我同羅玄門的人雖交往不深,但有幾位長老卻令我尊重,何況這一陣子我也早把自己當做是羅玄門的人了。
夜幕初降的時候,我撕下一截灰裙,蒙面而出。爬上一處懸崖,我極目眺望擊出上山的峰面,黑黝黝的山色難以分辨人影。再望遠,山腳下燈火輝煌,還能見著上官飛鴻的一角軍旗。
收回目光,我繼續攀爬,不到忘憂峰,我無法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除了面上隱痛,我的狀態已恢復至鼎盛,這還是我這麼多年來唯一一次大戰不傷,連我自己都想不到。
凶險是不言而喻,我取勝的行徑簡直算詐勝。憑借天下絕學,還設計林季真,不是詐是什麼?但為了活下來,我毫不在乎詐勝,光明正大只能對君子。
忘憂峰下,我仰望峰上,一輪弦月掩在雲後,一層銀光瀰漫山色,樹影婆娑。正在我猶疑如何悄然上峰,一道白影如箭,從忘憂峰另一面射上山頂,在夜空中留下淡淡殘影。我當下決定,不再攀爬山壁,施展身法躥入山道,借由樹影山石的遮蔽,快速上峰。
在峰前百步,我彈身躍上一株樹,蹲在枝頭,小心聆聽前方動靜。有人在低語交談,離得太遠聽不清楚,但人我見著了。
粉面哥兒的面具不在西日昌面上,誰戴著暫時還分辨不出。粉面哥兒與答喜一左一右佇立在西日昌身後,而西日昌坐於青石上,懷中所抱,赫然是「永日無言」。
一青裳道士和剛才的白裳劍俠,正與西日昌言語。看五人神態舉止,若不知情,還真以為是場文人賞月。
我一眨不眨地盯著看,西日昌始終神色淡泊,好像真是位世外高士似的。青裳和白裳不敢怠慢,一直正色而言,而西日昌大約一耳朵進一耳朵出,渾不上心。回答二人言語的是粉面哥兒,光看面具不可得知此人真正的神情。
忽然我感知身後又有人來了,氣勁極其輝宏,一時間月色更暗,忘憂峰上刮起了一陣嗖嗖陰風。這氣勁我很熟悉,葛仲遜!果然與我所料不差,西秦如何會錯過這一趟渾水?我甚至大膽猜測,林季真極可能是西秦派來的奸細,長期潛伏於羅玄門。
我按捺住衝動,繼續屏息靜氣觀看。青裳白衣向西秦國師行了江湖禮節,西日昌依然不為所動,他不動,他身後的二人也沒有動作。
不知葛仲遜說了什麼,青裳白衣神色一變,肅然起敬地對西日昌各自說了句話。西日昌這才有了反應,卻是抱琴對葛仲遜言,後者的眼光便鎮定在「永日無言」上。
我實在很想知道他們究竟在說什麼,便無聲下樹,悄悄又近數丈。但聞葛仲遜道:「陛下得了『中正九天』,還不滿足嗎?」
西日昌反問:「國師對天一訣死心了嗎?」
另二人狐疑地望著葛仲遜與西日昌。
西日昌沒有給葛仲遜反駁的機會,他接著道:「國師想必知曉,得天一訣便能得整個天下,『中正九天』又算什麼?朕把它葬在了大杲皇宮的閬風湖。」我聞言大驚,與我命運休戚相關的天一訣究竟還隱藏著什麼秘密?
西日昌以平緩悠長的聲調驚住了場中所有人,「諸位想必都知道,朕曾有位寵妃,出自西秦西疆,乃黎族族長之女,但諸位恐怕不知的是,黎姝幼年曾親眼目睹了一起慘絕人寰的血案。西秦黎族一日之間滿門被殺,只因賊人誤會黎姝的兄長黎榮懷有天一訣。黎姝僥倖大難不死,被羅玄門人救下,拜師習武,可她生平志向唯有手刃仇敵報家族血仇。為此,她拋棄貴妃的尊榮,捨棄世間榮華富貴,重返西秦,即便藝不如人,她也在唐洲城下拚死一戰。什麼樣的仇人,什麼樣的仇恨,能讓一位少女離開恩愛她的夫君,能讓一位少女寧願戰死也不遠苟活?」
雖然西日昌說的是假話,但也有真話在內,這真真假假的話句句牽動我心。他說的沒錯,如果此刻讓我選擇,葛仲遜的性命和我的所有,我寧可同歸於盡,也不做他選。
葛仲遜歎了聲,西日昌仍然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換了哀聲繼續道:「朕每每思及愛妃的音容笑貌,就情難堪。作為一國之帝,朕不能因她的私仇引發兩國戰事,所以朕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了她,最終使她走上了不歸路……可是,唐洲三城朕要了何用呢?她都不再了葛國師,你見過她不止一次,你知道的,她很美,很不同尋常的美,淒美。」
葛仲遜終於道出一聲是。
跟著,西日昌的言辭尖刻起來,「朕不知道天一訣是個什麼東西,更不相信得了它就能得到天下!黎安初得了天一訣,結果死了,黎容不止得沒得到,也死了,而在此之前,得到它的人不計其數,這些人中有王者嗎?連梟雄都沒有!休說天下,連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可見天一訣是個徹頭徹尾的謊言!真正仁善賢明的君王,靠的不是武力,而是百姓。只有讓自己的百姓衣食無缺,富足安定,這才是明君!葛國師,如果你替西秦王而來,那請你回去轉告他,唐洲三城朕不要了,還給他便是!朕再次辜負了黎姝,而你們也該反省了!西疆的邊民,難道不是西秦的子民嗎?」
我心下恍然,原來西日昌打的是這個主意:向天下武界揭露黎族血案,不明說卻已然指出了罪魁禍首,順便再將自己洗洗白,整一番大道理,論一番假仁假義。
葛仲遜長歎一聲,他也老奸巨猾,開口就道:「黎族那件事,老夫確實有罪。老夫治下發生黎族慘案,仲遜罪無可赦。」
西日昌輕哼一聲,也不捅破。我冷靜分析,換了我是他,甚至我以黎姝的身份在場說話,也難指證葛仲遜。一人之口,不足為證。所以西日昌只將話頭指了指,挨下就不說了。未到撕破臉面的時候,還要顧忌南越人。
「但是陛下別的話,老夫不敢認同。大杲民富力強,獨霸天下已經多年,陛下又英武強幹,陛下若說自己沒有野心,那就是戲話了。」
青裳白衣在西日昌說話的時候一直疑惑,而葛仲遜一開口,他二人就若有所悟地轉了目色,看來,禍害的人緣沒老賊好。也是,高高在上的帝皇哪有空閒混在武界?
但是西日昌也很能說,說得很漂亮,「世人哪有沒有野心的?朕少時做皇子的時候,只希望父皇母后多疼愛自己;做昌王的時候,就想做一個好王爺,輔助皇兄,治理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管好自己的事兒;然後朕最後繼承了皇統,成為了已過君王,作為君王,哪個沒有野心?不過量力而行,順勢應變。本來他國的閒事與朕無關,但欺到朕的頭上,難道朕還要忍氣吞聲嗎?殺了朕的妃子,挑釁朕執掌的羅玄門,到頭來,反倒論朕的不是,這就是戲話!」
葛仲遜皺眉,一旁白衣劍俠朗聲道:「我嵩山派素來與貴門無冤無仇,只因笛仙葉疊走失於大杲境內,奔向藉著切磋武藝的機會,托貴門尋找葉疊。而今,笛仙已回南越,我俞子山不明,所以來問個明白。」
西日昌只一句答覆了:「朕不扣下葉疊,這人早就死了,緣故你去詢西秦侯小公子。」
我再次唏噓,禍害就是有本事指鹿為馬,點黑道白。雖然言語還有破綻可循,但細小的問題,以俞子山等人的身份,也不會揪著不放,而他們也心知肚明,若非西日昌頂著羅玄門主之命,他二人也沒有資格與他言論。老賊雖有點資格,卻屬於橫插一腳,來多事的。最重要的是,葉少游已經回了南越,這就足夠。
青裳白衣又說了幾句,他二人的身份昭然而揭,青裳道人正是葉道人,白衣道人是嵩山掌門俞子山。
西日昌卻不再說話,只凝望「永日無言」。雖然明知道這人假的很,但這一刻,我卻為他的神情暗暗心悸。
俞子山說道了嵩山門人無故罹難南屏,西日昌身旁戴著粉面哥兒面具的人陰聲道:「不僅貴派弟子慘死,我羅玄門林季真長老、莫北和歐陽君亦葬身南屏。你我雙方並未交手,卻莫名死了人,貴派死的多是等候門人,而我羅玄門這三位修為都到了准武聖。除了林長老死前有所動靜,另二人均去得無聲無息,能悄然擊殺准武聖的高手,自然只有武聖。試問當世有哪位高人會在此時此刻,對你我雙方人手狠下毒手?」
葛仲遜怒道:「你難道指說老夫殺人滅口?」
粉面哥兒陰笑道:「最妙的就是殺人滅口,人都死乾淨了,比起當年黎族之事做得更乾淨,連個漏網之魚都沒有。我哪知道是你幹的還是別人做的?談不上什麼指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哪個做的哪個清楚。」
葛仲遜竭力想漂白自己,但俞子山和葉道人疑竇已生。粉面哥兒秉承了西日昌的南屏說話風格,要麼不說,要說就說幾句不指名道姓的陰話。聽得我心頭痛快,敢情罵人就合該這樣罵:緊抓重點,忽略旁支,蛇打七寸,拿住要害,還怕打不死?老賊即便能口綻蓮花,但立柱之事眾所周知無可辯駁。早年他能掩蓋過去,只因無苦主指證,但我唐洲一鬧,被西日昌用得恰到好處,前因後果道得明明白白。
情形正在向利於西日昌的方向親寫,但禍害的人緣真的不好,連我都沒有察覺,又有一人悄然出現在忘憂峰顛。答喜最先發現了此人,她仰頭凝望,一指巔峰上,屹然佇立了一位老僧。
僧人土黃舊袍,仙骨神風,容貌共月光皎潔,忘憂峰上一時沉寂。
須臾,曾任飄然而降,落到葛仲遜身前,卻是面向答喜道句阿彌陀佛,「董小妹,多年未見了!」
答喜的身份最終揭曉,她竟是董康的長輩。但有人比我更驚訝,葛仲遜幾乎瞪圓了雙目。
答喜還他一禮,淡然道:「苦喈大師,你也來了!」
苦喈之名一處,眾人皆驚,就連我這個後生晚輩都聽說過苦喈傳聞,何況葛仲遜、俞子山此等名宿宗師。
天下第一僧,苦喈。早年苦喈便以佛家慈悲,神心通明,聞名於世。苦喈從不逞強鬥勝,所以世人都忽視了他的武學修為。百聞不如一見,面前的苦喈讓當時幾位頂尖高手汗顏,也令我心驚膽戰。我已竭盡全力感知忘憂峰上的動靜,卻不知苦喈何時到來。
「敬問大師駕臨忘憂峰,有何指教?」俞子山恭謙行禮,葉道人也跟著一禮。苦喈本出自南越,此二人自然求問他。
苦喈還二人一禮,和聲道:「老僧來此,一為一睹大杲昌帝武后風采。」
反應最快的當屬西日昌,他立時起身環顧週遭,驚聲連連,「黎姝?黎妃!你在此嗎?」
我心猛跳,糟了,我給禍害闖禍了。
葉道人詫異,「黎姝未死嗎?」
輪到葛仲遜重語,他自不放過,「仲遜本就對黎貴妃之死心存疑慮,幸而大師今日點破。」
西日昌卻毫不在意他的話,只四處張望,渾然一個痴心人。
粉面哥兒從容道:「當日貴妃身中國師強弩,若能大難不死,陛下必然歡喜。」
葛仲遜頓時啞口,他若再往下說,就坐實了滅口嫌疑。
「黎姝!你出來啊!」西日昌抱琴而呼,呼得我頭皮發麻。裝吧,也不用裝那麼像!我有點反感苦喈了,這算哪門子禪心?真的慈悲為懷,就該勸解了眾人,打發各歸各家去,混水作何?「黎姝……」
我聽著總覺得不似在喊我的名,而似在責罵我。
「黎姝,你在嗎?你出來啊!朕不怪你不辭而別,朕真的從來都沒怨過你……」
我將頭埋得更低,仔細琢磨我該如何。明擺著我已壞了他的事,但壞事也有做好的時候,若我出頭指證葛仲遜,苦喈在場必然會還我公道。
我終究比不上兩個常年玩弄權柄的人,葛仲遜歎道:「黎姑娘,你在嗎?你在的話就出來吧,老夫上次不分青紅皂白,誤會你到西秦搗亂,出手重傷了你,一直心底不安。」
西日昌卻停了呼喚,抱著「永日無言」,盯著苦喈道:「大師,出家人不打誑語!」
我當下有了決定。
我解下腰間玉牌,握在手心,氣勁一吐,捏成齋粉,玉屑從指間滑出。
我這稍一動作,幾人便向我藏身之處投目。我心道,毀了西門衛尉的腰牌,圓了西日昌的謊言,誰有知道我離開唐洲後的行蹤?
我慢慢起身,步向前方。月色迷離下,忘憂峰草木清冷,透出股逼人的寒意。我的步伐異常輕盈,幾乎貼地而飛,銀光幽景霞,灰衣平白添出了份鬼魅。
所有人都注視著我,而我只看西日昌,深邃的丹鳳底,玄色如同漩渦,深深地吸引著我走過去,去到他身旁。
但葛仲遜擋住了我的視線,他橫過一步,對我躬身道:「黎姑娘,老夫在此向你賠罪,是老夫的不是,一未能及時趕到西疆,二者又誤會了你。」
我停住腳步,盯著那張厚顏老臉,鼻哼一聲,幽幽道:「債有頭,冤有主,血債要用血來還。國師不用賠罪於我,我命大,兩次都沒有死。國師要賠罪的話,也該對著無辜死去的人,至於怎麼賠,賠得起否,九泉亡靈會告知你的。」
「黎姝!」西日昌輕聲喚。
我歎道:「陛下……」
西日昌道:「回來就好……回來吧!」
我又走了幾步,但顯然葛仲遜不打算放我過去,他要分開我同西日昌。他知道一旦手上有了琵琶,身旁又有絕頂高手,忘憂峰上兩方力量就會變化。
「黎姑娘,老夫雖有罪過,但黎姑娘也同樣殺了大把的人。唐洲城下幾千條性命難道抵不過黎族滿門嗎?」
我一怔,他算說到點了。我確實如他一般,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西日昌輕咳一聲,「黎姝,回宮吧!此後外界的事再與你無關。」
我知他在為我說話,可我如何甘心?唐州城下我為何殺人?再往早幾年說起,我為何殺人?還不是西日昌你逼得,葛仲遜揪著我幹的?世人皆無罪惡感,我起初以為自己還有一絲,後來沒了,此刻這意思卻在心頭重生,茁壯飛長。
雖是他人逼得做的,但我真的做了殺了,歸根結底,緣由是我的不甘。不甘仇人逍遙,不甘任人擺佈,不甘身為武者卻身陷宮闈。我心底的怨氣、戾氣無處可發,而殺人的暢快絕狠彷彿能洗脫我所有的無奈。
苦喈念了句佛經,道:「姑娘,你身世堪憐,行事過正。你原是苦主,後生魔障,老僧本不願為難你,但任由你濫開殺戒,只怕殃及蒼生。而昌帝得了你,如虎添翼,試問虎口之下,天下安有太平?」
俞、葉二人不約而同地點頭,葛仲遜則道:「大師說得極是。」
苦喈又對西日昌道:「今夜老僧到此,所為之二,就是想為天下求得一個安定。昌帝,你可選擇,你與黎姑娘二者,任一自廢武功,便可離去,老僧也從此再不過問俗世。」
一時間,忘憂峰上沉寂,眾人都在等西日昌發話。過了片刻,西日昌輕笑一聲,問我道:「黎姝,你見著了?」
苦喈又道一句阿彌陀佛,葛仲遜輕蔑地斜一眼西日昌。可我卻知道,西日昌絕非那樣的人。
西日昌又問:「黎姝,你聽著了?」
我沉默。苦喈道:「昌帝非要老僧把話說明不成?你大杲覬覦天下之心,路人皆知。遠的不提,今日大杲丘氏在西秦收買人心,用心何在?南越水災,倒不見丘氏善行,只見白氏打劫,打完劫,昌帝倒是還了點錢財,不過卻得了更大好處。兩國聯姻之後,昌帝你想要的只會更多。老僧活了百歲,早已看破浮名,能在將死執念,為天下為南越為西秦做點事兒,此生無憾!」
葉道人接著道:「大師慈悲而壞,只怕對牛彈琴,與虎謀皮。昌帝和貞武皇后,哪個肯自廢修為?哪個會想著別人的性命也是命?」
西日昌只沉靜地望著我,他的話實際在問:「你見著這些所謂仁人君子得到高僧的嘴臉了吧?你聽到這些口口聲聲的慈悲了嗎?」
我笑了,「此時大杲強盛,彼時南越強盛,哪個強了哪個該打,哪個弱了哪個就是正義。」就是成王敗寇,沒什麼好說。
苦喈默然。忘憂峰上吹氣一陣風,拂過我的衣裳,空曠的南屏山顛,清冷的月光將我籠罩。這世間從來冰冷虛偽,連高僧都不例外。
葛仲遜向我邁進一步,我手印暗結,嘴上繼續道:「獵人死於虎口,武者亡於劍底,展示捐軀沙場,這是宿命。大師以一己之力,就能改變天命、時事嗎?能改變的恐怕只有大師你自己吧!」
苦喈黯然曰:「老僧何嘗不知?只是有些事不得不為。」
葛仲遜對我道:「黎姑娘,老夫再次得罪了,若姑娘肯自廢武功,老夫回西秦後,必牢記姑娘義舉……」
「呸!」明知老賊激我,我卻按捺不住,怒道:「廢話少說,要打便打!要殺便殺!」
葛仲遜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散開渾身氣勁,揉身逼來。我看的清楚,辨得仔細,老賊的氣勁走勢就跟他為人一般,明面上正統,實則陰險。他氣發丹田,行脈之中,只有一條主脈貫穿直行,旁的全是斜行逆走,至於奇經八脈那就更不提運脈詭異。
林季真的出手,越到後面越快,我即便想用萬象訣,只怕林季真的手速已先一步取我性命。另外我跟隨唐長老的事,羅玄門撒謊你跪下皆知,林季真必然防備。
老賊修為雖然遠在林季真之上,但對付老賊卻可用萬象訣。他並非以快制敵,而且他還依仗著修為遠高於我,打算以氣勁壓制我,這就給了我辨識他氣勁的機會。
我在老賊的氣勁下接連後退,遠處那幾人紋絲不動,都在觀望。我也無暇投目,心下飛快計算老賊下一步的氣勁攻勢。他的手掌拳腳無論出擊的角度,所用氣勁,都堪稱完美。若我沒有經歷過西日昌和林季真的身法折磨,興許早就被老賊得逞,饒是如此,我也逃得狼狽不堪,高手對決,一心兩用,委實艱難。
「黎姑娘,認輸吧!」俞子山歎了聲,這位嵩山掌門還算有一份良心,不過,我當耳旁風了,我緊盯著老賊,幾招下來,我估測他的氣勁走勢和發動,僅有一次全中,我修萬象訣的時日太短,所學又籠統,這樣的成功率我已經很滿意。有料中的,就有機會。
老賊幾招落空,殺機已動。他的指節最先爆出脆響,緊接著週身骨骼彷彿都鬆了一鬆,原本散發的氣勁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氣勁平淡中流露出一抹陰狠,這正是武聖終階的氣勁!
老賊一轉換氣勁,神色面容就改,白鬚白髮飄逸,衣裳隨風輕拂,頗有幾分世外之人的模樣。可惜那些南越人之間他背面,不見他正面對著我的眼,如果他們見到這雙眼睛,就會明白,這根本不是什麼尚德之人,而是西日昌所說的野獸。
我心下道聲苦,老賊的氣勁一變,我先前的算計全都泡湯,要重新再算,但強勢的老賊哪容我暗打算盤。他長拳連打,身法更快,力度更強,招招都對著我的死穴,手手都想取我性命。我一邊不放棄萬象訣,一邊苦苦支持。老賊看似打的是普通長拳,其間卻插了幾手雜拳,這幾手雜拳招招陰毒,百忙之中,我只來得及避開要害,被他著實打中了肩胛,跟著我整個人被擊飛。
「手下留情!」俞子山喊了聲,苦喈依然道一句阿彌陀佛。
我在空中看著老賊飛身追來,明知時機不佳,但我已沒有選擇。不賭萬象訣是死,老賊豈會放過我?不如拚死一搏。
一直坐在青台石上的西日昌起身,不過我無暇看他。我的手印早已準備多時,有苦喈在場我不敢施展對付林季真的那一手。雖然不能肯定苦喈的修為,但他絕不會再答喜之下。天一訣的終極手印在天行者眼中,未必無跡可尋,而類似林季真那恐怖的死法,只會令苦喈更想廢我武功。
老賊的眸中精光一閃,狠毒的長拳這次向我面門砸來,也是他了得,竟看破我面上帶傷。極其完美刁鑽的拳頭,合了答喜之說,出三分力,後力七分。老賊攻中備攻,鎖定的又是我不得不避的面門,倘若我避開,他必有更狠毒的後手,如果我沒有料錯,他的後手還是打我面門。
我身在空中無從借力,時機於我真是糟糕到了幾點,就在這個時候,我賭了。賭他的氣勁在此刻有兩處空隙可破。一處在腋下,我搆不著,另一處卻是連著老賊自己也想不到的地方,正在他拳頭上。最強之處亦是最弱之處,關鍵在於如何切破,突破他的氣勁,找到那個致命點。
拳頭不是圓,拳頭實際上是個平面,在四指合併的平面上,有四條著力線,四線構成了面場,而場中心就是最弱之處,這就是萬象訣對破拳的描述。
我迎著他的拳頭,手印由掌花翻成手刀,同時散開我全部氣勁,首次學著西日昌樣,將手印的氣場換做亂七八糟,變幻不定的無規則型。
老賊不覺有異,迎了上來。這時候除了西日昌,或許所有人都以為我無法精準把握氣勁,卻學著兩位天行者勉強而為,而這就是我的目的。外表上有點玄虛但不強,看似稚嫩,實際老道。單就氣場而言,這天底下就沒比天一訣手印更厲害的了。
「黷!」隨著我的一聲清喝,手刀翻轉,看似找死折指的手刀插入了老賊中指和無名指的指縫。混亂的手印氣場瞬間筆直成面,破入老賊手心。老賊端的狡猾無比,我的手印一插入他的拳縫,他便立刻撒手撤身,但追擊的手印氣場還是順著他的氣脈重傷了他。
我飄身落地,之間老賊疾步倒退到俞子山身前,而他的一條胳膊已虛掛身側,再也抬不起來,最糟糕的時機卻給了我萬象訣難得的成功率,算是公平。
「這是什麼功夫?」葉道人驚歎。
哪個有空理他?我暗自調息,我的面傷可忽略,但肩胛實打實中了拳頭後,還動用上乘武學,使我的半邊身子酸軟力乏,這也算公平,然而世事真的公平嗎?
苦喈歎道:「既然黎姑娘已經勝過西秦國師,那麼老僧只能向昌帝討教了。」
西日昌瞟著我道:「你速速下山,此事已與你無關,他們本就是沖朕來的。」
葉道人冷笑一聲。我皺起眉頭,我若不來南屏也就罷了,但我既來了南屏,豈有走的道理?何況這情形,多一個我在他就多一人多一份力量,他為何還要趕我走呢?
不容我思慮,葉道人已率先向西日昌動手。葉道人的兵器是把拂塵,拂塵馬尾很長,尋常拂塵的打法既可作鞭笞又可當槍棍施。但葉道人一出手拂塵就散開,如同千手觀音,拂鬚根根散開,又跟活了似的,根根拂鬚都轉動了起來。
西日昌身旁忽然躥出粉面哥兒,這位我至今猜不出身份的高手處境跟我先前對老賊一般尷尬,他一出手,苦喈就「咦」了聲,而我與旁人都愕住了。
粉面哥兒雙掌翻飛,無數細如毫毛的銀針如天女散花射向葉道人,他竟是位暗器高手。暗器對拂塵,還是如此細小的暗器,這完全不佔優勢!
果然葉道人冷哼一聲,將漫天細針盡數擋下。粉面哥兒也不毛躁,不慌不忙又一場針雨。我看得分明,他的細針藏於袖管,手腕一翻就捏出一大把。可場上誰都知道,光憑暗器是不可能戰勝葉道人的,而一旦暗器擲完,還不是照樣要真刀實槍的交手?
一身劍吟,劍光如水,銀流傾瀉,嵩山掌門之劍看來也是把削鐵如泥的寶劍。俞子山亮劍後,並不急於出劍,而是劍指答喜。答喜卻不忘他,只瞅著苦喈。
我心下著急,形勢明顯對西日昌不利,可我才往前走了幾步,葛仲遜就晃了晃身形。他隨重傷不能用右手,但他依然能戰。
我再望西日昌,他又垂母抱琴,如老僧入定,竟絲毫不理會峰上局面,他到底在想什麼?打鬥的二人,情形卻叫我驚歎不已。暗器對克制暗器的兵器一種——拂塵,粉面哥兒攻勢卻佔了上風。他在暗器上的造詣出神入化,下了場真正的「天雨」,細針拋出後,攻擊不再單面,而是多方位,葉道人一把拂塵捉襟見肘,處境不妙。更令人驚歎的是,粉面哥兒細針就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誰都不知道他還有多少。
說時遲,那時快,葛仲遜突然動了,卻不是對我,而是飛撲向粉面哥兒。他這一動立時引起全場大變。俞子山跟著他第一個動了,劍光凜凜,劍鋒卻調轉沖粉面哥兒去了。答喜第二個動了,她若再不動,葉、葛、俞三人便對粉面哥兒形成夾擊之勢,一旦被他們得手,剩下的就是各個擊破。
答喜一上前,苦喈便衣袖一展,截住了她。西日昌依然毫無反應,我忍耐不住,再衝上前去。
眼前一片混戰,滂湃的氣勁,針劍拂塵寶劍的碰撞聲,眼花繚亂的是眼,清晰的卻是一幕幕交戰。答喜和苦喈的氣勁煞是驚心動魄,他們所修的都是天一訣,卻各自達到了自身修為的巔峰,將無形的氣勁化為有形,聚攏營造成兩個巨型氣場。我暫時分不出孰強孰弱,只知道再不救援粉面哥兒,這人一倒,西日昌就危了。偏生禍害這時候陰陽怪氣的,坐在戰場邊緣,誰都不看,只看懷中「永日無言」。
巨大的氣場在當時兩位天行者之間轟然碰撞,我離得最遠,依然被擴散噴薄的氣勁推後一步,而正在激鬥的四人已分出高下,不,分了生死。原本形勢就不妙的粉面哥兒離氣場最近,所受推力也最大。他被氣場推進了圍擊圈,先重了俞子山一劍,後被葉道人拂塵重創胸膛,葛仲遜這老賊最奸詐,看著粉面哥兒無救了,佯裝仁慈長歎一聲,退後,轉身,卻是面朝我。
粉面哥兒噴出一口鮮血,他臨死前的行為令人不解。他低垂著頭,一手撕開了面具,丟棄一旁,跟著,他抓破了自己的面門,乾笑了幾聲,撲地而亡。我為他傷惜,若非以一敵三,他絕不會敗,更不會命喪當場。
答喜和苦喈依然在此比拚修為,但糾纏在一起的二人氣場碰撞沒了第一次的猛烈。我在一波又一波擴散的氣場中繼續行進,葛仲遜始終盯著我不放,西日昌還沒有動靜。
「這人該是皇家隱衛吧!也只有最高階的隱衛,才會到死都不給人看真容。」老賊看著我,口中振振有詞,「一位皇家隱衛身手能達到准武聖之巔,不容易,何況還是修暗器的,可羅玄門就無人了嗎?」
我停下腳步,隱約覺得,我這一路上連蘇氏父子都沒見到,其間必有古怪。
西日昌終於再次開口,以極輕飄的口吻,卻字句清晰地刻上了每個人心扉,「為什麼呢?明知道人人都假的虛偽,明知道西秦不會錯此良機渾水摸魚,明知道南越愚不可救,朕還是命羅玄門人駐守南屏各處要道,給你們把把風,防防宵小竊匪,不要西秦人錯打了南越人,不要南越人錯殺了西秦人,該死的都是大杲的莽夫,大杲的武夫。」
「陛下!」我不禁呼喊,禍害玩大發了,玩的是他根本不屑的仁義。
苦喈突然抽身退戰,答喜喘息著回到西日昌身旁。她單手對苦喈這麼長時間,體力和氣勁的消耗都在苦喈之上。
苦喈平靜道:「陛下心意,老僧感動。」我心下稍定,老和尚改口稱西日昌陛下了,事有轉機。
俞子山收斂沉默了,他身為一派掌門,也算統領群英,自然知曉西日昌此舉的代價,而西日昌身為一國帝皇,有此膽魄只帶答喜和一隱衛赴會,換了別的君王決計做不到。
葉道人冷哼一聲,卻也後退了一步,只有葛仲遜佇立不動。
苦喈頓了頓,又道:「老僧也不想再逼迫陛下和為難董小妹,但是,今夜若不從根本上解決日後隱患,只怕日後再無機會。」
我一聽他道「但是」,心就寒了,也不管葛仲遜的虎視眈眈,我提速向西日昌奔去。
苦喈一甩衣袖,一股強勁氣勁迫我氣息一窒,我連忙暗運內力,勉強前行。苦喈自持身份,一擊不退,便再不甩袖。
「黎姑娘老僧不想傷她,也只能從陛下身上解了根源……」
西日昌慢慢地放下「永日無言」,卻仍舊對我道:「不准過來!」
我聞言為之心亂,他比我聰明,難道不知道即便苦喈無心取他性命,但他若被廢修為,一旁的老賊會錯失良機嗎?還有,他為何至今都不出手?他到底在等待什麼?
「得罪了!」苦喈向西日昌走去,答喜再次擋在中間。我趁機飛撲過去。管不了他想什麼,盤算什麼我只知道,我可以死,但禍害必須得活下去,他以後無論禍害什麼人甚至禍害世間,總比被別人亂世來的強,總比葛老賊來的強,而且只要他無礙,我的血仇就定可報了!
我手印締結,以我所有氣勁,葛仲遜等人不可思議地看見我的掌上迅速凝聚起的螺旋氣場,氣場飛速擴張,與二位天行者不同,我的氣場一現,就呼嘯破空,狂風起,塵土揚,西日昌急的破口大罵:「蠢女人!」
同一時間,答喜擋了苦喈一掌,她的氣場急遽萎縮,她將敗。
蠢就蠢吧,俞子山再次拔劍,他們和葛仲遜一樣,都神色嚴肅,緊盯著我掌中越來越咆哮的螺旋氣場,距離西日昌越來越近,他的眼眸終於閃過一絲我未曾見過的痛惜,我清楚我在做什麼,所以這一絲罕有的表情,我也忽略了。
首先迎上我的依舊是我的宿敵,老賊不敢掠我纓芒,側身避讓,單袖拖甩渾厚氣勁,試圖滯我身法,我如泥鰍一般滑過,拼著受他氣勁之襲,只要我接近西日昌,只要「永日無言」在我手中,哪怕面前對手皆是苦喈級數的,我都毫不畏懼。
老賊的氣勁侵我半邊身子,但也送我到了了西日昌身前。西日昌單手拉我遞伸過去的手,我只聞身後勁風又響。
「開!」隨著我一身怒喝,我的另一手對著老賊使出了天一訣的終極手印,管不了那麼許多,殘暴地殺死敵人總比倒到敵人手下強,答喜在前方緩緩倒下,更激起我心底深處壓抑多年的憤恨。武力就是一切,武力就能決定武者的命運嗎?什麼狗屁高僧,什麼德厚俠士,什麼俠義道人,什麼堂堂國師,在我心底,他們還不如一個禍害!至少禍害還知道,他從來不是好人!
苦喈的吃齋念佛手襲向了西日昌,我的手印罩住了葛仲遜,答喜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