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外篇 千年前那一場賣身救國(中)
奇跡。
是的,她認為她這象天邊血色晚霞一般驚心動魄又壯麗淒豔的三十年生命,是一場奇跡。
十六歲的她,是草原上迎風娉立的一朵格桑花,唱著百靈鳥一樣宛轉清脆的牧歌,日日騎馬揚鞭放牧牛羊,直到,草原上的領主派人前來將她帶走,送入帝國首都的花花世界。
十八歲的她,經過幾天幾夜掙扎哭喊,生下了皇帝唯一的兒子。舉國狂歡過後,另有三千佳麗的皇帝很快失去對她的所有興趣,扔下一個妃子的封號,從此再不看她一眼。
二十歲的她,因為“丈夫”的暴斃和兒子的登基,忽然一下子稀裡糊塗地成了母儀天下的太后。忽合台人的傳統,皇后太后都握有權柄,她是應該擔當起統治全大陸的重任的,但,那個草原上唱歌放羊的天真少女,那個深宮裡瑟縮退讓的失寵妃子,怎麼可能有這等能耐?
她的全部政治智慧加起來,也就只能看懂太監宮女的無言輕蔑,聽懂皇室貴族的諷刺譏笑,弄懂朝中大臣的暗中架空。她甚至聽到了身邊人的背地議論,說是她們母子都活不過三個月——忽合台皇族的旁枝男子,覬覦帝位的可是漫山遍野成群結隊啊!
“如果在神廟花園那一樹紫藤架下,我沒有遇到你,十年前,我就死掉了,”她輕輕撫摸金髮男子寬闊堅實的胸膛,臉頰貼上去,感受精美紋衫下的溫暖和起伏,“你給我了一輩子裡最美好的十年時間,所以,無論今天過後會怎麼樣,我絕不怨你,絕不後悔。”
那一幕,已經被她烙印在心底和眼瞼上,只要閉上眼睛,便可以毫不褪色地清清楚楚浮現,供她一遍又一遍回味:
她在神廟的祖先靈位前伏地哭泣,把自己淹溺在絕望無助的淚洋裡;她禱告天帝賜下神跡,護佑她和她的兒子,如果不能,就讓她們無痛苦地平安走好;她站起身,帶著滿臉淚痕,輕飄飄走出神廟,走向春色正濃的花園,鳥兒的啁啾指引她走向那一架如夢似幻的紫藤花,在那裡,一片神跡降臨的金光,讓她不自覺地屏住呼吸。
她看到他穿樹而出,漫天旋轉飄散的紫藤花瓣落入一瀑燦爛金髮,夏末的明麗陽光,全都凝聚到他英俊得超乎人類想像的臉龐上。她看到他張開雙臂向自己走來,身周的碧樹、紫藤、青草、鮮花,都在不真實地朝向他伸展歡唱,連時空都在模糊的淚眼中扭曲了。她感覺到自己落入一個從未有過的溫暖懷抱,他清朗動聽的聲音吹拂她的耳孔,男子的剛強氣息柔和地包圍住她身畔天地:
“美女,帶我去皇宮。”
她對外宣稱,他是她的遠房表兄,而正一心說服她合作的大臣們,也痛快地同意為這個可疑男子封侯賜爵。沒有人能夠預料到,這將是年幼太后“真正掌權”的開始。
他為她出謀劃策,首先,是聯合朝中幾位忠誠老臣,訓練出一支絕對忠於太后和皇上的禁軍,確保母子倆生命安全。
再次,是無所不用其極地拉攏在外領兵的大將,穩固住小皇帝的寶座。
他親身率領敢死武士,埋伏在宮門之內,誅殺掉奉詔進見的皇叔——罪名:覬覦神器,陰謀弑君,大逆不道(並沒冤枉他啊)——隨後派禁軍全城大索,搜查“叛賊黨羽”,下令“凡助逆之家,男斬首,女充公為妓,財產沒收”,後果,就是在帝國首都燒殺搶掠的禁軍士兵們大發橫財,從此對“太后、皇上、侯爺大人”更加忠貞不渝。
踏著上萬具屍首和染紅全城的鮮血,金髮的太后表兄微笑著接過相印。那些各有勢力的貴族重臣,被“金毛惡魔”的冷血手段嚇破了膽,本以為這下可以安生一段日子,但很快就發現,他們想錯了。
宰相大人設立了密告制度,凡是被揭發曾經對太后皇上母子有不敬言辭舉動的,一經查實(“查實”工作由宰相親自負責),殺無赦。
能爬到一定高位的人,誰家沒有幾個想去密告的仇敵呢?於是貴族們只剩下一條路可走——逃。逃出帝都,舉兵造反。所幸,宰相大人對這些逃跑者,追捕得倒並不嚴格,只把他們在京的家屬扣押、家產充公了事。
並不是沒人對他的做法提出異議,忠心耿耿的老中書就多次單獨面見太后,聲淚俱下地懇求她為帝國命脈著想,阻止宰相倒行逆施。
“可是,他都是為本宮和皇上著想啊,不是嗎?”這是年輕太后堅定的回答。
她還能怎麼回答呢?對這個象天神一樣在她面前驀然出現的男子,對這個一舉一動都全力維護著她的男子,對這個給了她從未有過的安全感與呵護照料的男子,對這個……主宰了她的心與身的男子……
那是在他進入她生命中的三年之後,一個大雷雨的夜晚。二十三歲的美麗少婦,緊緊偎依在她的金髮“表兄”懷裡,雙手象溺死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般抱摟著他,殿外的霹靂滂沱,絲毫無法驅散室內潮濕的熱氣:
“別走……請你……不要走……”
他的歎息聲,實在聽不出多少勉強之意:
“你會後悔的……”
“不會!我不會!”她急切地反駁與保證,“就算我過後就遭天譴死掉,就算我被打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就算天上地下一些刑罰都加在我身上,只要……只要……我也不後悔……”
帶著彈性的溫暖的男子的唇,淹沒了她的最後一絲力氣。
自此而後的七年間,她無數次迷失在這散發著草木清香的強健肌體裡。就算有時候對他的所作所為不盡苟同,或有反對的意願,只要他溫柔地攬上她的肩,那陽春碧樹般明亮陽剛的氣息潮水般湧來,她的唇,便只供他親吻,不再吐出任何違逆他的字句。
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帶給她的只是痛楚、孤獨與無盡的羞辱。她身屬的偉大帝國,在她腦海中只有螞蟻一般紛擾嘈雜的影子。她和她兒子的臣屬,投給母子倆的,先前只有輕蔑與嘲諷,後來,便是畏懼和怨恨。
有了他,她不再在乎世間任何事,甚至不在乎,或者不敢去在乎,他是否真的愛她。
“你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吧?”
而今城外硝煙彌漫,統治大陸六十年的宏偉人類帝國與首都城牆一樣岌岌可危,宮殿一角,這已拱手獻出自己全部所有的女子,仍然只這樣婉轉低回帶著哭腔地問,且埋首入頸,不敢看男子的表情,也許更怕聽他的回答。
“傻孩子,你在說什麼呢?”
他的語調,永遠都這樣輕鬆笑謔不帶一絲壓力,舉重若輕地化解掉滿天黑雲,為她營造出愉悅單純的世界。如今,他仍然是她的能解決一切難題的大英雄嗎?
“跟我走吧,我不會讓你落入任何敵人之手。”他的溫熱吹拂過她的髮鬢,鳳頭釵上銜起的大粒珍珠微微搖動,“跟我去一個沒有醜陋和傷心的地方……”
她驀然抬頭,純摯眼眸中閃出不敢置信的驚喜:
“你要帶我離開這裡?”
過去十年間的無數個夜晚,她懇求他,帶她遠離這片污濁疲憊,她甘願與他一起去做個最普通的平民農婦,或者回到那天蒼蒼野茫茫的大草原,重新拾起牧鞭,讓生活和心情都回復快樂簡單……
“你們要去哪兒?”
冷冽地劈碎一男一女間旁若無人情氛的,是一個清亮的男童聲音。
轉頭去看,殿門口,十二歲的小皇帝仰著頭,毫不避諱地直視母親與她的金髮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