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誘 外篇 千年前那一場賣身救國(下)
遠處的崩塌與哭喊聲隱隱可聞了,腥紅血雲壓滿皇宮上空。
偏殿中,十二歲的人類皇帝,手握腰間劍柄,濃眉緊皺,一步步逼近母親和她的情人:
“衛兵們說,叛軍已經進城了……”
“我知道,”金髮男子依然是那一副雲淡風輕永恆不變的微笑,展開手臂,伸向自己所輔佐的皇帝陛下,“我帶你們去安全的地方。”
小男孩止了步,抬頭仰望宰相散發著無盡安全感的高大身型,眸中閃過的,並不是沒有掙扎與矛盾,卻終於抵不過撲天蓋地而來的恐懼,鬆開手,低了頭,靜靜埋進男子強壯的懷抱裡。
真是好奇異的“一家三口”情景啊……
越過這對母子的頭頂,樹精靈王向殿角無人處綻露淡笑,綻露他哀傷的勝利。
當忽合台帝國的大臣們確定太后已經徹底被“金毛惡魔”俘虜了身心,死心塌地無可挽回,他們的唯一希望,便只有寄託在幼小的皇帝身上。他們用盡所有手段,要挑起皇帝對宰相的反感憎惡,暗自期待著當皇帝長大親政後,能象古往今來所有明君幼主一樣,拿太后的權臣情人開刀……
從兩歲到十二歲,小皇帝漸漸長大,而今,那些忠臣們終於絕望地承認,他們又失敗了。
他們在書房裡費盡唇舌向皇帝灌輸半天“宰相該死論”,下課後,不到半小時,就消融在小男孩騎馬時的快樂笑容裡——同騎在皇帝身後摟護著他的,正是該死的宰相。
他們在朝房裡教導皇帝要“知書達禮、端莊穩重”,出了朝房,小男孩脫掉龍袍扔到腦後,跟著金髮宰相上樹捉鳥、下河摸魚、玩泥巴鬥蟋蟀、丟石子打水漂……
他們每天畢恭畢敬對著小皇帝三跪九叩,期望以自己的言傳身教指導影響他身為大陸統治者的自覺,那個無賴的金毛惡魔,卻對帝國君主毫無尊祟,非正式場合外,經常沒上沒下地跟皇帝說笑打鬧,管得他不服了,甚至沖著小男孩的腦袋來一巴掌……而摸著腦袋、扁著小嘴的皇帝陛下,不但不生氣,居然會從此乖乖聽話……
那麼多次,金髮宰相不知用什麼方法逃過了衛兵的視野,將太后母子單獨帶出皇宮去野餐。他和小皇帝“一起”親手打來野味,教他自己用刀子洗剝乾淨,太后也會一展牧羊女的烤肉廚藝,藍天下,綠草上,架起燒烤的松枝吱吱作響,大滴油脂落入火堆,噴香的味道透入肺腑,陽光溫暖明亮得如同三人的笑容……
或者,是在原本冷清孤獨的皇帝書房裡,搖曳的燭火下,小男孩不太情願地讀書寫字,金髮宰相埋首于大堆文牘中,太后安安靜靜坐在一邊繡花縫紉,間或交換隻言片語,讓薰爐中的馨香緩緩溢滿整個房間……
兩歲喪父的皇帝,如果能夠理解“父親”這個詞的真正含意,那麼,絕不會是來自於別人。
大臣們激憤也罷吐血也罷,有一件事實,卻是沒人能否認的:皇帝,被教育得很好。
當然免不了仍有些孩子氣的驕縱任性,但十二歲的帝國君主,健康、開朗、活潑、快樂,懂得尊重他人,知道自己擔負著很重要的責任。他貪玩,卻也按照師傅們的要求讀書做功課;他討厭冗長的朝會與繁瑣的禮儀,但在母后與宰相的監督下,能夠一直忍耐到進行完;他不喜歡動輒說教的老臣們,可是至少會當面聽著不頂嘴(回轉身再去找宰相訴苦)。他知道自己是被尊敬而且被愛著的,他自信滿滿地等著長大,來接手統治祖輩傳給他的偉大帝國……
等到十二歲的皇帝,長到十五歲、十八歲,孩童式的依賴心理減弱,男人的自尊與帝王的佔有欲漸漸雄起,那時候,事態,應該會有重大的變化吧?
鬆開手臂,金髮的男子輕聲下令:
“去收拾一點東西,我來召集衛隊。快點走吧。”
於是在那個烽火連天映亮夜空的晴晚,一隊忠心耿耿的皇宮衛士,護送著太后、皇帝與宰相,抓住叛軍合圍前最後一點縫隙,從後門逃出皇宮,由宰相指引著,徑直逃向陳放列祖列宗靈位的神廟。
皇帝穿著為他量身打造的軟甲,腰佩短劍,看上去真是英氣勃勃的尚武少年。而太后換了便裝,親自攜著一個小包袱,包袱裡——有什麼?
傳國玉璽、太后與皇帝的印信、“先帝遺旨”即傳位詔書,還有——一串夾在薄帛中的紫藤花朵,已經乾枯褪色了,形狀卻仍保持完整嬌美。
金髮的男子只看了一眼,便別過頭去,上馬,當先開道,沖向兵荒馬亂噩夢般的血夜。
他知道那是什麼——那是“那一夜”過後,他親手摘下,簪在她鬢邊的溫香旖旎。那是她一生最美的時刻,那是她對這個醜惡世界的唯一留戀,那是一個弱女子對未來殘存的信念和希望……
真的再沒有別的辦法嗎?
十年來,樹精靈王無數次這樣問自己。十年前忽合台帝國圍攻雲起城的那場荒唐潰敗,並沒有對雲起城和樹王國造成多麼嚴重的後果,但經歷過一次又一次大戰的他,卻對忽合台人的強悍和人類帝國的兇殘本性深深戒懼。他知道忽合台人不肯這樣甘休收手,他也知道,等到下一次大軍來攻,樹精靈和雲起人就將要付出慘重得多的代價。
有多少美麗永生的精靈戰士,將倒在忽合台人的強弓勁弩之下?有多少雲起城內嗷嗷待哺的嬰兒,將無法再見到他們的父親兄長?有多少婦女會哭濕衣襟哭啞喉嚨?再經此一役,只剩下兩萬多人的樹精靈族,還能否存立於這片大陸之上?
他估量過敵我雙方的實力對比,深知如果硬碰硬決戰,擁有全大陸資源和龐大軍隊的忽合台帝國,將緩慢卻不停頓地耗盡樹王國最後一顆樹木、最後一滴鮮血,讓樹精靈族從此湮滅於人類的歷史當中。
忽合台皇帝的暴斃,對樹王國自然是天大的機緣,但,又該如何利用,才能把這一機緣發揮到極致呢?
那段日子,雲起城與樹王國精銳密探全部出動,大批飛鳥走獸被用於在忽合台首都與樹王宮之間來回傳遞資訊。最後,樹王國與雲起城軍方做出的判斷是:新繼位的皇帝與太后母子勢單力孤,不可能長久在位,宮廷政變一觸即發。覬覦帝位的人數雖眾,前皇帝的弟弟、新皇叔父卻優勢明顯,壓服眾方勢力為他所用應該不太困難。此人好大喜功、野心勃勃,如果取得帝位,穩固政局之後,必然再度派兵圍攻雲起城……
此外,忽合台帝國佔據大陸剛剛六十年,仍屬方興未艾的上升時期。一兩次流血政變,只要都控制在上層範圍內,就動搖不了帝國的統治基礎。而強大的人類帝國,對一意要保持獨立自由的樹精靈王國來說,永遠都是如芒刺在背的威脅。
徹底搞垮它——帶著這樣的決心,梵鏡孤身樹遁,奇跡般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神廟花園裡。
他對自己以“帝國宰相”身份所做的一切都沒有猶疑,使他軟弱而動搖的只是,對於這一雙敬他愛他的母子,真的,再沒有別的辦法嗎?
神廟大門洞開,守廟的神官們早已逃散,連皇室先祖靈前的燈火也黯淡無光,長桌歪倒,供品灑落一地。後牆上是有地道的,他知道,甚至不必刻意尋找、用眼去瞧。曾經在機巧冠天下的黃金精靈宮中住過那麼多年,這點本事都沒學到,未免就太笨了。
那麼,就是這裡,就是這一刻了。
真的不能嗎?不能把他們悄悄送走,讓都城在烈焰中毀滅,讓帝國在戰亂中毀滅,卻留下一對普通平凡的庶民母子,用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安靜地走完他們本該跌宕起伏的生命?
深深吸一口氣,伸臂摟住母子倆的肩膀,金髮的男子,穿過廟堂,向花園走去。
被戰火映紅的天際亮如白晝,夏末天氣,樹木花草茂密繁盛,卻似籠罩在一層不真實的淡紅薄霧裡。那一樹紫藤依然如十年前一般開得如夢似幻,鈴鐺般的花朵在風中紛紛落著,遙遠的喊殺暴亂聲,反而營造出眼前這一刻奇異的安詳靜謐。
她不語,柔順地隨著他走向紫藤蘿,幾絲長髮拂過了他的臉頰,睫毛半垂著,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寧靜和滿足。
“我一定會回來的!”十二歲的皇帝憤恨又躍躍欲試地望著牆外血紅天色,“我一定會光復帝國,把這些叛賊一個個抓回來處死!”
扭頭,抬起臉,睜大的黑眼睛凝視高大的男子:
“你會幫我,對不對?”
金髮的男子微笑,笑容仿佛溶化在半明半暗的夜色空氣裡:
“那麼你先要學懂一件事,孩子。”
刀光一閃,再閃,兩片草葉,從修長手指中無力地跌落:
“不要信任……我這樣的卑鄙小人。”
兩圈暗紅鮮血,似項鍊般向外飛濺而起,只在被火光映亮處一閃,便沒入沉沉黑幕。母子倆的身體輕飄飄軟倒,姿態象極了在空中旋散的紫藤花朵。
恭敬地保持在一定距離外的皇宮衛士們,驚得呆了。待到幾個反應快的搶先沖上來,也只能看到,那徐徐沒入花樹的金髮身影,臉上猶自帶著模糊如煙雲的笑容。
沒有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疑竇,沒有可供製造謠言來利用的契機,沒有“帝系血脈猶存”的蠱惑藉口。
沒有面對殘酷真相的痛不欲生,沒有純潔心靈的轟然崩碎,沒有深重自責下的生不如死,沒有前後心理落差中的掙扎求存。
而他已在樹根入地的分解遨遊中,聞到了拂過森林的晚風的清香,聽到了淙淙溪流和小精靈們的笑語,他向著美麗飄渺的樹精靈歌聲飛去,他被深厚茂盛的大森林清涼包圍,他相信自己這已在世上度過數千年的靈魂,終有一天會忘懷所經歷的一切,滌淨罪孽,歸屬于天帝特為他們界定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