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萬名菊淵陸軍士兵,整隊依次通過西門進入雲起城。
這一次,來者不再是那些外族炮灰,而是真正名震天下的菊淵精兵。
當先幾隊人馬早就分配好了各自的任務,他們不怎麼理會路上遇到的老弱殘兵和平民,長刀劈削而過,殺開一條血路,一股勁沖向雲起城中心偏北的“綠海館”、城政府所在地“玉京宮”和武裝部等地,目標是在最短時間內攻陷這些雲起城的心臟部門,宣告菊淵帝國實質性佔領了這座大陸上最後一座敢於反抗的城市。
跟在這些“突擊組”後面的部隊,則負責鞏固他們衝擊後留下的地盤,跟城內守軍展開了巷戰。他們以十人為一組,手舉火把,呈扇面形散開,進入每一條街巷“清理道路”,也不必再找什麼特定目標了,在街上看到的每一個人,不管那是老人還是兒童,只要沒穿著菊淵軍服,十個菊淵兵沖上去就是一陣刺刀亂捅。他們“清理”過的城區,每條道路邊、每個角落裡都堆積著死屍和奄奄一息的傷患,血水汨汨淌到路上,流成小河。
雖然菊淵軍對城內地形不熟悉,但他們憑藉著人數、士氣、戰鬥力上的優勢,步步推進。星星點點的火把光芒彙聚成火海,潮水一樣自西向東湧動,逐漸佔據了城內越來越多的街區。
在這些“巷戰組”的後面,才是真正的“清理組”,他們的任務,就是自由燒殺搶掠。
僥倖在巷戰中脫身的雲起人,如果是男人老幼,往往又會倒在密如梳齒的“清理組”刺刀下。如果是年輕的婦女,“文明”一點的菊淵兵會把她拖進黑暗的巷子或者空屋裡,還有的就乾脆當街“解決”,旁邊往往還圍著一圈菊淵兵拍巴掌歡呼哈哈大笑。
他們踹開每一間房屋的大門,如果裡面沒人也沒財物,就恨恨地啐上一口,順手劈碎幾件傢俱出氣;如果裡面有人,那麼就不客氣地殺掉男人老幼,把女人拖到一邊去“解決”,其他人翻箱倒櫃地搜出房中值錢財物後,往往還向窗簾布幔等易燃物上投一個火把,然後施施然離去。
在“巷戰組”手中火把形成的光潮席捲過一個街區後,過不了多久,這裡就會烽煙四起,熊熊烈火吞噬掉一幢幢古老房屋。雲起城立城三千年從未遭受如此災劫,無數珍貴的建築、文物、壁畫、雕塑都在火海中呻吟著化為灰燼,黑色碎片如烏鴉般在紅亮焰色上方翩躚飄搖。
在菊淵陸軍從西城門入城後不久,停泊於雲起大湖上的菊淵水軍一反常態,竟然發起了夜戰。大型戰艦上的投石機將點燃了的火球一顆顆投向城頭,它們在夜空中劃出明豔的弧線,象一道道絢麗煙花,照亮了城上城下浴血廝殺的戰場。
“讓人類騎在我們身上出城?你有膽再說一遍!”
半人馬族隊長星獵的表情之猙獰狠惡,比起菊淵軍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部大鬍子氣得在夜風中直發抖。而他身後的幾十名半人馬戰士,手中尖矛都已對準了赫曼的胸膛。
“這是精靈王梵鏡陛下的親口諭旨!”赫曼吼回去後,聲線一低,眼眶不自覺地紅了,“城……已經守不住了,求求你們,救一救聯軍吧!今後一點反攻的希望,全在那些軍官和勇士們身上了!”
半人馬族大漢惡狠狠瞪視他片刻,將手中長矛用力擲向地下。濃須覆蓋下的嘴裡吐出一串半人馬語詞匯後,擠出四個字:
“下不為例!”
………………
赫曼伏在一隻半人馬身上,帶領一群半人馬戰士,撒開四蹄,狂風般奔向方嬋大校的家——就在武裝部大樓旁邊。另一群半人馬則跟在星獵身後奔往醫院,去接應那些出擊受傷的勇士。
城裡已經是兵荒馬亂人潮洶湧,遠處的喊殺聲、嘶叫聲、房屋倒塌聲和近處人們的哭聲、尋找親人大喊大叫聲、跑步衝撞聲、對罵聲混雜在一起,平民們扶著老人抱著孩子,在大街上沒頭蒼蠅一般亂擠亂撞,人潮密集得走不動路,卻相互阻礙糾纏在一起,沒有任何主流方向。赫曼喊啞了嗓子,叫著“大家出北門”,可是連自己都聽不到。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人被擠倒在人群腳下,再也沒有機會爬起來……
“所有人向北!向北!向北!”
半空中突然傳下十幾條男聲的整齊呐喊,在沸反盈天猶如世界末日的場景中,不啻是一股來自天堂的上帝之音。
亂成一鍋粥的人群居然也因此而安靜了一些,所有人都抬頭向上看去——臨街一幢二層小樓樓頂,十幾名身穿雲起軍制服的男子站在那裡,帶頭的是一名中等身材的女性。
抓住這安靜下來的刹那,那位女性再次揮手,男聲呐喊再起:
“所有人向北!向北!向北!”
“方媽媽!”赫曼籲出一口長氣,跳下“馬”背,向那幢小樓跑去。
等他登上樓頂,上面的軍人又喊了兩三次,而樓下大街上的人群,也終於有秩序地開始向北流動了。
省去所有招呼客套,赫曼沖到方嬋大校身前,簡要傳達了精靈王的命令,順便掃一眼樓頂上的雲起軍人——原來大部分都是武裝部裡的參謀軍官,正好。
“讓我先撤?不行!”方大校一口回絕,手指樓下街上的人群,“城內平民還沒出城,我們怎麼能先走?老百姓出錢養活我們軍人,到底是幹什麼用的!”
“這是精靈王梵鏡陛下的親口諭旨!”赫曼第二次原封不動搬出這頂大帽子,探手抓住大校肩膀,咬牙切齒地搖晃她,“大校,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梵鏡王他們另有計劃,你拒不執行命令的話,出了事負不起那個責任!”
“可是……”
“沒有時間辯論了!”赫曼大喊起來,“大校,我受命行事,就算綁也要把你綁走!我想這裡的弟兄都會幫我!”
雲起女軍官回頭去看,果然,樓頂上這些她自己帶出來的參謀軍官都在點頭:
“方媽媽,你走吧!”
“你快走吧,城裡有我們!”
方嬋大校深吸一口氣,語聲中帶了顫音:
“我們一起走!”
十幾名軍人下樓,看到等候在街上的半人馬們,都愣住了。赫曼簡要說明情況後,他們才分別騎坐上去,很客氣地向自己的“坐騎”們道了謝,隨著人流向北馳去。
震天的喊殺聲越來越接近城區中心了,燃燒的焦臭味和血腥氣息撲鼻而來。後撤的軍隊和百姓從四面八方湧來,亂糟糟擠滿每一條街巷。方嬋大校和赫曼一行邊走邊喊,竭盡全力指揮疏導著人流向北退卻,好不容易才走到玉京宮的大廣場前。這裡,也擠滿了倉皇出逃的難民,不知道什麼時候,玉京宮的大門被打開了,有不少人直往裡面鑽,大概是認為逃入舊皇宮現政府裡就可以躲避菊淵人的殘殺……
哭喊聲突然大作,赫曼等人抬頭驚望,面前街道上,有一隊頭紮白布帶的男人手揮長刀,氣勢洶洶地狂撲而來。他們渾身上下都糊滿血漬,根本看不清軍服了,但沒有一個人懷疑,這是菊淵軍的先鋒突擊組殺到了!
眼前的世界變得血腥而不真實。街上的人群在哭喊中四散奔逃,菊淵兵猶如虎入羊群,長刀揮舞,切瓜砍菜般劈碎擋在他們身前的每一個東西。伴著一朵朵在半空中爆開的血花,雲起人的斷肢殘軀紛紛飛起,他們的鮮血化做豆大雨點,沾到街上所有人頭上、臉上、身上。
方嬋大校錚一聲抽出腰刀,剛剛揚起來要發令,被赫曼一把攥住:
“方媽媽!不能硬拼!我們走!”
“你放手!”方大校怒視這個中校軍官,“我們是不是軍人!?怎麼能坐視不理!”
“方媽媽!”赫曼鐵鉗般的大手攥得更緊了,語帶哭腔,“我們已經沒有了卡斯將軍,雲起人不能再失去你!你走,我去擋那些矮人渣子,你走啊……”
兩張同樣沾滿了鮮血、汗水和硝煙的臉,在暮色火光中對視。方嬋大校回過頭去,看到自己的人民在菊淵長刀下呻吟哭叫著一個個倒下,看到敵軍血紅臉孔上露出的白森森笑牙,看到他們踐踏著雲起人的屍首向玉京宮昂然挺進,將滴落著鮮血的腳印踩在三千年來從未被暴力征服蹂躪過的白石廣場上……
在步行的人潮中,他們這一行半人馬載人格外突出引人注目,很快就成為了菊淵突擊組的重點攻擊對象。然而手持長矛的半人馬也不是吃素的,他們與背上的雲起軍官們共同格殺,相當於一個長了四條手臂的小型戰鬥單位,菊淵兵雖然勇悍,一時也奈何他們不得。只要半人馬們放開四蹄奔跑,應該很快能脫離與菊淵軍的接觸。
“方媽媽!”
赫曼揮刀替方大校擋開一刀,大聲呼喚面露茫然神色的她。馱載雲起女軍官的半人馬戰士不再等待,徑直伸展開四條長腿,向廣場上人潮較疏處奔去。
稍稍松一口氣,赫曼也不再戀戰,與胯下半人馬戰士共同追上去,奔近方大校身邊,卻見她再度回頭,突然發出聲嘶力竭的尖叫:
“喬!喬!”
年輕的雲起軍中校大驚扭頭,透過重重人影間隙和此起彼落的交戰兵刃手臂,看到三五步開外,有火把照亮的地方,一個少年倒在地下,菊淵兵長刀一揮,他的半隻左腿脫離了身體,在血光中飛起。
是的,他認出來了,那個抱著斷腿在地下痛呼打滾的少年,曾經在一個秋日正午捧著信紙哀哀哭泣,為他那不知為何變了心的戀人。如今他在離母親三五步外的地方為自己的生命而掙扎哀哭,赫曼望著他,恍惚間又回到一天一夜之前,在森林營地裡發現卡斯將軍的“女兒”時,那令他沉淪而入的噩夢裡。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臂,去摟抱旁邊半人馬背上的方嬋大校,卻抱空了。
那個位高權重的女將軍,已經以人世間最原始萌發的母性,躍下半人馬背,踉踉蹌蹌而又快得不可思議地掠過重重人影,穿過刀槍劍戟架成的亂陣,和身撲到自己小兒子殘斷的身體上。
我是在做噩夢,赫曼迷迷糊糊地想。他的大腦一片真空,他的血液被抽幹、舌頭被石化、力氣被吸走,他無法曲動自己一根手指,也無法移開被定格住了的目光。他看著女軍官的頸後黑髮零亂飄起,露出一小片白得刺眼的肌膚,他看著半空中飛濺而至的血滴在她後背的軍服上潑墨出一簇如花的圖畫,他看著她全然忘記了自己身有兵刃武藝的事實,只是象母雞一樣張開雙臂,把小兒子摟進懷抱裡,似乎這樣就可以為他遮擋住世間任何風雨……
他也看著那把砍斷了少年左腿的長刀,再次在空中劃出雪亮冷厲的光弧,深深鍥入那一對母子溫熱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