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醒來已是天明。
魏冉覺得睡得有些昏沉,卻記不起昨夜是怎麼回到房中,剛準備坐起來,卻發現容婉睡在她身旁。
大概是被她吵醒,容婉睜開朦朧的雙眼,隨即就精神了,目光閃爍地望著她:“你昨晚突然昏倒了,我擔心你所以就留宿在這裡。”
“我昏倒了?”魏冉有些驚訝,“怎麼會,我身體向來很好啊。”
容婉望著她欲言又止,表情有些奇怪。
“說吧,你又藏著什麼心事?”魏冉微笑,伸手把玩她垂落枕間的長髮,“你頭髮又長了很多,回頭我幫你修建一下,挽個新發式。”
容婉卻捉住了她的手,緊緊握住。
“怎麼了?”她的反常模樣讓魏冉有些疑惑。
“冉兒……你有了身孕。”容婉看著她緩緩道,聲音很小,卻清晰地傳進她耳裡。
魏冉頓時怔住,半響才彷彿從夢中醒轉,幽幽地開口:“你說什麼?”
“你懷孕了。”容婉重複,擔憂地看著她瞬間刷白的臉色。
魏冉的身體晃了晃,被容婉握著的手劇烈顫抖,而她整個人也彷彿如風中的落葉一般,無法抑制地震顫著。
“冉兒!”容婉環住她的肩,緊緊地抱住她,在她耳邊激動地輕問,“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你是自願的嗎?”
魏冉將臉埋在她的肩頭,狠狠地咬住脣,眼淚無聲洶涌。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容婉敏感地覺察到事情不對勁,焦急地握住她的肩望著她,“你告訴我,冉兒,你必須告訴我!這宮裡居然還有人敢這樣對你!”
“這件事,只有你知道嗎?”魏冉的聲音因為淚意而低啞。
“還有劉太醫,”容婉道,“他診出結果就私下裡告訴我的,不過你放心,他知道此事的嚴重性,絕對沒那個膽說出去。”
“如果,我告訴你那個人是誰,你可不可以答應我就當一切都不知道?”魏冉看著她輕聲開口。
容婉沉默半響,臉色微白:“那個人我也認識,而且身份很顯赫是不是。”
“你猜對了,”一絲苦笑漫上魏冉的嘴角,“是二個。”
容婉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怎麼可能?”她喃喃出聲,一時間難以接受這個事實,“怎麼會是二哥?”
這樣的事情,怎麼會是向來深沉穩重的二哥所為?而他平日對於魏冉甚至表現得並不親近。
“他恨我,婉兒,他一直都恨我。”魏冉苦澀一笑,解開她心中的謎團,“你還記得我的表姐琉璃麼?她和二哥情深意重,後來她因我而死,二哥從來都沒有原諒我。”
皇帝推翻前朝暴政登基後的那幾年,叛黨餘孽不絕,四處作亂,因為魏父是開國功勛,魏家自然成了叛黨報復的目標。
她還記得那天自己非得要出去騎馬狩獵,琉璃拗不過她只好跟著她一起去……她忘不了那個血色黃昏,琉璃替她擋住箭雨揚鞭趕她走時決絕的模樣,也忘不了容清抱著琉璃那慘不忍睹的遺體時歇斯底裡的景象……從此她知道,她此生對他的虧欠,怎們也還不了。
“我不怪他,婉兒,”淚痕漸乾,她笑容凄楚,“我知道他心裡有多痛苦,換作是你站在他的立場上,也一定無法釋懷。”
“可是,這對你不公平,這麼多年二哥都這樣惡劣地對待你,天大的氣他也該消了啊,”容婉又是氣惱又是心疼地望著她,“她知不知道這樣做會毀了你的一生?”
“我的一生?”魏冉微微一笑,自嘲出聲,“自琉璃出事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這一生已經完了。”
“可是你現在懷了他的孩子!”容婉眼中泛出淚光,翻身披起衣服下床,“不行,我要去找二哥,讓他清醒清醒!”
“婉兒!”魏冉拉住她的手腕,心中酸痛難當,“你要是真為我好,就不要去找他。”
“你有沒有想過,這件事一公開,將是咱們皇家多大的醜聞?父皇和母妃一直將我當成親女兒來看待,他們會多傷心?”她強忍著淚哽咽開口,“你也該看見,如今大家雖然能像昨晚那樣一起吃飯笑談,可背地裡他們三兄弟之間的暗鬥還少嗎?你以為大哥坐著太子的座位就天下太平大局已定了嗎?朝中許多大臣都想著把二哥往上推……所以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添亂——”
“你為二哥想這麼多,他呢?”容婉哭著轉身抱住她,“傻冉兒,我都明白……我們都已經長大,再也不像小時候了,其實我也明白,如今他們寵我疼我,很多時候是因為舅舅的兵權……”
聽著她委屈的聲音,魏冉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又一次落下淚來……年少時那些心無芥蒂的單純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到如今,連愛恨也都成了無奈。
“事到如今,你該怎麼辦?”好不容易平復了情緒,容婉擔憂地開口。
“我也不知道。”魏冉搖頭。
“或許,你該試探一下二哥的心意,”容婉憂鬱地建議,“也許他沒有那麼鐵石心腸。”
魏冉微怔,垂下眼淡淡一笑——她已經試怕了,這麼多年,每一次努力靠近,得到的都是他更冷漠的傷害。
可是這一次……她抬手撫上腹部——或許,她該再勇敢地嘗試最後一回,為了孩子,他們共有的孩子。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賽雁高飛人未還,一簾風月閑。
日暮秋風裡的楓樹林,紅葉蕭蕭。
整座皇城裡,魏冉最喜歡的是錦繡宮後面的這片楓林,安靜,寂寥,如她一直以來的心情。
又是覺得一顆心就像這些落葉,再貪戀樹枝,終究還是不停地墜落,落進塵埃裡,破碎,腐爛,又怎麼可能開得出花朵?
身後傳來腳步聲,乾枯的楓葉清脆作響。
她轉過身,靜靜地望著來人。
“五公主,”棕眸男子長身淡立,微笑看著她,“又見面了。”
魏冉沉默,微微屈膝行了一個禮。
“看來是我打擾你了。”瞅見她平淡的反應,舒河柔聲問道。
“抱歉,我只是心情欠佳,不想說話。”魏冉誠實回答。
舒河朗聲而笑。
“你還是這麼坦率。”他說。
魏冉訝異地望向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們見過,”舒河笑,“你還記得當年你父親曾駐防東北麼,我王叔帶著我去府上拜訪,還小住了一陣子。”
魏冉腦中閃過模糊的印象,卻實在想不起來:“我記不得了,那時我好像才六歲吧。”
“嗯,我十二,比你大許多,將軍府裡也有片楓樹林,我住在你家的時候每日都會去那裡練劍……”
那一天,他聽見輕巧的腳步聲,還有清脆的鈴鐺聲。
當他故意以劍抵向來人時,他看見一個穿著雪裘紫襖的小女孩眨著晶亮的大眼睛望著他坦白,我不是偷看,我覺得你舞劍的時候很好看,所以就過來了。
她腰間掛著一個精緻的銀鈴。
不知道為什麼,後來他耳邊一直回響起那輕輕的鈴鐺神,一下又一下。
魏冉聽著他講完過往的短暫邂逅,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我真的不記得了,抱歉。”
“沒關係,”舒河微笑,琥珀色的眼眸凝視她,“有時候相處的時光很少,卻可能惦記很久,而有時候即使相處數年,也難以親近。”
魏冉聽著他這句話,忽然有些悵然……她和容清的關係,就如後者。
“如果我向你求婚,你願不願意?”舒河輕聲開口。
魏冉抬起頭,驚愕於他的直接。
“我喜歡你,魏冉,”舒河淡笑地望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