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東風回首盡成非(二)
馬車在城外與同來的大隊人馬會合,便一刻也沒耽擱,連夜離開。
看見他掀開綢簾進來的時候,沉醉微訝,她本來以為,他是習慣騎馬的。
並不寬敞的空間,因為多了一個人,突然彌漫侷促的氣息。
她撇過頭,撩起窗簾看窗外的星空,銀白的月光在無瑕的容顏上,美得驚心動魄。
他依舊無言,靜靜地看著她。
她被瞧得有些惱,嘲弄地一笑:“披星戴月地趕路,難道怕有人追來嗎?”
“是。”低沉的聲音出口,他慨然承認。
好不容易才讓她又回到自己身邊,他真的不想再生變故。
他的坦白讓她一愣,隨即她心酸道:“為什麼這麼做?”
他怔住,然後明白她問的是什麼,只是,他卻輕輕一笑,兀自沉默,彷彿在想著什麼,心緒萬千。
“爺,”齊森在外面喚道,“你該吃藥了,別又忘了。”
他掀起那側的窗簾,一個藥瓶遞了進來。他倒出兩顆藥丸,擰開水囊和水吞了下去。
——他怎麼了?為什麼要吃藥?想起那夜他吐血的情景,她心裡忽然一震,眼裡染上了幾分疑慮。
他看了她一眼,並沒作任何解釋,只是仰頭靠在車廂上,表情莫測。
夜風吹得窗簾翻飛,發出簌簌的聲音,隱隱聽見,遠處有人吹笛。
“如果我說,我愛你,你信嗎?”
悠揚的笛聲中,恍惚傳來一句,聽得如此不真切,彷彿置身夢境。
她猛然回頭,盯住他。
這樣的話,會是自他口中說出的嗎?
一直覺得,他就是那樣一種人,任你柔腸寸斷,任你相思成狂,他總是清醒如初,知道何時該走,何時該留,取捨之間,冷靜鎮定。不是沒有期待過他能說出這一句,否則也不會在他一聲“喜歡”之後便欣喜若狂難以自持,只是,太過慘痛的回憶告訴自己,縱然親睹他曾經的情深意重,那也只是曾經。
於是,她低頭淡笑:“我不信。”
黑暗中,他閉上眼,藏住脣邊慘然的笑意。
從前牢牢地護著自己的心,怕傷人亦怕傷己。這一顆心,不給,對她已情難自禁,給了,卻未必能護得一份圓滿。
她的眼裡的感情,單純得容不得半粒沙子,他要怎樣才能告訴她,他的心自始自終從未背離?
踏出這一步,他已無餘地可留。
不是沒有想過她的拒絕,卻不知道親耳聽見會如此心如刀割。
當一切為時已晚,他究竟還能怎麼做?
楊某的初衷,一因為她是六王的女兒,二因為她是蕭沐的弟子。
無法抑制的疼痛,自心口傳來,讓她無法呼吸。
從始至終,楊某心裡只有亡妻一個人,若能輕易動心,又何必獨身十年?
好冷。
雪花不停地飄下來,落在她的身上,臉上,凝成冰,化作淚。
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迷茫,天地間,只有她一個人,蹣跚前行,再也看不見遠方那個熟悉的身影,再也回不到那個溫暖的懷抱。
像沉入千年的冰湖,寒徹心扉。
忘記了是哪一年,誰在樹下溫柔地笑。
——早在你把她救下來的那晚,她就已失去了楊恪的孩子,而且今生再無可能生育!
是誰在呼喊?又是在說誰?
火燎般的腹痛,是在懲罰她的任性麼?
原來她竟是如此地罪孽深重,背負了兩個至親的性命。
“醉兒!醉兒……”聲聲的呼喚執意將她自噩夢中拉回,她睜開眼,卻看見在心中銘刻幾生幾世的容顏。
“我恨你……”清晰的怨懟,在心中埋藏許久的委屈和傷痛,終於隨著淚水傾泄而出。
“我知道……”他咬緊牙,在她耳邊低語,也紅了雙眼。
“為什麼我要愛上你?為什麼傷害我?為什麼又找來?為什麼我會失去他們……”聲聲的控訴在她泣不成聲裡崩潰,心中的瘡疤被一片片地揭起,她痛得全身顫抖,狠狠地咬住他的肩頭,讓他陪著一起痛。
他沉默不語,任她徹底地發泄,輕輕撫著她的發,如從前安慰她時一樣。
過了許久,她終於哭得累了,靜靜地趴在他的胸口,不說話。
發現領口被她微微扯開,他伸手,卻被她擋住。
衣釦被她一個個地解開,他渾身僵硬。
“怎麼……會這樣?”言語忽然變成最艱難的事情,她驚愕地望著他胸前,本已止住的眼淚,又一顆顆地滑落下來。
那些縱橫交錯的傷痕,道道深得嚇人,找不到一片完好的肌膚,她無法想像,要有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得住這些致命的刻骨傷痛?
難怪,那一夜他會吐血。
難怪,總是酒量很好的他,連飲三杯就臉色發白。
難怪,齊森會囑咐他吃藥。
而他居然瞞著她。
“你離開的那一刻,我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傻傻地看著你消失。”他淡淡一笑,彷彿說著事不關己的事情,輕鬆自如。
當她揮劍割斷她與他之間最後的聯繫,他成了世上最脆弱的人,忘了身處戰場,忘了抵抗,無數刀劍刺入身體的疼痛,也及不上她帶給他的萬分之一。
那一日,是手下的將士拼了命地靠近他,把他救了下來。
當他昏迷了數日後醒來,卻聽見她已死的消息。
那一刻,他幾乎瘋狂,二十九年來,第二次失了冷靜。
她拉上他的衣襟,不忍再看,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不停地落淚。
已經決心要恨下去的啊,為何,他要這樣地折磨她?
“醉兒,”他伸手拭去她臉上肆虐的濕意,聲音沙啞:“不要再為我掉淚。”
一直都是他欠她,而他,已不能承受更多。
這個賭局,他已傾家蕩產,只剩最後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