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東風回首盡成非(一)
不再理他,她轉身離開,腳下的步子竟是越來越快,彷彿這樣,才能擺脫心裡千絲萬縷忽起的繚繞。
夜風吹冷了心口,露水沾濕了鬢發,她只是不停地行走,卻失了方向,直到聲聲怒斥止住了她的腳步。
“為什麼要這麼做?逼著我承認你的身份,你滿意了?”這聲音,分明熟悉得緊。
“你以為我要的是一個妾的身份?”自嘲的笑意裡,是滿滿的苦澀,“八年來我努力做好每一件你要求的事情,只要你一句話,殺人放火,我都心甘情願。我只是不想再見你經歷那些風風雨雨,明槍暗箭的日子……”
“真讓我感動,”冷酷的聲音驀地打斷她,“你為何不說,你是忍受不了我和別人在一起的事實。”
燕華怔住,旋即心酸一笑,卻紅了雙眼,“你說的對,我一直以為我能受得了,現在才發現我不能。”
軟弱的語氣,讓殷徹心裡一煩:“就算你這麼做能讓我心願得償,我也不會感激你。”
“我明白。”她低語,早就作好心傷的準備。
“那孩子呢?”如果不在乎她,他可會在意這個孩子?
“你很清楚,‘他’是個意外,並不是我想要的。”他盯住她的腹部,殘忍地開口。
“意外?”她蒼白著臉,一顆心因為疼痛而狂亂,“那誰的孩子是你想要的?陸姐姐的?”
沉醉緩緩退後,再轉身。
夠了——這一些是是非非,愛恨糾纏,她不想再聽,也不想再看。
抬起頭,卻看見楊恪站在面前,靜地注視著她。
她不語,繼續往前走。
擦身而過的時候,忽然聽見耳裡傳來燕華的嘶喊:“你知道的,早在你把她救下來的那晚,她就已失去了楊恪的孩子,而且今生再無可能生育!”
“住口!”震天的怒吼響起,伴著女人泫然而泣的聲音。
“你說什麼?”緩緩地轉過身,沉醉望著他們。
為什麼,他們說的,她竟一個字也聽不懂?
“丫頭!”殷徹驚喊,俊顏頓時變白。
“醉兒……”異常沙啞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她回頭,看見那雙幽深的眼潭裡,蘊著三分驚愕,三分痛悔,三分擔憂,還有一分,是藏得深刻的苦澀。
他不再平靜,不再毫無表情,那沉痛的目光,一刀刀地凌遲著她,痛得她連發出聲音的力氣都沒有。
她一直以為,被虧欠的是她,受傷的也是她,卻不知,自己也是這樣的罪孽深重。
要怎樣才能回到從前呢?把時光的皺痕和心裡的漣漪都撫平,而她,依舊是七歲那年的陸沉醉,天真而不知世事的小女孩,每日讀書習劍,跟著師父大江南北地闖,也許有一天會遇見霜湖邊美麗的桃花雨,但也只會歡呼一聲,然後在睡一覺之後年幼的心裡就了無蹤跡。
再不會遇見這一些人,這一些事。
再也不會為誰心痛,為誰歡喜。
魂魄恍惚回到那一年,溫暖的指觸落在臉上,依稀聽見有人問,蕭沐的小徒弟,幾歲了?
意識渙散前一刻,有誰在驚吼:“你最好祈禱她別有事!”
還有一個懷抱,緊緊地圈住她。
再久的沉睡,總會醒來。
就如一路走來的日子再難堪,還是要咬牙走下去。
睜開眼,一張有些憔悴的俊顏躍入眼簾。
殷徹望著她,下顎一片淡青。
“你終於捨得醒了麼?”他低語,抓住她的手湊向脣邊。
“我真傻。”她笑,眼裡卻一片朦朧,“那幾天竟以為是癸水來了。”
之前因為傷病診過幾次脈,並無孕象,算算日子,應該是那次楊恪強要她後的結果。
“丫頭。”他驟然鼻酸,垂首輕輕地吻去她的淚水。
“你別怪她,都是我自己不好。”她的淚,怎麼也止不住。
“我最見不得你掉淚。”他嘆氣,“認識你這麼久,總是哭比笑多。”
攬住她,讓帶淚的容顏貼上他的胸口,他吻住她的發:“嫁給我,丫頭。”
“記得我說過的嗎——江山祭亡母,而你,是我自己想要的。自我第一次看見你的笑容,我就想,用盡一生去換取其中的溫暖,也是值得。我承認,對於燕華,八年來從年少到成人,我們互相扶持,自有一份難以割捨的聯繫,只是,若你不幸福,我亦心痛難當。”
輕輕的吻,落在她的臉頰。
“所以,我要你做我唯一的妻子,沒有孩子,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是要繼承萬里江山,那麼多皇家子弟,搶都來不及搶。”
他在她耳邊低語,輕鬆地笑。
她嘴角也彎了起來,眼淚卻還是紛落——他是真不介意,否則,又何必從一開始就瞞著她?她何德何能,擁有這份至真至誠的感情?來日,即便不能成真,她也會一生感激。
當時明月,依舊照著松間小路。
“陸姐姐。”怯生生地呼喚,止住了她的腳步。
沉醉沉默地看著對面的人,久久不語,然後淡笑,雙眼微紅:“傻妹妹。”
燕華的淚,一顆顆地垂落,她望著她,也輕輕地笑起來。
從不曾怨過對方,因為彼此是那麼相似。
所以各自無言,只是緊緊地,抱了一下。
“皇上。”沉醉對著獨自酌飲的人行禮。
“其實,朕曾經很希望你做朕的兒媳。”彷彿明白了她的來意,他開口道。
她心酸:“皇上這陣子的照顧,沉醉沒齒難忘。”
“去吧。”殷劭儀擺手,“楊恪在宮外等你。你不必擔心徹兒,朕今天讓他出宮辦事了。”
她微怔,再想起方才遇見的燕華,旋即了然,一絲苦笑掛上嘴邊——原來,這些日子,她身在局中卻渾然不知。
這布局之人,不用猜她也知道是誰。
只是他可知,他又一次傷了她?
浩蕩皇城,終成身後漸遠的輝煌。
夜色中,高大的身影站在馬車旁孑然而立,銀色的月華灑上他的一襲黑衣,他只是沉默地望著她,一步步地走近。
彷彿是幾生幾世那麼久遠,她終於站在他眼前。
“帶我回去。”她輕聲說,聲音裡有著歷盡千山萬水的疲倦。
他不語,幽深地眸望著她,修長的手撫去她臉上的濕意,隨即抱起她。
馬蹄聲踏破夜的寂靜,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