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酒寒誰遣為重溫(二)
心裡漫過一陣綿密的刺痛,她眼前一陣發黑。勉強咽下口中熟悉的腥甜,她緩緩站起身望著他,毫無血色的臉上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你不是他。”
說完,她不再看他,挺著脊背直直地往前走去,與他擦身而過。
他愕然,隨即大步跟上,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沉著臉問:“你是什麼意思?”
她抬頭看他,不說話,嘴邊依然是飄忽的笑容。
她空洞的眼神讓他驟然心驚,他用力,幾乎要握碎她的手腕:“說!”
“我說,你不是他,”她冷冷地開口,因為察覺到他的慌張而感到一絲快意,“你不是我愛的那個楊恪。”
她愛的楊恪,會為了她的眼淚手足無措,失了鎮靜;會為了她冰冷的雙手,擰緊了眉頭,然後握住不肯放開;會在寒夜裡,悄悄為她掖好被角,然後靜靜地看她很久;會於百忙之中,在她兵書上仔細地標上注解;會親手為她做點心,然後微笑著看她狼吞虎咽。
他會說,如果可以,我希望從來沒有遇見過你,這樣,就不會為你的喜歡而歡喜,為你的難過而心痛,為你的衝動牽腸掛肚,為你的笑容意亂情迷。
“現在,可以放我走了嗎?”她望著他深沉的臉色,有些挑釁地問。
她的態度刺傷了他——
“自以為是的蠢女人——看著我!”他忽然冷笑,捏起她的下巴逼著她直視他,“看清楚了嗎?眼前這個,就是你一直念念不忘,‘向來痴,從此醉’的男人,你問問你自己,你有足夠了解我嗎?還是,你一直都活在自己的幻想中?”
輕輕幾句,殘酷地擊潰她所有的偽裝,她盯著他,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她以為會有眼淚,但她連哭的力氣都沒有,她以為自己已經魂飛魄散,卻還是意識清晰地站在這裡面對他冰冷的表情。
“侯爺,她流血了,讓她包紮傷口吧。”有人說。
他鬆開了她。
她木然地往前走——她是要包紮傷口,可是,該包紮哪裡?她現在全身都是傷,所有的傷口,看見的,看不見的,都在流血,她那麼地痛,痛得希望自己在這一刻就死掉。
那一天,他是一輪明月,她不經意間仰望,就迷失在那皎潔的清輝裡。
從此,她夢裡的那彎玉鉤,夕夕成玦。
浩蕩的東海邊,師父說,人就像貝殼,只有找到那相屬的一半,才能牢牢護起一枚珍珠。
她從江南的煙雨,一直走進塞北的飛雪裡,身後依舊是當時的月光。
然後才發現,他不是她的另一半貝殼,也不是她的月半彎,而是另一顆遙遠的星子,無法觸及。
如果你不是你,那麼我是誰?
長遠的歲月裡,其實,我記不清你的臉,只記得當日的笑容,深植心中,即使茫茫人海相逢,我也能一眼認出。
我不是盲目,我只是寂寞,我多麼想,從我七歲開始,也有一個人一直陪著我,容忍我的淘氣,為我編好看的桃葉蝴蝶,為我歡喜,為我掉淚。
洞庭荷花盛開,姑蘇楓葉轉紅,錢塘江潮漲起,大理春光明媚,我都會寫下來告訴你,因為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這十年,你從來不曾在那日清晨離去,你只是藏在了我的心裡,融入了我的身體裡,陪著我一同呼吸。
如果你不是你,那麼我如何完整?
霜湖。
桃花。
壽筵。
雪夜。
邊關。
親吻。
歡愛。
她記憶裡那個笑容。
深愛的那個男人。
都漸漸模糊。
過陣子戰事平穩了,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待。等我,好嗎?
等到邊關平靜了,我就不可以帶你來看嗎?
誓言如指間的雪花,一點點融化,只剩冰冷。
而她整個人卻像置身於烈焰中,無法脫逃。
持續的高燒讓她陷入意識不清的夢囈,沉重的眼簾抬起,恍惚間看見一雙焦急的黑眸,她又疲倦地,緩緩地閉上眼,乾裂的脣逸出一聲脆弱的嘆息:“你是誰?”
朦朧間,有隻溫暖的大手,輕輕地,顫抖著觸碰她汗濕的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