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天若有情天亦老(一)
“楊恪!”沉醉臉色慘白地出現在中軍大帳,不顧眾人的眼光,撲到他懷裡。
緊緊地拽著他的衣襟,她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告訴我那不是真的……周重元那個混蛋騙人……”她抽泣,淚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幾乎說不出完整的句子,“我爹怎麼可能謀反……”
楊恪看著她蒼白到沒有一絲的淚顏,咬牙抱起她:“別哭了——我們回營說。”
“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她的情緒平復了一些,眼裡卻還是掩不住的驚痛,“告訴我全部經過。”
他點頭,握住她冰冷的手:“四天前夜裡,六王離府後,驍騎營以追捕錦瑟宮逃出的刺客為由,硬是闖入王府搜查,結果刺客沒找到,翻出了龍袍。”
“這是栽贓!”她激動地低喊,“錦瑟宮的晴妃不是劉琛的女兒嗎?上次能有人下毒,放一件龍袍又有何難?爹要是想坐這個皇位,會等到今日嗎?”
“關鍵就在這裡,”他壓低了聲音給她分析利害關係,“在所有人看來,六王當初若有心稱帝,絕非難事。他是庶出的皇子,身份不及其他人顯貴,而且生母早逝,但先帝這些皇子中,他雖然為人冷傲,但卻是最出色的,之所以一心幫著皇上即位,是念著已逝太后將他視如己出的撫育恩情,可是縱使他無心,‘別人’也會這麼想麼?也會認為他會一直甘於人臣麼?這個‘別人’,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親密的兄長,而是一國之君,他善理朝政卻多疑,你看你那些皇叔的下場就知道了。謀反是誅九族的罪,皇上卻饒了王府其餘人的命,還保有你的郡主封號,可見他的目標就是你爹,就算這件事有疑點,他也寧可揣著明白裝糊塗,鐵了心定罪了。”
可是,皇上沒料到我和六王有這樣微妙的關係。
——這一句,他沒告訴她,他不想她再為他擔心。
“那現在根本沒有轉寰的餘地了?”她張著紅腫的雙眸,試圖在他臉上找到一線希望。
他不忍:“至少你爹現在失去蹤跡,人應該是安全的。”
伸手將她抱得更緊,他低語:“醉兒,要堅強,還有我在你身邊。”
她的淚涌了出來,緊緊埋首在他胸口,讓帶著他體溫的布料吸去滿臉的濕意,她深吸了口氣抬頭:“我不會再哭。”眼淚於事無補。
強撐著堅定的臉上,是記憶中她一貫的倔強,看得他心裡一陣刺痛。
她睡得很不安穩。
蒼白的臉上,兩彎蛾眉緊緊地蹙著,楊恪伸手,撫了一下她脣上自己咬出的齒印。
握緊了拳,他有些憤怒——他現在不能為她做任何事,只能這樣看著她的睡顏。
燭火突然跳躍了一下,帳外閃過一個黑影。
黑眸裡閃過一絲凌厲,他矯捷的身姿已閃電般地跟了出去。
甘泉河邊,一個黑衣人聽見後面緊隨的腳步聲,突然停住。
下一刻,楊恪手中的劍已抵上他的心窩:“什麼人?”
這身輕功,不在他之下,絕對不是這軍營裡的人。
黑衣人微微一笑,將面罩摘下。
楊恪的劍緩緩放下。
“你竟來了這裡。”
陸珣盯著他:“我只能來這裡。
楊恪的心突然一沉:“為何來找我?”
“以你的心思,此刻應該猜到我的想法,你別無選擇。”陸珣緩緩開口,看著他忽變的神色。
“你——”楊恪的胸膛急促地起伏,“我做不到。”
“我這條命遲早留不住,不如死得有價值點。聽說寧遠侯的行雲劍是出了名的快,應該不會讓我太痛苦。”
“我不能殺你……”楊恪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你是醉兒的爹。”
“啪”地一聲,他的臉被重重地打向一邊,嘴角都滲出血絲來。
“這個耳光,是替天下百姓打的,”陸珣沉喝,“你清楚現在的狀況!就憑你和醉兒的關係,你寧遠侯的威望,皇上怎會放心將十幾萬的人馬交給你!皇上和朝臣享受慣了這些年的太平,可你還不知道這邊關的凶險嗎?倘若兵權落到奸佞小人手裡,那是禍國殃民的後果!”
“殺了我,”他的聲音平靜下來,彷彿在說一件極其平常的事,“你就能贏得皇上的信任,牢握兵權。”
銀白的月光下,陸珣的表情從容淡定,那幾分相似的眉目,讓楊恪想起另一張帶淚的嬌顏。
他咬牙屏息,心裡是排山倒海的疼痛,從來沒有覺得手中的劍是這麼沉重,單是一個抬手的姿勢,就彷彿用盡了他一生的力氣。
——我喜歡你,不是因為你是眾人敬仰羡慕的寧遠侯,而是因為你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會為情執著,為愛痴狂。
嘴邊扯起一個慘然的苦笑——醉兒,如果可以,真的想從此為你執著,為你痴狂,可原來,我竟連一個普通男人能做的,都無法做到。
咬牙,熟練的劍花挽出,他封閉了全身的意識,雙眼死死地盯住陸珣身上那個細小卻致命的傷口。
“醉兒沒看錯人,我也沒看錯人……”陸珣欣慰地笑,虛弱的聲音很輕卻很清晰,“好女婿……”
偉岸的身軀猛地一震——他竟稱他好女婿?
驚痛的雙眼驟然泛紅,握住的雙拳裡,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今夜之後,他再無可能做他陸珣的女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