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存在感 (1)
長沙普瑞溫泉酒店地處長沙市望城縣星城大道,離市中心比較遠,不過正因為遠離繁華地帶,這兒很安靜,有樹林有湖泊,環境也是相當優雅的。
農濟鋒跟蹤著那輛到機場接人的車來到了酒店,眼見著那幾個人在前台登記入住之後進了電梯,自己又在大廳裡轉悠了半天,瞅著前台服務員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就偷偷地往裡頭溜,蹭到電梯那兒,剛按了上行鍵,就被人一把拉住了手,回頭一看,一男性服務員,很彬彬有禮地問:“先生,請問你找誰?”
農濟鋒干笑了兩聲,說自己是客人,回房間。服務員也跟著干笑兩聲,問,先生住那間房?農濟鋒繼續干笑,說住3106。服務員緊接著干笑,說先生記錯了吧?先生不住這兒吧?先生是想找我們的某一位客人吧?可是那位客人說了,今天沒有客人約見呢。最起碼,沒有約見您。我瞧著您在這兒轉了好久了。很抱歉啊,先生,我們職責所在,要保證客人不受騷擾的。
農濟鋒垮了臉,低聲說:“那個,其實,是有約著的。”
服務員很干脆地說:“請先生去前台等著,我打電話給您想見的客人核實一下,行不?”
農濟鋒擺了擺手,說不用了,轉身蔫耷耷地走到前台,找了個沙發坐下,撓撓頭,氣餒。這裡的服務員也太敬業了一點,自己是不是客人,居然也給人看出來了。看樣子偷襲不成,得另外想轍。
到了六點多鍾,農濟鋒坐不住了,到賓館外頭轉了一圈,看車子。這裡的車子還真不少,多半停在地下停車場中。好車子也很多,不曉得有沒有哪輛車子的主人是來拜訪他今兒要來偷拍的那個人的。問題是,他還真看不出。那輛接人的車早就撤了,那是省電視台的車,估計還有別的事情呢。那人跟電視台的合作要在第二天進行。
肚子餓了,酒店的餐廳他是不能去的。太貴了,劃不來。他走到自己的摩托車邊,打開後備箱,從裡面翻出牛奶和面包,躲在沒風的角落裡,三口兩口啃完,又穿上羽絨大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在餐館的外頭轉悠。但是,這中餐館西餐館都不在一樓,他轉來轉去,什麼驚喜都沒有看到,便覺得有些淒涼。又在停車場裡轉了兩圈,很快被保安發現然後被趕了出來。
在保安和服務員的眼裡,他就算是個來歷不明的人。就算他把記者證亮出來,都不會得到什麼好的待遇。相反,他可能會被趕出酒店大門。
做個狗仔隊,還真他媽的不容易啊。
一年前新出了個叫曉鶯的少女歌手,當時公開的年齡是十七歲,韻律唱片公司推出的新人,兩張單曲成績都很不錯,特別受到青少年的追捧。人長得並不驚豔,但是很甜,不光是長相甜,聲音也很甜,規規矩矩的娃娃頭,沒有染色,只是拉直了,披肩發,那種純情美少女的風格。這一次來長沙是宣傳她的首張專輯的,跟省電視台合作錄制節目,看樣子那個唱片公司還是打算力捧這個女孩的。
作為省級報刊晨報的娛樂版記者,農濟鋒當然知道了這個消息。他也受邀去曉鶯將要錄制的節目現場觀看錄影,之後,還會參加記者發布會。不過,一心想要成為合格的狗仔隊一員的農濟鋒不滿足於這樣公開的采訪機會,還不都是些套話贊揚的話,寫出來可不都是千篇一律嗎?當然要挖掘點私貨,才能顯出他農濟鋒的能力和手段嘛。再說了,唱片公司發過來的照片和簡歷,那是每個媒體都有一份的,一點都不特別。一想到同城的晚報也將登出一摸一樣的照片,農濟鋒就膩味。
有著雄心壯志的農濟鋒便打算自己給曉鶯拍照,而且要拍最自然的照片,而不是擺pose照出來的照片,那個,太沒有他農濟鋒的風格了。於是他在機場從早上就開始蹲守,准備從今天一直蹲守到明天,直到守出個結果為止。等到下午兩點來鍾,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從出口處等到了那個女孩子。也就是農濟鋒眼毒,看得出那個戴著毛線帽羽絨大衣的衣領遮住下巴的女孩就是曉鶯,如果是別人,也就把她當成個普通的女孩子吧。
機場沒有接機的歌迷,估計是因為人家的保密工作做得足夠好,自然也沒有圍觀的記者。當農濟鋒在比較遠的地方擺弄著他的相機的時候,發現怎麼樣都找不到拍照的好角度。一個比她高的二十多歲的女助理推著推車在她前前後後穿梭著,旁邊一男性,那個西裝革履還披了件灰色呢子大衣戴著墨鏡的家夥很警覺地到處看,似乎看到了農濟鋒的動作,那男子斜插了過去,正好把曉鶯擋得嚴嚴實實。
農濟鋒並不沮喪。換個地方拍就可以了。他們總要住酒店的吧。便收拾好東西,急速出了機場大廳,上了自己的摩托車,同時緊盯著那幾個人。等他們出發後,農濟鋒便尾隨其後。
狗仔隊真不好做,長沙的狗仔隊尤其難做。跟北京上海廣州深圳那邊相比,長沙畢竟是二線城市,本土在全國知名的明星,除了那幾個綜藝大碗之外,屈指可數。再加上經濟條件的限制,以及晨報不把娛樂版當回事的現實,農濟鋒的狗仔事業一直都很蕭條。到機場堵個明星,如果不是總編開口或者搭其他媒體的順風車,農濟鋒就只能開自己的摩托,而長沙市區很多地方限摩,機場高速也不是摩托車溜達的地方,所以每一次農濟鋒要到機場堵明星,都跟做賊一樣。說得更悲催點,都有點像兩搶一盜的壞分子了。
好在這一次,曉鶯和她的隨從沒有進市區,直接走環線,到了普瑞溫泉酒店。不然,農濟鋒還得中途換交通工具,那個路費,估計報社是不能報銷的──因為這個不是上面指派的任務。
在停車場門口枯守了兩個多小時,看到無數的車進進出出,農濟鋒都有些絕望了。也許曉鶯不會外出。當然可能有訪客,但是農濟鋒是無論如何也打聽不到的。其實有很多路子,比方說買通服務員什麼的,問題是,經濟條件有限,農濟鋒還拿不出多少錢來收買線人。再說了,無圖無真相,人空口說幾句,登上報紙,就等著挨批吧。就算收買的線人能夠給他拍照,對於農濟鋒來說,也是非常別扭的一件事,只能說明他這個狗仔隊太不專業了。
農濟鋒拿不定主意是該走還是該留。按說這時候,該有動靜就應該有動靜了,要不,可能人家還真沒有什麼計劃。但是明天傍晚時分才錄影,錄完影後是記者見面會,這幾個提前一天過來,不可能是閒得發慌。馬上要過年,正是明星們走穴的好時候,怎麼著,時間就是金錢啊,那些個正在往上爬的小明星,是不可能浪費這千金一刻的。
把單反放入背包,卡片機掛在胸前,農濟鋒開始發動他的摩托車,跨上去正准備跑路的時候,就看到一輛奔馳S500L駛出了停車場,轉彎時,農濟鋒分明看到了副駕駛座上坐了那個曉鶯身邊的男子,大黑天的,仍然戴著墨鏡。至於後座,根本就看不清楚。
農濟鋒心裡耶了一聲,帶上頭盔,開著摩托車,跟著那輛奔馳就去了。
奔馳並沒有進市區,反而往更加鄉下的地方開去。農濟鋒緊跟不捨。為了怕奔馳上的人發現有人跟蹤,農濟鋒把摩托車的大燈給關了,跑了幾分鍾,不行,他又把大燈給打開。這路是很好跑,問題是沒什麼路燈,萬一撞了個阿貓阿狗還算了,撞了個人的話,他還沒有發財呢,就先完蛋了。
奔馳開得很穩,並不算很快,而且還有越來越慢的趨勢。這郊區就是這點不好,車子太少,跟蹤太不方便。農濟鋒暗自罵了幾句,加速,超過了那輛奔馳,繼續往前開。
這個方向下去,有一個別墅群。他媽的那才真叫做別墅群呢,那麼大一片地,有高高的圍牆圍著,裡面大約十來棟別墅,又分別有鐵欄桿圍著。農濟鋒沿著圍牆開,拐到沒有攝像頭的地方,停了車子,下來,把頭盔和棉手套脫了,放在車上,又把裝單反的包緊了一下。
那輛奔馳的主人如果是長沙人的話,應該就住這邊了。如果車子開往益陽那邊,或者更遠,農濟鋒就打算收手。十一點之前他必須給報社發稿子,如果領導要他到報社去的話,他還必須趕往市中心……農濟鋒雖然鍾情於狗仔事業,但是在目前,他的工作更加重要,那個是飯碗來著,他還沒有勇氣打破。
剛剛找好了地點,就看到奔馳車過來了,在別墅群門口停頓了幾秒,然後往裡面開了過去。
農濟鋒發揮出他從小練就的翻牆爬樹的本領,不到一分鍾就爬上了一棵圍牆旁邊的高高的香樟樹,拿出單反,裝好鏡頭,調好光圈,瞄准了那台奔馳,不停地調著焦距,直到那車終於停在了一個燈火輝煌的三層樓別墅前,農濟鋒才定好了距離。
Oh my god……農濟鋒呻吟著。別墅有多豪華且不管,屋裡屋外點了那麼多盞燈,那麼明亮,簡直是老天爺對農濟鋒的厚愛啊。而且,別墅的大門開了,出來了五六七八個成年人和未成年人,而且看架勢,還有更多的人會湧出來。
還有,天啦,農濟鋒通過鏡頭清清楚楚地看到,門口的草坪上,居然鋪了一條長長的紅地毯!
農濟鋒按捺住揉眼睛的沖動。難道在這裡會搞個什麼頒獎典禮嗎?怎麼自己就完全不知道呢?
車子停在紅地毯的盡頭,副駕駛座那邊的門開了,墨鏡男款款地跨了出來,然後走到車的後座處,打開門,做了個請的姿勢。然後,一條腿,一條粗腿邁了出來,粗腿的主人,一糟老頭子第一個從後座出來。再然後,一條細腿,美腿,穿著深灰色絲襪的腿探了出來,其主人,可不就是那個曉鶯麼?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大衣,一頂粉紅色的呢帽,在糟老頭旁邊站住,然後挽著糟老頭的胳膊,上了紅地毯。
奔馳車最後下來的是曉鶯的助理,她跟男子說了幾句話,這兩人也跟著一起上了紅地毯。
別墅裡的人全部都湧出來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那個激動哦,那個興奮哦,最興奮的,還是幾個未成年少男。
農濟鋒在不停地哢嚓哢嚓,比那幾個跟曉鶯握手擁抱的少年更加興奮,差點都快從樹上摔了下來。他穩住心神,見那些人擁著曉鶯進去了,這才停止了拍攝,開始看自己的工作成果。邊看邊樂了一陣子之後,把機子中的SD卡從機子裡取出來,放入背包中,又另外裝了一張卡進去,再次將鏡頭瞄准那棟別墅。
從窗子看過去,裡面人影憧憧,只是人好像比較多,別墅又不是落地窗的,怎麼也找不到曉鶯的身影。又胡亂拍了幾十張,農濟鋒就下了樹,再次審視拍出來的照片,人倒是不少,似乎也有像是曉鶯的,穿著件粉紅色的開司米連衣裙。不過沒有拍到臉,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那個女孩子。
有一張照片倒是拍得很清楚,一個男人,很銳利的眼神,看著窗外。男人瘦臉,高挺的鼻梁,薄唇,本應該挺標致的,只是嘴角微微下耷,兩條法令紋,令男子的臉顯得既苦楚又凶狠,給那張臉蛋減色不少。
農濟鋒訕訕地笑了一下。這個男人戴著墨鏡,看上去挺裝逼,不戴墨鏡,看上去挺裝十三,反正,就是挺裝的。長沙這麼個地方,穿西裝的不少,穿成他這樣的還真不多。三件套啊,襯衣馬甲外套,一樣都沒有少。領帶打得那個令人窒息,還有一領帶夾呢,西裝左胸口袋,居然還有絹花……就算是崔仁明最風騷的時候,都沒有這麼風騷過。崔仁明的衣服很高級,他穿著那些高級的衣服非常好看,帥得不得了,但是一點都不裝。這個男人的衣著,就很囂張了。
農濟鋒揉了揉鼻子,再仔細看了看這這張照片。這個男人他認識,其實在機場第一眼看到,農濟鋒就認出來了。當然這個男人並不認識他,因為他農濟鋒不過是個還上不了台面的候補狗仔隊一員嘛,而這個男人,卻是圈內小有名氣的經紀人,名字叫做,呃,啥,來著,哦,對了,楚放,還是劉放?好像是楚放。還記得寫某個明星時提到這個經紀人,居然打成了廚房……
農濟鋒嘿嘿地傻笑起來,一抬頭,嚇得一哆嗦,照片上的人,咋就站在他跟前了呢。跟個鬼影一樣,無聲無息,冷冽非常。
揉了揉眼睛,果然就是那個廚房,哦,不,楚放。盡管這裡黑漆漆的,但是那人那裝的氣勢,挺強……呃,不,是要殺人的氣勢……
農濟鋒忍不住退了兩步,還沒有說話呢,那人鬼魅般地欺身靠近,不知怎麼的,手中的單反就被那人劈手奪了去。農濟鋒撲上去要搶,那人一巴掌擋了過來,正拍在農濟鋒的臉上。
那人比農濟鋒高了大半個頭,手長腳長,一巴掌貼在農濟鋒的臉上,農濟鋒就近不了那人的身。
那人一只手拿著單反,瞇著眼看取景器,看到的正是他自己的照片。黑暗之中,也不知那人是什麼臉色,但是那麼重的單反,那家夥一手擎著,好危險的。
農濟鋒正待掙扎,那人作勢要摔相機,農濟鋒急了,哆嗦著喊道:“大哥,可千萬別,好貴的了,我的全部家身就在這單反上了!”
“那你別動。”那人聲音低沈,很威嚴。農濟鋒立刻乖乖地不動了。
那人這才兩只手握住相機,往後退了兩步,翻看了一下,冷笑兩聲,把SD卡取了出來,收入自己的口袋中,相機並沒有還給農濟鋒,而是冷冷地問道:“你誰?在這裡干什麼?”
農濟鋒眼巴巴地看著相機,帶著哭聲說:“我就一攝影愛好者……”
“是嗎?”那人把相機又舉了起來:“攝影愛好者怎麼黑燈瞎火地頂在這兒,為什麼拍我?”
農濟鋒真要哭了,他哪裡是來拍這個男人的啊,明明是拍……不能說。這種娛樂圈的人,最恨的就是狗仔,尤其是他這種有著自由思想的狗仔。只能輕聲地帶著哭音說:“大哥,你把卡也收了,就把相機還我吧……嗚嗚……”真的哭出聲來了。這單反好貴的,如果真讓那人給摔了,自己得攢錢攢多少時候才能再買得起啊。而沒有單反,農濟鋒的狗仔夢就可以從此醒了。
那人大概在欣賞農濟鋒的哭樣──這黑燈瞎火的,怎麼看得到嘛──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相機還給農濟鋒,同時威脅道:“不要再讓我看到你。”
農濟鋒連連點頭,把相機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背包中,剛准備撤,眼前一亮,原來那個人居然拿了個手電筒,對著農濟鋒的臉晃來晃去,看了一兩分鍾,才轉身離開。
農濟鋒揉了揉快被晃瞎的狗眼,連滾帶爬地找著自己的摩托車,手忙腳亂地戴好頭盔,戴好棉手套,發動,趕緊跑路。
一路上,農濟鋒又是高興又是擔心。幸虧把那張SD卡收好了,那裡面的才是硬通貨呢。但是明天還要去采訪……呃,不曉得那個家夥會不會認出自己,然後把自己趕出會議室?剛才被手電筒晃得,感覺面部肌肉差不多都抽搐了,又眼淚吧撒的,應該看得不是很分明吧。不過就算被認出,也有什麼好怕的,最多找別人勻幾張照片亂發個稿子出去。嗯,不,還有節目錄影呢,寫作的角度稍微不同一點,糊弄過去,完全沒有問題。
回去先發稿子,內容嘛,網上面多的是,最多不過加一句“據某某網或者某某報報道”什麼的,反正經常這樣搞的。然後,嘿嘿,看看這次的拍攝成果,再然後,說不定有一篇重量級的稿子可以登出呢……只是有圖有真相了,文字上該怎麼說?這個經紀人帶著那個小明星去那個別墅,到底是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