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存在感 (7)
大年三十,農濟鋒也沒有回家,在報社值班。當然值班的並非只有他一個,不過從頭值到尾沒有回家的,恐怕就他一人了。
團年飯,自從他讀大學以後就沒有再吃過了。在學校裡,跟著因為太遠不能回家的同學們一起過年;畢業後,就是值班。好在大年三十願意值班的幾乎沒有,他用不著跟人去搶。
農益峰給他打電話讓他回家,被回絕了。他媽一見到他,也不一定就會發病,但是說不定,腦子一糊塗,什麼事情都可能做得出。農濟鋒不敢冒這個險。他媽不願意見他,就不見吧。他能夠偷偷地看看,知道母親一切都好,知道父親雖然笨拙,但是仍然一如既往地疼愛母親,那就夠了。
其實是不夠的。
農濟鋒打開博客,慢慢地敲擊著鍵盤。
“酒吧也沒有什麼人,有的只有那些無家可歸或者有家回不了的同類。出櫃的,多是性格倔強的,或者肆意妄為的,或者行為冒失的,或者以為愛能夠挽回一切的。愛人吧裡,沒有愛人,又都是愛人。被關在家門外的gay們,就像風雪中迷途的羔羊一樣,擠在一起取暖,飲酒,作樂,到半醉不醉之時,借著酒勁失聲痛哭。
今天年三十,我沒有去酒吧。我不想跟著他們一起哭,因為哭啊,要一個人躲著,那種深植於心中無法掃除的痛,才能一絲一絲地抽出來,放入酒盅,然後再仰脖兒吞下。
很多痛,是要獨自品嘗的,是不能分擔的。別以為人家能幫你分了痛去,那都是假象,到頭來,還不是只能自己獨自撐著?
既然在人群中,自己也是孤獨的,那麼為什麼又要湊到一起呢?以為有人跟著你一起孤獨,你就不那麼孤獨了嗎?
只是一個人,終究是寂寞難耐。
看《盜墓筆記》,悶油瓶說假如他消失了,都沒有人知道。吳邪說,至少他是知道的。
我不禁眼淚奪眶而出。
假如我消失了,當然有人知道。只是,怕麼沒有人會在乎的吧……”
發送出去,農濟鋒長長地歎了口氣,揉了揉眼睛,竟沒有一滴眼淚,又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打開博客,准備把這文刪了,卻見已經有人留言。
“愛人吧的朋友們會在乎吧,我也會在乎呢。”id是知名不具。
農濟鋒不由得笑了。知名不具,其實就是崔老板啦,那個家夥會偶爾在廢柴博客上留言。今兒他也應該跟家人團聚吧?怎麼會有時間上網呢?也是因為孤獨寂寞嗎?那家夥不會吧,眾星捧月的家夥,人又高又帥又大方又風騷,也會寂寞嗎?
農濟鋒回復道:“新春快樂哦!新年多豔遇吧!”鼻子卻是一酸。那個家夥是自己暗戀的人呢。其實暗戀的人不少。比方說九娘,比方說小K,不過也只是暗戀而已。完全不是一個檔次啊,壓根就泡不上吧?而且這種暗戀並不傷筋動骨,遠遠比不上自己母親給自己帶來的痛苦多啊,那就不妨暗戀一下好了,至少,也可以讓自己的心思從母親身上移開。
農益峰的學費不是個小數目,他打工和獎學金,也不過剛夠生活所需,農濟鋒的錢,得貼到弟弟的學費裡頭去。錢攢不下來,九娘的床是上不了的。小K無人能動。而崔老板,那次的一夜情,也不過是因為他恰恰有空,自己又賤了點,之後,怕麼也是沒有機會的。
突然饑渴了起來。事實上,農濟鋒不饑渴的時候少得可憐。畢竟在報社工作,知道這世界上是沒有不透風的牆的,農濟鋒並不敢太亂來,常去的gay吧,也不過是愛人吧而已,而愛人吧的檔次很高。人不多,但是大多很出色,費用也不菲。憑自己的姿色,農濟鋒是沒有挑人的資格的,也出不起錢跟MB春宵一度。
但是偏偏,作為娛樂圈狗仔的一員,農濟鋒還是視覺系的,人不好看,他還看不上;作為文學青年,要耍流氓,他還得耍那中有品位的流氓;要man一點,沒有那種資質和氣魄;要娘一點,又沒有那種容貌和膽量。如此普通而平凡的一員,又不肯委屈自己,也只能天天饑渴了。偶爾饑不擇食,真到要上床的當頭,又臨陣退縮。
所以農濟鋒在愛人吧的口碑也不怎麼好。有時候勾搭上人,也不過就在洗手間用手用嘴排解一下。真正做到最後的,也不過崔老板一人。
慘笑一聲。雖然第一次就是跟崔老板做的,雖然崔老板對他也不錯,但那個不錯,也僅僅只是不錯而已。農濟鋒跟愛人吧其他人一樣心知肚明,憑他或他們,留不住崔老板的腳步。
農濟鋒關掉博客,讓自己投入緊張的工作當中,寫稿是用不著他的了。過年,報紙會縮水,而報道,幾乎都圍繞著春節聯歡晚會,這個,根本就沒有農濟鋒什麼事。他要做的是收發郵件,幫瞿編輯排版,排版之後再發出去讓瞿編輯審核──那人正在家裡跟家人團聚呢。
農濟鋒做著計劃。全部搞完之後,在沙發上睡一覺,初一早晨老板會來探班,發大紅包,然後是繼續值班,之後上網查各種八卦,有譜的沒譜的區分一下。收郵件,定稿子,排版。反正過年期間的娛樂版報道就那麼些,而且看報紙的人也不會太多吧。走人家,赴飯局,打麻將,胡吃海喝睡懶覺。
年,很快就會過去的。農濟鋒安慰自己。
十點多鍾,辦公室來了不速之客。農益峰拎著飯盒進來了,一邊脫棉襖,一邊笑著說老爸讓他送點東西過來吃。老媽已經睡了,他來陪哥哥過年。
農濟鋒微微笑著,看著桌子上的飯菜。好幾樣,量雖然不多,卻足夠兄弟兩把酒胡策了。農益峰也確實帶了酒過來,半瓶酒鬼酒,還是農濟鋒特意給老爸的。
農濟鋒弄了兩個一次性杯子,倒了酒,兄弟兩碰了一下杯,抿了一口,相視而笑。
農益峰喝點酒就臉紅,酒量卻也不錯。農濟鋒不一樣,越喝臉越青,看上去有點嚇人。
看著農益峰紅暈的臉,聽著他嘰裡哇啦地說著學校裡的趣事,農濟鋒覺得自己有點醉了。弟弟長得真好看,從小就好看。小時候還有點像妹子,越長,男人的氣息越濃。
其實也曾暗戀過弟弟。農濟鋒淡淡地笑著。也不過是暗戀,除了暗戀之外,壓根兒就沒有想要行動。這個家裡,母親視他如蛇蠍,父親沈默寡言,雖然對他也不錯,但是農濟鋒懷疑,那也不過是因為道義。畢竟,自己怎麼比得過父親的親生兒子呢?
只有弟弟,小時候粘著他,大了,護著他。兄弟情分,同母異父,別說農濟鋒的賊心只有那麼大,就算真是狗膽包天,也不敢,不能,不該把弟弟給拖下水。
想著自己的隱忍,農濟鋒覺得自己的形象驀然高大起來。
兄弟倆喝了酒,吃了東西,等農濟鋒把工作做完之後,倆人一人一個沙發,蓋著棉襖,在報社過了這個新年。
早晨農益峰早早就走了,他得回去照顧母親,還要給周圍鄰居拜年。農家親戚雖然不多,也還有幾戶。農益峰說,初三,他就准備跟父親一起擺攤子,能多賺一點是一點。農濟鋒跟弟弟說他也會去,讓父親多睡懶覺吧,兄弟兩個,就行了。
領導來了,紅包拿了,農濟鋒的心情好了許多。瞿編輯也過來打了個轉身,說省電視台元宵喜樂會,讓農濟鋒全程跟著。農濟鋒很開心,屁顛屁顛地坐在桌前開始做企劃。之後跟電視台聯系,拿到參加的明星的名單,開始做功課。
中午弟弟又過來了,給他送盒飯。農濟鋒瞇著眼睛笑,說用不著這麼辛苦的。農益峰只是聳聳肩膀,說小事一樁。晚上等母親睡著了,他再過來陪哥哥。
農濟鋒於是滿足起來。打開博客,寫心情。
“有時候,很大的事情都不一定能夠掀起你心中的漣漪,而小事,卻能讓人心潮起伏。今天開心,有進賬,有人探訪,有人惦記。外頭雖然仍然是陰天,心裡,卻晴朗了起來。
新年新氣象。我的工作要更上一層樓。我還想遇到那個他。盡人力,聽天命。總而言之,遇到他之後,我要勇敢,要死纏爛打,要發揮我的特長,要讓明年的新年,有個人陪伴。”
農濟鋒笑嘻嘻地點了發送,又翻了翻頭一天的博客,以及別人的留言。
照例有冷嘲熱諷的。罵他是個變態,gay,居然還敢到處宣揚。農濟鋒的笑容沒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要有人來罵他變態,惡心,娘娘腔,人妖。到處宣揚?他哪敢到處宣揚?不是網絡博客嗎?不是用了廢柴這個id嗎?這怎麼叫到處宣揚?這還只是個小小的博客,一點名氣都沒有的博客啊!對,gay,在這個社會中仍然是被人白眼的,那麼,連匿名發感想的資格也沒有了嗎?看著難受,你別看就是了,何苦在大過年的,登錄到這個網頁,看了他的博客,然後再罵他惡心呢?
煩。農濟鋒關掉博客,打開起點,登錄,看自己寫的小說。《苦夜》。這個名夠文藝。Id,也仍然是廢柴。小說寫的是一家四口人,父親沈默寡言,母親腦子有點毛病。大兒子是母親婚前的私生子,小兒子是跟大兒子是同母異父,父親的親生兒子……
說是小說,其實算是自傳吧。只不過換了城市,換了人物的名字而已。既然是小說,那便是純屬虛構。實際上大部分都不是虛構,是農濟鋒的人生寫照。但是打著個虛構的名兒,農濟鋒寫起來便格外大膽,寫實得很,不像他的博客,心情,都是虛的。當然博客中也有娛樂八卦和明星照。對農濟鋒而言,那也是虛的。
實的東西,全在這小說裡。
看留言。屈指可數幾個。農濟鋒自覺寫得還不錯。不過網絡寫手太多,而農濟鋒又刻意低調。文寫得太尖銳了,他很怕別人會看到。當然他母親和父親都是不會上網的,至於其他人,不知道。他最怕的是弟弟知道,只是心底隱隱約約,又巴望著弟弟知道。可是萬一弟弟知道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他不敢想象。因為在小說中,大兒子,跟他一樣,是個gay。
在起點這個最大的小說網站中,他連小蝦米也說不上,只算個浮游生物。文章發出去,不到半分鍾,就沈到了海底。瞧著那版首的推薦版單,玄幻的,靈異的,穿越的,言情的,網游的,職場的,黑道的,甚至還有耽美的,像他寫的這樣的文,少得可憐。
農濟鋒也做過美夢。如果入了V,出了書,不知道能夠賺多少錢,說不定他也就能夠成為作家了。不過這個也僅僅是做夢而已。這文,他不是為別人寫的,他是為自己寫的。至於能不能靠這文賺錢,靠這文成名,那都是天大的未知數。他也害怕,如果全然投入這文,所有的努力都做了,卻仍然是個墊底的份兒,他那本來就少得可憐的自信心,會被剝奪殆盡。
打開文檔,想了想,不知道該寫什麼,便又關掉。小透明就是有這個好處,不會有人催文。
但是沒有人等待,沒有人留言,那種寂寞,也不亞於現實生活中的孤單。啊哈,無論在現實還是網絡,都是個小透明啊。農濟鋒自嘲地對自己說。
年假過完之後,事情稍稍多了一些。因為要跟元宵喜樂會,農濟鋒找單位借了輛車子,每天穿梭於機場、廣電中心和報社之間。加上早晨跟弟弟一起擺攤子,睡眠時間明顯不夠。但是心裡樂和,農濟鋒並不在意。在空擋的時候,無論什麼地方,椅子上歪一下,就能補眠。
元宵喜樂會的頭一天,采訪了若干本土笑星之後,農濟鋒坐在走廊的椅子上,靠在椅背上,扛不住勁,睡著了。冷,睡著睡著,農濟鋒又蜷縮成一團。椅子又小,不一會兒就滑了下來。農濟鋒打著大大的哈欠,四處瞄,瞅見一空屋子,也許是小型采訪專用的,有沙發。農濟鋒已經困得不行,不管三七二十一,找著角落一小沙發就縮了上去,不一會兒,就輕輕地打起了呼嚕。
睡夢中,好像母親抱著他,而他,還是嬰兒。母親的懷抱好溫暖,舒服得要命。農濟鋒蹭啊蹭啊,結果母親好像不高興了,一把將他丟開。
農濟鋒嚇得醒了過來,茫然地睜開眼睛,看到房子裡已經昏暗了下來。對面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正在看電腦,屏幕的反光,映得那個男人的臉色怪怪的。薄唇,法令紋……
農濟鋒眨巴眨巴眼睛,坐直了,見那個人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弄電腦。
農濟鋒吸了一下鼻子,突然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件呢子大衣,又抬頭,見那人穿著筆挺的三件套西裝。旁邊,也沒有大衣或者棉襖什麼的。
農濟鋒身子往下溜,呢子大衣的領子碰到了他的鼻子。他嗅到了一股很好聞的男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