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存在感 (6)
楚放回到家,還沒有跟爸媽說上幾句話呢,手機就響了。楚放一看來電顯示,鄧帆的,忙接聽,就聽那邊咋咋呼呼地說:“我說,你到家啦?”
“啊,是啊,還不到十分鍾。”楚放對著爸媽無聲地說了兩個字“鄧帆”,老兩口都笑了。
“交給你一個任務,把你爸媽接到北京過年。”
“啊?”楚放驚了:“到北京過年?你開玩笑吧?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要不,都住到公司裡面去?給你看大樓?你給多少錢啊?”
“說錢,就忒俗了是不是?我們倆什麼關系啊說錢,咱說感情行不行啊?住什麼公司啊,住我家,我們家有的是房子。正好,在咱們家過年,你爸媽,我爸媽,多熱鬧!”
楚放哭笑不得:“跑你們家過年?這玩笑你也開大發了吧?過年,哪有跑別人家去的啊?我們就跟贛州過年。不是還是有兩三天假的嗎?明星們都放假,我也有假放的啊,我回贛州過。家裡那麼多人呢,爺爺奶奶叔叔阿姨,你又不是不知道。”
鄧帆沈默了一下,放低了聲音,低三下四的說:“我求你了行不?求求你了。來回機票,在北京玩,我都包了,求你帶你爸媽到北京來過年,成不?”
這是有問題了:“到底為什麼?你把話說清楚。”
鄧帆吭吭了好一會兒,楚放煩了,把電話給掐斷了。
張淑芳把准備好的食物擺在茶幾上,笑著問:“小帆說些啥?他爸媽也去北京了,在那邊過得好不好?吃的東西還習慣不?啊,你說過年會回來?”
楚放拿起一塊芋頭米果,放入口中一嚼,外焦裡嫩,可口得不行。楚放喉頭哽咽了一下,在口裡慢慢品味著,萬分不捨地吞了下去,才回答媽媽的問題:“恐怕不會很好,吃的東西還算了,可以自己做飯,北京也沒有什麼調料是買不到的。可能會很孤單吧。帆哥雖然不像我一樣要到處跑,畢竟是老總,事情也很多的……”
電話又響了。楚放沒有理它,繼續吃東西。燙皮有很久沒有吃過了,此時吃著,口水和淚水要一起飆的感覺。這個燙皮做起來非常麻煩,而且,這個肯定是媽媽做的,不可能是在外頭買的。
電話持續不斷地響著,楚衛國也吃了塊米果,推推楚放:“電話,不接,不要緊嗎?”
楚放按了掛斷的鍵,搖搖頭:“帆哥無聊,騷擾我,別理他。我也只能在家裡呆一兩天,明兒就得走……”擦了擦手,楚放吧嗒一下嘴,歎了口氣:“他跟我說要接你們去北京過年,住他家。其實去也不是不可以,他家,他爸媽你們也很熟,也不是沒有地方住。不過,帆哥他老婆也住在家裡……”
張淑芳很八卦地坐在一旁:“婆媳關系處不好?”
楚放擦汗。在外頭對付狗仔,回到自己家,還得幫老媽掰人家的隱私:“也不是不好啦,他老婆北京人嘛,你們也知道,還是來頭很大的人……”其實韻律這公司,董事長就是鄧帆的老婆魏靚。“一個老大的別墅,還請了保姆,他爸媽事情也不多,不過只能帶著帆哥的小鬼子玩,在小區裡面,種種花種種草什麼的,也種過紊菜,可惜一來沒有種活,二來,魏姐說還是種花漂亮些……估計帆哥那意思,是想讓你們去安撫一下他爸媽……那個,他們家在贛州也沒有多少親戚,不過總歸還有很多熟人吧,熟地方,氣候也好些,他們嫌那邊太干燥了。”
楚衛國和張淑芳都不說話了。在家過年多好,熱鬧得要死,去北京,天寒地凍的……當然北京也會很好玩,不過他們也去玩過了。最主要是,過年當然要一大家子熱熱鬧鬧走人家啊,去別人家過年,兒子的朋友和老板家過年,夠尷尬的。
但是老板的邀請啊……雖然兒子跟鄧帆一起出道,一起北漂,一起做公司,也有那麼多年了,不過不是都這樣說嗎,能夠一起拼搏,未必就能夠一起共享富貴了。這老板要是給兒子小鞋穿……
“放心了。”楚放嘴角耷拉下來了:“懶得理他。”
話音未落,電話再次響起。楚放無奈地搖搖頭,接聽,那邊鄧帆急切地央求:“兄弟,親親愛人,求你,千萬聽我說,我不是沒轍了嗎?靚靚他們家聚會,一大家子人,天南海北的都來了,年三十,我得去飯店吃飯,不能跟家裡……我媽今兒哭了……我沒法子,就只能求兄弟你。我不可能現在把我爸媽送回去,家裡只有他們倆老人,也不能推去你們家,你們是個大家子,現在回去,年貨都沒有,他們老兩口……我說……“
鄧帆真的哭了:“當初我們為什麼要北漂啊,在家裡隨便混個工作,弄點錢開個酒吧,或者到贛江邊上撐只船……靚靚也沒有辦法,我不去,她那面子也沒地方擱去。你也知道,這種情況,也就是兄弟姐妹們比來比去……現在好難的。靚靚其實還算好,北京姑娘嘛,她又來自大戶人家,一般都不跟我爸媽頂嘴的。我爸媽呢,我說什麼都行,靚靚說句什麼不好,他們就立刻翻臉,也不跟靚靚吵架,只躲在房子裡哭……我這真真不知道這年該怎麼過了……”
楚放沈默著,嘴角耷拉著,法令紋很深刻。
“以為終於從泥沼中爬了出來……靚靚是我的貴人,我的老婆,驊驊的媽媽。我爸媽呢,就我這麼一個兒子,我哪邊都不想得罪,哪邊又都沒有辦法討好……”
鄧帆的歎息,幽幽的從電話那頭傳來,讓楚放心裡很不好過。鄧帆的交友之廣,超過楚放,但是真正能說上心裡話的,寥寥無幾,更何況是這種家事?那是跟誰都沒法提的。男人跟女人不一樣,打落牙齒和血吞,鄧帆遇到什麼坎,過得去過不去,也只能跟他楚放說。
“我跟我爸媽說一下,看成不成。”只能這樣回復他。
鄧帆立刻就來了精神頭:“你爸媽肯定願意的,就算不樂意,也請委屈一下,勉強一下吧,楚放,這事兒,我還真沒轍了,我……”
“行了。”楚放不想聽他多說,把電話給掛斷,回過頭,對著父母聳了聳肩膀:“沒辦法,去北京過年吧,我也只有兩三天假,親戚們那邊,反正沒法都走到。再說了,我煩那些關心我婚姻大事的人……”
老兩口對看了一眼,一起歎息。
張淑芳看著兒子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問:“媽媽也不是不放心啊,不過,你現在,有伴了沒有?”
楚放的臉又沈了下來,搖頭。
美味的食品,一下子失去了誘惑力,過了好久,他才低著頭說:“我也試過……去找女人……媽,我真的試過的,不行。至於男人,忙得要死,沒空。就算真找了,怎麼帶回家?我想象不出來。我不是說過嗎?就我們家三口,這樣過也挺好。既然跟女人不成,真找了個回來陪你們,最終還不是顆定時炸彈?”
張淑芳苦笑了一聲。自家的兒子是個同性戀,沒有哪個父母能夠坦然接受的。兒子喜歡男人,而跟兒子在一起最多的,兒子最在意的那個男人,也就是鄧帆了。當初老兩口懷疑是鄧帆勾引了兒子,而楚放拿出一把菜刀,對著自己的手腕,威脅父母,說他們要去找鄧帆的話,這一刀子下去,他就把手腕砍斷。
楚衛國和張淑芳被嚇得要死。他們家跟鄧帆家很熟。楚放十五歲開始學吉他,跟鄧帆搞什麼“遠帆”組合,在學校裡很是出風頭。老兩口擔心兒子因此考不上大學,不過鄧帆比楚放大了三歲,那孩子正高三呢,都不擔心,他們倒不好說什麼了。
然後鄧帆果然沒有考上好學校,只上了大專的分數線。鄧帆說不去上大學,要到酒吧或其他的娛樂場所唱歌。楚放才上高中,平時學習也還算過得去,跟鄧帆排練演出,也僅僅在周末。楚衛國和張淑芳雖然不喜歡,可是從來也沒有逼著楚放放棄唱歌過,直到高考那一年,楚放仍然要唱歌讀書兩不誤,老兩口才真正的急了。
急,也沒有用。楚放是很有主意的一個人,勸說和教訓,都沒有能夠讓他放棄唱歌。斗了兩三年,做爸媽的辦法想盡,都沒有能夠斗過兒子。等到兒子拿了大學通知書卻說不去上而要繼續跟鄧帆一起唱歌時,楚衛國和張淑芳徹底絕望了。
唱歌就唱歌吧。倆孩子很賣命,很認真,天天擱家裡練琴學寫譜子,不到外頭亂混,收入也還過得去,就這麼樣吧,唱歌總不能唱一輩子,什麼時候癮頭沒了,再做別的,讀書也好,開店也好,只要平平安安的,就成。等以後結婚生子了,難道還會繼續唱嗎?唱歌,也不過是吃口青春飯而已。
誰知楚放接著給了老兩口更要命的打擊。鄧帆在楚放家客廳的沙發上睡覺的時候,楚放居然在偷偷地親他!被正回家給兒子做飯的媽媽給抓了個正著。張淑芳當時就炸鍋了,拿著笤帚要揍人。楚放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樣子,當時卻凶得不得了,把蒙在鼓裡莫名其妙的鄧帆放走後,就直截了當地跟他媽說他喜歡男人。
老兩口命都去了一半了。楚衛國要找鄧帆算賬,找鄧家人評理,兒子楚放就拿了把菜刀,對著自己的手腕。他說他是在單戀鄧帆,這事情要捅了出去,他就不活了。
楚放從來都是說到做到的,老兩口除了把孩子鎖起來自己堵在門口哭,又能怎麼樣呢?
不明所以的鄧帆來找楚放,老兩口不准他們見面,可是又說不出個理由。鄧帆並不會鬧,楚放被關在家裡的三個月裡,他一個人默默地撐著場子,等著楚放來找他。他心中,還是以為楚家父母不願意楚放唱歌。他無從勸阻,只能等著。
終於等到的,卻是離家出走的楚放。他跟鄧帆說北漂,在贛州這麼個地方,怎麼都打不出名頭來。唱得再好,也不過井底之蛙而已。“帆哥,我們去北京闖一闖吧。”
於是他們就去了北京。楚放會給父母打電話,寫信。可是不讓他們知道他到底在哪兒,在做些什麼。
三年後,楚衛國和張淑芳才見到自己的兒子。幼稚而沖動的兒子在過了漫長的三年後變得成熟多了,成熟得讓老兩口心疼欲碎。
兒子在家裡跪了一天一夜,說他錯了,對不起父母。他不但讓父母操碎了心,而且令他暗戀的人吃盡了苦頭。他已經放下鄧帆了。可是他……仍然喜歡男人。
楚衛國和張淑芳抱著兒子哭了好幾個鍾頭,最終,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兒子是個同性戀,改不過來的同性戀。
不得不勉強自己接受兒子的性取向後,老兩口發現,兒子變了,真的變了。不大愛說話,埋頭寫著曲子練著吉他。不愛吃東西。張淑芳變著法子給兒子弄好吃的東西,兒子也不過略微動動筷子。鄧帆有打電話過來,兒子不接。後來鄧帆登門找楚放,楚放不肯見。
鄧帆也變了,不再是跳脫活潑的青年,他的眼神中,有著沈寂和苦澀,已經撐不下去的絕望。
然後是突然的爆發,鄧帆突然開始大哭大鬧。他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組合,他說他拼了命在撐在熬在找各種路子,不過是為了唱歌,為了跟楚放在一起唱歌。他說他已經筋疲力盡,如果楚放不能諒解的話,什麼就都沒有了意義。
他說北京有多少人才,他跟楚放,只不過是最不起眼的小歌手,就連進酒吧進茶館進飯店都沒有門路。他說天子腳下,沒有權勢,沒有關系,沒有機遇,一切都是屁話。他說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自己不後悔,讓楚放不後悔。他說他沒有辦法了,當初誇下海口出去,現在沒臉灰溜溜的回來。
他說就算是得到了一切,沒有楚放在他身邊,一切都沒有意義。
楚衛國和張淑芳聽得心驚肉跳。不知道這兩個人到底經歷了什麼,而現在,又是什麼樣的關系。
鄧帆哭得要斷氣。“你問我愛不愛你……”鄧帆扒著門框說:“我愛,我愛你……可是我真的試過了,試過了用你想要的方式去愛你,只是……做不到,我沒有辦法把你變成情人,那樣子敷衍你,其實是侮辱了你,也侮辱了我對你的感情。我一直都把你當做弟弟,當做最好的兄弟,最鐵的拍檔。但是情人,我做不到……”
鄧帆不停地說他做不到,做不到。屋子裡,悄然無聲。楚衛國和張淑芳縮在他們自己的臥室,默默垂淚。原來兒子終於對鄧帆表白了,而鄧帆,不是同性戀,也沒有辦法變成同性戀,就好像自己的兒子,變不成正常的人一樣。
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的事情,想要去做,努力去做,卻做不到。
老兩口開始擔心自己的兒子會做傻事,也在門口,敲門,勸兒子出來吃點東西,把話給說清楚。
當楚放開門時,鄧帆就好像要接受死刑的判罰一樣,發著抖,戰栗著,說不出話。
楚衛國和張淑芳擔心地握住兒子的手,卻被兒子慢慢地拂開。
楚放在鄧帆面前蹲了下來,伸出手:“好吧。我做你的兄弟。我們還是一個組合。無論是唱歌,還是做別的。”
一想到那個時候楚放沒有表情的臉,張淑芳就有些不放心。鄧帆已經結婚了,有孩子了,自己的兒子仍然是孤單單一個人到處奔命。楚放,到底有沒有放下鄧帆呢?
兒子的回答是肯定的。只是只要楚放一天沒有伴侶,張淑芳就一天也不能放下心來。
只是,既然選擇了接受現實,張淑芳也別無他法,跟老伴互看一眼,對著兒子點頭說:“行,我們去北京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