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目錄 鬥角鉤心(一)
天色將晚。
何容錦仰頭飲盡杯中酒,拍了拍襟前碎落的花生皮,從腰際上解下葫蘆,抬手剛想敲桌子,葫蘆就被熟知他習慣的店夥計接了過去。
「還是裝滿?」店夥計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話問。
何容錦笑道:「你會問,可聽得懂?」
店夥計茫然地看著他。
何容錦擺手,用突厥話道:「去吧,全滿上。」
「好咧。」店夥計用突厥話答應著,笑眯眯地去了。
何容錦打量客棧。這家明月客棧是中原人開的,一磚一瓦一桌一凳俱是中原的風格。可這麼一家店遠離中原開在突厥內地到底突兀,週遭都是突厥人,嘗個鮮的是有,哪裡能做得紅火?只靠著他們這群喜好中原的熟客勉力支撐。不過也虧得它勉力支撐,不然讓他這個喝慣黃酒的人上哪裡解饞。
店夥計打了酒來,又取了披風給他披上,用生疏的中原話道:「何爺,慢走。」
何容錦系好葫蘆往外走。
外頭正起風,沙子滿街亂走。
他摸了摸頭髮,無奈地想:出門是該戴帽子了。
街那頭突然奔來一騎,邊跑邊喊道:「何總管!何總管!」
在突厥呆久了,不但話說得利索,聽得更利索。就如此事,毫無違和感。
何容錦招了招手道:「這裡。」
馬驟停,一個衛士翻身下馬,將韁繩交到他手裡,「特勤急招你回府。」
「哦。」何容錦拎著韁繩,慢吞吞地摸了摸馬的鬃毛,似乎在安慰它一路奔波勞苦。
「何總管。」衛士急得眼睛都紅了。
「莫急莫急,讓它喘喘。」何容錦牽著馬兒轉了個個,施施然地坐上馬,輕輕一踢馬腹,馬便衝了出去。剛喝了酒,這麼一顛簸,胃裡頓時翻江倒海起來,好不容易熬到府門口,他立刻跳下馬來。
一隻手突然按住他的肩膀。何容錦正想道謝,就聽手的主人冷笑道:「騎個馬都受不了,如何擔當盛文總管?」
何容錦側眼看去。按住他肩膀的人高額闊面,皮膚黝黑,個子足足比他高出一個頭,正是與自己一文一武分擔府中總管的昌武總管額圖魯。
「多謝。」他伸手想撥開那隻手,額圖魯就梗著脖子不肯松。何容錦哭笑不得,「特勤有事找我。」
額圖魯這才放下手來,「你不必進去了,可汗急事密詔特勤入京都。我們即刻啟程。」
何容錦道:「什麼事?」
額圖魯道:「不知。」
「那容我先去收拾兩件衣服。」何容錦說著要往裡走,就看到確珠在衛隊的簇擁下從府裡走出來。
確珠五官像極巴勤可敦,是突厥出名的美男子。五官深邃卻不突兀,嘴角不笑亦揚。他注意到何容錦和額圖魯,眉頭幾不可見地皺了皺道:「你杵在門口做什麼?還不上馬?」
何容錦道:「是。」
額圖魯疑惑道:「你不是說要收拾衣服?」
何容錦道:「特勤已經吩咐人幫我收拾,我又何必多此一舉?」
確珠望過來。
額圖魯道:「你怎麼知道特勤吩咐人幫你收拾?」
何容錦翻身上馬,摸了摸腰際的葫蘆,微笑道:「我只是看到一個包袱,用的是我用舊披風改制的桌布。」
確珠這才飛身上馬,突然對已經上馬的額圖魯道:「我想了想,你還是留下來看府吧。」
額圖魯臉色大變道:「特勤?」
確珠道:「兩個總管一道離開,府中無人拿主意。」
「那為什麼是我……」額圖魯瞪著何容錦的後腦勺。
何容錦道:「我不擅長騎馬,不如我留下來看府。」
確珠目光冷冷地掃過他的面容,直看的他低下頭去,才朝額圖魯擺手道:「他會漢語西羌語,或許用得上。此事就此決定,不必再說。」他說著一夾馬腹朝前縱去。
衛隊隨行。
何容錦回頭看額圖魯,嘆氣道:「抱歉。」
「哼!少貓哭耗子!」額圖魯從馬上下來,氣呼呼地往裡走。
馬蹄聲越來越遠,確珠更是連影子都瞧不見了,何容錦只好隨軍跟上。
從哂勃特到京都若日夜兼程走官道需十日,確珠為了儘早到達,盡走捷徑,穿林淌水,翻山越嶺,其中之顛簸辛苦,不堪細數。
頭兩日,何容錦還能邊喝小酒邊觀賞沿路風景。自第三日起,他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了,整個人蔫蔫地坐在馬上。有兩次還差點從馬上跌下來,幸好確珠早看出他體力不支,叫了兩個親衛沿路照看他,這才繼續拖著半條命。
如此熬到第八日,至傍晚,他們終於趕在京都城門關閉之前趕到。
看著沿街的建築,何容錦只覺口乾舌燥。縱然省著喝,一葫蘆的黃酒也只撐到第五日,三日滴酒未沾對他來說,比三日不進飯更痛苦。
一家酒鋪突然出現在眼前,濃郁的酒香頓時將他全身上下的酒蟲都勾引了出來。他嚥了口口水,正想勒馬,就聽到前方一道破風聲,一條鞭子朝面門揮來。
他急忙一個鳳點頭避開去。
鞭子劃過空中,收回確珠手中,他警告般地瞪了何容錦一眼,很快回頭,繼續疾馳。
只這麼一來一去的工夫,酒鋪已落到了後頭。
何容錦輕嘆一聲,死心地伏低身子,隨馬前進。
到可汗王宮外,確珠竟然無須任何通報便被直接放行。饒是對突厥政事不太上心的何容錦也暗暗訝異。
馬隊長驅直入,連進兩道門才被叫停。
確珠被單獨叫了進去,何容錦等人在原地等候。他看著站得筆直的王宮護衛,打消了席地而坐的念頭,身體半靠著馬,借力休息。
這一等,便是五個時辰,王宮的護衛換了一撥。何容錦早顧不得旁人怎麼看,盤腿坐了下來。確珠的親衛們雖然還站著,但脊樑已不似之前那般挺直。
緊閉的門終於打開,出來的卻不是確珠,而是密加葉護。他是沙納利可汗的弟弟,確珠的親叔叔,在京都權力僅次於沙納利可汗。他擺手道:「確珠特勤已被封為小可汗,今晚留宿宮中,你們先回特勤府吧。」
親衛們都看向何容錦。確珠不在,他這個盛文總管便是當家。
密加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小可汗府中的中原人總管?」
何容錦道:「我家在塔拉噶托山山腳。」
「突厥、中原和西羌的交界?」密加道:「你叫什麼名字?」
「何容錦。」
「中原人的名字。」
「父親來自中原。」
密加道:「你的樣貌不似中原人也不似突厥人。」
何容錦道:「母親是西羌人。」
密加點頭道:「這便是了。小可汗以後會留在京都,你作為小可汗的盛文總管須將諸事安排妥帖。我明日叫我的盛文總管阿塔必過來教你,你以後都要聽他的。」
何容錦低頭,將面容藏在陰影中,「是。」
確珠當哂勃特設已有七八個年頭,京都的特勤府不過是臨時居住的別館,府中重要物什俱已搬到哂勃特。如今要搬回來,又是一件麻煩事。
何容錦剛入府,頭便痛起來。
府中僕人不到十人,往日來京都時,他都會從哂勃特府裡帶一些過來,如今遠水難解近渴,不得不招一些臨時的僕役支用。只是確珠這個小可汗當得蹊蹺,不知有多少人正盯著這裡,若是招得不好,只怕引狼入室。他又想起之前密加的話,不知他來意是善是惡,更覺頭痛。
僕人見他捂著額頭,小心翼翼地問道:「容錦總管,你是不是不舒服?」
「是。」何容錦道,「去買一缸黃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