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高下在心(五)
帳篷內,察隆簡明扼要地敘述著。
闕舒趴在榻上,閉目養神。
察隆說完,靜靜地等著闕舒的答覆。
闕舒緩緩睜開眼睛,「把他換回來。」他說完見察隆站在原地不動,挑眉道:「你有不同的意見?」
察隆沉吟道:「祁翟並非非要不可的人物。我們大可借此機會,將他順水推舟地留在突厥,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此人不除,難消本王心頭之恨!」
「王可曾想過赫骨將軍?」
闕舒揚起的眉漸漸拉平,好似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上頭,半晌才道:「他早晚會知道。」
「祁翟不回來,臣有把握可以瞞天過海。」
「你如何解釋閔敏王死而復生之事?」
察隆不緊不慢道:「閔敏王死而復生,圖謀起事,已被我當場射殺。」
闕舒沉默不語。
察隆道:「若王心意已決,臣便有一句相勸。赫骨將軍看似冷傲不易親近,其實最重情義,心繫國事與百姓,與我行我素的尼克斯力截然不同。王若提前曉之以理,他或許還能聽進幾分。」
闕舒苦笑道:「本王何嘗不知?只是,他難得對我有好臉色,我實在不捨得……」
察隆嘆氣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沒想到連王也難過此關。」
闕舒道:「天下美人本王都可以視如糞土,唯獨赫骨……縱然被他視如糞土,本王依然情不自禁。」
察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似乎對心中雄圖大略的王為情變得如此卑微而感到震驚。
「罷了,此事交由你去辦。順便,幫我請赫骨過來。」
「是。」
察隆退出帳外沒多久,何容錦便掀簾進來,手裡還捧著一碗熱騰騰的麵餅湯。
闕舒看到麵餅湯,頓時眼睛一亮,笑道:「我正餓得慌。」
「能起來吃嗎?」何容錦先將碗放到地上,才緩緩坐下。
闕舒想也不想地回答道:「不能。」
何容錦看看他,似乎在確認這句話有幾分可信。
闕舒軟綿綿地趴著,彷彿連動個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何容錦無奈,捧起碗,舀出一勺子送到他面前。
闕舒睜大眼睛看著他,道:「燙。」
何容錦將勺子放回碗裡,然後干晾著。
闕舒:「……」若是話能吞回,他一定願意把剛才這句話吞回去。他枯等了一會兒,盤算著察隆應當已經與突厥使者展開談判,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我有話想對你說。」
何容錦望著他。
「關於我此次突厥之行。」闕舒說得謹慎,邊說邊打量著何容錦的神色。
何容錦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這倒叫闕舒更加不安起來,他斟酌良久,才繼續道:「你在突厥的消息是太醫托赤通過祁翟告訴本王的,但其實在這之前,本王已經收到你在突厥的消息,也正是這個消息,令我改變了主意,決定親自前往突厥。」
何容錦皺眉道:「改變主意?」
闕舒頷首道:「原本,我是打算讓察隆出使西羌,我名義上隨行,其實暗中留在國內坐鎮。」
何容錦道:「因為聖月教?」
闕舒搖頭道:「因為祁翟。」
何容錦吃了一驚。他雖然察覺闕舒和察隆有事隱瞞,卻想不到他們竟是為了對付祁翟。「為何?」
闕舒道:「你可知當初祁翟為何要出賣你?」
何容錦道:「為了消弭戰火?或是,為了保命?」
闕舒道:「勉強算後者。當時閔敏王大勢已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方小說山再起,他為了多年累積下來的勢力,不得不投靠於我。」
何容錦道:「你是說,他是個貪戀權勢的小人?」
闕舒搖頭道:「他並非貪戀權勢,他只是精忠報國。」
何容錦被他說懵了,茫然地看著他。
闕舒道:「祁翟其實是突厥派入西羌的細作。」
何容錦怔住。從剛剛起,他便在腦海中不斷想像著各種答案,卻始終沒有想到這個。「你如何得知?」
闕舒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五年來,他與確珠暗通消息達十八次之多,又怎麼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
何容錦想了想,恍然道:「你來突厥是為了引蛇出洞?」
闕舒不悅地截口道:「我來突厥只是為了你!我說過,我之前的計劃是留他在國內,我和察隆出使突厥,一樣能夠引蛇出洞!」
何容錦道:「所以確珠攻擊使團早在你的預料之中?」
闕舒道:「我沒想到他這樣明目張膽。」
何容錦道:「你受傷也做戲?」
「不,是我估量不足。」
「你被逼上山只是為了營造出西羌渾魂王走投無路的假象,好讓祁翟和確珠得意忘形,再讓察隆帶軍來援,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闕舒深吸了口氣道:「本王說過,這一切是本王估量不足!若非你拚死保護,也許本王已經命喪於突厥士兵的刀刃之下!」
何容錦抬眸道:「你為何如此激動?」
闕舒知道此時是剖白的最好時機,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深情道:「我只是想要你的信任。」
何容錦道:「你是西羌王,便是西羌所有軍隊的最高統帥。這是你的戰略部署,適當的保密理所應當,完全不需要我的信任。」
闕舒張了張嘴,卻發現所有的話都被他說盡了。
何容錦道:「如此說來,閔敏王應當已經死了?」
闕舒道:「不錯。祁翟故意誘我寫下申斥察隆的書信便是為了造成閔敏王未死的假象,然後順理成章地令早已準備好的閔敏王替身出來登高一呼,召集殘部方小說山再起。只要本王一死,這個假閔敏王真突厥傀儡便可控制西羌。」
「怪不得他非要置你於死地。」何容錦聽得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如此,突厥真是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整個西羌!
闕舒自然不會錯過任何一個打擊情敵的機會,忙道:「確珠為人陰狠毒辣。他之前假借寺廟僧人之手將你我逼回使團,一是為了讓祁翟便於就近監視,二是為了將我之死嫁禍給密加。這樣便可一次除掉兩個心腹大患。」
何容錦喃喃道:「好個一石二鳥之計!」
闕舒聽他稱讚確珠,心中大為不爽,連忙道:「可惜,他的滿腔算計早在本王的掌握之中!」他說完,發現何容錦正無語地望著自己,頓時察覺自己過於得意忘形,眼中的光彩頓時去了大半,乾笑道,「湯涼了。」
何容錦抓著枴杖站起來,淡然道:「我讓塔布進來喂你。」
闕舒心中大急,「其實我早想找機會與你說明,卻又怕你誤會我來突厥的誠意,這才拖延至今!」
何容錦腳步一頓,隨即一言不發地掀簾而出。帳外的風吹著他的臉,讓他昏沉沉的腦袋頓時清醒了幾分。他交代塔布進帳之後,默默地走到營地一側坐下。
闕舒的一番話雖令他意外,卻遠不到衝擊的地步,他真正感到衝擊的是他的內心。因為當他聽到這番真相後竟然真的生出幾 分怒意,這本不該有。身為將軍,他很清楚戰略保密的重要。那時他身在突厥多年,又曾行刺闕舒不遂,闕舒提防他簡直再理所當然沒有,可即便如此,他依舊生氣了。這令他感到震驚!
莫非,他對闕舒的期望早已超出了一個西羌子民對西羌王又或者一個將軍對西羌王?
回想背著闕舒下山時的種種心情,何容錦發現他被自己逼到了一個絕地,無法逃避的絕地。身前是堵住所有去路的牆,身後是他極力自欺欺人的路。
——進退維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