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正文 高下在心(四)
遠處傳來嘹喨而深遠的呼喊聲。
「殺!」叫聲震天。
何容錦嘴裡發苦,視線漸漸模糊,眼前攢動的人頭像是連綿起伏的波濤,洶湧地蔓延過來,不懈地想要將他淹沒。
難道這次真的走到了盡頭?
何容錦眼睜睜地看著額圖魯衝著胸口踢來一腳,兩條腿灌了鉛似的幾乎抬不起來,身體僵硬地向右側了側,隨即胸口一痛,整個人被踢出三四丈遠。
他吐出一口淤血,掙紮著站起來,目光冷冷地看著衝過來的額圖魯。
他還沒有輸。
西羌勇士在流盡最後一滴血前,絕不會認輸。
「闕舒!」何容錦沒有回頭,但他知道他在那裡。
背部落地,正好壓到傷口,闕舒痛得差點暈厥了過去,卻憑著一個意念咬牙挺著,用盡全身的力氣答應了一聲。
那是極輕的一聲,在震天的叫喊聲中猶如米粒一般渺小。
但何容錦聽到了。
他無力地笑了笑道:「我不當你的王后。」
闕舒昏昏欲睡的眼睛猛然睜大!
「但我們……」話未落,額圖魯舉起長刀發瘋似的砍來,何容錦單手抓住,任由刀刃切入手掌,嘴角勾起一絲冷笑,「你的力,不夠!」
額圖魯雙手抓著刀,用力往下劈去。
何容錦冷汗一點點地從額頭滲出來,胸膛的空氣好似被擠壓到了極點,完全喘不過氣來。
尼克斯力br />
闕舒。
空白的腦海慢慢沉浸於寂滅般的黑暗,隨即,黑暗如水一般,一幅幅熟悉的畫面漸漸從水面下浮上來,隱隱約約,起伏蕩漾——
闕舒捏住他的下巴,一字一頓道:「本王注定是西羌之王。」
「成為西羌之王又如何?你永遠都洗不掉你身上沾染的兄弟之血,你永遠都擺不脫你身上沾染的軍士之魂,你永遠都抹不去你身上沾染的百姓之淚!」
「總有一天,本王會讓你心甘情願地臣服於本王足下,披肝瀝膽,鞠躬盡瘁!」
「若有那一天,必定是天地倒轉,山河變色!」
一縷真氣從靈台緩緩注入,遊走奇經八脈。
何容錦體內渙散的真氣在對方的帶領下漸漸聚攏起來,很快便自發地遊走經脈各處。不一會兒,等真氣遊走一週天之後,他緩緩睜開眼睛。不絕於耳的殺伐聲證明他仍在戰場之中,只是被人重重保護了起來。
「將軍!」塔布激動地從他的身後挪到身側,「你沒事就好。」
何容錦發現傷口已經被包紮好,腿也被重新包紮過,旁邊還放著一根枴杖,但對這些他只是一掃而過,眼睛下意識地朝四周搜尋著。
塔布似乎知道他在找什麼,立即開口道:「王無大礙,只是昏迷了過去,太醫正在為他診治。」
何容錦道:「你怎麼會在這裡?」說到這裡,他猛然想起,最後從遠方傳來的「殺」聲是西羌語。只是當時他已到了強弩之末,根本無力分辨了。
塔布眼睛閃爍了一下,「哦,我是……」
「他在鎮上遇到我派出的探子,因此我西羌大軍才能及時趕至。」有一個人從身後出來。瘦削的身材,黑生生的臉,大氈帽壓著眉毛,眼尾微揚,走在人群中極不起眼的相貌。但何容錦很清楚隱藏在這副平凡相貌下的算計,渾魂王能奪位成功,此人功不可沒。
渾魂王麾下第一謀士,察隆。
有他在這裡,就不需要他再考慮如何突破重圍。何容錦閉上眼睛調息。
塔布張了張嘴巴,卻看到察隆向他頭裡警告般的一眼,立刻乖乖地合上了嘴巴。
這似乎演變成了一場真正的戰爭。
當何容錦調息完拄著枴杖站起身時才發現捲入戰場的人數遠比他想像中要多得多。「西羌來了多少大軍?」他問。
察隆竟然還在他的身旁,「五萬。」
何容錦暗自吃了一驚,「突厥呢?」
「估計在三萬左右。」察隆頓了頓道,「不過五萬大軍目前只動了三萬。」
何容錦道:「你事先知道了會有這樣一場大戰?」若非事先預知,又怎麼能在得到消息之後立刻調集五萬大軍?
察隆微微一笑道:「突厥,虎狼之國。有這樣的強敵睡臥在側,我又怎能不提心吊膽事事提防?」
何容錦並沒有揭穿他,「闕舒呢?」
「王正在帳內休息。」察隆說完之後,並沒有引領或者結束話題的意思,而是接著道,「王這次之所以會落入九死一生的慘境,都是因為太感情用事。」
何容錦道:「你若想訓斥他,就該去帳內。」
察隆道:「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何容錦揚眉。
「當年你糾集閔敏王殘部想要孤注一擲,祁翟卻說服閔敏王用你做了一場交易,為此,你對我王恨之入骨。但你可知,這場交易是王提出的。祁翟當初提出交換的並非是你,而是閔敏王的人頭!」
何容錦微愕。這段內幕他從未聽聞。
察隆道:「就因為王的感情用事,以至於這場內戰又拖延了近兩個月。我曾勸諫王放棄你,因為我深知你絕不會在閔敏王在世時背主投敵,即使他出賣過你。事實果然證明我是對的,無論王對你如何禮賢下士,你都不為所動。未免你繼續留在王的身邊影響他,我故意在聖月教潛入軍營救你的時候放了你一馬。」
何容錦這一驚吃得非同小可。當日聖月教救他的過程頗為順利,他一直以為是胡葉長老佈置得當的緣故,不想竟然還有察隆的暗中幫忙。
察隆道:「我原以為你經歷諸般變故定然心灰意冷,絕不會再陷入這場紛爭中來,卻不想你竟然冒死行刺王!」
何容錦沒有吭聲。行刺渾魂王乃是他與胡葉長老所交換的條件,從此以後,他和尼克斯力便與聖月教再不相干。
察隆道:「可惜,王始終對你情根深種。」
何容錦面上一紅。他與闕舒之間的事從一個外人口中說出來,始終讓他覺得彆扭。
察隆沉默半晌才道:「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當日尼克斯力救你離開時,你明明有機會殺王,為何沒有下手?」
何容錦回想當日情形。闕舒不知他武功恢復了三成,依舊如往常一般想與他親熱,卻被他用筆刺入腹部……筆只送進兩寸便鬆了手。他也不知道當時為何會如此,只是下意識地放開了。猶記得後來尼克斯力帶他離開,闕舒極力為他隱瞞的模樣。或許是那時候,他才真正地相信無論他做了什麼,闕舒都不想他死。
察隆看著他,卻並不是真的想要聽他親口說出答案。看到他的臉上此時此刻的表情,他已經心滿意足,「罷了。王在帳內,他若是醒過來,第一個想見的人一定是你。」
何容錦的心因他的話而蕩漾起一圈圈淺淺的漣漪。當他醒來睜開眼睛時,第一個希望看到的人竟然也是闕舒。這是否意味著br />
闕舒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並不僅僅是西羌之王,也不僅僅是恨不得忘不掉。
他一拐一拐地走到戰場上唯一的一頂營帳前,這才知道為什麼他被安排在帳外。因為這頂帳篷實在容不下更多的人,想必是察隆急著趕路,所以只帶了一頂面前容納兩個人的簡易帳篷。他掀簾而入,便看到太醫正跪坐在闕舒榻前。
太醫看到他神情頓時一變,失聲道:「赫骨將軍?你沒事?」
何容錦道:「王的傷勢如何?」
太醫緊張地伸出手,想要擋住闕舒的身體,但又覺得以自己的身手必然不是對手,兩隻手在半空張牙舞爪了半天,才驚叫道:「來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塔布第一個衝進來,因為沖得太猛,差點撞到何容錦,幸虧及時收住腳步,「刺客在哪裡?」
太醫顫巍巍地指著何容錦。
何容錦靜默不言。
塔布手按著兵器,驚疑道:「將軍,你……」
何容錦道:「我只是來探望他的傷勢。」
塔布看向太醫。
太醫小聲道:「他是赫骨將軍啊。」
塔布這才知道何容錦並沒有做什麼,一切都是太醫大驚小怪。他舒了口氣,正要開口,就聽一個暗啞的聲音響起,「放心,他要是想殺我,我就不會活到現在。」
「王!」塔布驚喜地望向臥榻。
闕舒趴在榻上,頭吃力地往後扭著,目光直直地望著何容錦,旁若無人。
太醫看向塔布,躊躇不定。
塔布識趣地朝他使了個眼色,率先從營帳裡走出來。
帳內很快只剩下兩個人。
闕舒艱難地抬起胳膊。
何容錦拄著枴杖,慢慢地坐下,淡然道:「怎麼回事?」
闕舒放下胳膊,滿足地蹭著枕頭,笑吟吟地看著他道:「我們都活下來了。」
何容錦道:「這不是一場意外。」
闕舒道:「你似乎有一句話沒有說完。」
何容錦道:「什麼話?」
「你說我們……」闕舒盯著他,眼中滿是期待。
何容錦道:「我們都安全了。」
「不是這句!」闕舒磨牙。
何容錦道:「我剛才問的也不是這句。」
闕舒眸光閃爍了下。
這個表情何容錦非常熟悉,因為剛剛塔布也露出過相似的神情,心底的期盼隨著時間的流逝一點點地消散開去。對闕舒的猶豫他只能做兩種猜測,一是闕舒不信任他,一是闕舒欺瞞了一些事。無論哪一種,都令他感到極不舒服。他看著闕舒蒼白的面容,強忍著內心的不悅,徐徐道:「好好養傷,我出。」
見他拄著枴杖站起身,闕舒眼底流露出一絲驚慌。他道:「我才剛剛醒,很多事我也不清楚。」
「是麼?」何容錦呢喃道,似乎在反問,又似乎緊緊是自問。
「王!」察隆不等回應就掀簾而入,「突厥鳴金收兵。」
闕舒道:「這裡畢竟是突厥,窮追猛打對我軍並無好處,令眾將士收兵。」
察隆道:「是。」
闕舒閉了閉眼睛道:「接下來就是議和了吧?」
察隆冷笑道:「密加不是省油的燈,我已命令潛伏在葉護府的人煽動密加叛變。確珠這次陰謀失敗,內外交困,不求和又能如何?」
闕舒眼中厲光一閃,正要叫好,就見何容錦掀起簾子出去了。
「王?」察隆疑惑地看著他。
闕舒喜色盡去,垂眸不語。
確珠果如察隆所料,很快派來使者求和。
兩人坐在兩軍前的緩衝地帶進行和談。
察隆趁機開了一堆條件。
使者道:「此地乃是突厥境內,大人兵臨我國卻反向我國索要牛羊與糧食,此行徑與強盜何異?」
察隆道:「使者為何求和,你我心知肚明。究竟誰是強盜,你們更心知肚明。」
使者道:「小可汗是看在冬季將臨,顧及兩**士以及百姓,這才將貴國擅自出兵入境之事揭過不提,不想你竟藉機得寸進尺,真是無恥之極。」
察隆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們便沒什麼好談的了。」他說著,施施然地站起身。
使者面色一僵,坐在原地躊躇不已,既想開口留人,又怕一旦開口就會令對方更加肆無忌憚,正矛盾之時,突聽身後一聲大叫道:「察隆救我!」
使者和察隆同時回頭。
只見祁翟被捆在一根木樁上面,被幾個突厥士兵扛著送到突厥軍的最前面。
「察隆!」祁翟身上和臉上滿是塵土和血跡,可見沒少吃苦頭。
察隆驚道:「祁翟大人!」
使者頓時有了底氣,呵呵笑道:「還請大人三思。」
察隆的臉黑得幾乎發亮。他冷冷地掃了使者一眼,深吸一口氣道:「此事還需稟告我王再作定奪!」
「如此,我就在此敬候佳音。」使者施施然地站起來。
「察隆大人。」祁翟眼中含著一絲決絕。
察隆嘆了口氣,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