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目錄 鬥角鉤心(八)
西羌派遣的使節是祁翟,這在他抵達京都之前便已通報過了,因此何容錦看到祁翟時並沒有露出任何驚詫之情,而是恭恭敬敬地行禮。
祁翟看似向額圖魯回禮般地微微側開了身子,笑道:「小可汗府中果然藏龍臥虎,兩位一看便知非尋常人。」
確珠道:「這是府中總管,何容錦和額圖魯。」
祁翟生澀地唸著兩人的名字。
確珠道:「何容錦深諳西羌語,若使節不棄,就由他來帶路。」
祁翟揮退自己從西羌帶來的譯官,看著何容錦含笑道:「那就有勞了。」
何容錦用突厥語抱拳道:「斷腿之人招呼西羌尊貴的使臣,未免有失國體。」
確珠沒說話,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祁翟目光不經意地在兩人之間一轉,笑眯眯地轉身指著門道:「突厥的門倒是與我西羌極為相似。」他說的是西羌語,在場除了祁翟本人之外,只有他隨身帶來的譯官和何容錦才聽得懂。譯官之前已被祁翟揮退,此時自然不會再貿貿然上前,因此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何容錦身上。
何容錦暗嘆了口氣,將他的話用突厥語說了一遍。
確珠微笑道:「這更說明突厥西羌兩國乃是兄弟之邦。」
祁翟道:「小可汗所言甚是!」
兩人相視大笑。雖然兩人交流需要人來解釋,笑容卻無需。
確珠在前領路,祁翟緊隨其後,額圖魯推著何容錦的輪椅與譯官一同走在最後。
突厥府邸並不似中原人那般講究,走走便到了頭。確珠將他安排在何容錦房間左近,祁翟非常瀟灑地打發走了譯官。這倒是讓確珠大吃一驚。畢竟祁翟語言不通,打發走自己的譯官無疑是將他在府中的口耳都交給了小可汗府,這可以說是莫大的信任,因此在祁翟提出要叫兩個用慣的下人與自己同住時,確珠一口就答應了。
「小可汗日理萬機,不必陪我,就請這位總管陪我說說話吧。」祁翟道。
確珠的確想將祁翟在府中的言行向沙納利回報,因此順手推舟答應了下來。臨走時,他對何容錦道:「西羌使臣關乎突厥與西羌的友誼,務必令使節感到賓至如歸。」
「是。」何容錦低聲道。
確珠盯著他垂下的頭,還有些話想交代,但有祁翟在側,始終不能暢所欲言。
確珠和額圖魯走後,房間便只剩下祁翟和何容錦兩個人。
祁翟走到門邊上,小心翼翼地聽了會兒動靜,才轉身朝何容錦行禮道:「祁翟見過赫骨大將軍。」
何容錦低著頭,毫無反應。
祁翟道:「大將軍受苦了。」
何容錦發出了輕輕的鼾聲。
祁翟嘴唇動了動,最終嘆息一聲,轉身在椅子上坐下,靜靜地等候何容錦主動醒過來。
這一等,便是一個下午。
至傍晚,確珠親自邀請祁翟共進晚膳。
祁翟聽不懂突厥語,回頭看何容錦,卻發現他不知何時醒了,面帶微笑地翻譯著。
「恭敬不如從命。」祁翟看了何容錦一眼,舉步出門。
確珠揮手,身後的僕役立刻上前幫何容錦推輪椅。
像這樣的晚宴何容錦自然不能上桌,只能坐在兩人中間充當譯官。
祁翟表現出對突厥風土人情的興趣,不時提出疑問,確珠一一耐心解答。
一頓飯吃得雖久,卻甚是愉快。
飯後,門房稟告說兩個人自稱西羌使臣,要見祁翟。
祁翟道:「定然是我隨身僕役到了,讓他們在我的房中等候,我這就回去。」他頓了頓,又道,「或者,還是讓他們先見見小可汗?」
確珠不以為意地笑道:「使節舟車勞頓,十分辛苦,我就不打擾使節休息了。」說罷,招來僕役送他回房。
祁翟臨行前看了何容錦一眼,見他沒有跟來的意思,幾不可見地嘆了口氣,轉身回房。
確珠等他走後,才道:「過來吃吧。」
何容錦解下葫蘆喝了一口道:「我只饞酒,不饞美食。」
確珠皺眉道:「空腹喝酒傷身。」
何容錦道:「不喝酒傷心。」
確珠道:「我記得剛認識你的時候,你還不曾如此嗜酒。」
何容錦道:「未入小可汗麾下時,我哪裡有那麼多閒錢天天打酒喝。」
「如此說來,倒是我害了你?」
「不,小可汗阻止了一個盜酒賊。」何容錦舉手要喝酒,卻被確珠按住。
確珠抓起一塊肉送到他的嘴邊。
何容錦伸出左手將肉接過來,才塞進嘴中。
「今晚子時之前,我都會留在書房,你有任何事都可以來找我。」確珠起身,「談心亦可。」
恐怕他現在需要的不是談心……而是當心。
何容錦摸著葫蘆,眼中陰雲密佈。
夜深。
人靜。
子時未至。
何容錦房間的門被輕輕打開。他一隻手拿著傍晚命人找來的木杖,一顛一顛地跳出門外,然後輕輕地掩上門。
圓月當空,白光如霜。
這樣的時候自然不利於夜行,但何容錦已經不能再等下去。
他拄著木杖正要躍上屋頂,耳裡卻突然聽到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心中一動,立刻轉身推門。但為時已晚,確珠的聲音已經從走廊那頭傳來,「如此深夜,總管想去何處?」
何容錦慢慢地轉身道:「輾轉難眠,想起小可汗曾說過我若有事可來找你,便想著去書房與小可汗把酒談心一番。」
確珠道:「那為何走到門口又回轉?」
何容錦道:「我突然想起小可汗說過子時入睡,看看天色,子時將近,不敢打擾小可汗休息。」
確珠道:「你的理由倒找得很好。」
何容錦道:「我說的話,句句都是實話。」
「是麼?包括你下階梯時一腳踏空摔斷了腿?」確珠道。
何容錦道:「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人生在世難免做幾件連自己都不願意想起的蠢事。」
確珠道:「你真以為我眼拙得連腿上是摔斷還是打斷都看不出來嗎?」
何容錦道:「傷口千萬,總有一兩例是特殊的。」
確珠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皺眉道:「你究竟在怕什麼?」
「怕?若說怕,我唯一怕的就是沒酒喝。」
確珠道:「禁令我已收回。」
「多謝小可汗。」
「那你離開的心思是否也該收回呢?」
何容錦道:「我不懂小可汗的意思。」
「從你放手盛文總管的要務,處處指點新人起,我已知你心中所想。」確珠壓低聲音,一字一頓道,「但我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會下決心離開。」
何容錦垂眸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確珠深吸了口氣,似乎在做一個相當為難的決定,半晌方道:「若我,希望你留下呢?」
何容錦抬眸,看著他眼神灼灼地望著自己,猛然驚覺當日的誤會已經演變得不可收拾。想要解釋,卻不知該從何解釋起。因為澄清一個,便要承認另一個,這比澄清更讓他難以接受。正在左右為難之際,他聽到了一個腳步聲。
一個熟悉得令他毛骨悚然的腳步聲。
確珠抬起手,輕輕地摩挲他的臉道:「容錦,我希望你留下來。」
由於心頭猛震,等何容錦反應過來時,確珠的手已經收了回去。「夜深了,莫要晚睡。」
他緩緩離開,只留下臉上陌生的觸感,以及br />
來自身後的、難以忽視的滔天之怒。
「原來,這便是你留在突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