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驚膽戰
裕豐圍場後的一個月裡,手上的傷口已經慢慢痊癒了,因為用的藥好,連疤痕都沒有留。除了總被方玉宣因為這件事教訓之外,我的生活沒有多餘的變化。而霍驍也恢復了往日的疏離,讓我時常覺得裕豐圍場上的那一二刻只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我仍舊是原來那個有些異想天開的自己,有時總覺得踏出宮門的那一刻,霍驍就像很久以前一樣在某處等著我。只是,我終究沒有等到霍驍出現的那一刻,在這樣平常的一天裡,我卻等到了毓秀宮的一名宮女。
「林御保,長公主有請。」那宮女提著宮燈,在黃昏的天色裡攔住了正要出宮回家的我。
「長公主?!所為何事?」我壓住驚奇地問道。
「奴婢不知。」宮女將頭深深地埋下。
我有些猶豫,毓秀宮是公主寢宮,我是男子,不宜隻身隨意入內。
那個宮女這時突然支支吾吾抬頭說道:「長公主說,她想向您要回一樣東西,請您務必跟奴婢走一趟毓秀宮。」
如同蟬翼的絲帕在微風裡飛舞,幾乎是媚人的樣子。
腦海中的畫面一閃,我變得更加猶豫,那條絲帕此刻並沒有在我身上,即使去了毓秀宮也沒有用。我想了想,正要開口拒絕。
卻不想身後突然出現幾名持劍的侍衛,黑衣黑甲,在夜色裡看不見面孔,他們緩緩地走過來,團團將我圍住,威脅的意味呼之欲出。
天色更暗,我皺起了眉頭。
層層疊疊的廊腰曼回之後,簷牙高啄的毓秀宮已經在一片明燈裡出現了,和殷容睿之前所住的毓華宮很相似,看來這對兄妹連住的地方都含有雙生的含義在。
當我慢慢地踏進正殿,眼前的敏柔公主就如同是一隻金色蚌殼中的明珠一般熠熠生輝,她一身粉白的長裙,長髮隨意籠著,笑靨甜美。
她輕輕地坐在一張梅花長几的另一端,軟軟地對我做著「落座」的手勢。
我會意,先作了作揖,才小心地坐下。
「本宮此番請林御保至此,是想向林御保要一樣東西,還望林御保能歸還。」敏柔公主一臉正色地對我說。
我回答道:「請公主恕罪,公主要的東西小臣並沒有帶在身上。」
敏柔公主星眸一瞇,隨後掩嘴輕笑,道:「林御保如此肯定?大約是不知道本宮所指之物呢。」
「不是那條……絲帕麼?」我反問。
「呵呵……」敏柔公主側臉抿嘴又是一笑,然後正視著我說:「當然不是。」
「請公主言明。」我疑惑更深。
「本宮不記得自己丟過絲帕,許是林御保記錯了。」敏柔公主一臉無辜的笑容,手裡不時地玩絞著一條青色的絲帕。「本宮要的,是【心喻】。」
我一驚,瞠目看向敏柔公主。
…………
一塊精緻的方形純黃玉珮閃著潤澤的光芒。
雕工勁力,極具金屬剛健之感,琢磨精細,瑩潤如肌。玉身篆有夔紋,雕琢細膩,是典型造辦處的高手的作品。
霍驍看著我,用柔和的聲音說:
「此玉名喚『心喻』。」
…………
「那是霍左將軍五年前競武之時先帝所賜的玉珮,是我朝的開國國君明宗勒令打造的佩飾,為了紀念戰亂裡死去的愛妃,歷來是朝中定情之物……」敏柔公主緩緩地站起身子,面容轉換成冰冷地看著我,接著,她隔著長几朝我靠了過來,輕咬字句,「眼下要同霍左將軍定情的人,眾人皆知,所以,那枚【心喻】,請林御保物歸原主吧。」
物歸原主?!短短四個字卻彷彿尖針刺頂一般。
我將頭抬起,臉色自若地說道:「小臣不知公主的意思,也不知什麼【心喻】。小臣這裡只有公主遺失的絲帕,只要公主一聲吩咐,小臣不日便將此物奉上。至於其它,請公主恕罪。」
敏柔公主臉上的笑意徹底消失,她踱步繞出了長几,踏過柔軟的毛毯,裙擺迤邐地來到了我的身邊,深吸了一口氣,「林御保當真?」
我也站了起來,看向她,清楚地告訴她:「是。」
「林御保說起謊來還真是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本宮還真是沒看出來溫文如此的林御保竟有這等本事。」敏柔公主用肅殺的眼睛盯著我。
但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耍起狠來到底沒什麼氣勢,我實則並沒有什麼壓力。不過,她為什麼會知道霍驍把【心喻】給了我?然而,腦海裡一片混沌的我心裡卻有一個清楚到幾近偏執的念頭——留住【心喻】!
如果此物交出,等於向敏柔公主默認了自己和霍驍之間有層這樣的關係,萬一宣揚出去,對他對我都十分不利。還有……我絕不允許有人來剝奪自己和霍驍的這段記憶,絕對。
「長公主與霍左將軍的好事,小臣也有所耳聞,只是此事尚未定奪,長公主不該操之過急,即便已是既定之事,長公主也該顧忌自個兒的身份和霍左將軍的臉面,小心從容些的好。」我一邊往後退,一邊嚴肅地說道。
「站住!」敏柔公主蔥手一指,喝道。
接著,就聽見她提著飄軟的裙裾,踏著快步,朝我走來,她一臉不悅地瞪著我,遠沒有之前在人前的嬌俏可愛。
「哼!憑你也敢教訓我。」下一刻,她幾乎是得意地看著我,道:「今日你不肯交出來,他日我稟了皇兄,你照樣要給我的。本宮有的是時候等你拿出來。」突然,她略略地理了理胸前垂下來的秀髮,露出笑臉:「你即說了臉面,那本宮便再告訴你一句,倘若你願意將它當作新婚賀禮獻上,本宮便不會鬧得你沒臉面。」
我一言不發地看著她,覺得眼前這個時而溫湉時而驕傲的小公主還真是個足夠坦率的女人,聖旨並未下落,就這樣明明白白地說出「新婚賀禮」的話,看來,她和霍驍的事……已經是八九不離十了。
「本宮知道林御保不比一般的凡夫俗子,是個上乘的尊貴人,同霍左將軍又親如手足,只要林御保答應本宮不行那不仁不義之事,本宮自然也待你如霍左將軍一般。」她幾乎用全身的力氣盯著我,晶亮的眸子斂著慍意。
不仁不義……
我一時聽得無言以對,奶奶憔悴的樣子依稀就在眼前,眼睛裡滿是沒了爺爺之後添的空洞,透著的無依無靠,讓人見一次心痛一次。而我,難道要因為一己私慾,真的可以再傷她老人家一次嗎?
「長公主——」
一個宮女頷首掀開攢珠簾幕,款款地走了進來。
「霍左將軍攜旨求見。」
敏柔公主忍不住用手驚慌地整理儀容,幾個在正殿耳房裡候著的宮女立刻齊齊地走了出來。
「什麼旨意?」敏柔公主紅唇微撅,問道。
「奴婢不知,只知道霍左將軍是從皇上的御書房裡過來的,身邊還跟著好些禮部的人,許是……」
敏柔公主一時間眼中堆起了萬丈的華光,喜笑顏開地深吸了一口氣,愣了好久,連忙喊道:「快快快……請霍左將軍進來!」
我站在原地一時間手足無措,肩背的地方,升起一道冷冽的氣流,轉瞬遍及週身。
穩健的步子,高健的身形,刀削風鐫的面容。
他手持一卷朱紅的暗旨,玄銀織墨的官服上未披甲冑。他踏入正殿,屈身行禮,舉手投足裡的英武不言而喻。
我將目光移到他手中的那抹朱紅上。在大殷,那種「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聖旨為明旨,要焚香獻禮之後大張旗鼓地請出來,而在那之前,會有一道暗旨作為事前的通知告知當事人,傳旨領旨的過程也沒有過多的禮儀。並且,暗旨會根據事項的屬xing標以顏色。
朱紅,為婚喜。
那道顏色在此刻化作一抹猙獰的笑容,朝我啟唇展顏。一瞬間,我被胸膛裡的絞痛奪去了知覺,原來真的是這樣,之前心裡存的那一點僥倖多麼可笑,自己剛才那一點理直氣壯可謂徒勞。他,真的要同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了嗎?他要一身喜服地迎娶尊貴的公主了嗎?他要變成陌路的駙馬了嗎?
我難以抑制地低下頭,難過地擰起了眉毛,好想用光速逃離這個地方,但殘存的理智告誡自己不能將情感洩漏絲毫。所以我只能握緊拳頭,面無表情地原地不動。
「霍左將軍!」敏柔公主不能自己地看著他,眼中的愛慕不加掩飾,卻因為激動和女兒家天生的羞澀有些欲言又止起來。
「臣遵聖上之托,將此交由長公主,請受。」霍驍面色如常,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敏柔公主止不住飛起兩抹紅霞,接著,她緩緩地看向我,笑了。
「呵呵,霍左將軍,本宮日前承林御保救了一場,今日特召他來此,準備親自向他道謝。」她年輕而秀致的臉孔蕩漾起純美的笑容,然後微微挑眉,道:「方纔,林御保說他也知道本宮好事將近,要送本宮一樣稀罕物……」
「說是明宗勒令打造之物,貼身而用可防身,也可趨吉避凶,乃是吉祥之物。」敏柔公主有些懊惱地皺起秀眉,好笑道:「究竟是何物呢?」然後,她佯裝出嬌嗔的模樣,卻又是笑著問我:「林御保,別同本宮賣關子了!」
正殿之內一片寂靜,精緻的幕紗微微舞動,我艱難地動了動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敏柔公主身後的霍驍陷入比這裡更加深沉的落寂。
而下一刻,最先開口的人,卻是霍驍。
他聲音平直,沉啞道:「長公主千金之軀,如今又是待嫁之身,理應愈加謹言慎行,林御保雖是內臣,但也是男子,召其入內,實應放下幕帳,相隔而言方妥。」
敏柔公主微怔,但下一刻,卻背對著身後的男人,露出一抹幸福羞澀的笑容,那麼閃亮的眸子簡直比星辰還耀眼,一絲不差地落在我的眼裡。
「本宮記住了。」敏柔公主旋回身體,對他輕輕說道,卻沒有一點公主的架子,彷彿在這個男人眼前,她甘心放下所有尊貴驕傲,變作最平凡的小女人去依附著他,去乖乖地響應他所有的要求。
我連最後的一絲氣力也被抽去了,猶如一方木偶似的站立,失了內心,徒有外殼,了無生氣。
「天色不早,公主見過旨意,便快些就寢吧。這幾日還望公主仔細調養身體,否則,旅途勞頓,微臣恐公主玉體不適。」霍驍面目沉寂地說道。
敏柔公主略微不解地沖霍驍歪著腦袋,小聲地問:「路途勞頓?」隨即,她又綻放笑顏,欣喜道:「難道皇兄要將本宮的大婚設在先祖龍興之地——元洲?!」
霍驍將手裡的朱色聖旨呈給敏柔公主,不置可否。
敏柔公主接過,蔥白的手指將軸帶一鬆,定睛看向旨緞上的御筆親題。
這時,幾個身著禮部官服的官員也緩緩地在正殿門外跪候,並細細聽殿內的動靜。
「啪——」
旨軸落地,秀致的容顏彷彿經受了颶風般驚恐,她用驚魂不定的臉頰看向霍驍,眸子裡一瞬間盛滿了淚光,不可置信地用手摀住了嘴。
「同肖莫漢達結姻……遠嫁吐蕃……」
霍驍抱拳頷首,在夜色的毓秀宮裡,用沉淡的聲音,擲地有聲地回答:「是,微臣已領旨護嫁,送公主平安抵達吐蕃。」
如白蝶般出塵美麗的敏柔公主,就在這一刻,狠狠地從眼眶裡滾出了眼淚,像一個孩子似的,跌坐在了地上。
殿外的夜風仍舊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