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難自禁
灰濛濛的雨雲在今天的早晨團聚在殷都的上空,帶來了一場充沛的雨水,然後,一直延續到了黃昏,仍舊沒有要停的意思。
我今天在御醫殿裡當值,不用隨駕,於是就早早地回了家。
和奶奶細細地吃了晚飯,同奶奶細細地說了自己的一天,便讓碧水攙奶奶回房休息。
不知不覺,我已經習慣家裡的寧靜,也習慣在奶奶唱一個人的獨角戲。
在迴廊上默默地聽了一會兒雨,便打算回房,只是路過藥園的時候,突然改了主意,沒有打傘便衝進了雨裡,朝藥園跑去。
園裡的各類時下的藥材被雨水沖洗出怡人的香味,我抖了抖衣服上還未滲入的水珠,推開藥園裡的啄心閣,門房起合,屋內一個盈盈的身影應聲轉過了身。
「雪兒?你怎麼這兒?」我看著眼前正拿著抹布操著桌椅的雪兒,不解地問。
雪兒將挽起來的袖子急急地推了下來,有些窘迫地紅起了臉,溫軟地回答:「我想,這兒的大小器物該清理,趁著爺這段日子不來,就想……」
我一邊往裡走,一邊笑著對她說:「你也太慇勤小心了些,就算這地方該理,讓下面的小丫頭們收拾就是。你是伺候我的,這些活不用你做。」
雪兒跟在我後面,手裡仍舊拿著抹布,空著的手捋了捋耳邊散下的頭髮,低著頭說:「就怕她們不知曉爺的平日習慣,不留神摔了什麼,動了什麼,叫爺有用時找不著。」
我回頭對她一笑,說一句:「你有心了。」然後,一手拉開身邊一架櫃子的和門,從裡面取出一把鳳尾焦的點漆古琴。
雪兒會意,連忙放下手裡的抹布,從耳房的格屜裡取出「明南香」,布好了香爐,送到了我放琴的桌上,一邊柔聲問:「爺許久不碰這琴了,今日怎麼有這個雅興。」
我只是笑,卻不言語。
我慢慢地將手放在琴弦上,微微一撥,沉遠的音色悶悶地響起。
「雪兒,你有話對我說吧。」我的眼睛依舊放在琴身上。
那邊的人似乎有些驚訝,沉默了一會兒,應道:「嗯。」
「你說吧。」我繼續撫琴,奏起了一段幽深的旋律。
「我……應了趙二爺。」雪兒的頭埋得更低了。
悠悠的琴音款款地低吟著,我輕抿嘴角,點了點頭。
「你隨他,是好事,趙二哥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把你給他,我放心得很。」
「……」雪兒聞言輕笑,卻不時用手去拭眼角。「爺倒大方呢,跟了您十年的人,說給就給了。」
我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看向她,裝作無辜地說:「還不是因為,雪丫頭從小就不把心眼放在爺身上,總向著外人。」
「爺!」雪兒杏目圓瞪,嬌怒而又羞澀地喊了一聲。隨後,又忍不住淌下幾顆眼淚,忙得用絹子去擦拭,臉頰更加窘紅。
「你哭什麼,我家養大的好女孩兒白白得便宜了別人,還得付一份嫁妝,爺都沒哭呢。」我笑著繼續說。
不想沒逗著她,卻讓雪兒愈加哭得厲害起來,我便連忙住了嘴。
「爺,雪兒不在了,可要仔細保重。」雪兒停下了抽泣,認真地看著我說。
我嘴一撇,故意說:「你當爺窮得只有你一個丫頭不成,要你操這心。日後不許了啊,惦著你家那位趙二爺就成了。」
雪兒也不生氣,繼續抬著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我,良久,又說道:「那雪兒便最後操一次心。有句話,還想勸勸爺,您聽麼?」
我示意她說,一邊又開始撫琴。
「雪兒想說的是,霍大爺。」
此話一出,手上剛起的琴音便生生地斷住,調笑的話也說不出一句了。
「這大半年來,爺同霍大爺好端端地硬是沒了來往,像雪兒這樣清楚的人,只當爺們都忙。底下的外頭的不清楚,就編排出渾話,說爺和霍大爺起了芥蒂,更不肖的話還牽扯起霍家林家的名聲。雪兒一個女人家不該多說什麼,只望爺和霍大爺能早日如常,和以往一樣親厚,堵了外人的嘴。」
我低低地回了一句:「你清楚什麼。」
雪兒坐直了身體,信誓旦旦地不像剛才還抹眼淚的樣子,她說:「雪兒其實也想不清楚爺們之間的事,只是,雪兒看得清清楚楚。當日,老太爺出了事,爺不分晝夜地忙喪事,定是不曾知曉,霍大爺也天天來家裡,大都只留一會兒,看看爺沒事就走。爺在靈堂裡守夜幾晚,霍大爺就在堂外院子站幾晚,又不許看見的人告訴爺。就憑這,爺和霍大爺的交情便不曾生變。只求爺,倘若對霍大爺有什麼心事,早早了了,切讓外頭的人住了嘴,莫傷了兩家世交的情分。」
手指深深地勒進琴弦,卻忘記收回,我在雪兒話裡,又一次愣作一個木人。當神思尚沒有緩過勁來,只覺得耳邊雨聲突然大了許多,我和雪兒同時朝門口望去。
「爺。」房門被緩緩推開,小冬瓜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他用眼睛看了看外面,然後對我說:「霍大爺到了。」
雪兒立刻站了起來,一邊往門那兒走,一邊有些歡喜地說道:「快讓霍大爺進來。」說完,她一邊抓住小冬瓜的胳膊,一邊拉著他往外走。
接著,一個帶著一身濕冷氣息的高大人影便慢慢地走了進來。
他習慣xing地穿著黑衣,本看不出淋濕了哪裡,只是鬢角的濕潤和鼻樑上微微的水珠顯示他曾在雨裡走過。
我很不自然地站起來,不知所措地看著他,卻說不出話。
霍驍穩穩地朝我走了過來,在一個離我不僅不遠的位置上,恰到好處地停下了前進的腳步,然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這時才將眼神朝我投來。
不過,他先看的,卻是桌上這把古琴,然後輕輕地說:「這把琴,你用了有八年,該換一把了吧。」
「不用!」我連忙說道,但立刻又覺得自己拒絕得太快,好像有故意同他生分的嫌疑,於是便又立刻解釋:「我彈得又不好,何必糟蹋新的。」
霍驍似乎沒有理會我的話,仍舊臉色沉著地說:「早前,得了一把玉雕柳的古琴,和你用的這把很像,只是弦音更佳,一直放在家裡想給你送來,只是不得空。」
「這種佳品,往我這擺,不妥吧。」我訕訕地坐下來,用手去碰自己的這把有些年頭的古琴,心裡翻湧上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你若不喜歡,盡可扔了,砸了。」霍驍的眼神銳不可當地扣在我身上,冷下聲調,道:「只別送人便可。」
我立刻想起幾天前在毓秀宮的事,敏柔公主故意說我要將【心喻】給她,我還沒來得及和霍驍解釋,於是便想開口和他說明白:「敏柔公主……」
「不必多說了。」霍驍出口阻止,他一臉寞然,說:「我曉得你大約不想留我的東西在身邊,我不強求。」
「不是!」我繞出桌子,有些急切地看著他。
他也站了起來,再一次打斷我說:「你莫急,我並不多留,只是來傳我娘的話,端午節讓兩家人來府上聚一聚,你和老夫人一併來家裡用些高麗來的米粽吧。」說著,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了一句「我走了。」便調轉身體,往門外走。
「霍驍,……」我失聲叫道。
他立刻剎住了腳步,回頭看我,眼神晶亮,等我開口。
「啊……」我為自己的衝動生了一絲悔意,一時語塞。然後,幾近掩飾地說:「沒什麼,路上小心,恕不遠送。」
霍驍容色頃刻黯淡,他不自覺地皺眉,別開臉頰點點頭,張了張嘴唇,卻是沒有說什麼。他拉開了房門,做了最後一絲停頓,然後彷彿永遠都不會回頭一般地走了出去。
雨聲清晰了一陣,又在一瞬間悶了下去。
房門合閉的那一剎那,猶如懸鍾擊中了心臟一般疼痛。
我伸手覆上胸口,那裡有一方玉,一方這麼多年來一直貼著我心臟的玉,一方我不願交給任何人的玉,房內的燭光搖曳,彷彿一朵朵花苞欲綻。
這將近半年彷彿抽走所有生氣的日子如同幻燈一般一幀幀地回放,那些寂寞,那些無助,那些哀傷,那些無奈,那些後悔……
柳之辰怨辣的面孔,文宛仇狠的聲音,敏柔公主幽深的眼神,殷容睿難以捉摸的言行,還有楚瑜,那意味深長的話語。
不知過了多久,雨好像下得更大,澆滅我所有的理智,我一咬牙,快步走向門口,「霍」地一聲拉開房門。
無論什麼也好,都比不上那個人讓我迷醉的眼神和永遠陪伴在我身邊的心珍貴!即便那是錯誤又怎樣呢?我願意去冒險,即使有一天老天爺要我為自己的這個錯誤付出代價,我也會心甘情願地贖罪,只是眼下,我不要再顧忌那麼多,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跟著我心中所想,讓那些該死的理智都見鬼吧,我知道自己多想抓住那個人,那個……
我愛的人!
大雨磅礡,烏雲滾滾,進而衝破雲層的雷電,我渾身顫抖地站在原地,不能踏出房門一步,眼前近在咫尺的人,是被飄灑進來的大雨澆濕了一身的霍驍,他竟然還站在這裡!
他看向我,眼中霎時燃起萬叢耀眼炙熱的光芒,灼痛我凝視著他的視線。
我別無選擇,只能闖入那片驚心眩目的眼簾,葬身於他目光的漩渦裡。
我將他拉進房內,關上房門來止住瓢潑而來的雨水,轉身罵了他一句「傻瓜!」
下一秒,卻忍不住捧住他冰涼潮濕的臉龐,心疼地上前含住他的嘴唇。
雨水的味道,他獨有的氣息,混雜在這個不可抑制的吻裡,掀起一場洶湧的海嘯,他的唇齒間的動作猶如一個接著一個的浪潮,帶著將我永世沉淪海底的決絕。霍驍的力道那麼深,環在我腰間的手臂簡直要我對半折斷了,我也多想用盡全力地擁抱他,卻奈何已經被他死死地摁在胸前不得動彈,只能抬頭去迎接他的親吻。
儘管這是由我自己主動的吻,到了最後,卻變成了由霍驍主導,他遲遲不肯放鬆,直到我因為窒息而眼冒金星雙腿發軟的時候,他才緩緩地離開了我已經紅腫的嘴唇。
我微微平復了呼吸,良久,扶住自己仍有些眩暈的額頭,有些尷尬地說:「我出爾反爾了,說什麼不會愛上……」說到最後,自己也開不了口。
霍驍捏住我的下巴,不可撼動地看著我,眼神閃爍得猶如白晝的日光,字字清晰地說:「只此一次,許你出爾反爾。但你若反悔,我是斷不肯的。」
「明白。」我嚴肅地點點頭。
霍驍一勾嘴角,將我整個人托在了手臂上,跟抱小孩似的。我一急,連忙要求下來,小聲地警告他:「別別別,別玩了。」
「我只掂掂,是不是真的。」霍驍仰著頭,一臉認真的回答我,卻仍是不肯放我下來。
我一聽就笑了,看著他略有感喟的神色,心裡不免也有些酸澀冒上來,這些日子,我過得有多鬧心,他便也好不到哪兒去。我忍不住去撫摸他刀削的臉頰,似乎瘦了些。然後,輕輕地俯下頭,抵住他的前額,柔聲道:「放心吧,是真的,而且以後還是你的。」
說著,我再次大膽啄了一口他的嘴唇,因為他的兩隻手都拖著我,沒法控制我的腦袋和雙手,所以我還算輕鬆地馬上離開他欲要再戰的唇瓣。
房外雨聲漸止,不一會兒似乎有明月穿雲而出,光滿庭院。藥香浮動,爐內的明南已然燃盡,這個依舊抱著我的人,露出了他有生以來第一個久久不散的笑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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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歸是一段令旁人虎視眈眈的感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