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人所難
潮濕寧靜的夜裡,不時傳來隱藏在花木間的蟲鳴,這是一個頗為美好的初夏夜。而早一刻彷彿要將整座人間撕裂的暴雨,此刻,也停了下來。
可是,面對眼前這個女人,我的心情怎樣都好轉不起來。
她平靜下來的樣子帶著驕傲和尊貴,不知是不是因為做了母親,並且有了滿腹的心事,我覺得那種初來殷都時的天然可愛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緘默和嚴肅。
「為什麼要找小臣?」我覺得這個問題,問得很有必要。
「給皇子用藥的人是你,將皇子的……」淼妃的大眼睛不自覺地顫抖了一下,「遺體交至烏衣間的也是你。我設計得再好,你若有所察覺,就會前功盡棄。」作為大殷朝的妃子,她仍舊不習慣以「本宮」自稱。
「此事非同小可,娘娘這樣做實在太冒險了,若是被人發現,便是欺君!」
「我今日來到這裡,便什麼都想清楚了,我什麼都不怕。」
「可娘娘這樣做,就沒想過,小臣會不會怕?」我沒有一絲羞愧地說出了心中所想。
「我派人查過你,你是仁慈的。」淼妃的聲音很輕軟,像是在說一個不願意戳穿的謊言一樣。
我歎了口氣,「小臣在病者之前,是該仁慈的。可娘娘……」我毫無顧忌地看向她,「在作為一個醫者之前,我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他們用中原的仙人來說你,說你是菩薩。你……為什麼不肯救一條人命?」淼妃的音調兀然拔高,滿眼的淒涼不全是失望。
「娘娘,小臣不是不肯,而是不能。小臣若是幫您,便是背叛君上,而不忠的結果就是,小臣連自己親人的命都救不了。」我說得也有些激動,「娘娘,小臣也有珍愛的至親,還望娘娘三思。」
淼妃的臉一下子激動地漲紅起來,她衝過來,死死抓住我的胳膊,那麼強硬的神情,似乎在威脅我,可是,一開口,卻是最最無助的聲音,「我是母親,保護我的孩子是天職,即便死,我也不會猶豫。」
「為了保護您的孩子,就要犧牲另外一個無辜的孩子麼?他難道就沒有母親麼?他的母親難道就不想保護他麼?」這個女人的邏輯根本就是自相矛盾的!
淼妃額際隱約浮現出青筋,她的樣子痛苦極了,「可是……除了這個法子……我……無計可施……我在正元殿跪了三天,三天……我是沒辦法……」她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索xing變成難以抑制的抽泣。
我無措地看著她,在吐蕃,她是貴族的小姐,她是吉美央珠。可是,在大殷,她是天子的女人,她的生命裡不該有自我,而必須是服從。
「恕小臣……愛莫能助。」我絕對不能心軟,我不能拿林家的名譽和奶奶涉險,我還要等霍驍回來。
淼妃猛地瞪向我,彷彿是遭了致命一擊一般怔忡,她抓住我的手緊了又緊,她咬牙切齒地說道:「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只求你救我的孩子。」
我覺得,她可以說是大殷朝史上最低聲下氣的妃子了,她不顧禮制地出宮,她不顧儀容地哭泣,她不顧尊嚴地乞求……
「娘娘,祖制,不可違,聖命,不可負。」這個道理,我也是用了十幾年的時間才明白了些許。其實,人有時候所謂的勇敢都只是逞強而已,我根本就沒那麼偉大,我不願意為了這樣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而行差踏錯。我輸不起。
「你真的……不願意?」淼妃冷冷地看著我,聲音越發乾澀。
我別過頭去,堅定地說:「是,小臣不願意。」
淼妃臉色蒼白地放開了我,步履虛軟地退開了幾步,她的眼睛無神地盯著空氣,微張的嘴唇開開合合,最終是沒說出什麼話。
「小臣恭送娘娘。」我收拾好表情,退到一側,作揖說道。
「啊!娘娘!」原本安靜侍立在一邊的宮女突然尖聲叫了出來。
我大驚,發現淼妃正用一隻髮簪抵著自己的脖頸,她的面容毫無懼意,更多是絕望,「林御保,我這條命,若是在林府沒了,想來對你麻煩的很。」
尖銳的簪尖已經刺破了皮膚的表層,微微的滲出血珠子來。
「林御保若著實無能為力,那便讓我去陪那可憐的孩子去吧,林御保依舊是皇上的忠臣,想來不會被治罪的。」淼妃可怕地笑了笑。
這女人真想魚死網破不成?!我盯著她,半天沒眨眼。
良久的對峙,良久的寂靜。
「看來,林御保心意已決。」淼妃空洞的眼睛裡飛快地滾下一行淚來。
我欲伸手去阻止,卻被淼妃凶狠脆弱的目光嚇得縮回手。
「好。」我最終平靜地看著她。
「此話當真?」淼妃的眼眶裡更加迅捷地滾出更多的眼淚,她的聲音顫抖地不像話。
我的胸中攢集起很多沉重的東西,不過說不清楚是什麼,最後,我輕輕地這樣說:
「不過,將那名代替皇子的嬰孩送回去,明日,請將真正的皇子送來。」
「為何?」淼妃的目光裡又露出了敵意。
「娘娘既看中了小臣,便還請娘娘用人不疑。」
「我必要弄明白了,才能相信你。」淼妃不客氣地抬起下巴。
「大殷皇族未滿週歲夭折的孩子是不入錄,不入葬的。」我輕輕地開口,「尤其是像娘娘的皇子,更是連宮中之人都要隱瞞。知道的人越少,事情便約好辦。」
「你要怎麼做?」淼妃追問。
我又作了個揖,俯下身體,道:「請娘娘回宮去吧,明日,小臣定當還您一個活生生的皇子。」
淼妃攥著簪子站在原地,表情很掙扎。
「娘娘,小臣沒必要用家小的xing命做賭注,來給您開個玩笑。」我最後說了一句。
淼妃的眼睛裡閃爍過太多的情感,無法一一細數,但最後,她表現出的,是妥協。
靜夜無聲,送走了不速之客,我全身都有些虛軟。
小冬瓜很機靈地走過來,給我送了一杯雲羅方湯,我接過,但沒有喝,只問:「傅莊主在哪兒?」
小冬瓜癟癟嘴,道:「爺,這個時辰了,傅莊主一定在房中睡了。」
我的嘴唇碰碰了熱熱騰騰的液面,然後猛地一口氣喝了下去,一陣風似地站起身體,將空空的杯子丟給小冬瓜,大步朝傅巒住的院子跑去。
只聽見小冬瓜在後面氣急敗壞地喊:「爺,您好歹明天再去尋人家啊。人家是客……」再後面的,我實在聽不清楚了。
現在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今時今日,我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並不會招惹麻煩,這麼多年,我一直都錯怪自己了,而是!麻煩永遠主動找上門來,這真是宿命!怪不了任何人。
一間別緻優美的院落,正北方向是傅巒的房間,兩側的房間稍小,住著傅巒帶來的家人,正如小冬瓜所說,清一色的鬍子男。
當我衝進院子的時候,弄出的動靜似乎將仍然未睡幾個「鬍子男」引了出來。
他們倒是不約而同地走出房間,朝我迎了過來。
「林公子,請問,這麼晚了……」鬍子高個兒彬彬有禮地問。
「我找……傅莊主。」我有些著急地往傅巒的房間看去,氣餒地發現那裡已經漆黑一片。
一個鬍子胖子倒有些不滿,順便看了看傅巒的房間,不客氣地說:「林公子,我家莊主已歇下了,還是明日……」
「我有急事!」我的口氣懇切到了一個境界。
另一個鬍子留的像師爺的人,有些意味深長地看著我,表情很複雜。
「怎麼回事?」對面漆黑一片的房間突然打開了房門,一身雪白寢衣的傅巒半披著黑髮,不解地走出來,看見我的時候怔了怔。
我這才意識到,這是自己家,於是也就不管不顧地朝傅巒跑了過去。
身後的幾個鬍子男一陣阻止地亂叫,奈何我跑得夠快。
我衝上前去,一把抓住傅巒的手,喘著氣,道:「什麼都別說了,咱們先進去。」
傅巒的表情明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佑熙……你?!」
「哎呀!」我一跺腳,直接就把傅巒推進了門,然後自己快步跟了進去,並且利索地背身將門帶上了,繼而上鎖。
緊接著,我就聽見門外傳來了那幾個鬍子男的腳步,他們一邊敲門,一邊驚慌地喊:「莊主?!莊主?!」
拜託,我朝天翻了個白眼,你們的莊主雖然不會武功,但好歹也人高馬大,我會吃了他麼?大驚小怪成這樣?
「咳咳……」傅巒看了看我,然後平靜地吩咐,道:「你們都回房去,我和林公子有……」傅巒猶豫了一下,然後理直氣壯地抬高了聲調:「要事!」
我極度讚許地看著傅巒,果然懂我。
之後,就聽見門外的人漸漸地猶豫退開,傅巒又看了我一會兒,昏暗的房間裡,傅巒走開幾步,點起了燭火。
弱弱的燭火裡,傅巒問我:「你半夜來找我,肯定又捅婁子了。」
我連忙作賭咒狀,「我發誓,這次,我是無辜的!」
傅巒轉頭看我,長出一口氣,道:「也罷,也就這種時候了,才願意往我這跑。」他瀟灑地捋了捋自己的頭髮,瀟灑地問:「說吧,什麼事?」
我先說:「淼妃娘娘誕下雙生子。」
傅巒動作沒停,自行坐下,將桌上反扣的杯子拿正了兩個,然後慢慢地倒滿了水,道:「坐下慢慢說。」
我走到他旁邊,道:「我明日要給遺子用藥。」
傅巒照樣沒什麼表情,他拉著我的胳膊讓我坐下,有些瞭然地說:「你的悲天憫人又犯了?」
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傅巒淡淡地一笑,一手拿起被子抿了一口水,一手安撫似地拍著我的肩膀,看樣子打算好好地安慰開導。
「我答應淼妃娘娘,要替他保下遺子。」
傅巒一口水就差點嗆到自己,然後瞠目結舌地看著我,再然後就是非常熟悉的台詞:「胡鬧!」
「我……」
傅巒一下子就站起來,剛才的溫柔一掃而光,我通常稱傅巒溫吞的時間為「曇花時光」,他溫柔的樣子那是相當暖人,不過撐不過片刻就會原形畢露,接著就是開罵。
「你以為自己本事大了去了?!都玩上欺君犯上了?!你個小毛孩子怎麼就沒點腦子呢?!你想找死好歹也尋點聰明些的法子啊!我怎麼就沒看出來,你個小毛孩子腦子有癥結呢?我也犯渾了,這麼久了,都沒想過好好治治你!」
傅巒一口氣罵了一大截,然後喘了口氣,喝了口水。
我淡然地看著傅巒,道:「我還是您的下首麼?」
傅巒一聽,火更大了,一指頭就戳了下我的腦門,道:「不然我還會在兒這同你說這麼多?你真當自個兒是供在廟裡的土地公啊,個頂個都……」
「那不就得了,您將當初給柳侍君用藥假死,又神不知鬼不覺救出來的事,教教我唄。」我眉開眼笑地拉了拉傅巒的袖子。
傅巒頃刻面色大變。
「柳侍君是個七尺的男人,遺子只是滿月的嬰孩。柳侍君當日身處陵寢,而遺子不過身在宮廷。」我一笑,「比起當年,簡單多了,是不是?」
傅巒重重地出了口氣,閉上了眼睛,用手揉按起了自己的腦側,我覺得,他肯定特別想揍我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