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緒重重
黃昏的殷宮,龐大而寂寥。
我將一盞寧安湯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漆金嵌玉的書案前,抬眼望去,壘疊的冊章和奏折,仿若小山此起彼伏,一張嚴肅而認真的臉孔正聚精會神地盯著攤開的黃素紙,捏著硃筆或停或寫。短短數月,殷容睿已然是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
我正打算悄悄退下,只見殷容睿原本筆直的身板突然一斜,一下就倒靠在了金椅的雕背上,他閉著眼睛,雙手扶著椅把手,用啞啞的聲音輕聲道:「……眼睛疼。」
我一個箭步就衝了過去,急切地問:「皇上莫急,容小臣看看。」
「嗯。」殷容睿低低地答應。
我扶著袖子,伸手在殷容睿的額上測了測體溫,然後輕聲道:「皇上,小臣得仔細瞧瞧眼睛裡面,許是進了什麼小東西。」
殷容睿皺著眉頭,似乎有些難受,隨聲道:「嗯。」
我慢慢地湊近了一些,認真地檢查了一下眼瞼,沒有發現腫大的毛囊。正要動手去撥開殷容睿的眼睛,卻發現那雙俊秀的眼睛已經兀然睜開了,清亮晶瑩,雖有些倦怠的細小紅絲,卻仍難掩滿目清輝。
我一怔,這分明沒什麼大礙啊。
眼睛沒問題,難道是別的地方出現病變,壓迫到眼睛了麼?殷容睿近來的生活確然可以用日理萬機來形容,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般折騰,說不定真的是……
「嗯,看出什麼毛病了?」殷容睿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我沉吟片刻,道:「皇上近來,可有頭疼的症狀?」
殷容睿道:「不曾。」
「那……鼻脈可通暢?」
「嗯。」殷容睿點頭。
我細細地一想,又要問:「那……」
一雙修長細膩的手突然捧住了我的臉,不待我反應,整個腦袋就被向下一拉,絲毫不差地與一方濕潤溫暖的唇瓣碰在了一起。
我飛快地將頭往後一撤,卻不想被殷容睿緊緊地捧住,將彼此親密無間的距離牢牢鎖住。
空著的兩隻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我瞪著眼睛,近在咫尺的,是殷容睿年輕英俊的面容,眉目間流轉了溫柔。
我的腦海間不禁一片空白,內心十分掙扎。
原來只有愛人的親吻才會讓人目弦神迷不能自己,當下的這一次,雖然令人措手不及,除了驚詫之外,卻再無其他。清醒地接吻竟然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情。可是又該怎麼做呢?繼續,我內心遭受譴責。拒絕,我小命遭受威脅。
最重要的是,在這種時刻我竟然還有心思想東想西,難道是因為心無旁騖加之經驗豐富的關係麼?
殷容睿微微退開些許,仍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看我,他道:「朕從前就在想,你身上藥香不散,是否連唇舌也是如此。」
我被他捧著臉,有些尷尬。
「朕喜歡這種乾淨的味兒。」說完,殷容睿又將臉湊近了一些,只是這次,換成了鼻息相交,他愜意地在我的臉頰間聞著,彷彿手中是一方沁香花爐。
「皇上,如此不妥。」我小聲地提議。
殷容睿微微睜開眼睛,停了一下,歎道:「便順順你的意。」
果然,殷容睿守信用地放開了我的臉,他眼帶笑意,似乎心情愉悅,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他在忙碌之中的餘興節目一般。
殷容睿重新直起腰背,俯首去看案上的文牒,他低著頭,突然道:「本是你要等的事,現如今,卻是朕有些等不及了。」語畢,他忽然低低地笑了笑。
我不出聲,只是在一旁立著,一時間不知進退。
御書房中寂寂如也,金器銀皿,玉製珠造,每一樣珍寶都在和典雅古色的房間交相輝映。這裡是如同仙境一般的地方,是當代任何一間博物館都無法虛擬重設的榮華之地,可是眼前的此情此景,在我看來,卻生出了許多諷刺。
自己不是很有骨氣,很有自尊,很有思想麼?
為什麼現在卻一點反抗都做不到,哪怕連一聲都不敢吭。
可是,這裡是大殷朝,眼前的人,是九五之尊。我又如何能坦然拒絕,禮貌致歉。又如何能告訴他我心有所屬,還一不小心矢志不渝了。
在這麼多的不可抗因素裡,我只能是目下的一個臣子。
我不敢再多看,只是默默地退出了房間。並且,我命令自己加快腳步,以便忽略身後一直跟隨的目光。
一出門,便是滿眼深厚低矮的雲層瀰漫在天際,暈染四散。
我有些無力,怔怔地抬眼遠望。
而拾級而下的白玉石台階上,則徐徐地走來兩個人。
不相上下的高度,不相上下的體格,不相上下的凜然。
我正眼看去,微微皺眉。
這兩個人,我都認識,只是偏偏都不想看見。
裴語恆在看見我的那一刻便勾起了嘴角,露出平和有禮的笑容。而他身邊的那一個,則冷眼相對,哪怕略有光彩,也被狠狠壓下,只是剩下面無表情。
要是沒有剛才的事,我倒會以白眼球加以反擊,不過現在,我則選擇別開視線,以免他發現自己眼中的惆悵或者是歉意……倒也不是因為自己和別人接吻了,我其實沒有那麼貞烈,只是真的很愧疚。我到今天,還是做不到,在人前說自己愛你。
我收拾好表情,也看向裴語恆。
在御書房門口和裴語恆這種位居右將軍的高級官員巧遇,客套是免不了的。
我也輕笑著望他,盡量讓自己忽視他身邊喬裝的左將軍。
裴語恆頷首致禮,倒沒有多言,只一句:「林御保這是要出宮?」
我點頭,道:「是,不及右將軍還要為國操勞。」
裴語恆搖頭,客氣地說:「都是分內的事。」
之後,我和裴語恆或多或少地又客套了幾句,霍驍無比敬業地一言不發,盡心扮演軍隨探子的角色,少言寡語的本事總算找到了用武之地。
不過,霍驍和裴語恆是師兄弟,他應該知道霍驍喬裝的事,只是他以為我不知道罷了,那麼,我便只好假裝自己的確不知道,這種表裡不一在大殷,尤其在宮廷,儼然已經演化為一種生存技巧了。
到了作揖告辭的時候,我終究忍不住瞄了一眼霍驍,他略有感應似地眼睫輕動,但卻沒有看過來。
裴語恆的眼神在我的臉上微作停留,便錯身走向御書房。
他身邊的霍驍也緊隨其後,我站在原地未動,感覺他走過我身邊時,涼薄的味道在我的身側攪動著氣流。
真難以想像,之前還打算不搭理這個人的,現在卻很想靜靜地抱住他,後悔為什麼要彼此難得的時間用以爭吵賭氣。
當然,想歸想,我沒有讓自己在這樣一個地方久留,和之前的所有黃昏時分一樣,我要趕在披星戴月之前,回到家裡。
回家的途中,我依舊頭皮發麻,神經緊張。我想自己實在不能逃避那個問題了,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我該怎麼辦,霍驍又會怎麼辦。
那個至今都留在家中的婚旨,現在想來,真是個定時炸彈。
我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把愁容帶回家,不要讓奶奶擔心。
於是,等我走進正堂的時候,是一張足以用溫暖人心來形容的笑容。
而奶奶正在和傅巒有說有笑地攀談著。
關於,奶奶和傅巒關係真的不錯這件事,我實在找不出任何原因。僅僅是因為傅巒客居在家有一段時間的緣故麼?
奶奶見我回來了,便將我拉到了身邊,摸了摸我的臉,倒也不避嫌,道:「累不累?」
我搖頭,抓住奶奶的手,道:「您和傅大哥聊什麼呢?」
奶奶咯咯一笑,道:「聊你之前在宮裡的事兒呢。」奶奶輕拍著我的手,笑道:「正好說到,你拿洗腳水澆你傅大哥的花……呵呵。」
我當下真的有些愣神,看向淡笑的傅巒,遲疑道:「您……知道?!」
傅巒點頭,因為在奶奶的面前,口吻竟也難得的十分溫柔,「你只當自己的手段有多高明!」
我故作羞愧地摀住臉,一副不願再談的架勢。
果然,奶奶和傅巒都哈哈笑了起來,整個正堂被一種說不出的溫馨氛圍所籠罩著。
我從指縫裡悄悄望出去,在心裡默默地歎了一口氣,奶奶,真的很寂寞。而傅巒,我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態來面對他了。
快用晚膳的時候,奶奶先行回房換衣服,而我和傅巒在堂前的院子裡站著。
傅巒別過臉看我,問:「心事重重的樣子,怎麼回事?」
我也看向傅巒,揉了揉額際,低低地說了一句:「您都說是心事了,怎麼說得清楚。」
傅巒用手將我的腦袋輕輕一推,笑了一聲,「只怕,天大的事,也愁不死你這沒心沒肺的小鬼。」
我也笑了一會兒,然後看著自己的腳尖,口吻隨意地問:「傅大哥,您有心事麼?」
傅巒止住笑聲,回答:「有,人生在世,總有幾樁。」
「那,您的心事,說得清楚麼?」我忽然抬頭,直直地看向傅巒。
傅巒想不到我會這麼問,微微怔住神色,很快,他問:「這是什麼話?」
我依舊看著他,很清楚地說道:「我想知道傅大哥的心事,您能告訴我麼?」我的口氣似乎有些失禮,如果不是心中現在有一隻小獸正在瘋狂成長,我一定不會這麼直白地表現自己的急躁,只是,關於那日清晨,我一定要一個解釋。
傅巒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他用很穩定的聲音問:「你問哪一樁?」
我一鼓作氣地開口,「傅大哥,您是否同嚴王有……」我嚥下「勾結」兩個字,只說:「有來往?」
傅巒沒有猶豫,他點頭,道:「是。」
作為審問者的自己,反倒沒他這樣瀟灑,聽到這樣的回答,我只覺得一陣失望,一陣難受。我早該想到的,傅巒能幫助柳之辰,又怎麼會和嚴王沒有干係。在宣州錦城的時候,傅巒的口徑明顯偏向嚴王一勢,更久之前,自己和傅巒在前往宣州的路上相遇,他當時就是從南面而上的,他說過自己要去見一個人,只是因為要塞被封才無奈而返,會因此而返回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是居庸,嚴王所在的居庸。
「傅大哥,嚴王乃是不義的,你置國家於何地。」我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沒有家,何來國。我只是要護住沁桓山莊的周全。」傅巒的表情冰冷到了極點。
「既如此,您為何不回家。」我抬眼看向他,有些傷感。「何必留在這裡?」
傅巒冷笑一聲,他張口欲言,卻立刻生生吞下,再開口時,說的是這樣一番話,「我要留在殷都,為沁桓,集齊絕世三本。」
我停頓了一下,問:「這麼說,你來這,要的是林府秘經。」
傅巒的眉眼一動,有深沉的情感翻湧上來,他的氣息忽然有些不穩,半晌,他道:「素日來的心皆是白用了。你……是這樣看我的。」
我有些後悔地低下頭,自覺失言,傅巒不是這樣的人。
等我打算抬頭道歉的時候,發現傅巒已經飛快地轉身,一眨眼,便不見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