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似曾豆蔻
霍湘從有記憶起,就很少見到大哥,但,大哥卻是她心中毋庸置疑的偉大存在。並且,正因為有了這樣遙不可及的距離感,而變得更加讓她引以為傲。
那永遠屹立於疆場的戰神,既能率兵退敵,又能揮軍拓疆。加之自幼聽到的神勇無雙,英武不凡,已足夠為她塑造出一個有血有肉的大哥,即便不用見到遠在天邊的真人,霍湘都已經不能抑制地心馳神往。
這個時候,她會特別慶幸,自己是這樣一個人的妹妹。
所以,每年的除夕,霍湘都會穿上最漂亮的衣裳去迎接大哥的回歸。雖然大哥只會在家中住上二三日就急急地趕回塞上,雖然大哥寡言冷淡很少會對她寵溺地輕言細語,雖然大哥在自己的眼裡永遠像個巨人一般讓她忍不住望而生畏,雖然有那麼多的雖然……
可是每當小小的自己帶著微笑向大哥靠近,大哥就會輕輕地將她抱進懷裡,用幾乎可以包住自己半個腦袋的大手捏捏她的髮髻,然後衝她微微地一笑。年幼的霍湘會在這個時候圈住大哥的脖子,乖恬地靠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格外安心的氛圍裡,霍湘總會有這樣一種錯覺,彷彿大哥偉岸的血肉之軀就是一方天地,是可以隱光蔽日遮風擋雨的。
這個時候,她又會特別垂喪,自己是這樣一個人的妹妹。
當然,隨著年華的增長,這種垂喪的時候會越來越多。因為有大哥這樣一個標識式的人物,很多男人在霍湘眼裡都不能算是男人。
沒錯,儘管她才十三歲,但是確然已經見過許多男人了。
或許對於其它名門閨秀來說,逢年過節出趟家門便已是燒香拜佛求來的一等幸事。但換做她,只要換上一身男裝,跟在二哥身後那麼一站,縱使是練兵的烏瑪台都可來去自如。
放眼望去,那站成一塊又一塊的列隊裡,可不都是男人。
遼闊而肅穆的烏瑪台是大殷最大的一處練兵場,是比裕豐圍場還要壯美的地方。是歷朝歷代的帝王每至夏秋兩季都要巡幸視察之所。
風過大地,雲層厚軟,四處是遙遠而雄渾的操練之音。
霍湘盤腿坐在一面大鼓上,烏油油的青絲被束成厚厚的一根馬尾,用素色的帶子絞成了一條九結大辮子,晃晃悠悠地掛在背上。而那一身藏青色的男子騎裝,更襯得一番明眸皓齒,一如面若桃花的小小少年。她仰著嫩生生的小臉,隨手玩著一把精美的匕首,不過匕首上帶著刀鞘,是大哥在送她的時候親自套上去的,所以,至今霍湘都沒能將它拔下來。
就在這時,不遠處的營帳中急急的走出一個人,讓百無聊賴的霍湘眼前一亮。
「二哥!」她從大鼓上站了起來,朝霍馳用力地揮手。
霍馳原本肅然的臉上鬆動了一點,然後闊步朝她走了過來。
霍湘轉著烏黑的眼睛,對著霍馳矜美地一笑,道:「二哥,你被爹訓了吧。」
霍馳斜了她一眼,抬手就往她腦袋上一按,將她重新摁坐回了鼓上,臉上陰晴不定的樣子。
霍湘毫不生氣地依舊是微笑,一副瞭然於胸的模樣,道:「一定是爹讓你娶崔尚書家的二小姐,你不肯。」她伸長了一點白皙的脖子,巧笑倩兮:「對吧?」
霍馳環胸望著自家的小妹妹,淡淡地威脅道:「看來這地方你是不想再來了。」
霍湘再次站了起來,淡色的櫻唇抿起一個精緻的弧度,「怎麼,你想效仿咱們大哥,年過而立都不娶?」
霍馳皺了皺烏濃的眉,道:「大哥……」猶豫了一會兒,他白了一眼霍湘,口氣不善道:「大哥同我,不一樣。」
霍湘湊近了霍馳一些,輕輕地問:「怎麼不一樣?」
霍馳不言語,很久才獨獨說了一句:「你……不懂。」
霍湘尤為不平地厥起了小嘴,隨即平常地說道:「我怎麼不懂,他們都說,大哥塞上禦敵有功,邊境的百姓都將自家閨女送去給他,大哥喜歡一個最標緻的,就是覺得她出身不好,沒有帶回殷都見爹娘罷了。」
霍馳眉峰更皺,他口氣冰冷地說:「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風言風語。」
「這風言風語若是真的。我倒覺得那女子有福氣的很,能一直跟在大哥身邊,沒名沒分又如何。」霍湘神色認真地一挺胸脯,道:「寧做英雄妾,不做匹夫妻麼!」
霍馳板起臉來,果然是將他大哥的表情效仿得滴水不漏,沉沉地說:「三丫頭再多嘴,一刀切了你的辮子,送你到庵裡做姑子。」
霍湘原本淡笑的表情立刻就垮了下去,她靈活地從鼓上跳了下來,插著腰對著霍馳吐了吐舌頭,義憤填膺道:「你就知道欺負我,我告訴娘去。」
霍馳將頭一別,將漠視的態度表達得很徹底。
霍湘自覺一番言談可稱得闊論,不想卻被自家二哥嚴詞搶白了去,一時間便很覺氣憤地跑遠了。她一邊跑,又一邊忍不住想,若是傳聞當真,那名女子該是何等的美貌呢?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略想了想大哥每回都歸心似箭的樣子,便覺得那女子肯定將自己比下去了。這麼一想,霍湘的火氣不覺又上去了一些,於是她腳上用力,跑得更快起來。
結果,她這麼沒頭沒腦地一衝,就衝出了麻煩。
霍湘在撞到一堵人牆之後,便猛地向後摔在了地上。
待她一臉吃疼地向上看去時,她發現了一名約莫二十六七歲的錦袍男子正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顯然自己剛才撞到的人就是他了。
他身邊一個五十多歲的白臉男人用尖細的嗓子衝她說了一句:「哪裡來的小崽子,你……」
就在那老白臉翹著蘭花指正欲滔滔不絕之時,他身邊那個英氣逼人的男子卻神色深邃地朝他一揮,自己意味不明地開口問了一句:「你多大了。」
霍湘很奇怪地眨了眨眼睛,然後慢慢地站了起來,她看了看那男人的容貌身形,不自覺地就將他和自己的大哥比較了起來。
「小崽子!還不快說!」那老白臉不陰不陽地催促了她一句。
「十三歲。」霍湘故意將聲音壓了壓,含糊地答道。
那男人的目光平靜而高貴,他喃喃地說了一句,聲音又低又沉:「難怪了,十三歲,都是愛胡亂衝撞人的年紀。」
那老白臉雖不解其意,卻討好一般地笑道:「呵呵,爺說的是。」
霍湘聽到這話,臉上就有些掛不住地起了一層薄紅,她很想再一氣兒地跑出個十萬八千里,只要別讓她在那男子的目光下乾站著就好了。
「你叫什麼名字?」那男子走近了一些,又問。
霍湘心頭一驚,忍不住偷偷地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子,只覺得他通身都是一派貴不可言的氣度,更何況出現在此的,又都是朝中的數一數二的武官一流。霍湘心裡一盤算,覺得自己肯定不能將名姓說出去,免得此人日後在爹跟前說三道四。
一番度量之後,霍湘故作淡然地抬頭,「我叫夕兒。」
烏瑪台上的雲層大片大片地漂浮著,像是一張又一張時光深處的臉。
那男子微啟唇齒,呢喃似地,輕語似地,念道:「……熙兒。」
霍湘被那聲音蠱惑了一般地又紅起了臉,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為什麼會被眼前這個陌生的男子叫得如此纏綿。
霍湘不解地抬頭看了一眼那男子,只一眼,整顆心都差點被嚇得從心腔子裡跳了出去。她不自覺地就往後退了幾步,幾乎不敢再抬頭了,因為從來不曾知曉,一個男人的眼神可以滾燙至此。
她無比困窘,又無比茫然,最後,她帶著一臉火燒雲似的紅暈,轉身跑開。
烏瑪台上的風嗚嗚作響,吹開雲層,露出一顆珠陽,溫熱地散發著熱度,彷彿是那復活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