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思君如夢
「我那孫兒往後就托你教導了。」
林老笑著說出這番話之時,傅巒只能有口難言地應承著。緣由只有一個,林老在他初至御醫殿時便竭力提拔,對他有知遇再造之恩。
在沁桓那樣人心叵測的地方長大,傅巒很小就有了世態炎涼的認知。他從來不怨恨自己懦弱無能的爹,即便是娘去世的時候,他對他,也至多只是灰心失望而已。只是,從那時起,傅巒對人心也開始絕望了。
但林老的一言一行卻又狠狠地顛覆了自己的那番「冷暖自知」。
所以,對林老,傅巒總是心懷感激。上天能讓他遇見這樣一位虛懷若谷德高望重的師長,總算待他是不薄的。
傅巒早就知道宮中並不是他的長留之所,縱使林老要留住他,又能留幾年呢……他若硬要回去,林老想必也不會執意阻攔,可是,傅巒對林老,終究是沒辦法由著性子胡來。
緣由也只有一個,林老的溫和中帶著濃濃的年歲慈愛,是傅巒幾乎不願不忍抗拒的。
坐在流星閣的議堂中,傅巒想到這裡,便轉頭去看了看站在門外低著頭有些拘謹的林佑熙,他一身素簡的衣裳,清淡地幾乎可以融進他身後柔藍的天空裡去。傅巒看了幾眼,隨即在心裡又不屑了起來。
雖說舉賢不避親,但只是個毛孩子,不過就在那御醫殿的堂外轉了兩年而已,又能有幾分真本事呢?看來,即便是林老,也有不能免俗的地方。
傅巒回過頭,靜靜地繼續聽著堂中林老的言說,望著那落落大方的一舉一動,心裡憑空又生出了幾分莫名其妙的妒意。人各有命,即便都投生在了大戶,但也有好壞之分。他傅家那一大幫子孫,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只在爺爺面前裝出謙恭的樣子,背地裡全是使絆子下黑手的主。這個小鬼,雖沒了爹娘,卻是林老的掌中珠心頭肉,傳聞中是個嬌生慣養著的小少爺。
傅巒撇了撇嘴角,冷冷地想,這小鬼若敢在自己跟前耍少爺脾氣,他可不會客氣。
帶著這樣一點作怪的心思,傅巒一開始就對林佑熙有些偏於嚴苛。因為只要他一看見林佑熙那副白白嫩嫩沒吃過苦頭的稚嫩模樣,他就會升起一捧無名火來。看著他那有冤無處訴有氣不敢出的死忍模樣,便又會愉悅地覺出樂子來。
總的來說,他大概就是看不得林佑熙好。他就是要在他高興的時候,潑上一桶冷水,在他得意的時候,遞上一句譏諷。
傅巒知道林佑熙對自己是很有怨言的,不過看到他除了在自己的椅子上塗些泥巴,在書頁裡放只蟑螂以外,幾乎是一副安分的樣子,傅巒便生出了一點管教得當的自豪。
當然,傅巒也絕對是看不得林佑熙受委屈的。他林佑熙是林老交託給自己的,自然只能服他的管,聽他的話。雖然自己平時總是喜歡有事沒事地訓上林佑熙幾句,但只要一看見別的正御奉御,哪怕只是簡單的差遣他,傅巒都會直截了當地替他駁了,然後拽著他往符安院裡走。
於是乎,傅巒的下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林佑熙。有時候,傅巒也這樣想過,是不是林老看準了自己的脾氣,才會把林佑熙交到自己這兒,如此一來,沁桓秘經的醫道,自己便不得不傳給那小鬼了。不過,傅巒很快就否定了這一點,林老雖不能免俗,但終究光明磊落,絕不會打這樣卑劣的主意。
而讓他認識到這一點的,其實是他自己。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己習慣有這麼一個人在眼前跑前跑後,習慣一般地在夜深人靜的符安院裡,推開一扇門,就為看看他是睡是醒。
他會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坐在自己身邊,聽每一個醫道藥理,儘管前一刻還因為遲到而被自己訓斥了一頓。他會安安靜靜乖乖巧巧地站在自己身後,遞上銀針或是錦帕,儘管床上血淋淋的傷口讓他覺得汗毛直豎。
他開始能感覺到他的喜怒哀樂,他開始留意起他的一舉一動。
自己的責罵會讓他心情垂喪,自己的稱讚會讓他眉開眼笑。傅巒第一次覺得,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的陰晴是被自己維繫著的,並且無論如何,總是站在那裡。
他想,那會不會,就是家人的不離不棄。
於是,傅巒每天都在等那麼一刻,匆匆忙忙踩著晨光向自己跑來的林佑熙,眉宇間有些匆忙,但在自己面前站定之時,又全是釋然,他抬起腦袋,微微一笑,說,傅正御,我可沒遲到哦。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自己的世界變得只有這麼大,一雙眼睛就可以盛得下。
可是,林佑熙的世界卻不止於此。在御醫殿的符安院裡,他是只屬於自己的典御。可是一出御醫殿,他可以是林家的少爺,可以是霍左將軍的摯友,可以是修冥宮宮少的私交……
再後來,一道聖旨的大告天下。
傅巒又明白,他,還可以是帝王眼裡的,美人。
他走進了自己的世界,改變了自己的世界,卻又不為自己的世界而停留。
自己果然沒看錯,他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小鬼,欠教又欠罵。
傅巒再想到這一點時,已是時過境遷,歲月荏苒。因為,那個人,已經過世許多年了。
而自己在沁桓山莊接聞皇家的訃告之時,獨自一人在房中坐了許久。那心中原有的怨與恨,一陣一陣地上湧迴旋。他一抬眼,似乎就可以看見站在自己面前,低頭侷促的林佑熙。他張了張嘴,他很想罵他。
因為他不但拒絕了自己,而且還離開了自己。
他張了張嘴,那憤怒的情緒在化作聲音時,傳出的,卻是嗚咽。那嗚咽不受控制地顫抖著,傅巒連忙用手去堵,可是兩行滾燙的眼淚,卻倏忽滾落而下,在一人的夜晚,一發不可收拾,一如自己對他的心意。
而今的傅巒很少會去想那一天,那些往事。不能想,不願想,一想便是渾身冰冷的悲慟,以及毫無徵兆的淚水。
傅巒更願意去想的,是在自己曾經的一段年華里,迎來過那樣一個人,他讓自己覺出了家的味道,因為他,自己的人生似乎,是幸福過的。
而今日的天空,就如同那一年在流星閣外那般晴好。傅巒背手站在那裡,小心地思念起了心底的那個人。
「莊主,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走了。」傅旋在自己身邊輕聲說道。
傅巒還在看著天際,然後輕輕地「嗯」了一聲。
「莊主,這都到沛城了。您可要去殷都一趟,見見故人?」傅旋跟在他身邊許多年了,知道他曾在殷宮中任職待過。
傅巒慢慢地收回了視線,似笑非笑地念著:「故人……」他淡淡地搖了搖頭,轉身朝馬車的方向走去。
長長的車隊開始前進,滾滾的車輪負載著成千的藥材與藥器駛向北上元洲。
車內的傅巒掀起車簾遙遙地望了一眼殷都的方向,他的呼吸開始沉重起來,因為活在他心裡的人似乎會忽然迎面而來。
而就在傅巒這樣想著的時候,從車隊的一側果真從殷都的方向跑出了兩匹高大的駿馬,馬上的兩抹人影隨著越來越近的距離,越發清晰起來。
不過,他們在看見車隊之時,便勒馬停了下來。
高大的男人跳下了馬,隨即走向身邊的馬匹,將馬上的身量彷彿少年的人扶了下來之後,他說道:「等車隊先過去,你我再走。」
那少年一樣的人點了點頭。
高大的男人不放心地在他臉上撫了一把,輕聲問他:「渴不渴?餓不餓?前面有一個茶棚,不如你我去那裡等罷。」
那少年似的人卻很有興趣地盯著一輛又一輛的馬車,眼中迸發著光彩。他拉了拉身邊的男人,一輛接著一輛地指過去,道:「我聞出來了,那一輛是石蕊,那一輛是杜仲和屠蘇,那一輛是合歡,那一輛是南燭和冬青,那一輛是……」
高大的男人任他說了一陣,最後冷冷地打斷道:「等你說完,師父的壽宴也過了,咱們也不用去肅州了。」隨後男人牽起兩匹馬,開始趕著他同自己朝茶棚的方向走去。
傅巒靜靜地盯著那少年陌生尋常的面容看了許久,竟無論如何也移不開視線。
直到眼前再也看不見什麼之時,傅巒才怔怔地放下了車簾,他聽著自己的心跳枯坐了一陣,便用雙手覆上了自己的眼睛。
良久,細細的淚痕緩緩地滑了下來,嘴角苦澀地抿著。
原來原來,他比自己想的還要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