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線曙光
殷容睿緊緊了自己的臂膀,先低頭貼著我的頭髮嗅了嗅,然後一手探向我的額間,隨即歎道:「這是還燒著呢。」
我的身體和精神就這樣鬧了獨立,腦子裡亂七八糟地哄成一團,恨不得手腳並用金蟬脫殼,但身體上卻昏昏沉沉的沒有半點力氣,只能身不由己地任他這樣摟著。
「虧你是學醫的,怎麼就不好生愛惜身子呢?」殷容睿繃著嗓子責怪道,隨即,他的聲音更加沉鬱了一些,「看來這方示霖的藥也是不中用的,吃了怎麼都不見好呢?喝了足足那麼一盅,卻還昏睡了一日一夜!」
我聽著這話,很是有心要為方總管辯解幾句,卻無奈嗓子幹得發疼,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又不敢使喚一朝天子為自己倒杯水來,只能皺著眉心一臉苦相。殷容睿低頭,盯著我看了一會兒之後,卻又莫名地呵呵一笑,抱著我的手像是哄孩子一般地晃了晃,「吃苦了吧,這可去怪誰?」
我瞥了他一眼,覺得自己是被冤枉了,剛才一直在「怪」的人,是他自己。
他自顧自說地將我拉回被子裡,也不去動我圍在身上蔽體的褥子,言語是溫和的,氣息也極其平穩,眉眼之間暈染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恬然自足,這讓我悄悄地鬆了口氣,暗想,憑他要是想做些什麼,現在的我,恐怕連口舌之快都逞不了了。
我順著他的動作慢慢地躺了下來,不過,等到他挨著我貼身抱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微微發抖。這倒是無關風月羞澀,單只是有些怕,其中又有些累,似乎還有其他,不過也說不清楚。
「冷了?」殷容睿輕輕地發問。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雖然非常倦怠,可當下卻已是毫無睡意,只是用眼珠子望著寬大華麗的帳頂發呆。
可惜殷容睿是毫不理會我的回答,逕自就用腿腳,連撈帶扯得將我毫無間隙地擁住。
我心中雖是猛打鼓,但還是不敢亂動。對於這種同性間的赤誠相待,我並沒有太多的畏難情緒,和大多數人一樣,我完全可以適應。但是涉及到肌膚之親,除了面對霍驍之時有無法抑制的特殊感覺,而現在這樣子的擁抱,只讓自己覺得怪異和彆扭。
「朕答應過你,只要你乖乖的,朕不動你。」殷容睿察覺到我的不自在,將嘴唇移到我的耳畔,熱乎乎地呼氣。
我的嗓子著實幹啞,再加上腦子混沌舌頭詞窮,雖然覺得他行為和口徑很不一致,卻也唯有靜靜躺著的份。
殷容睿若有似無地聞著我的頭髮和臉頰,偶爾用鼻尖擦過肌理的觸感,微涼。
「你身上的味道,乾淨得很。」他歎息似地說道。
我依舊無言以對,睜著眼睛,無心裝睡。
「再有四天就是冊封大典了,朕要好好看著你,一定叫你好起來。」他此時的口吻裡又透著愉悅。「不然,光是侍君的頂冠,你都未必有力氣戴得動呢。」
我眨了眨眼睛,有些想翻個身,背對著他,以便自己迴避這個話題。不過,也是空想罷了,一是我未必敢做,二是做了殷容睿未必答應。
「不過,你只用戴著它走到朕面前便可,等朕牽著你進了宗廟,就讓你除了它,前後不過二三柱香的工夫,忍忍就過去了。」殷容睿鼓勵似地在我的面頰上吻了吻。
話說到這裡,殷容睿的聲音已褪去了初醒時候的低啞,漸漸得清朗起來,這會兒更是有些興之所至,正要興致勃勃地往下說之時,我開始了一陣咳嗽。
他立刻閉口不言,略略鬆開我一些,用手在我的背脊上輕拍起來。
我以手捂口地悶悶咳了一陣,也漸漸地停了下來。
只是放在自己脊背上的手卻沒有一同停止,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輕拍的動作已經化作一串串令人方寸大亂的撫摸了。
我忍不住起了大動作,沒頭沒腦地亂拱亂閃。
「你怕什麼?」殷容睿忽然一下就翻身壓了過來,死死地制住我。「這會兒倒是不像是身上不好的人了。」他故意這樣說道,末了又很是氤氳的一笑,道:「你長了身女人都不及的好皮肉,朕倒是今日才細看。」
殷容睿看著年少修長,卻不想份量倒是不輕,這麼一壓,逼得我忍不住開口啞啞地低聲說著:「難受……你下去。」
「朕也難受……」殷容睿眼神變了變,學著我的樣子低低地說道。
我心一橫,作勢就將頭一撇,使勁地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來。
這一下果然就把殷容睿哄了下去,他皺眉看著我,道:「難受得緊?」
我當然毫不猶豫地點起頭來,然後開始賣力地大咳特咳。
殷容睿濃郁的眉毛一擰,飛快地坐起身來,幾下就將一套外衣穿戴在了身上,正是要張口喊人的時候,他猛地停了停,轉過身,又抓起自己的裡衣,朝我走了過來。
九五之尊替他人穿衣服的手腳雖然令人不敢恭維,但著實已是千古怪談,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團面一般地被揉來按去,偶爾還要受幾下過重的力道,連咳嗽都一時裝不下去了,但凡自己還有半點可以使用的力氣,在這種情況下,都會勉力一拒的,只可惜,事與願違,我弱不禁風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殷容睿幫我結束了穿戴之後,又將我慢慢地扶靠在幾層精緻柔軟的靠枕上,細細地塞好了被子,這才扭頭朝門外叫來了內監和宮女。
幾個內監照著他的吩咐,立刻就跑去請在外殿候著的御醫。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終於從款款而來的宮女手中喝到了滿滿一杯子的溫水,將其飲盡之後,喉間的乾燥才得以大大的緩解,這水中大約還過了一層薄荷葉子,飲後不久就在口中泛起了些許清涼甜味。
殷容睿瞟了一眼餵我喝水的宮女,又見我舒展開來的神色,便一臉不悅地喝退了那名宮女,走到床邊坐下,一把攔住我的肩膀,不言不語地等著御醫們的到來。
很快,以方總管為首的八九名御醫便提著藥箱恭恭敬敬地走了進來,乃是自己都認得的幾名奉御和正御。
病倒當日接受看診之時,自己處於不省人事的狀態,所以迷迷糊糊地也就過去了。這下子腦子倒是還算清楚,見到熟人,略略想想現在的處境和位置,不禁就有些尷尬起來。
殷容睿看著正要行禮的御醫皺了皺眉頭,直截了當地說道:「都免了罷,過來仔細瞧瞧。」
方總管依言停住半跪的姿勢,從容地由身邊的三個奉御提了幾隻藥箱,朝這裡走了過來。
殷容睿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攔肩的動作,已經換上了平日裡威風八面的表情。
我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心中一陣難堪的鬱結。
方總管一通細心的望聞問切之後,開始一句句地向殷容睿匯報檢查結果,末了又說:「皇上,玉華寺的井水乃是地眼而出,陰純之極,最是能平軀殼之火,若是能用井水入藥,乃是再好不過。」
殷容睿沉沉地說道:「那便吩咐下去,叫人取些來用。」
方總管頷首俯身,接著又說道:「老臣斗膽,倒是還有一個主意。」
殷容睿轉頭來看我,用手探了探我的額頭,然後拉了拉我那不合身的衣領,淡淡地說道:「講。」
「玉華寺乃是大殷第一寺,也是皇家祈福許願之地,眼下冊封在即,祖上又有冊封之日拜山求佛的規矩。既是現下又要去取水,便不如,皇上帶著林侍君去那兒先蒙一蒙佛祖的靈蔭,也祛一祛身上的病災。」
大殷的祖制裡確實有這樣一條古怪的規矩,帝王與侍君禮成之後,是要在那山寺裡留宿第一夜的。
殷容睿略一沉吟,竟點了點頭,高聲道:「傳令雲邵陽,要其今日便去封山封路,清除閒雜,明日起駕玉華寺。」
方總管和幾個年長的內監一同作揖行禮,片刻之後,就立刻分頭而去,抓藥熬湯的抓藥熬湯,傳令通報的傳令通報。
殷容睿向我,道:「此去玉華,雖是不遠,但你身上不好,倒是有些勉強。不過,你忍一忍,權當為朕吃的苦。」
我看著殷容睿,心中掙扎了一下,可還是不想放過機會,於是說道:「既是出宮了,何不讓我同家祖母見上一見。」
殷容睿面色一黯,卻是偏過頭去,不理會我的話。
「皇上,單只是一句吩咐的事而已……」我放軟了聲調,求道。
殷容睿這次索性收回了自己的手臂,站起了身,大步地朝床邊一側的坐塌上走去,然後穩穩地坐下,給了我一個毫無商量的距離。
我啞然地看著他的側臉,腦子一陣陣地發暈,心裡像是被倒刺刮了一把似地難熬。閉上眼睛,我也重重地偏過了頭。
我們這樣互不理睬了二三盞茶之後,方總管便親自捧上了一碗漆黑滾燙的藥汁來。
一個內監從他手裡接過之後,恭敬地呈了過來。
我揮了揮手,沒讓宮女一勺勺地餵我,心中不快,自己拿過了碗,當即準備一口悶。
「林侍君,此藥小心慢咽為好。」站在不遠處的方總管輕聲謹慎地出言說道。
我臉上登時一紅,有些赧然,又念及,被自己一直尊敬著的長輩這樣卑躬屈膝地和自己說話,更是有些感喟。
我依言靜了靜心,不過仍舊也懶得一勺一勺地喝,所以還是一副一飲而盡的架勢,張口對著碗沿揚起了頭。
發燙苦澀的湯藥流過唇齒的瞬間,我忽然難受得眼眶澀澀。
我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在幹什麼,我等得發慌,等得害怕,卻又無能為力,現在有一條將自己病死的路擺在跟前,卻又偏偏不甘心去走。
不肯死,又不肯認命,我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說不定是會瘋的。
就在此時,我的口腔裡生出了一絲異樣,我放下空空如也的藥碗,抬眼看了一下方總管。
他靜靜地頷首站立,並沒有回應我的目光。
我低下頭,將藥碗塞給了一邊的宮女,然後拉著被子滑下了身子,連帶著將腦袋也蒙了起來。
內殿裡靜悄悄的,錦被中黑漆漆的。
我伸手取出了口中含住的東西,它帶著藥汁的高溫,自己手指觸及的一刻,心間簡直滾燙就要燃燒起來。
那是一枚簡單得有些奇怪的,玉指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