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傷人
我眨了眨眼睛,然後再次用手揉了揉。
再一看,眼前的人影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變得更加清晰。
在我此刻遲鈍的大腦百思不得其解之時,那方被幢橦光影包裹出來的,我以為的幻想就這樣慢慢地走向我。
「是我。」他開口了,聲音像一管擱置不用的低音管絃樂器,帶著很不自然的沙啞。
我揉眼睛的動作狠狠地僵住,停頓在臉頰一側,呼吸在短暫的停頓後,開始劇烈起來。
聲音伴隨著越來越近的身影,沙啞得更加真切了。
「跟我……」
「你走!」
我飛快地向後跨了一大步,大約是那一步跨得實在有些過了頭。自己的後背一下子撞上了緊閉的龐窗上,發出輕不可聞的悶響。
一陣意料之中的沉默,我攥緊了拳頭,咬緊了牙關,我在很用力地強迫自己看起來鎮定自若一些。
「怎麼,你想留下來?」楚瑜冷笑了一下,一雙俊饒的眼睛開始升起烈獄裡的血紅。「你想做侍君?」
我命令自己忽略他說話時不善的語氣和讓我抓狂的內容,堅持地說道:「楚瑜,你走,這裡是深宮,很危險!」
「那就別讓我白走一遭。」楚瑜盯著我,寒聲道。
「你快走吧……」我不理會,繼續這樣說道。渾身都被自己莫名的力度纏繞,從皮膚到五臟六腑都處於一種極度緊繃的微微戰慄之中,連聲音也不能倖免。
「林佑熙。我知曉你有自己那一番莫名其妙的道理,可眼下,我懶得聽!」楚瑜的表情隱約透露著一種控制,似乎在力壓情緒。「我……能帶你出去。」
「楚瑜,求你聽我一回,別……」
「別什麼?!」楚瑜嗓子極度不悅地一沉,明明是愈加走低的分貝,在此時此刻聽來,卻猶如深山裡的野獸夜吼似地攝人,他飛快地說道:「有什麼話,出去說罷。」語畢,他一把拉過我的胳膊。
「你怎麼……」
「你走是不走!」楚瑜的聲音猛地拔高,整個人都變得風雨欲來,根本不打算多聽我說一句話。
「我怎麼走?!」我瞪向他,「我……」
「我既然進得來,自然也能出得去,況且,我從來不做……」
「楚瑜!」我氣憤地也打斷了他,從牙縫裡擠出他的名字,恨不得上前去咬他一口,「就算我走得了,那我的家人呢?只要他們在殷容睿的眼皮子底下,我去到哪裡都不能心安。」
「托辭!」楚瑜一步上前,行動間帶著一股子寒冷的氣流,他一下子揪住我的肩膀,力道之大,好像要把掌下的血肉生生掰開一樣,「你……是在等霍驍,對不對。」
他的表情是凶狠的張狂的,但是眸底是顫抖的不安的,這樣一番複雜的神情在昏黃的燈光映襯之下,就好像和煦的夕陽,帶著一種龐大的悲傷的美好。
「在你心裡,只有他能來帶你出去,是不是?!旁的人,就誰也不待見,是不是?!」
楚瑜緩緩地靠近,眼神就好像這宮室裡的燈光,忽明忽暗地不斷切換,以至於,我幾乎捕捉不到任何信息,只覺得那雙眼睛一時明亮得驚人,一時陰沉得驚心。
「只有他能生氣,能著急,能心疼……」楚瑜眼睛像是寒冬的午夜,漆黑陰冷,他的聲音略微不穩,問道:「是不是?!」
我望著他,覺得自己置身在他眼底的午夜裡無處躲藏,一波又一波噬骨的黑暗溫柔地圍繞在周圍,舔噬著自己的恐懼。
「可是……」楚瑜慘淡地勾起唇邊的一絲嘲諷的笑,道:「你等不到他的。」楚瑜用自己的額頭抵上我的額頭,「佑熙,你好好想想,你真的懂他麼?」
我的肩膀在他強力的桎梏下,微微地發著抖。
「身為主將,戰事不了,臨陣脫逃,該當死罪……佑熙,霍驍他頂著霍家的祖訓家規長到今日,他是寧死也做不出這種事的,倘若他敢私回殷都,就是棄家國於不顧。」楚瑜又冷又苦地笑著,「佑熙,你不是和霍驍一同長大的麼,你一定明白,國與家,在他心裡,比他自己還重要,有一天,他連這兩樣的都不要了,他就不是霍驍了。」楚瑜的氣息流淌在自己的鼻尖,「你說過,這樣的霍驍,你會瞧不起的。」
楚瑜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鋒利的匕首,在分分寸寸地凌遲著血肉。
我覺得渾身都在劇痛,好像有一根針管刺入了我的頭頂,旋轉地進入身體,抽走血液,抽走骨髓,抽走靈魂……
記憶力闕如的一塊在不斷流瀉,一個年幼的孩子,用年幼的聲音,以及與他的年紀並不相符的堅定,對我說:文死諫,武死戰,佑熙,他日,我定當如此。
再然後,就是自己笑彎了腰的樣子,接著就氣息不穩地笑問:小鬼頭,不知羞,你知道什麼是死麼?
那個孩子用比剛才更堅定的聲音回答:死,就是見不到佑熙了。
我的腦海裡滿是那一瞬間的定格,可是漸漸冰冷的軀體,讓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混沌起來。
「佑熙,看清楚,眼下,站在這裡的人,是我。」暗啞的聲線像是落灰的低音琴弦,斷斷續續地說道:「不要為難他,也不要為難自己。」
週遭的一切都那麼安靜,我只聽見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緩慢沉重地躍動,每一下都要抽走自己所剩無幾的力氣,有那麼一刻,我真的覺得它已經疲憊地再也跳不動了,所以,等到下一次跳動仍依舊持續時,我的週身都要那麼翻天覆地的疼上一場。
又來了,那個心結,那個夢魘,那個橫在我和霍驍之間的夜,又來了。家國,或者,我。因為選擇了霍驍這樣的男人,所以自己必須要被作這樣的比較,沒有並存,唯有其一。
「跟我走罷。」楚瑜再一次告訴我,「他不會來的。」
「可你,為什麼要來?」我抬起眼睛,看向楚瑜,慘然地笑道:「你都知道了,我在等霍驍啊。」
楚瑜用略帶邪氣的眉眼鋪展出一份純粹的淺淺笑意,他捧住我的臉頰,久久地,才說道:「一樣的。有一天,我連你都不要了,我就不是我了。」
這一刻,我才注意到,他明顯瘦削下來的臉龐,明顯疲憊消沉的模樣,自從宮亂之後,他的生活,他的音信,我一點都不知道。或許,我並不介懷的那件陳年舊事,在日日夜夜的折磨著眼前的這個人,或許,連我的並不介懷,也都在傷害著他。
看著眼前的他,我差點都要忘了,最初相遇的那個少年是多麼明艷的一個人,他的笑容可以如同仲夏的日光一般炙熱灼人,哪怕摻雜著轉瞬即逝的陰霾,但都無損他那與生俱來的強烈的不滅的氣息。可後來,他一天比一天不快樂,我覺得自己難辭其咎。
「可我有什麼好?」我苦澀地看著他。
楚瑜張了張嘴唇,眼中蒙上一層柔軟,神色裡亦氤氳起一層情動,但是,陰鶩卻旋即反壓而上,他謹慎冷靜地說道:「你跟我走,我告訴你。」
我伸手覆上了他放在肩膀上的寬大手掌,淡淡地一笑,片刻之後,然後用力地撤了下來。搖了搖頭,我道:「楚瑜,有一天,我連家人都不要了,我也就不是我了。」
我順著背後華麗的宮廷花紋,慢慢地滑了下來,坐在了軟軟的地毯上。
抬起頭,我認真地看著他,輕聲說:「楚瑜,你不要留在這裡,走吧,你再這樣的話……」我哭喪著一張臉,道:「我說不定要哭了。」
楚瑜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將頭轉向一邊,五官表情一瞬間都湮沒在了暗色裡,唯有寬厚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
「好……好……」楚瑜邁開了步子,他伸手扶上一面窗門,低下了頭,道:「我會做到的。」
還不待我反應,耳邊響起一陣風的呼嘯。
我覺得頭頂耳根脖頸,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顫。
「匡——」「匡——」
窗上的木門不斷來回開合的聲音再一次響起,我蜷起自己的雙腿,用手臂悄悄地圈住,深深地呼吸之後,我聞到了被夜風送進內室的花香,我將額頭靠在自己的膝蓋上,閉上了眼睛,一點溫熱的濕潤在細膩的布帛上暈染開來,越來越深。
一夜風涼,滿室窗響。
第二日的清晨,我在昏沉中走向自己的床榻,十分乾脆地發起了高燒。
身體持續不斷地高溫,但是心裡卻是冷的,所以,腦子即便昏漲,卻仍舊清醒。這就意味著,我必須仍受病痛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於是,這場燒理所當然地持續了一日一夜,在自己的病情沒有絲毫起色的情況下,勃然大怒的殷容睿將當夜所有的內監宮女全部革職發放,並召集了所有我那御醫殿的前同僚們前來看診。
我沒有任何力氣為那些無辜的內監宮女求情,也不能和那些再熟悉不過的同僚們敘舊,更不能對殷容睿表示我的受寵若驚。
當明亮的寢居中瀰漫起了清遠的藥香時,我像是受了什麼感應似地,迷迷糊糊地從睡夢中醒了過來,眼皮沉沉,喉嚨乾啞滾燙,我有些難受地想轉個身。
結果,卻發現自己的身體沉重地一動也不能動,我歎了口氣,剛預備再用些力氣坐起來的時候,我赫然發現了自己肩膀上腰上的兩條修長赤脫的手臂。
腦子霎那間清醒了不少,我動了動自己的手腕,發現那裡尚能活動,可剛一挪動,就碰到了一片溫熱的。
「醒了?」
我猛地側過臉,一下子就看見近得不能再近的一張臉。
一隻手掌就這樣順順利利地撫上了自己的胸膛,當肌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片掌心下的溫度之時,我這才發現自己正赤條條地被同樣赤條條的殷容睿抱在懷裡!
這個發現足以讓我暫時忘記病痛和精神上的折磨,一時間身手矯健得用力掙出了殷容睿地懷抱,非常驚恐地撤到了離殷容睿最遙遠的一處地方,只可惜,這床再大,它也還是床,我那所謂的遙遠,其實也只是對方一個唾手可得的距離而已。
「看來這發汗的法子,朕是用對了,看看,這不是又有氣力了?」殷容睿慢悠悠地坐起來,年輕的軀體不知何時已經相當健美了。
「你來,讓朕看看。」殷容睿很溫柔地做出一個要試溫度的動作。
我呼出灼熱的氣息,緊緊地抓起備在大床一側的潔淨床褥,一把圍住自己,然後踉踉蹌蹌地要走下床,找衣服穿。
只是這一動,力氣又著實有限,剛剛半站起身,腿上一軟,又重新跌了回去,
殷容睿將身體一探,長長的手臂一攬,結實溫暖的懷抱便立刻成為了我跌回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