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接下去的一個星期,除了天氣勢不可擋地熱了起來,虞連翹上課下課,一切生活都按部就班地延續著。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內裡的膠著只有她自己知道。
這期間,李想依舊沒有音信。情況明顯不對勁,但虞連翹就像拖著絕症不肯就醫的病人一樣,只在心裡不斷地設想著、醞釀著,又反復地猶豫著。病人等待死亡,她等一個不得不做決定的時刻到來。
周六早上,她仍像往常一樣把材料字典往背包裡裝,沉甸甸地一提,才想起自己已經跟輔導員說過,厲家明那裡的事她沒法做下去了。她用了一大套冠冕堂皇的理由和輔導員解釋,自己如何的沒時間,學年獎學金對她如何的要緊,眼看就要期末,不花功夫就沒指望了。她臉上露著極為難的表情,輔導員當然也只能揮手說算了。
既然不用去見厲家明了,那一背包的書,她一冊冊地又取了出來。最後拿在手上的是一本《英漢大辭典》。厚厚的,有些舊,她用雜志的內頁包了封面。這本字典,是李想送她的。
在一起第三年的情人節上午,他們約了在市圖書館碰面。那天碰巧是星期天,圖書館門前開放書市。他們拉著手穿行在人群和書攤間,李想問她今年想要什麼。她對他笑笑說什麼都不想要,順帶鄙夷他崇洋媚外過洋節。李想可不容易被她唬住,於是兩個人杵在書攤前,愣是就節日的意義辯論了許久。最後虞連翹招架不住,往攤上一指,說:“好好,就它了。”
“還有比你更沒情調的人嗎?”抱怨歸抱怨,李想到底還是買了。作為禮尚往來,虞連翹給他買了本西西的《看房子》,也是舊書,港版的,賣得極便宜,但是挺罕見的。
不知道這書他看完沒有,是帶到上海去了,還是扔在家裡呢?虞連翹這樣想著,便將那字典仍舊塞回了包裡。
她提著包,出門直奔車站,在那裡,坐上了最近一趟去往上海的客車。
車到上海已快下午一點,虞連翹問路人,看路標,摸索著從地鐵轉乘公交,最後終於到了T大的西門。這所久負盛名的百年老校,她是第一次來。進了校門,虞連翹卻沒有半點好奇參觀的心思,只在想這時他會在哪裡?
李想住在十捨,這是虞連翹手上僅有的信息。到這時她才幡然悔悟,她對他的關心的確太少。
校園極大,虞連翹順著指示牌,走了許久,才找到他住的那幢宿捨樓。樓群外設了鐵門,虞連翹沒有門禁卡,只好尾隨進門的學生,蒙混而入。
但進來又能怎樣,她既不知道他住哪一間,也不記得他宿捨的電話。他宿捨的電話號碼只存在那部壓碎了的手機裡,她居然沒去記它。虞連翹一邊懷疑自己是否太沖動了,一邊躊躊躇躇地走進門廳。
宿管正坐在值班室裡,低頭在桌上理著一堆紅頭文件。
虞連翹隔窗問:“你好,我找李想,請問他住哪個宿捨?”
宿管沒答,大概是沒聽見。虞連翹等不及,便伸手扣了扣窗玻璃,“打擾一下,我找李想……”
“嗨,連翹!”她正准備報專業和年級,忽然聽到有人叫她。
虞連翹循聲看去,卻是許久不見的金菁。虞連翹先是微笑,但怎麼笑都掩不住驚訝,“金菁,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讀T大呀,你忘啦。”金菁把手上的報紙往報夾上一擱,朝她走過來,“我坐那兒,差點沒看到你。”
虞連翹笑了笑,猶豫中開口問她:“李想,是住這兒,沒錯吧?”
“沒錯。你找他?他這會兒在等面試呢。你是要現在找他?”金菁用一種不解的眼神看著她。
“對,我找他。”虞連翹飛快接道,而後回過神,頓了一頓,問:“你剛剛說——他在面試?什麼面試?”
宿捨門廳處,學生進進出出,金菁碰碰她的手臂說:“我們到裡面去說。”
虞連翹由她引著,在值班室靠牆的一排塑料椅上坐下。身旁的女生顯然也在等人,而且認識金菁,只見她用一種興奮的聲音問金菁:“你早上怎樣?快說快說,他們都問什麼?什麼時候出消息?”
虞連翹一點也不關心她們的對話,幸好金菁也只是簡單地回了那女生幾句。
招呼完,她轉過頭來,對著虞連翹急切的目光,微微笑了笑,然後一五一十地告訴她說:“這次面試的是南洋理工,他們來招聯合培養生。前段時間學院裡推了名單,審核過了,這周末面試。”
“哦,”虞連翹在腦中快速地過濾著信息,盡管有林芬芳的談話在前,但這一時半刻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說的這個南洋理工,是什麼——我是說它在哪裡?”問這樣的問題,也許會讓她在金菁面前顯得又蠢又白癡,可她不得不問。
“是新加坡的學校,排名很好的,他們跟市裡有什麼合作,前年開始的,每年都來招人。條件也很好,給的獎學金基本能cover學費和生活費。不過競爭很激烈。”金菁的話裡沒有半點看輕她的意味。
虞連翹又問:“那你覺得……他的把握大嗎?”
“你說李想?他肯定能上。”金菁笑著答道,“算GPA,他系裡排名最高,又有雅思成績,你知道他聽力考了幾分?8分!這學期有個作業好像還拿了什麼獎,反正只要他自己不想搞砸,面試肯定沒問題。”
虞連翹又“哦”了一聲,金菁的這些話,她聽了本來應該高興,本來應該感到驕傲的。
可是沒有。她不知道他拿獎的事,不知道他還考過雅思,不知道他有這麼好的成績。她還以為他來回奔波,一定心不在焉呢。那他一定是很努力,很辛苦了。可他為什麼都不告訴她呢?是怕會刺激到她?虞連翹心直往下沉。
金菁說:“你知道上次去慕尼黑,本來也是他的,結果他偏說什麼還沒准備好,弄得他系裡的老師很是郁悶。”
“嗯,我聽說了。”
金菁歎氣,“我要是有他一半的資格,也就不用在這兒忐忑了。”
虞連翹愣了愣,“你也申請啦?”
“嗯,早上剛面過,應該還行。要是再被擠,就只能轉到護理專業了。”
“你肯定沒問題的。”虞連翹聲音低低的。她很恨自己,為什麼不能說得真誠一點。
“希望吧。”金菁的表情有一些煩惱,又有一些喜悅。她拿出手機看了看,說:“奇怪,怎麼還不下來?”她一邊撥電話,一邊對虞連翹解釋,“喏,李想有份材料落宿捨了,他沒辦法跑回來拿,因為不知道前面那些人過得速度快不快。我剛好在那兒碰到他,就幫他跑一趟帶過去。就不知道老七找沒找到……”
手機鈴聲呼啦啦響在樓道裡,響了一會兒,便斷了,然後一個男生旋風似地從樓梯沖下來,嚷著:“在這,在這!別催了!”
金菁從他手裡奪過文件袋,埋怨道:“你這動作也太慢了!”
那男生跑得有些喘,哼哼說:“你就囂張吧,等你們倆都上了,看我怎麼宰你們!”
金菁開袋檢查了一遍,正是李想要的材料,一頁不差,便抬頭沖他笑道:“謝了!”
“少羅嗦,快去!”那男生一揚手,又竄上了樓。
金菁抱著文件袋,轉過身來,對虞連翹說:“我得給他送過去,嗯……你要不要一起去?”
去不去,虞連翹一塊蹺板在心中起起落落。去,既然來了,自然是要去;可是去了,李想見到她,會怎樣?她不是自信自己對他的影響,只是覺得不應該,萬千個不應該。他不應該受到影響,他不應該在遠大前程與她之間抉擇……不是她自私,不願承擔後果,只是不應該。像他這樣的人,是要遠航的船,大海是他的征途,怎麼能夠被她綁著,被她絆著。
“我還是不去了,你去吧。”虞連翹說。
“好,那我走了。”
金菁走到門口,卻忽然頓住身,回頭叫她:“連翹!你……要不要我告訴他,你來找他?”
虞連翹在座椅上仰臉看著她,想起剛才她與他室友間的那種言語氣氛,想起她會有怎樣的未來,她的自信與六月裡嫩黃瓜似的清新。對這一切,虞連翹心裡不是不嫉妒。但嫉妒的另一面是氣餒與可悲。
她勉強地笑了笑,說:“不用了。”
十號宿捨樓門廳白牆上的掛鍾,從兩點走到了兩點三十。虞連翹盯著時針,對自己說,再坐半個小時吧,就再多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過去,李想依舊沒有出現。在三點零五分時,她終於站起來,然後,背上包走了出去。她穿過校園,大跨著步,目中空無一物。
後來,在換乘時她坐錯了地鐵。在地鐵站喧鬧擁擠的人潮裡,虞連翹並沒有太多的感覺,只是重新坐個回頭而已,只是如此而已。
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很小很小的東西上,比如隔離門上的一只小蠅子,細細小小,孤單而卑賤,在透明擋板上爬呀爬,費盡了心機,到頭仍是爬不出去。
多麼像她!
再後來,虞連翹陰差陽錯到了火車站。回霖州只有慢車可走,她沒力氣再跑,便買了票。
綠色的鐵皮車廂,很不整潔,她靠著窗蜷在座位上。背包裡的字典沉沉地壓著腿,就像笨重的火車軋過鐵軌,發出沉悶的一聲聲匡當。
那時,是傍晚四點多一些。初夏西曬的太陽,透窗曬在她臉上。日光好像還很燙,照得人很暖,可她心裡冰涼涼的。
太陽離她越來越遠,離得那麼遠,她為這個可笑的理由哭了起來。
他要離開她了。
在回程的車上虞連翹失聲痛哭。
……
此後她再沒這樣哭過,就連祖母過世,都沒這樣哭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