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虞連翹躺在床上,聽見走道裡他的腳步響起,然後惶急地,一聲聲遠去。她緩緩側身,臉朝著那扇被他帶上的門。
門後貼著的一個小鴨掛鉤,因為粘性不再,搖搖欲墜。虞連翹像癡了一般,眼望著這處。腦中卻不停地回想著他的樣子,想象著他的身影如何走出樓道,沒入夜的巨大暗影。
他走了,這次,他對她是徹底的失望了。失望是應當的,離開也是應當的。她多少次想要逃跑,但她不能。如果自私地想,他的離開,也算是對她的成全吧。
虞連翹心裡這般想著,慢慢地蜷起雙腿,手臂抱住自己,如嬰孩般,將整個身體縮成了小小的一團。
她很想大哭一場,為這夜裡的孑然一身,為所有她愛的人的離去。可她哭不出來,只是伏在枕上,安靜地聽著屬於夜晚的聲音。
隔壁的貓又開始叫了,一聲接一聲,像小孩在嚎啕;哪家的女孩又在跳繩,繩子耍到地面啪啪地響著;電視上正播著天氣預報,西寧、銀川、呼和浩特,遙遠而陌生的城市,也許哪天她可以去。
她的問題,她心上的病,如果可能,她要自己一點點去化解,治愈。她再不願將它剝給任何人看。
虞連翹沉浸在這一竄竄無關瑣碎的聲音中,手機悶在衣服口袋裡,響了很久,她還一直以為是隔壁家的。
鈴聲不斷,一陣接一陣,終於把她那不知迷失何處的魂魄催了回來。
虞連翹跳下地,撈起搭在椅上的外套,兩手窸窸窣窣摸了一圈,總算找到電話。
“喂?”
“天吶,總算和你接上頭了!”電話那一頭的人大歎道。
虞連翹拿開手機看一眼,是陌生的號碼。就著聲音回想,卻是怎麼都沒印象。
“……你是?”她小心翼翼地問。然而,她的話像被電波吞沒了似的,電話那頭一下子沒了聲音。
“不好意思,我不太記……”虞連翹想解釋點什麼,可忽然間只覺意興闌珊,再也不想與這世界或世界上的任何人周旋敷衍。
她正要掛電話,電話那頭的人卻打破了緘默,“別掛。是我——謝尚易。”
“哦,是你。”
“你沒存我的號碼?”他問得頗有幾分哀怨。
虞連翹悄悄歎了口氣,“我忘了,對不起。”
電話那頭又停了一停,接著是謝尚易帶點氣惱的聲音,“那你知道你給我的號碼是錯的嗎?”
“錯的?怎麼會?你現在不是……”虞連翹還沒說完就被他打斷了。
謝尚易連著報了一串數字,嗤笑道:“估計倒著背我都會!”
虞連翹聽得一怔,過了半晌說:“這個……也是我的號碼,不過是以前的。我記得熟,常常弄混。”
謝尚易接道:“難怪呢。我給你發好幾條短信,左等右等都不見你回。我電話打過去,居然是個男的接的,講得一口東北話。我想邪門了,又打過去,還是他,後來還被他臭罵了一通。”
“對不起呀。”虞連翹木然地道著歉。
“我又沒說怪你。當時我要是撥一下你的電話,或者讓你打給我就好了。算了,不講這個……”謝尚易訕訕笑道,“我剛剛到書店找你了,你不在,我就問她要了你的號碼。”
“誰?圓圓?哦,她剛接了我的班。”虞連翹的反應比平日不知慢了幾拍。
他咕噥了一句,聽起來像“shit”,又像“真是的”。虞連翹弄不清,只聽他唉聲歎氣地抱怨,“都是給機場大巴害的,不然肯定能趕上你下班。”
謝尚易是下午剛到的霖州,過年時他跟父母回了青島。以往回老家,人就像脫韁野馬,總是怎麼瘋怎麼玩,可今年無論做什麼,他就是提不起勁。不管那些少時的好友怎樣攛掇,他只管在人堆裡,懶洋洋地發呆。周圍的喧鬧讓他覺得煩躁,甚至沮喪。
每天不知多少回,他對著手機裡的時鍾干瞪眼,奇怪時間怎麼可以走得這麼慢。真恨不得踹它一腳,讓它滾得快點。因為這樣,他就可以快些回霖州,他就可以快些見到她。
他從來沒這樣惦念過一個人。
是不是因為剛認識還新鮮,才會這樣惦記?是不是因為她的難以接近,才會這樣想要接近?謝尚易琢磨著自己身上種種不對勁的地方,可越是琢磨,越是迷惘。
這幾乎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糟糕的一個春節。可現在,與她講著電話,倒像有多少好玩的事似的,說個沒完,又或是,他不想說完。
虞連翹卻只心不在焉地聽著,泛泛地應著。
“你在家對吧?”謝尚易突然問。
虞連翹應了一聲,隨即聽到電話裡回響的足音,還有卷在風中的呼吸聲,便問道:“你還在外面?”
“我過來找你,好不好?”
“別,”虞連翹回絕得干脆。
“可我都到你樓下了!”謝尚易半殷切半無賴地等著她改口。
“下次好不好。我困得很,要睡了。”她毫不遲疑地澆滅他的期盼。
“哦,那行,”他還想說點什麼,但話一到嘴邊就斷了,好像被風給吹散了似的。她那淡淡沒有起伏的語氣,那一點也不上心的距離感,再次挫折了他的自信和耐性。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煩?”他問,假如她有這樣的意思,只要她有這麼一星一點的意思,那就……那就怎樣,他還沒想定。
謝尚易折頭往回走,像等判決似的等著她的答案。
終於他聽到她輕飄飄的聲音,“沒有啊。”
“真的?”謝尚易不信似地問。
“真的,你怎麼會這樣想。”
“因為你總是對我愛理不理的呀,”謝尚易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除了你,沒人這樣對我。”
“我就是困了,不太想說話,跟你沒關系。”虞連翹揉著眼睛,她要怎麼和他說她的心情,說這一天裡發生的事,乃至她所經歷的全部這些事。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這樣避重就輕地敷衍他。
“那你睡吧,睡個好覺,我們改天再說。”謝尚易說。他知道無論什麼事都講究時機,而現在顯然不是個好時機,她沒有說話的意願。大概是有什麼心事的,她不願透露,他便無從得知的心事。
與謝尚易道過再見,虞連翹緩緩擱下電話,連轉身都懶得轉,只往後退著。一步兩步,退到無處退時,人一仰,倒在了床上。
其實她並不覺得困,只是累,幾乎是精疲力竭的虛脫。她攤手攤腳地躺著,腦袋清空了般地發著呆,只是沒過一會兒,便又把一切都記了起來。
最先是王辰。她無法不把今天見到的他與自己記憶裡的他相對照。對照的結果是強烈的懷疑,也許,這些年她從未了解過他。也許他本就是這樣的人。他身上的匪氣,發狠時的表情,還有那些帶血的傷口,她不止一次地看見過,可當時她從未多想什麼,她一直那麼相信他。虞連翹轉念又想到她的哥哥,她那陰柔又固執的哥哥,是比任何人更信著王辰,也更護著王辰的。
大概是命吧?從前他們三人滾作一處玩笑打鬧時,哪會想到今天的景況。無疑是命,除了它,還有什麼能有這樣的力量,讓人世一切變得面目全非。
之後,不可避免地,虞連翹想到了李想。
她清楚他生著她的氣,氣她的吝嗇自私,不肯付出。對此她無可辯白,她已經盡力了,可他不滿意。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現在,他一定還恨她。沒有誰的感情路會一直平順沒有波折,她竟是一有問題就退縮,這麼輕易地就撒手說放棄。他一定恨她的寡情薄意。
夜漸漸深沉,虞連翹橫仰在床上,棕棚床墊早已老化得凹了下去,中間的木桿正好頂著她的脊背。寒氣從手尖腳心一路竄上來。她的身體,如同死去了一般靜靜地發冷,不會動,但心內卻是纏斗不休的二重奏,一個聲音攀著另一個聲音,蜿蜒向前。
他說,你總要認一次輸,低一次頭,總要有一次的;他又說,我等了你一個星期,就等你一句話,等你說一句不要去了,可是沒有,你連一個字都沒有。
——不,不是這樣的,她心裡喊。
其實她是認輸了的。他不知道,其實她也挽回過的。她是盡了許多的努力才放了手的,一點都不容易,他真的是冤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