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七. 變局
滿園花開繁盛,如火如荼,一抹劍光過處,就是散落輕飛的花雨,西門吹雪手中穩穩持劍,沒有繁複的招式,但卻有著一種勢不可擋的氣魄。葉孤城負手而立,靜靜地在不遠處看著,並不打擾,直到西門吹雪自己收勢斂劍之後,才道:「。。。西門,我眼下有事,要與你說。」
西門吹雪徐徐走近,道:「。。。你今日,回來得很早。」一面說著,一面已經微微傾過身去,墨色的眼眸中恍惚有著一絲松融的暖意,將清涼的吻無聲落在葉孤城的唇上:「。。。何事。」
葉孤城亦有所回應,在那再熟悉不過的薄唇上觸了觸,隨即就牽了西門吹雪的手,往居處走去:「。。。三日後,父親在徵陽殿設小宴,席間,有要事會說。」葉孤城頓了頓,隨後就抬眼看向身旁的西門吹雪,在對方的掌心裡輕輕一捏:「。。。父親的意思,是希望你也會去。」
西門吹雪微微一頓,他向來是一個穩靜而冷漠的人,極少會有什麼事情能夠打動他的心神,但眼下,除了與葉孤城直接有關的事情之外,他卻平生第一次因為一件事,而有片刻的怔住和微訝。。。葉孤城見狀,於是就握一握西門吹雪微涼的手掌,說道:「。。。你若是不想去,自然也沒有什麼。」西門吹雪淺淺平下一口吐息,沉聲道:「。。。自然不是。」說罷,忽然側過頭去,用薄唇在葉孤城的鼻樑上輕輕啄了一下:「。。。我只是,一時不曾想到會如此。」葉孤城垂一垂密長的眼睫,唇角微翹,語氣當中,是淡淡打趣的意味:「我當初見玉教主之時,倒也不曾有何侷促之感,。。。西門品貌俱佳,自然沒有什麼可以挑剔之處。」西門吹雪眉宇之間隱約浮現出一絲微笑模樣,也不答話,只攜著身旁葉孤城的手,與他一同朝著居處走去。
「三日後,徵陽殿設宴。。。」瑞王低低又重複了一遍,然後保養良好的修長手指便輕輕撫摩上了面前插/在瓶中的幾枝茉莉,嬌豔的花朵含香吐蕊,美麗而清新。瑞王隨手取下一枝,放在鼻端輕嗅,於是就有淡淡的清香,縈繞口鼻。「。。。叫趙榀真他們過來。」瑞王把玩著手裡的花朵,悠然說道,既而身後就有聲音謹慎地答了一聲是,隨後就迅速退了下去,瑞王微微啟唇,忽然間就微笑起來,然後就慢慢咬住了那一朵潔白的茉莉,一點一點地,噬得粉碎。。。
房中暗香裊裊,幽昧的光線中,女子坐在梳妝台前,雪白的纖長手指拈著胭脂軟筆,在已經沒有多少血色的嘴唇間點上荔紅的丹脂,又用清水勻兌好了珍珠粉,淡淡施在臉上,再薄薄地撲上些許胭脂,一切停當之後,蒼白的面容就重新煥發出了驚人的美麗,再不見一絲方才的幽暗。。。雲岫站在一旁,見狀,再也忍耐不住,眼中直落下淚來,泣道:「小姐,你這又是何苦。。。」納蘭漣柯面上含笑,手上拿起一把碧玉梳,慢慢梳理著散如墨緞的長發,然後精心挽了雲髻,在髮髻上插/了兩支七寶青金步搖,又加上各式點綴,最後才慢慢戴上一雙彩蝶飛花的耳環,輕笑道:「那又如何?我早就說過,我已經決意如此,況且現在,也已不能回頭。。。三日後,就見分曉罷。」說著,微微將睫毛垂下,掩住了眸中一閃而過的決然。
夜色闌珊,燈火漸明,石白紗鍛的大袖長服,滾邊繡有金龍,衣角無聲地幾乎委弋於地,壓擺的兩條墜玉錦碧流蘇筆直垂下,層層絲繡衣袂逶迤,玉冠下光滑的青絲極長,一直垂到腿間。葉孤城穿戴妥當之後,便轉過身來,打量著還在穿衣的西門吹雪,隨即就走過去,伸手幫對方圍上腰帶,整理衣飾,同時道:「。。。一向幾乎不曾見你穿得這般鄭重。」西門吹雪輕輕吻一吻葉孤城的下頜:「。。。今日,與以往不同。」葉孤城聽了,唇角微微揚起,替對方理好了衣物,然後便握住了西門吹雪的手,溫然說道:「。。。時辰將至,西門,我們去罷。」
瑞王身穿錦服,登上了車,車簾即將放下之時,裡面傳出淡淡的聲音:「。。。可是妥當了。」
黑暗中,能夠聽見有人恭敬地答話道:「。。。回王爺的話,諸事已然準備妥當。」車裡的人彷彿似是靜了片刻,不久之後,才微微『嗯』了一聲,隨後,紫暗花的車簾便緩緩垂了下去。
臨近宮中時,就看見前方不遠處,正緩緩行來一駕華貴的金輿,瑞王掀開車窗的軟簾,笑著招呼道:「皇兄今日,倒是來得頗早。」金輿內有男人淡淡的醇氳聲音傳出:「。。。進去罷。」
徵陽殿中燈火通明,景帝一身暗花緙金絲雙層廣綾大袖衫,端坐在上首,四周除了平日裡貼身在側服侍的宮人和內監之外,並沒有其他什麼人,兩旁牆邊的一溜大燭台上設著數十支兒臂粗的金漆鶴頸燭,將殿中照得透亮,景帝看著從外面緩緩進到殿內的三人,目光只在兩個兒子身上略略一停,隨即便落在了長子身邊的男人面上,鳳目稍微眯起,細細打量了一番。
那人一身通白的華服,身段修長偉健,冷峻的面容在無形中隱隱透出一股冷傲孤寒之勢,與旁邊的男人打扮有些彷彿,即便是此時與葉孤城並肩走在一起,也毫不遜色,倒極像是一對雙生的兄弟。。。景帝心中微微嘆息,面上浮現出了一絲微笑,道:「今晚你們來得倒早。」
「父皇叫了兒子們來喝酒,既然有這樣的好事,又怎麼能不早來些?」瑞王笑著上前見禮,葉孤城亦走上前去,與此同時,只聽一個微冷低寒的聲音道:「。。。西門吹雪,見過聖上。」
葉孤城眼中餘光看見身旁的西門吹雪正微微施了一禮,神色間雖仍是一貫的孤高自睥,但舉止有節,持的正是晚輩之禮。西門吹雪向來為人極其高傲,目下無塵,即便是面對天子,天下間最有權勢的尊貴之人,西門吹雪也決不會稍有折身,但此時卻對景帝持禮,未有怠慢之意,葉孤城知道,這與景帝是否是帝王無關,只不過是因為面前的男人是自己的生身之父,因此西門吹雪願意對其保持一定的應有敬意。。。而西門吹雪自身向來從未對何人這般禮敬,但眼下他卻是很自然而然地如此作為,並且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好,只因座上的那人是葉孤城的父親,是將葉孤城帶到這世間,與自己相見的人,僅此一點,就足以令他表示出應有的尊敬。
景帝面上不動聲色,倒是沒有什麼特別的表示,只在微笑當中略略添上了一分類似於慈和的意味,道:「你們幾個都坐罷,也用不著拘禮,不過是一起飲酒談天,並非什麼正式場合。」
三人陸續入座,瑞王不著痕跡地看了一眼那面容冷峻的男人,面上依舊含笑,只是菲薄的唇邊,卻無聲無息地現出了一抹冰冷的意味。。。四人坐定,宮人流水價一般在幾張金漆矮案間端上各式珍饈佳味,美酒香釀,景帝擺了擺手,令一眾伺候的人都下去,然後笑道:「這些人在此,總是覺得有些不便,還是只有朕與你們幾個,才好一處安安靜靜地說話。」瑞王舉起面前的酒樽,嗅一下那濃烈的酒香,不覺笑道:「父皇也太不疼兒子了,今日這酒卻怎麼這樣好?平時宮中那些御酒,竟沒有一回比得上的,卻原來竟是父皇藏了私房酒,只瞞著我們呢。」景帝指著他笑道:「只你一向油嘴滑舌,今日竟連朕也敢埋怨了,豈不討打,再多口,只叫人把你叉出去,才清淨了。」瑞王笑道:「父皇若捨得,只管叫人攆了兒臣出去罷,只是兒臣卻不怕,總歸還有皇兄在前頭護著呢,想必應該是叉不出去的。」說著,仰頭將酒水飲盡,只一入口,就覺那滋味便殊難形容,小腹處隨即就慢慢升騰起了一股溫熱之氣,依稀纏綿入骨,實是妙不可言,遂撫掌笑道:「。。。果然是好酒,難怪父皇藏私。」景帝微微笑了一下,亦拿了酒樽,飲上一口,然後才說道:「今日不同以往,朕自然要取了好酒出來。」
今日宴上並無往日的歌舞,只有外面一眾宮廷樂師吹彈撫奏,絲竹之聲裊裊如縷,十分清雅,正適合這樣的小酌。葉孤城坐在西門吹雪附近的位置,執杯慢品,亦覺酒味醇香,十分難得。便在此時,忽聽景帝說道:「。。。西門教主。」下首三人聞言,不覺都微微抬起了頭來,就見景帝手中持了一滿樽的酒,溫然笑道:「那年朕病沉於床,倒是得西門教主施以援手,這才緩和下來,說起來,卻是西門教主救了朕一命。。。如此,朕滿飲此杯。」說罷,將樽中美酒一飲而盡。一貫冷漠不與人交集的西門吹雪亦執了酒,低沉而略帶寒冽的聲音裡,微斂冷意:「。。。皇上言重。」話音方落,將手中的酒樽遞到唇邊,面上神情不動,靜靜滿飲此杯。
景帝打量了一番下首坐著的衣白如雪,冷傲如冰的男人,微微點頭道:「西門教主果然是與吾兒齊名的絕世高手,只這風儀氣度,舉世未能有多。」葉孤城聽了,並不言語,只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西門吹雪,眉宇間,微帶一縷溫然之意,西門吹雪目光不動,但面上卻已微微朝著葉孤城,現出了一絲可以理解為笑容的神情。瑞王似是恍然未見,只低頭喝了一杯酒。
景帝復又笑說道:「。。。今日既是酒宴之歡,又豈可沒有拿來助興的節目,昭兒,你生性總是嚴肅些,即便是朕,也向來不曾聽過你開懷放歌。。。不如此次,你就且在此唱上一曲,用以聊助酒興。」依葉孤城身份,若是旁人要其在酒宴之中清唱一曲,那便是十分無禮,甚至可說是侮辱,但景帝既是葉孤城親父,因此這樣的要求,就不過是很平常了,況且在座的也都是最親近之人,並無妨礙,因此葉孤城也不推辭,只拿了面前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敲在金樽之上,擊成節奏,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後,意氣紫霓生。救趙揮金鎚,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他聲音醇冽,吐字音色之中,當真就有詞中那等俠氣縱橫的氣魄,到得一番歌罷,殿中岑寂,只有燭火偶爾爆出的燈花聲輕微噼啪作響,景帝擊掌大笑,道:「果然是豪氣沖霄,男兒本色,李太白之作,非是那等春花秋月,軟情儂聲可比。」說罷,招手道:「我兒,你來。」葉孤城依言從席間起身,走到景帝面前,景帝自腕上摘下一隻烏金寬環,直接扣到葉孤城右腕間,道:「自今日起,此物就由你執掌。」那烏金寬環顏色沉沉,上面刻著古樸的紋路,兩邊裝有機括,只要掰起一合,就是一樣形狀怪異的物件。此物雖不起眼,但卻是有古時的虎符之效,可以此執掌由天子專轄的數十萬大軍,向來只由皇帝自身保管,此時景帝將其交與葉孤城,其中之意,不言而喻。瑞王眼中神色微動,面上卻不顯出,只將酒樽續滿,而葉孤城由於心中早已猜到今日景帝設宴之意,因此也不驚訝,只任景帝把這烏金寬環給自己扣到腕上。景帝微微眯起眼,端詳了一下長子手腕間的金環,然後便點一點頭,隨即拉著葉孤城的手,笑道:「朕知你與勖膺兄弟情義甚篤,你向來照拂護持著他,只怕比朕這個作父親的還好些,帝王家血脈骨肉能夠這般,實是難得,朕見你兄弟二人如此,心中亦是甚慰。。。只不過,畢竟他日之事,任誰也不能預料,我兒,你答應朕,日後若是勖膺或其嫡系子孫有錯,你看朕面上,好歹寬饒幾分。」景帝說到此處,瑞王不禁心中一動,隨即就笑道:「父皇哪裡的話,皇兄向來最疼兒臣,何必還說什麼恕不恕的話。」葉孤城正色道:「。。。兒子自當如此。」
夜色之下,掩映著蟻群一般熙密的人/流,每個人的神色肅靜間又彷彿壓抑著什麼一般,沉默而無聲地向前。
酒至酣暢,不覺間說話也漸漸多了起來,數十支兒臂粗的金漆鶴頸燭中添加了龍涎香,只燃得滿殿香熏欲醉。景帝以手輕扣著案面,笑道:「朕亦即將年至花甲,日後若是能夠行遊天下,也是一樁美事。」瑞王正喝著酒,聞言,便抬頭說道:「父皇若當真如此,豈不是讓兒子們不能服侍左右,朝夕承/歡膝下。」景帝呵呵笑道:「朕四處走走,才是人生樂事,改天再去你皇兄的白雲城住上一段時日,豈不愜意,怕也能多活上些年頭,這才是你們的孝順。」
葉孤城坐在席間,正與西門吹雪一同飲酒,聞言,便放下金樽,道:「。。。飛仙島景色頗佳,海光接天,父親若是喜歡,也是頤養天年的佳處。」景帝撫掌而笑,道:「你這樣說起來,倒是讓朕更想去親眼看看。」說罷,忽然正一正神色,斂去了面上的笑容,同時放下手中的酒盞,端顏沉聲道:「今日讓你們來此小聚,不僅僅只是飲酒說笑,更重要的是,朕有一件大事要說。」言罷,將目光轉向下首的葉孤城,微微笑了一下,點頭道:「昭兒,你向來行事得當,朕如今已立太子多年,朝中諸臣亦自心服,眼下朕已年老,你也正當壯年,手段處事俱皆熟圓,朕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因此朕自覺,也是應該去享上幾年清福的時候了。」
景帝說到這裡,又將目光看向另一側的瑞王,含笑道:「勖兒,你眼下也已長成,朕見你行事亦是好的,日後自然是你皇兄得力臂膀。。。你兄弟二人向來感情深厚,想必他日你輔佐你皇兄為政,也能盡責。你皇兄一貫維護於你,將來你一脈的子孫自然富貴綿長,受用不盡。」
景帝話畢,忽然肅容道:「既是如此,朕意已決,明日朝會之上,朕便於眾臣工面前,當眾頒布詔書,傳位於太子奉昭,並立時昭告天下,三日後,赴太廟敬告知列祖列宗,下月二十六,新皇即可登基。」
話音未落,就見一直坐在席間的瑞王忽然抬起頭,將樽中的殘酒慢慢飲盡,然後放下了酒樽,淡淡說道:「啟稟父皇,兒臣,有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