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六. 覆雨.翻雲
暖陽高照,已是偏午。
天邊的雲朵還在悠哉悠哉地漂浮,葉孤城只覺得這一覺睡得極好,就彷彿當年在飛仙島偶爾躺在沙灘上時,咸澀的海水漫過赤著的雙腳,有暖陽籠罩其身,愜意而鬆弛。他看了看天邊,覺得時辰已經不算太早,於是便微微側過頭去,看向身旁的男人,就想要喚他起來,一同回去。
只不過,葉孤城剛剛翕動了一下嘴唇之後,還沒有來得及將聲音發出,就忽然有些片刻的出神,西門吹雪眼下還沒有醒,正一手墊在腦後,躺在嫩綠如茵的草地上,姿勢安穩而放鬆,黑潤如同墨色流泉一般的發絲從額角與頰邊垂延而下,將原本冷峻至極的面部線條襯托得柔和了不少,整個人毫無掩飾地散發著成熟男子所特有的魅力,即便是葉孤城整日與其耳鬢廝磨,彼此之間再熟悉不過,也依然為之生出了一股淡淡的目眩神迷之感。葉孤城向來自認並不是一個貪溺美色之人,他能夠篤定,無論是什麼樣的絕色美人在前,自己也不會為此而出現任何的心神波動,但在這一刻,他承認,自己確實是心動了。。。便在此時,葉孤城忽然想起了一個只適合講給孩子聽的小故事,想到這裡,他不禁有些莞爾,但只略微停頓了一瞬之後,葉孤城卻還是按著故事裡所說的那樣,微微低下了頭去,在西門吹雪的唇上深深一啄--
果然就醒了。
墨色的眼眸無聲無息地睜了開來,眼神如同劍鋒一般銳利,微冷,但卻沒有任何的酷厲與冷漠,西門吹雪安靜地注視著葉孤城嘴角處那毫無掩飾的一抹微微翹起,有些不清楚眼下對方為什麼彷彿是心情極好的模樣,但很快,西門吹雪的視線就移到了葉孤城的左肩上,右手抬起,十分小心地在男人的肩膀位置輕輕觸了一下:「。。。還疼?」葉孤城彎了彎嘴角,從草地上站起來:「。。。小傷而已,無事。」說完,就去河邊牽了馬過來:「西門,我們回去罷。」
西門吹雪看了一眼那匹唯一的馬,眼裡忽然就帶出了一點隱約的笑意:「。。。一起?」葉孤城將馬牽到他面前,道:「。。。不。上回你為我牽韁,這一次,我來。」西門吹雪看了看葉孤城微微彎起的矯逸雙眉,沒有再說什麼,徑直翻身上了馬,葉孤城右手扯住韁繩,牽著馬往林外方向走去,他腳下看似舉步緩慢,但每一步都能走得頗遠,沒用多久,就已出了林子。
兩人一騎悠然走在路上,葉孤城抬頭看一看天色,此時夕陽已經偏西,天邊的雲朵都被鍍上了一層菲薄的金邊,眼看著就要到了傍晚。葉孤城牽著馬,一面沿著路往前走,一面對馬上坐著的西門吹雪道:「。。。西門,你在萬梅山莊時,向來有夕陽落山後不見客的規矩,那年我去求醫時,好在還沒有過了時辰。」西門吹雪在馬背上看著前方男人脊背筆直如同長槍一般的身影,削薄的唇邊就似是有了一抹淡淡的笑意,道:「。。。便是過了時辰,又如何。」葉孤城聽他這樣說,於是就回頭看了看對方,便見西門吹雪說著話的時候,冷峻的面容上依舊保持著一貫的神情,但黑色的眼眸中,卻已經十分柔和。葉孤城握了握手中的韁繩,心下微哂,於是便破天荒地有些調侃的意思,用上了當年的稱呼,揚眉打趣道:「原來西門莊主,也不是不近人情。」西門吹雪低頭看了一眼左手無名指上的白玉戒指,語氣中亦有了幾絲溫暖之意:「。。。偶爾破例,亦可為之。」葉孤城聽了,不覺莞然,不再多說些什麼,手裡牽著馬韁,兩人一馬走在路上,漸漸地,夕陽就落下了山去,將路上的影子長長地拖在了地上。
走在街道上時,天已經隱約有些黑了下來,葉孤城正與西門吹雪說話間,忽然就見前方有一隊人騎馬而來,為首的男子著一身雲棗色的錦袍,身後系有披風,正是瑞王。此時天色微黑,恰是晚間吃飯的時辰,街上亦無幾個路人,這一行人原本目不斜視,只策馬向前,但瑞王卻不經意間,一眼便掃到了前方不遠處的醒目白影,因此立時上前,隨即就喝馬止步,一收韁繩,從馬背上翻身而下,笑道:「皇兄今日怎麼在此?」他身後的隨眾侍衛自然同時紛紛下馬,因是在外面,倒也不好行禮,於是便垂手退在一旁等候,只是心下亦且暗自驚異不定,葉孤城身為太子,身份之貴,天下間除了景帝之外,誰可讓他為其牽馬?但此刻仍穩穩坐在馬背上的白衣男人,卻分明不可能是景帝。。。眾人心下雖是疑惑,面上卻自然不能表露出分毫,唯有瑞王暗中心下陰鬱,卻還是只當作不曾看見。葉孤城暫時停下腳步,應道:「。。。孤今日外出,如今正欲回府。」說著,目光便在青年身後的一眾侍衛當中掃了一下,瑞王見狀,就笑道:「勖膺下午去了校場,看一看操練演武,因此才帶了這些人跟著。。。皇兄難得出門,想必偶爾出去走一走,心下倒也爽快些。」葉孤城微微點一下頭,道:「。。。尚可。」瑞王幾不可覺地在寬大的袖中慢慢攥起拳頭,面上卻還是帶著笑,道:「皇兄想必還未曾用晚膳,勖膺就不耽擱了。」葉孤城道:「。。。你自去就是。」聽他這樣說過之後,瑞王才翻身上了馬,帶著身後的一行人,緩緩而去。葉孤城重新牽了白馬,繼續朝太子府方向走,對西門吹雪道:「。。。你向來不曾見過勖膺幾回,未想今日,倒是在此處遇見。」西門吹雪穩穩坐在馬上,道:「。。。他與你,並不相像。」葉孤城心下哂笑,說道:「。。。即便是父子,亦有全然不同的,又何況兄弟。」說著,似是想到了什麼一般,道:「我見玄兒日後,怕是要與你更彷彿些。」西門吹雪眼中隱隱現出笑意模樣:「。。。不好?」葉孤城回頭看了對方一眼:「。。。自然不是。只不過將來元兒卻最好莫要如你一般,畢竟是女子,若果真似你,只怕於姻緣之上,有些坎坷。」西門吹雪聞言,劍眉微揚,語氣之中,是說不出的孤傲與睥睨:「。。。你我之女,天下可匹配之人,自然寥寥。」葉孤城微微抬了一下唇角:「。。。女子若是生性太過冷傲強硬,也不知究竟是好是壞。」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沿路而行,未過許久,便回到了府中。
時值正午,葉孤城終於將公文批閱完畢,放下了筆,道:「過了這許多時日,太平王叛亂一事,終於盡數平息。。。往後幾日,倒是會清閒幾分。」旁邊西門吹雪見狀,亦自暫時停下手中教內的事務,道:「。。。你且睡上一陣。」葉孤城站起身來,倒了一杯涼茶,同時也給西門吹雪斟了一盞,放到他面前的書案上,然後微微啜了一口茶水,道:「。。。不必,我隨意尋一本書,略翻一翻就好,權作休息。」說著,從書架上隨手拿出一卷書冊,然後坐到窗邊的一張春榻上,信手翻開。西門吹雪見他靜心看書,因此也就不再說話,重新著手處理教中的事務。
待得西門吹雪料理了手頭的公事之後,一抬頭,便看見葉孤城正側臥在窗邊的春榻上,午後明黃的光線透明而潔淨,十分溫暖,而就在這明媚的日光當中,葉孤城正一手撐著頰畔,一手翻著放在身前榻上的書卷,側臥的姿勢十分慵然,肌膚在光線中有著半透明的色澤,狹長的鳳目中靜然幽深,令人唯覺安心至極。西門吹雪不願出聲打破這樣寧謐的畫面,因此只用了無遮無攔的目光,毫不掩飾地看著對方。葉孤城似有所覺,於是便抬眼看向不遠處的西門吹雪,眉心間似乎是聚出一抹謔意,道:「。。。怎麼,看得怔了?」他極少會這樣說話,但偶爾如此,也會給彼此間更添上幾分親暱,因此西門吹雪走到他身邊坐了,低首在葉孤城的唇上深深廝磨了幾下,道:「。。。不錯。」既而又隨口問了一句:「。。。在看什麼。」葉孤城用拇指可有可無地摩挲著西門吹雪的右耳根處,隨意答道:「正看到唐初時,玄武門之變。」手上翻了一下書頁:「。。。李世民殺兄逼父,即便日後做了明主,亦抹不去這一筆。」西門吹雪也不在意這些,只緩緩用手理順著葉孤城的長發,葉孤城忽然側了側頭,在西門吹雪的指尖上咬了一下,唇角亦且淡淡彎起,道:「。。。西門,此刻辰光正好,豈可辜負了。」說罷,伸手環住了男人結實的腰身,直接將對方擁到了身上,他雖不能體會到任何情/欲所帶來的快樂,但卻依然喜歡與心愛之人肌膚相親的溫暖與親呢之感。。。西門吹雪亦知此意,因此也不多說,只低頭封住了男人的嘴唇,葉孤城隨即回應,同時翻過了身去,將對方緊密地壓在身下,衣袖翻動間,原本攤放在榻上的書卷,便被直接掀到了地上,發出一聲輕微的細響。。。
「三日後,朕在徵陽殿設小宴。」
景帝頭也不抬,只執筆批閱著案上的奏摺,葉孤城此刻正在用筆往硯台裡蘸墨,聞言,便微微抬起了頭,看向景帝。景帝將面前已經看完的摺子放到一邊,晾乾上面的墨跡,然後才道:「也不必有旁人,只咱們父子幾個聚一聚,朕也有一件事要說。」說到這裡,抬頭看向葉孤城,面上神情平常,語氣亦是淡淡,就彷彿是在說著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一樣:「。。。讓那人也來罷,朕還不曾當真見過他,再說,這件事與他也有關係。」葉孤城聽到這裡,心中就已經大概明白了究竟是什麼事情,於是便應道:「。。。是。」景帝放下筆,用手揉了一下頸緣部分,同時說道:「昭兒,來給朕揉一揉。。。真是有些老了。」葉孤城起身走到景帝身後,將雙手按到父親肩上,手指立時便尋準了位置,然後才緩緩按摩了起來。他手法精準至極,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景帝舒適地微微閉上眼,將後脊靠在椅背上,道:「真是有些老了。。。朕也該好好享幾年清福,含飴弄孫,伺弄些花草,再養養鳥。。。說不定,以後還能抱到曾孫。」
葉孤城手上施著綿和的力道,替景帝舒緩筋骨:「。。。父親自然福壽綿長。」景帝笑著嘆息道:「整日裡這些人山呼『萬歲』,但莫說是『萬歲』,自古帝王能到百歲的,連一個都沒有。。。等到以後,朕也去看看你那飛仙島,看看你母親住過的地方。。。她的屋子和東西,都還在罷。」葉孤城微微應了一聲是,道:「。。。母親生前所居之處,並一應遺物,皆有專人負責打掃整理。」景帝闔著雙目:「那再好不過。。。朕到時就在她的屋子裡住上一陣,再養上幾隻鳥來解悶。。。對了,朕不識水性,日後得讓人教一教,不然只說去飛仙島,在海上怕是就要暈了船。」葉孤城溫言道:「。。。自然。」父子兩人悠悠談著天,一下午,也就這麼過去了。。。